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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卖艺择东床招来地痞拔刀救官眷巧识玉郎

“柳叶青”柳研青,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她实是两湖大侠铁莲子柳兆鸿的侄女儿。她的父亲柳兆鹏,乃是铁莲子的近支族弟,本是一个书生,在故乡安徽宿州,守着一份家业,务农为生。

柳兆鸿生性不羁,北走冀鲁,从师习武。技成浪迹江湖,多与绿林盗贼结怨,两湖一带的官、匪,被他杀戮的尤多。

以致有一年,终被岳阳的大盗十兄弟,寻着铁莲子的根底,纠结同盟,到皖省寻仇。夜袭柳宅,把铁莲子之弟柳兆鹏杀死,柳兆鹏之妻同时遇害。只有女儿柳研青,那时年才八岁,因在舅母家,跟表姊一同上学,才幸免一难。

凶信报到铁莲子耳内,把他痛悔得如疯如狂,恼恨得须眉皆张。他奔回故乡来,将丧事料理完毕,便亮雁翎刀,誓寻岳阳群盗拼命。

这时节,柳研青的舅父是个富农,却满面怨痛,将柳兆鸿拦住,说是:“我的妹夫生平与物无忤,生受你柳大爷的累害,以致突遭横祸,全家殒命。只留下柳研青这一条根苗,养在我家。我并不是养不起,可是抚养她的本分,乃是你柳大爷的事,我外姓人怎好越俎代庖?况且你既结怨绿林,若被他们访知柳研青寄养在我家,他们似这等搜根剔齿地寻仇,抓不住茄子抱葫芦;我一个老百姓,无拳无勇,可是救护不来!甚至于连我家也跟着受害!”他一定要柳兆鸿把柳研青领走。

柳兆鸿一生没有娶妻,现在把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交给他,真教他作难。但是骨肉关情,眼见这八岁小侄女,穿一身重孝,哭哭啼啼,哀咽欲绝。他空有凌云浩气,也只摆布不开。他一生性傲,从来裂眦必报,耳边何尝听过闲话?被这位舅爷几句话抱怨,早已怒火满腔,并且他也想到柳家近支骨肉,如今只剩此女,万一真被仇人害了,他更无面目见地下的族弟。他遂将痛泪拭了拭,说道:“好,我当然把我侄女儿接走。我们柳家骨肉岂能寄食在外姓人家?你不用说,我柳某也要接走。”遂叫过柳研青来,说道:“侄女儿,跟伯伯走!伯伯凭这口刀,一定把害你父母的仇人活捉住,零刀寸割,挖他的心肝,给你爹娘祭灵泄恨!”说至此,斩钉截铁,声如裂帛,圆睁着血红的眼珠,满面杀气腾腾。柳研青八岁的小女孩子,很是害怕,又恋着表姐,不愿跟柳兆鸿走,一见这凶猛之状,“哇”的哭起来了。

柳兆鸿临到此时,心如刀割,这才感觉到天下真有受窄为难的事情。他只得收拾起英雄气概,另换了儿女情肠,打起精神,来哄小孩。买玩具,买果饵,看戏,逛庙,说笑话,讲故事,天天抱着小侄女玩耍。也难为他一个练武的汉子,百炼钢居然化为绕指柔,把报仇的事暂丢在一边,专心照顾侄女。究竟小孩子心性贪玩,只不多一些日子,这伯父、侄女便相依相恋,如亲父女一样。所以铁莲子在江湖上轰轰烈烈,闹得声闻大江南北;近十年忽然潜声匿迹,声息不闻了。有许多人以为他已下世,又有人以为他遇见劲敌,折了锐气,赌气退隐了,其实都不是。他实是为了这个侄女儿,放下利刃,做起保姆来了。

铁莲子柳兆鸿到底按捺不住满腔的愤怒,族弟遇难的半年后,他将这抚孤之责,拜托了一个挚友;自己径赴岳阳,寻着仇人十兄弟。洒血复仇,了却一段誓愿。

随后,便将自己的技业悉数传授给柳研青,省得再受外人欺负。柳兆鸿武功惊人,向不收徒,他这侄女儿便是他的爱徒。至于外姓弟子,独有镇江大东街的鲁镇雄,是他唯一的男弟子。缘因这鲁镇雄的父亲鲁松乔,就是柳兆鸿的挚友。从前心羡铁莲子的绝技,曾经再三恳求,将他儿子收列门墙。柳兆鸿总没答应,他说:“高兴时,随时指拨令郎一些武功则可,拜师则恕难从命。因为我的师伯,就因误收了一个不肖徒弟,以至于横招怨尤,较技中伤,到后来衔愤殒命。”其实这乃是他的托词。

但经族弟那番惨变之后,柳兆鸿以一个独身男子,携带一个娇弱小女,可就大感累赘,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来去自如了。鲁镇雄的父亲鲁松乔就说:“柳大哥不必为难,可以把贤侄女留在我家,决不会教仇人物色到的。我贱内只生镇雄一个,并无女儿,正盼望有一个干女儿呢!”柳兆鸿大喜,遂命柳研青拜了义父、义母。鲁松乔之妻刘氏颇爱惜这个义女。毕竟妇人家心细,照顾柳研青,比柳兆鸿周到得多。柳研青欣得母爱,依依膝下,也和亲生一样。柳兆鸿趁此机会,才得抽出身子来,千里寻仇,把岳阳十兄弟,杀死了八个。以后每逢柳兆鸿出游,不便携带柳研青,就将她留在镇江鲁家。

鲁松乔特给柳兆鸿,在后园收拾了三间精舍,又辟出练武的空场子来,柳兆鸿在心在意地把武技传授侄女时,鲁镇雄自然也跟着习练。这样一来,顺水推舟,柳兆鸿终于不能不收鲁镇雄为徒弟了。鲁镇雄遂成了柳兆鸿的开山门大弟子,柳研青就称他为大师兄。柳研青到了十二岁的时候,虽然发育未足,气力不够,却于武技略得门径。这时候鲁镇雄年已二十三岁了,武功到了升堂入室的地步。

铁莲子柳兆鸿感念族弟夫妻由己惨亡,每每觉得愧对这侄女,未免有些宠爱过当,事事由着她的性儿。就在鲁家寄居时,鲁松乔夫妻都怜她幼失怙恃,爱她娇憨依人。鲁镇雄又是大师兄,对这娇小如花的小师妹,也是受他父母预嘱,处处相让。他们师兄妹过兵刃,练拳技时,鲁镇雄总当那个喂招的;也无非见于师妹太小,输了招就臊哭了。鲁镇雄比她大十来岁,当然像哄小孩似的,总夸她:“妹妹功夫越练越好了,连我也打不过你了。”有时故卖一招,哄得柳研青歪着小辫子嬉笑,大家都觉得有意思。柳研青也很乖觉,每逢动手,必定喊:“大师哥,咱们可来真的,不许装着玩!”鲁镇雄依旧是装着玩的时候居多。因他究竟是男子,况又体格雄壮,膂力特强,又且年龄已长,当然不肯冒失,怕误伤了师妹。

后来柳研青年华渐增,已到及笄,依然是宠得一股小孩子脾气,目中有己无人。鲁镇雄自然要避嫌,不再跟柳研青同场习武。但这武学的练习,全仗着有伴,对手过招,方才容易精进。柳兆鸿便说:“镇雄,你是老大哥了,避的什么嫌?她不是和你亲妹妹一样么。怕什么?你哥俩照旧下场子,照旧交手。我们武林中人讲究的是肝胆相照,推诚相与;只要自己心正,不在乎那些假过节。”鲁镇雄为人稳重,又不好违背师命。而且他不下场,这个师妹硬来拉他。

如此过了一两年,鲁镇雄娶了妻室,武功已渐大成。那柳研青也练就很好的轻身功夫,尤善于骑马,一口利剑更练得精熟轻灵。她既幼失怙恃,自小便跟着这样一个伯父过活,当然女红针线一丝不懂;就是衣襟上的纽扣掉了,衣裳边开了线,她也得找人给缝。若说到驰马试剑,逐走射飞,以及飞檐走壁之能,空手夺刃之技,那却是具体而微。她年纪虽小,功夫竟很熟练。为了跋涉江湖,行路上须求方便,她自幼便扮成男装。直到十六七岁,给她张罗择婿时,方才试效女妆梳髻,却是总没有穿耳。

鲁松乔曾对柳兆鸿说:“大哥,姑娘如今已经不小了,也该给她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了。不怕大哥过意,姑娘空练了一身武艺,女红一点也不会,将来怎好?”鲁松乔之妻刘氏也说:“我闲时每劝姑娘学点针线活计,做姑娘总得针线好,烹调精,才算十全人才。凭姑娘这个模样儿,就欠手头上针线一点不通,将来怎好当家主馈呀!”

柳研青就插口道:“我也不当厨子,也不当裁缝;有那工夫,我还打鸟玩呢!难为干娘、嫂子有那耐性,我可耐不得!”说得大家笑了。柳兆鸿捋着胡须,看着这爱女,说道:“不要说疯话了。依我说,你也该跟你嫂嫂学点针线了,不会做饭倒不要紧。一个女孩儿家,连个扣鼻也不会缝,多么受制呀!”

柳研青当不得大家相劝,只好寻鲁镇雄之妻张氏,学些针活。她练惯了剑器的人,觉得这一枚针运用起来,真比一根铁棍还不好耍。没学了半天,连被她弄折了好几根针,那白线也被她弄得乌黑。她不由心焦起来,说道:“我不行,我干不了这个!”到底也没得学会做活。

铁莲子不惯伏处,有时仍要出门游侠。柳研青就闹着要跟了出去。若不教她去,她就说:“爹爹不带我去,我就偷跑。”

果然有一年,柳兆鸿独自出马,第二天住店,半夜中便听见房檐上簌簌响动。急窜出一看,一条黑影施倒卷帘,正向门内偷窥。幸而铁莲子早已留神,停刀未砍,叫道:“是青儿么?”柳研青飘身下来道:“爹爹,我在家闷得慌。”柳兆鸿怒道:“不教你出来,你偏出来!黑更半夜地闹,你义父义母可知道么?”柳研青道:“我告诉我嫂嫂了。”这嫂嫂便是称呼鲁镇雄之妻张氏;她管柳兆鸿是不叫伯伯,总叫爹爹的。

柳研青从此不时跟着伯父,出去仗义游侠。有这样一个武技超伦的伯父伴在身边,时时护庇她;每与强人角斗,从来只有战胜,没有挫败。柳研青由此渐渐养成一种性格,是恃勇好胜,傲然自足。到后来,她武功精进,越发地把江湖上惊险风波,看作游戏三昧:“由我纵横,谁为敌手?”

柳研青由十五岁起,跟铁莲子闯荡江湖,每隔半年数月,就回镇江小住数旬。在她十七岁时,随着铁莲子,父女二人把江东一伙劫江大盗杀败,以致不敢立足。不久,长江一带,竟传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子,惯与水道上的绿林作对,遂赢得一个外号,叫作“柳叶青”。这就因为她名叫柳研青,把这名字叫白了,便讹成“柳叶青”。

有一年,父女重返镇江鲁家,叙谈起来,鲁松乔知她年已标梅,依然小姑独处无郎。鲁松乔便发话道:“大哥,你怎么不虑正事?姑娘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给她张罗亲事?”柳兆鸿总觉:“孩子还小,武功还没大成,何必着忙?”鲁松乔道:“话不是这样说,你若给寻常一个姑娘择婿,倒不必忙。凭咱们姑娘这等品貌,又有惊人武艺,很不易寻着相当的人家,必须早早留意才好。大哥你得想,她不是寻常女子,须要什么样人家,才能配得上咱们姑娘呢?绅宦书香人家,和咱们武士门风不合。至于武林同道,又多是一勇之夫,雄壮有余,隽雅不足。况且姑娘又横针不拿,竖线不会,大家庭不能相处,小门户咱又岂肯下嫁?这必须在那武林后进中,选取少年英俊之士,家世可称,武功足取,家中人口又不多,才能合适。大哥你想吧,这岂是一年半载就能选到的?”

这样一解说,柳兆鸿不觉捻须沉思起来,果然给柳研青选婿,并非易事。心中默想:“我倒看中了鲁镇雄,可惜他俩年龄太差。如今鲁镇雄既已娶妻,不用说了。看当代后起的少年武士,在我心目中的,不是品貌年龄不足相当,就是武功门户不甚相合,果然是件难事!”遂对鲁松乔说:“贤弟和贤弟妇的话很是,就请你贤梁孟替我留神吧!我自己也随时留心过,只是至今还没有寻着。”

过了些日子,铁莲子柳兆鸿忽然想起:“武林故事中,常有比武招亲的话头。我何不带着青儿,到外面周游一回。专心物色物色?”柳兆鸿主意打定,过了几天,也不说明缘故。向鲁氏夫妇告辞,只说:“要带着青儿到皖赣访个朋友去。”吩咐研青打点行装,父女二人骑着两匹骏马,出离镇江,去各地漫游。

在路上,柳研青动问柳兆鸿道:“爹爹,咱们这回出门,到哪里找财去呀?上回咱们劫那天台山的贼人,劫得了好几万的赃银;那个失主好生吝啬,只谢酬咱们五百两银子。我想咱们又不是保镖的,白替他们效力不值。依我说,咱爷俩打听打听哪里有贪官恶霸,咱们径去找他借盘川。”

柳兆鸿道:“好孩子,你会出主意!你要知道,我从来不肯做这些事;就因万一访闻失实,劫错了,就大失我们的本心了。况且我只愿落个‘贼魔’的绰号,不愿担个‘盗侠’的名声。你不晓得,我这回带你出来,实在别有用意。我打算购办一些刀枪棍棒之类,从明后天起,我要同你下场子,跑马卖艺。这一种营生,我从来没有干过。现在我也老了,我也尝一尝这当街卖艺的滋味。我这一生,也算做过贼,也算授过徒,只欠没有给人家看宅护院了。我如今决计要把咱们武门中能干的营生,都尝一尝,试一试。你这回出来,又是男装打扮;赶明天我给你买几件女人衣裳,你就改了妆吧。咱爷儿俩就来跑马卖解。”

柳研青一听,把嘴一努道:“我可不干这个!人家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当起跑马卖解的来?你老人家什么不能干,单单要干这个,我不干!”柳兆鸿道:“丫头,你要听你老子的话,我自然有一番用意。”柳研青道:“我不么!”柳兆鸿道:“不?不,可不行!”这父女二人在路上拌起嘴来,柳研青一定不肯卖解。她说道:“你老要过卖艺的瘾也行,可没有我的事。”柳兆鸿道:“没有你的事。那可不行!你不下场,尽耍我这个光棍老头子,有谁来看呀?”

柳研青还是不肯,口中只是嘟哝。柳兆鸿也不搭理她。到了第二天,仍依着自己的主意,买刀、买枪、买流星、买锣、买女衫绣鞋、买胭脂粉、买女人蒙头巾,一样样都备好。因为他素来知道柳研青孝顺,莫看她口头执拗,事到临头,总是依着父亲的话的。

果然,在店中一切安排妥帖;到了次日,柳兆鸿觅好场子。该出场了,柳研青乖乖地换上女妆,脱了青皮快靴,换上大红弓鞋,头上蒙了包巾,腰上系上白绸腰巾,打扮舒齐,越显得姿容健美。只有买来的脂粉,被她悄悄倒在脏水桶里了。她是一定不肯擦粉的,只在口唇上,略点了一点胭脂。她父亲给她买来的石榴花,她却插在鬓边,因为她性爱鲜花。

到了下场的时候,柳兆鸿一敲锣,立刻聚集来许多看热闹的人。铁莲子柳兆鸿当场一站,交代了几句江湖话,便练起来。柳研青以往豪迈的性格,到了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禁羞涩起来。她又不敢不依着她父亲,只好垂着眼睫,练了一趟剑,和柳兆鸿对了一回单刀破花枪。然后低着头上了马,在马上练了一回镫里藏身,金鸡独立。在那马鞍桥上,一只脚立着,不扯马缰。把马纵开飞跑,还练出各样姿势,引得观众哄然喝彩,得了不少彩头。

随后,铁莲子柳兆鸿又将一块木板,立在场心,命柳研青贴着木板站定,他却将手中的一把甩箭,逐个镖打出去。上绾柳研青头顶,旁绾两耳、脖颈,下绾腰颈;信手一甩,一打一个准,贴肉皮钉在板上。看的人目眩口张,称奇不止。

父女俩又打了一回拳,然后柳兆鸿说出一番话来:“如有武林中少年英雄,尽请下场指教。有人能打我这小女一拳,踢她一脚,我在下情愿把这一场赚来的钱,都奉送给他,还要拜他为师。因为在下并不是卖艺为生,不过借此机会,以武会友,要访求能手名师。”

这么一来,可就了不得啦!乱七八糟围上一群当地流氓地痞。起初不过七言八语地纷纷讲论;继而有一个略通拳术的,上场一引头,立刻人人争着下场,个个抢着比武,口中还带出些轻薄话头来。这个说:“姑娘,陪你玩玩,打了你可别恼。”那个说:“姑娘,我来打你一拳,你可别嚷疼!”又一个说:“我踩着你们姑娘的小脚尖,可算我赢不?”人多嘴杂,越说越不像话。

这不禁招恼了“柳叶青”柳研青。她柳叶眉一挑,杏眼圆睁,玫瑰色的双颊陡变成惨白。她展开身法,足蹴拳击,打得几个口角最轻薄、神色最尴尬的汉子,鼻青脸肿,扪着胸口几乎呕血。

这一群流氓吃了亏,登时大骂大哄:“好浪娘们,竟敢毒打兄弟爷们!”竟从地上拾起砖石,往场子上乱打起来。

铁莲子柳兆鸿勃然大怒,长眉一皱,大喝一声,声如洪钟:“鼠辈敢无礼,青儿退后!”长髯一洒,身到人丛中,只一掠而过,那棍徒们便狂呼乱叫,磕磕绊绊,东倒西歪,似风扫落叶一般,摔倒了一地。吓得看热闹的人,早一哄而散!

这一群痞棍情知不敌,呼啸着纷纷逃窜,回头来叫着字号道:“老小子不要走,你等着爷们吧!”柳兆鸿冷笑一声道:“一群畜生,等你们做什么!”赌气把刀枪棍棒收拾起,叫着柳研青,立刻回店。

谁知那店家却说:“赵爷(这是柳兆鸿捏的假姓),你惹了祸啦,快走吧!”柳兆鸿还想住店,这店家再三诉说,催他快走:“不然的话,小店实在担不起这场是非。”柳兆鸿欲投别家店房,别家店房也是不敢收留。“卖艺的父女把一群恶棍打了!”这消息早已传遍了当地各处。父女二人只好骑上马,径投他处。

柳兆鸿策马而行,偶然回顾,只见柳研青骑着马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柳兆鸿对她说话,她也只诺诺地答应着。细看时,柳研青汪着眼泪呢!柳兆鸿好生懊悔,这才晓得这“比武招亲”的话,只是说着好听,实际上断断行不通的。

这一年,柳研青恰好十七岁。从此铁莲子柳兆鸿改变了比武招亲的想头,决计北走豫鲁,西游陕甘,到处打听有名的武师;无论相识不相识,便去拜访,为的是借此物色少年英雄。但是柳兆鸿技艺大成之后,一向是单枪匹马地独闯;现在为了择婿,方才寻访武林同道,未免对于后起之秀认识得不多。所幸他在江湖上浪迹有年,认识熟人不少。他也把择婿之意,托付了可靠的朋友。他自己若打听到某一门技击名家,在某一地设场授徒,或开设镖店,他便径去访问。不想因此,又发生了一桩岔事!

有一个陆路巨贼,与铁莲子有折臂之仇。此人名叫魁星头谭九峰,早年本是湖北剧盗,被柳兆鸿打败后,衔恨出走,北赴中原。二十年后竟在潼关一带,创立起一番事业。他忽闻江湖上有一老人,带一个男装少女,访侠择婿。不知怎的,被他探出实底。

魁星头追念前仇,忽生诡计,阴遣一个年轻弟子,前来求婚。这弟子名叫呼延生,手下颇有些功夫,人又长得英挺。经铁莲子柳兆鸿考较他的武技,认为是可造之材,颇有刮目之意。只是询及他的身世,和师门传授,呼延生不能如实说出,信口编了一套谎话。柳兆鸿觉得不甚落实,又向同道打听。因为呼延生用的是假姓名,自然没有人晓得他的根底。

柳兆鸿遂将呼延生收留下,说要传给他武功,其实也就是要仔细考察他的为人。呼延生人极聪敏,相处不久,颇得柳兆鸿的欢心。柳兆鸿也曾私问过柳研青,柳研青也有允意。这婚事便要烦托朋友提说——就在这一发千钧之时,忽然阴谋破露!

原来那剧贼谭九峰派出呼延生,事隔半年,未闻消息。他唯恐事有不谐,竟私自随后缀了下来。忽听得他的弟子,竟被柳兆鸿收为门徒,大见宠爱。魁星头谭九峰不明就里,深怀疑怒。逐潜给呼延生送信,责问真情。偏偏呼延生垂涎柳研青的芳姿绝技,潜生爱慕之心,把他师父的诡计丢在脑后。谭九峰约他择一隐僻地方密会,呼延生犹豫不前。谭九峰越加恚忿,竟命大弟子前来威吓呼延生;行藏不谨,被铁莲子窥破形迹。

魁星头的大弟子假装乡亲,登门来访呼延生。呼延生突然神色不宁,举止失措。柳兆鸿一起疑心,立刻留神。趁呼延生出门,潜加搜检。竟从他的枕头内,翻出一封密信来,内有“师尊怪汝贪色忘恩,令汝十日内必有确报,否则休怪无情……”的话头。

铁莲子这一怒非同小可!秘密地准备好了,带领柳研青,寻踪搜访下去。找到魁星头潜身的寓所,父女二人越墙而过,伏窗窥听。忽见屋中灯影摇曳,听见呼延生低低地哀告:“师父息怒,弟子绝不敢昧良忘本。”另又听一个干涩的声音说道:“好孩子,难为我救了你一条性命。又教养你这些年,托付你办这一点事,你竟不给我办妥,你还花言巧语地支吾!我不信你在暗处,他在明处,一混半年多,竟没有下手的机会!”跟着听见“啪啪”乱打的声音。

柳兆鸿舐窗一望,看见呼延生跪在地下,迎面坐着一个五十来岁怪汉,旁边侍立着那个登门寻找呼延生的男子,手拿木棍,正在责打呼延生。呼延生低声分辩了几句话,那怪汉更加暴怒道:“你不用胡说!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见我?……什么不得空,怎么不得空?现在怎么又得空了呢?孩子,你哪里是怕铁莲子,你一定是恋上柳叶青那个小婊子养的!……”

柳研青父女在窗外听得真真切切,把个柳研青恼得朱颜变色,用手一推柳兆鸿。柳兆鸿立刻冷笑道:“呔,朋友,铁莲子在此,出来见面!休要满口喷粪!”这话才说完,屋内“扑”的一声,将灯吹灭。猛听一声惨叫,两个黑影,夺门窜将出来。

柳兆鸿大叫:“不好!青儿快进屋救人,我追这两个恶贼去!”

柳研青急忙踢窗入室,晃火折点上了灯。一看呼延生,倒在地上,鲜血淋漓,连肩带背被砍了一刀。柳研青迟疑了一刻,只得动手施救。呼延生不能转动。柳研青手持利剑,大声诘问他:“刚才那人是谁?”他睁开眼,看了看柳研青,强笑了笑道:“冤孽!他是我师父。”

柳研青道:“你师父为什么砍你?”

呼延生摇头道:“冤孽!”再三盘诘,呼延生没法子启齿。不由激起柳研青的脾气来,顿足道:“你这东西一定也不是好人,你说实话不说?你看姑娘我宰不了你么?”呼延生惨笑道:“我本来活着无味,姑娘宰了我,就算救了我了。死在姑娘手里,我做鬼也安心。”

柳研青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拿着剑比画着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你不说我就是一剑!”恰巧此时铁莲子柳兆鸿已翻回来,忙拦住柳研青,将呼延生背回寓所。先给他治伤,然后用好言语,套问他的真情实话,道:“我和你素非旧识,无仇无怨,你为何跑到我这里卧底?你那师父到底是谁?冤有头,债有主,我决不能迁怒你身上,你尽管实说。况且你既被你师父砍伤,一定是你不肯暗算我。你们师徒已然反目成仇,你何不告诉我,我也有一番安排,你不要自误呀!”

呼延生惨然长叹,默想一回,只得略述原委。不过把图娶柳叶青的话,藏过不提。只说他师父魁星头谭九峰,要他来暗害铁莲子。如果害不了,叫他害柳研青。因他不肯,所以才触怒谭九峰。铁莲子方才晓得那逃走的怪汉,原是他二十年前的手下败将。但魁星头到底是积年剧贼,一逃出屋外,便命大弟子和他分途逃窜。他自己钻入小巷,隐藏在暗处。容得铁莲子追过去,他才悄悄地撤身遁走。只有他那大弟子,循直道一路傻跑,竟被铁莲子追上,做了替死鬼,教柳兆鸿挥刀诛死在野外。

铁莲子又询问呼延生的真姓名和真身世。说起来,这呼延生的父亲当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已被官兵包围擒斩。他的母亲正在少艾,竟教一个剿匪的营弁霸占了,作为外室。呼延生髫龄丁变,拖油瓶似的寄人篱下,常被人骂为贼种。他十一二岁时,受不了凌辱,背母潜逃;又遇见人贩子,要把他卖入戏班。这谭九峰在潼关开娼设赌,贩卖人口,无所不为。他见呼延生长得很聪慧,忽发善心,将他留下,才将呼延生救出火坑。十年教养,甚为怜爱。不幸这一次,谭九峰疑他叛师忘恩,将他诱出,正在严词诘责!忽听柳兆鸿在窗外报出字号,谭九峰蓦地惊怒。认定是他勾了来的,连想也没想,砍了他一刀。

呼延生情知他师父必然衔恨于他,他也有意哀告柳兆鸿,收他为徒。无奈柳兆鸿因这唯一爱女险些受人暗算,以此对呼延生大生反感。柳老也曾秘对柳研青商计此事。柳研青定要将呼延生杀死,她说:“爹爹,这小子既没安好心来的,咱们可不能留他的活口出去,教他败坏我们,我可受不了。”

铁莲子也觉得柳研青的话,不为无见。只是他到底年老了,又听呼延生那番说话,身世非常惨痛颠沛,竟不忍杀他以灭口。寻思了一回,候呼延生创势渐好,便给他五十两银子路费,教他另觅安身立命之地。却暗暗讽示给他,不许在外声张此事,倘有耳闻,定不轻饶。

呼延生磕了几个头,拜谢而去。临行对柳兆鸿说:“老英雄,你老这番厚意,我呼延生决不能忘怀。你老人家望安,我虽然出身卑贼,不配做侠义的门徒,我也决不能恩将仇报。就是我师父砍我这一刀,也是事情逼在这里。他老人家和你老有仇,对我却有恩。我因不忍做那反间的举动,才触恼他老。我明知他老决不肯轻放过我去,……我呼延生,少遭家难,逼得我做了不孝之人。如今又为不肯做不义之事,引起家师误会,我又做了一个忘恩不义的人了!足见老天对我太薄了,这个世界实在没有我呼延生苟活之地。我此去更姓改名,寻访家母。如果能逃出家师之手,他日不死,再图重报。老英雄嘱咐的话,我一定记在心里。”说到痛切处,不禁泪落如豆,遂又深深一揖,慨然出门。

这一桩事,把铁莲子柳兆鸿闹得好生不怿;遂带柳研青径赴潼关,要找魁星头算账。谭九峰早已见机避去。

这时候,柳研青年已十八岁了。自经这番波折,柳兆鸿为女择婿,越加审慎。没有来历的人,就是少年英俊之士,他也不敢轻易许婚了。把柳叶青直耽误到二十一岁上,依然是小姑无郎。柳兆鸿心中不由暗暗着急。好在柳研青虽已二十一岁,仍然是一派童心。娇憨嬉戏,略无春闺之怨,时慕绿林之游。又兼她心高气傲,寻常男子看不上眼;照常还是伴着她的父亲,到处流浪。

这年就在初秋时分,柳叶青父女二人策马漫游,到了河南省境。柳兆鸿住在店中,商量着要北渡黄河,观光燕蓟。忽遇见一家官眷由河南省调任北上,晋京陛见。那官儿是旗籍人,他本人先行入都,却将宅眷托付了舅爷,随后登程。因这官职位虽不大,却是朝中贵裔,所带箱笼很多;由一个少年壮士,带领几个兵弁,沿路护送着。

这少年壮士年才二十五六,生得身长玉立,秀眉笑靥,好似一个白面书生;只两眼颇露英光,看出是会武的人。在店房中投宿,这壮士一眼看见柳研青父女,好像注了意;向一个中年绅士,暗暗一指,低低说几话,那中年绅士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铁莲子柳兆鸿和柳研青,正出来调理牲口。这本是两匹骏马,柳氏父女恐店家喂饮刷溜得不周到,总是亲自动手。柳研青这时还是穿着男装,绸袍缎靴,拿着刷子刷马。柳兆鸿也穿得衣履不俗,也正给马拌料。

这少年壮士上眼下眼打量柳研青,听她口音清脆,像是江南语音,觉得格外与众不同。她和柳兆鸿说话,父子相称。无意中时露女儿憨态,说话又很快。那少年壮士不甚听得懂;却总觉得这一老一少举止异样,便不由要多看几眼。

柳研青生性豪爽,一点也不留意。铁莲子柳兆鸿却理会得,心中暗笑:这少年壮士大概是初出茅庐的镖客,有点眼力不高,沉不住气。

到了晚饭以后,续有几个客人前来投店。柳兆鸿一时多事,便到院中走来走去,顺便往上房瞥一两眼。见那少年壮士,把一柄豹尾鞭摆在桌上,一把弹弓、一袋弹子,也都放在手头;傍着灯光,手拿一本书闲看。对面坐着那个中年绅士,正在饮茶吸烟。

柳兆鸿也觉得奇怪,看来派,这少年并不像被雇的镖师。那新来的一帮客人正叫着店家,给他们找房间;一共四个人,看外表不过是寻常买卖人,却是挑剔房间很厉害,东不住,西不住,定要占上房旁边的三间房。柳兆鸿溜来溜去,有意无意走到这四人跟前,用眼光一扫;内中一个客人竟把帽子往下一扯,将脸背转过去了。柳兆鸿把这四个客人的面貌手脚,说话走路的姿势,都看过了;暗笑着进了店房,对柳研青道:“青儿,看见上房那住店的没有?”柳研青道:“看见了,怎么样呢?”柳兆鸿道:“教绿林道缀下来了,咱们又有买卖了。”柳研青笑道:“上房不是还有一个保镖的,跟着护送么?”柳兆鸿道:“那大概是一个雏儿,咱们跟着瞧热闹吧。今天晚上,我要察看察看。”柳研青打个哈欠道:“那么,我先睡了。下半夜你老别忘了叫我。”

这一夜柳研青父女留了神,但是夜里并没有动静。只有那后来的四个客人,内中有两人,半夜起来小解。到得天将破晓时,上房官眷叫店家打水备餐,吩咐车夫套车待发。厢房住的四个客人也忙着起来,先行离店登程。

柳兆鸿告诉柳研青道:“这四个人必定是贼人踩盘子的。”柳研青道:“怎么见得?”柳兆鸿道:“这有什么难猜?凭他们那样穿戴,分明是小贩打扮,竟占住三间店房,这便不类。况且既是搭伴的出门人,一落店,没有不高谈阔论,讲究路上的事情的;他们四个人却静悄悄,一言不发,这又可疑。再看他们全带着一股精悍之气,更不像良民。”柳研青道:“这一点,我也看得出,可就是断不定。”柳兆鸿捻须笑道:“孩子,你还早哪!”柳研青道:“我们怎么样呢?”柳兆鸿道:“跟着他们过黄河。”

于是尽管容这官眷车辆整装出发,柳家父女留在店中,依然不走。直到辰牌,用过早饭,方才上马跟缀下去。

这一路行程,走了两天,柳研青父女不即不离地缀着;与这官眷车辆,有一次在打尖的店房重遇,有两次在半路上遇见。那少年壮士渐生疑忌,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时恰行在一条桑林古道上,那壮士将手中弹弓取在手中,笑说道:“韩三,今天我请你吃炸雀。”将弹丸扣上,弹弓一拉,“啪啪”连响,应声打下几只飞鸟来;然后叫从人韩三,拾了过来。

柳研青策马随行在后,将嘴一撇,对柳兆鸿说:“爹爹,你瞧见了没有?这个汉子还露这么一手,给谁看呀?我也来一手……”伸手要探鹿皮囊。柳兆鸿忙用眼色止住,低声说:“傻孩子,不要逞能,你得装傻呀!”遂在车后大声喝彩道:“打得好弹弓呀。”少年壮士回头看了看,铁莲子柳兆鸿不动一点声色,扬扬如平时,还是缓缓地揽辔前行。直缀到镇甸上,方才分开,各自投店。

这少年壮士自恃其才,只密嘱护送人等暗暗留神。仍旧按站拈程。这一日,行近太室山畔,沙石坡地方,还有一站便渡黄河了。柳家父女竟策马从后赶来,贴着车辆走过去。沙石坡地势险峻,少年壮士吩咐车夫小心,拈程往前赶去。时到午后申牌,突然从路旁林木掩映处,“嗖嗖嗖”,连发响箭;二十几个彪形大汉,由潜伏之外挺身蹿出,合拢来将去路阻住。

少年壮士急急叫官眷车辆退到路隅,自己将钢鞭弹弓取在手中,翻身下马,上前大叫:“道上朋友请了,在下乃是玉幡杆杨华,奉师父懒和尚之命,护送苏楞泰老爷的宅眷,路经宝地,只有随身行李,并无财物。朋友们借路吧,我回来定然登门拜谢。”

只听为首贼人说道:“朋友,我们不为财帛,乃为专找苏楞泰的过节儿。我听说他的大小姐长得不错,我们只留下她,便放你们过去。”玉幡杆杨华怒斥道:“贼子休得满口放屁,有本事只管上来!”将钢鞭插起,翻手摘下弹弓。那为首贼人挥刀上前,被杨华一弹弓,打中手腕,气得大叫道:“杨华小子,休要张狂!我不劫了你,誓不为人!”立刻吩咐手下人一齐动手,另命副贼径抢车辆。

玉幡杆杨华飕的蹿回来,霍地上马。他怎肯容贼人近前,拽开弹弓,扣上弹丸,用连珠弹法,如骤雨惊雹,照贼人四面暴打起来。群贼抵敌不住,登时有十一二个受伤。为首贼人暴跳如雷,一声暗号,倏然将部下撤退,没入林中。

杨华仰面狂笑,正在得意时,只见迎面征尘大起,飞奔来两匹快马。杨华急将弹弓扣上一粒弹丸,容得马到切近,“呼”的一弹子打去,来人竟偏身让过。杨华一弹才发,第二弹、第三弹继至。只见来人突掣出一把雁翎刀来,信手一磕,将弹子磕飞。杨华连珠弹不住手打去,忽攻人,忽打马。那人只将刀一扁,上下挥霍,六七粒弹丸全被磕开。

杨华大惊,急向弹囊抓了一把;只见迎面又一匹快马如飞赶到。马上的英雄飕的跳下来,大叫:“什么浑虫,敢打我父!”亮宝剑扑奔过来,如一团飞絮似的,落地无声,已将到马前。来人正是“柳叶青”柳研青。她此时依然是男装打扮,已卸去长衫,穿一身黑绿衫裤,系白巾,蹬浅靴,挺剑直取杨华。杨华慌不迭地将马一带,扭身开弓,喝一声:“着!”腕子一甩,弹丸脱弦,柳研青急一伏腰让过。

玉幡杆趁此机会,弹丸连发,相逼过近,取准极易,闪避越难。柳研青被拒不能上前,左闪右避;弹丸如流星也似,只围着她乱迸,情形险恶异常。铁莲子柳兆鸿早一声长笑,也把手一扬,一颗铁莲子应手飞出。恰有两粒弹丸奔向柳研青,一上一下、一前一后打来。上面一粒直取柳研青面门,被这铁莲子横激过来,两边一碰,全失了准头,爆落在地上了。柳研青趁此闪过那下一粒,不由朱颜越显着绯红。

玉幡杆却猛吃一惊,张眼一瞥柳兆鸿,更不怠慢,连珠弹连发出来。忽而近取柳研青,忽而远打柳兆鸿。柳兆鸿也将铁莲子不住手打出来,一个跟一个,把杨华的弹丸全打回去。

柳兆鸿大笑道:“小朋友住手吧,你为何无故打我们爷俩?须知我们并没有干犯着你呀!”柳研青愧怒难当,扬剑一指杨华,骂道:“滚下马来,跟姑娘较量较量!我爷们招着你啦,惹着你啦?”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这“姑娘”二字一不留神,竟叫出口来;自己本是乔装男子,怎么又忘了?不由将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仍拿剑一指道:“滚下来!”

玉幡杆心惊大敌当前,竟愕然不能置答。两眼盯住了柳氏父女,左手持弹弓。右手握着残余的几粒弹丸,欲言不言,正自纳闷。柳研青更忍耐不得,叫道:“你会拿弹弓打人,我就不会了么?接着!”从鹿皮囊掏出三颗铁莲子,竟照杨华打来。第一颗铁莲子直扑面门,杨华急闪。柳研青也发的是连珠弹,一连三下,一条线似的打出来。第二颗铁莲子跟手打到,杨华急一甩弹弓,“啪”的一声响,将铁莲子打回去;第三颗铁莲子也用弹丸打回去了。

铁莲子柳兆鸿不由喝彩道:“好俊手法!青儿住手,朋友贵姓?神弓二郎李铸龙是你什么人?你不要多心,我们并不是劫道的强人。”

玉幡杆杨华道:“阁下既不是绿林道,为何紧紧跟定我们?你问神弓二郎么,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懒和尚的弟子。”柳兆鸿笑道:“原来是懒和尚毛金钟的高足,怪不得有这么好的弹法。我听说令师近来住在商丘设场授徒,他如今还在那里么?你是他第几位弟子?”玉幡杆两眼注定了柳氏父女,一点也不敢放松,口中却答道:“家师现时仍在商丘,在下是他老人家第六个门徒。阁下既认识家师,想必是武林前辈,请问尊姓大名?这一位少年英雄又是何人?”

柳兆鸿道:“敝人就是叫作铁莲子的柳兆鸿,这是我跟前的小孩子。足下贵姓尊名?”杨华仍骑着马,持着弓答道:“原来是柳老英雄,久仰盛名,恕弟子后起眼拙。弟子的名字就叫杨华;但不知柳老英雄因何事仆仆征尘,一路相随在下,有可贵干?”

铁莲子暗暗失笑,笑他这时候小心得过火了,年轻人总是这样。柳兆鸿遂翻身下马,命柳研青快将兵刃收起,自己也将雁翎刀插好,挂在马鞍上;将马一拍,这马竟跑到地边啃青去了。然后对杨华说:“杨兄休要多疑!我柳兆鸿横行江湖数十年,也薄负微名,从来专给绿林道捣乱。我因看见强人缀上你,是我一时好事,要趁个热闹,不想反倒惹得你起疑。我告诉你说,贼人的窟穴还在前面,你伤的不过是他们手下的小头目,还有劲敌在后头呢。你看不一刻,他们就要再来找你。”杨华笑道:“多承前辈指点,量这一群毛贼,何足道哉!有我这弹弓在手,百十来人,非我敌手!”

铁莲子柳兆鸿本有垂青之意,却换得这样的回答,心中暗暗不高兴,方要发言,“柳叶青”柳研青在旁冷笑道:“爹爹,咱们走吧。咱们不要多事,谁不知道懒和尚的高足,还能把几个小贼放在心上!人家的弹丸不是多得很么?”说罢,不容柳兆鸿再讲,径自上马,仍奔原路而去。柳兆鸿回头看了看,对杨华说道:“既然杨兄应付得了,在下就此告辞,咱们前途再见。”便将口唇一撮,那匹马欢跃着奔来,到主人面前立定。

玉幡杆杨华至此,才知自己误会了,急忙叫道:“老前辈慢走!”慌忙翻身下马,上前施礼。柳兆鸿含笑相扶道:“不要行礼,不要行礼!”两人抵面,柳兆鸿细看杨华的长相,长身玉立,果然英挺,曲眉丰颊,生成一个笑靥,体格也很强健。穿一件湖缀长袍,系着腰带,将袍襟掖起来,露出了米色绸裤,青缎靴,身长五尺六寸以上。与柳兆鸿叙谈起来,倒也温文有礼;只是少年人总有一股倔强好胜之气,虽然素仰铁莲子的威名,并没有邀请拔刀相助,只敬问铁莲子意欲何往?铁莲子说:要到北方游玩一趟,并没有什么事情。因问杨华:“护送这家官眷,可是应聘的么?”

杨华说:“并不是应聘,乃是受友所烦。”叙谈了几句,杨华便邀铁莲子同行。铁莲子道:“不必了,小孩子已经头里走下去了,咱们前站再见吧。”两人遂抱拳作别。铁莲子飞身上马,追了柳研青去。

这里,玉幡杆杨华将贼人打退,送走了柳兆鸿,便到车前,向苏太太道惊。然后将车开到大道上,照旧拈行。果然,只行得十几里地,到一险恶树林前,突然涌出一群壮汉,约有四十多人,个个手持利刃。前面一排人,约有十几名,都拿着挡牌、挠钩。把玉幡杆围住。

玉幡杆急将弹弓展开,一阵暴打。无奈这十多个挡牌手,恰是弹弓的对头;但听得一片“绷腾”之声,不能伤人,空耗弹丸。挡牌后面的挠钩,便来勾搭杨华。杨华大为惊怒,急急将弹弓一背,飕的蹿下马来;抡豹尾鞭,攻入贼人队中。他这弹弓才一收起,早闯来一伙持刀舞棒的贼人,上前来把杨华围住。杨华钢鞭飞舞,贼人只是恋战不退。另有两个强人骑着马,一个挺着朴刀,一个舞着长矛,在那里指挥群贼,竟把轿车围住,动手抢劫。玉幡杆杨华气得玉面通红,只是被困住,出不来。眼看情势危急,想要再用弹弓,竟闪不开身手。

忽然间,听树林那边连发响箭,浮尘大起。那使朴刀的贼首突然拍刀横马,向林后驰去;这一群贼也分出一小半来,奔向树林那边。玉幡杆这边情形大见松动;他急忙奋力搏斗,冲开重围,抢到轿车前。只见苏大小姐披头散发,已然吓死过去;被两个强人拖下车来,一个背负,一个持刀跟随,抢着便走。车上的箱笼也被掀翻在地,大半砸开,把值钱的东西掠走,不值钱的衣物抛得满地都是。

杨华大喝一声,插鞭取弓,“啪”的一弹丸,先把背苏大小姐的贼人打倒;跟着又几弹,打伤几个贼人。贼人一阵喊骂,挡牌手复又结队攻上来,重将杨华围上。另有贼党把苏家大小姐重新背起,竟奔入树林。杨华干着急,展不开手脚。就在这时,树林那边响箭再起,夹杂着呼哨。群贼一听暗号,由那持矛的贼人率领着,突然收队而退。

杨华气急败坏,慌忙手持弹弓,大踏步追赶下去。抹过树林,竟瞥见铁莲子柳兆鸿,亮雁翎刀,独战群贼。杨华到这时,方才折服这久负盛名的老英雄果是不凡。但见他白须飘飘,在林边寻敌而斗,如生龙活虎一般,比壮年人飞跃得还灵快。一路“抹眉刀法”,真有排山倒海之势,刀光过处,树林下横躺竖卧,尽是些断腽折肱之贼。那持朴刀的贼首,被铁莲子蹿身上去一刀,把朴刀杆削为两断。贼首拿着半截刀杆,方要逃跑,柳兆鸿“唰”的一抬手,一粒铁莲子破空驰过,正中心窝。贼首仰面栽倒。忽又忍疼跃起;柳兆鸿早赶上前,翻手一刀背,把贼人又打倒在地上。

但凡贼人动手作案,必放开很紧密的卡子。这一番贼人被柳氏父女策骏马,挥利刃,冲进卡线,来去自如,恍入无人之境。贼人一齐大骇,急发暗号,鸣起响箭,全伙涌上来。当前一人厉声喝问:“朋友报个万儿来!我与你素无恩怨,为何败坏俺的买卖?”

柳兆鸿用手一指雁翎刀,冷然说道:“晚生下辈,连我铁莲子也不认识!我一生专爱管闲事,外号人称‘贼魔’。”这“贼魔”二字先声夺人。群贼尚欲上前,那持矛的贼首急将矛一摆,大叫:“朋友,得容人处且容人,我们自甘退让就是了。”抢救起负伤的同伴,急急率众退去。柳兆鸿横刀阻住大路,群贼只得绕林落荒逃走。

柳兆鸿捻须大笑,拖刀往这边赶,杨华恰往这边追,两人会见。柳兆鸿叫道:“杨兄辛苦了!”杨华满面羞惭道:“多谢老前辈解围,只是苏小姐已被贼人掳去了,我还得赶下去。”一语未了,只见一条绿影绕林闪出,柳研青左手挟着披头散发的苏小姐,右手舞动青萍剑,纵步赶来,叫道:“爹爹快来帮忙,我截救了这么一个女子。我忙不过来,东西都让他们抢去了。”柳兆鸿吆喝道:“青儿不要乱跑,快同杨兄上树林那边去。东西丢不了,我自会去讨。”说着,将手一摆道:“杨兄快回去,护车要紧。”遂挺刀纵步追去。

杨华猛然醒悟,顾不得说闲话,遥向柳研青举手道:“柳大哥费心,快把苏小姐送到这边来吧。”边说边跑,忙不迭地赶到车辆被劫之处一看,且喜贼人是真真败走。苏太太吓瘫在车上,舅爷坐在地上,俱都无恙。杨华这才放了心。差弁和仆妇丫鬟们惊魂稍定,忙着呼救苏太太,搀溜舅爷,收拾箱笼,乱作一团。

柳研青把那苏家大小姐背来,命丫鬟在地上铺好褥子,径自动手施救。

苏太太被仆妇搀架下车,溜了一回,先清醒过来,说道:“可吓杀我了,那些强盗都走了么?”忽一眼看见自己的女儿,低垂粉颈,盘腿坐在地上;被一个少年男子半拥半抱着,抚胸捶背砂摆弄,不禁着急,用手指着说:“哎呀呀,你这人,你这人,你干什么,那是我们大小姐呀!”柳研青抬眼看了看,微然一笑,故意伸手把大小姐的粉腮摸了摸。

玉幡杆杨华正和舅爷述说:多亏了柳家父子,拔刀相助,才将贼人杀退。忽见苏太太发了话,忙过来道惊解说:“刚才大小姐已被贼人摅去,多亏这位柳相公拼命杀贼,才将贼人杀死,把大小姐救回。大小姐是气厥过去了,这位柳相公忙着施救呢。”又对仆妇婢女们说:“王嫂,春喜,你们快过去,把柳相公替下来吧。你们可别教小姐躺下,要慢慢地按摩。”

容得使女们过来接手,柳研青方才站起来,吁了一口气道:“你们会救么?”

杨华忙过来,拉着柳研青的手道:“柳大哥,过来见苏太太;苏太太很感激你呢!”柳研青忙缩手道:“没我的事,那是我爹爹想的法儿,教我埋伏在要路口,果然把你们大小姐截回来了。”说着把剑插入剑鞘内,将肩头搭着的长袍放下来,披在身上,徐步走了过来。

舅爷在旁听得明白,连忙上前,一揖到地道:“多谢柳相公相救,舍妹和我感激不尽……”再三地称谢了一会子。柳研青最怕客气话,诺诺地答应着,眼睛只望着树林,盼望她老子赶快回来。

苏太太头脑涔涔的,浑身酥软,寸步难挪;教仆妇搀扶着,扑到大小姐跟前。见大小姐粉面青黄,微微吁气,不由搂抱着哭叫起来。过了好久,大小姐方才苏醒,母女抱头痛哭。苏太太叹遭:“想不到你父亲一世清正为官,教咱们娘们遭这场凶险!儿啊,万一你教贼人掳去,为娘我是死是活,可怎生见你父亲呀!”

这时候,众人已将车辆装好,仆人请太太上车,好赶下站。苏太太拭去泪痕,这才想起,亲向柳研青道谢:“小女多蒙公子援救,我娘们感激不尽。容到店中,再命小女叩谢吧。”

柳研青谦让了一句,眼望树林道:“你们快走吧,我还得等家父呢!”遂将口唇一撮,她骑的那匹骏马应声从草地奔来,柳研青便要上马。

苏太太忙叫杨华道:“贤侄快给我留下柳相公,到前站我还要谢人家呢。”

玉幡杆杨华也不愿柳研青走,急忙扯住柳研青的衣袖,一死不放,一定要她同行。柳研青朱颜含羞,没法子摆脱,不禁露出女儿情态来,说道:“别闹!别闹!再闹我就可急了。”

正在纠缠不休,恰巧铁莲子柳兆鸿策马回来。在他前面有四匹马,驮着巨大的包袱。缘因那一伙太室山的群盗,没有铁莲子的马快,顿时竟被追上,喝命贼首速将原赃退回。那持矛的贼首倒也光棍,吩咐手下人将原赃包好,交给柳兆鸿。赃物较多,一匹马不能驮;柳兆鸿要群贼将原赃送回,贼人不肯,以为太丢脸。柳兆鸿大怒,又要动武。手下一个贼,咳了一声道:“柳老英雄何必如此?咱们究竟都是武林一脉呀!”当下贼人拨出四匹马来,把赃物驮上,对柳兆鸿道:“柳老英雄,费心你自己带回去吧,这四匹马也奉送了。”

柳兆鸿哂然失笑道:“也好,我就此道谢了,但是我也不能教你们白忙。”将赃物打开,捡出二百两纹银,交给贼人。又说道:“这几匹马我并不要,我给你们留在前站;两天以后,你派人到店房去取。”

铁莲子这才放走了群贼,贼人也不下六十多个,竟不敢支拒;任听铁莲子跨上骏马,驱着那四匹马,往林边赶来。

柳研青正因杨华拉拉扯扯的,招起她的不快,方要变脸发急;恰巧柳兆鸿远远来了。柳研青大喜叫道:“爹爹快来吧!”铁莲子柳兆鸿将截回来的原赃,交给杨华,说明动用了二百两银子;交代明白,便要引退。

杨华这回却满腔感激钦佩,再三恳留柳兆鸿一路同行。那苏家的舅爷也再三挽留;苏太太也嘱咐了舅爷,教他:“务必留下搭救咱们的柳氏父子,好到前站酬谢,一面也仰仗人家保护。”

铁莲子本不愿与官眷同行,这时忽然另有打算,便也答应了。柳研青很不高兴,说道:“爹爹,我好容易盼你老来了,咱们好脱身了。偏你老又跟人家官老爷的车子一路走了,那是图什么呢?”柳兆鸿还未答言,杨华从旁插话道:“得了,我的柳大哥,赏小弟一个脸吧!老伯都答应了,大哥就赏脸吧!”自古惺惺惜惺惺,杨华到此,已深佩柳氏父女的武功;又爱柳研青少年英俊,看年纪比自己小,论武技却又如此矫健,不由心生爱慕,打算到前站,面吐结拜之意。他也觉得柳研青娇容憨态,似乎异样;他只道是男人女相,还没料到柳研青是个女子。

柳兆鸿与杨华等结伴同行。一路上铁莲子与杨华并骑联辔,讲论武技,又细细盘问杨华的身世。方知杨华的父亲乃是个武举人,曾做到游击将军的职位,如今殁世已经有年了。杨华少时,投拜懒和尚为师,学习武术,练得很好一手弹弓;只是别的武技不过才得门径。

杨华好学务博,见什么学什么,只苦都不甚精。看见铁莲子父女的铁莲子,打得既有手劲,又有准头;比起弹弓来,觉得弹弓究竟是明攻,不是暗器。杨华在路上不住请教打铁莲子的手法。这便引起柳研青的高兴来,滔滔讲说。柳兆鸿却不时打断她的唠叨,闲闲地询问杨华的家况,问他家中现有何人,有无妻子?杨华具说家中人口,他现时只有老母和寡嫂,结发之妻新近病故了。柳兆鸿打听明白,暗暗点头。

到了黄河渡口,落店投宿。苏太太亲携大小姐,面向柳氏父女叩谢。叫了酒宴,款待酬劳;密令舅爷打听这柳相公父子的身世。柳兆鸿信口说:“务农为业,父子好武,这次是到北京探亲。”

苏太太听了,信以为实。她念及自己女儿,被人家一个少年男子背负搂抱,很不雅相,颇有就此择婿之意。但是她不敢做主,所以坚留柳家父子同道晋京,要跟她丈夫苏楞泰商量商量。谁知他们同路才走了一程,便看出些破绽来。

柳研青一身男装,倒也露不出形迹。只是她语音娇柔,便不像壮男。但她此时只有二十一岁,看外表很像十七八岁的青年公子,听语音虽教人诧异,却还不能猜定。唯有她头上绿鬓如云,无法掩饰,因此起居总不脱帽子。一到了店房,可就被舅爷看出可疑来。他秘密探问杨华:“这位柳相公,可是男子么?”杨华愕然惊讶道:“不是男子是什么?”舅爷说:“遇盗时,我们都吓昏了,也没留神。这时候,我越看他越像个女子。这位柳老先生,究竟是何等人物?杨世兄是武林世家,必知底细。”

这样一回答,杨华也起了疑心,当天略一留心观察,也已看出几分形迹。舅爷是官场中人,世故很深,倒顾虑起来。意欲分途,又怕得罪了柳家父子;就连柳研青是女子的话,也不敢贸然点破,只暗中告诉了苏太太。苏太太也很惊疑道:“他们无缘无故的女扮男装做什么?莫非是……犯法的人么?”舅爷道:“那倒不敢说。他们都有武艺,倒怕是草野豪客、江湖异人。只是咱们乃是仕宦人家,跟他们同行,恐有不便。现在邀他们同行在先,反不好中途辞谢,怎好。”

兄妹二人惊异了一阵,商量一回,竟把柳氏父女当作诡秘人物。礼貌之间,未免格外恭敬,露出敬而远之的神情来。玉幡杆杨华又生出好奇心来,虽然再不敢握手抚肩的共语,却绕着弯子,借词戏笑,对柳研青说:“柳大哥,你长得真漂亮,好像个大姑娘,我越瞧你越像。”柳研青一派天真,满不理会,只信口笑道:“我本来像女子么!”杨华上眼下眼地注意柳研青的耳轮和两脚,跟那永不脱掉的帽子,柳研青泰然自若。

铁莲子柳兆鸿却突然从身后发了话了:“杨兄,你倒也有几分眼力!”

杨华回头一看,柳兆鸿倒背着手,从店房外走了进来;两眼炯炯,颇露异光。他对杨华一招手,说道:“杨兄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讲。”杨华不由红了脸,忙说道:“柳老前辈有何见谕?”

二人来到无人处,柳兆鸿沉下脸来,对杨华道:“我铁莲子纵横江湖,不可一世,使绿林盗贼闻名丧胆,畏我如蛇蝎。晚年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做了我的绊脚石,教我多了许多牵挂;就因她年纪尚小,武艺还差,我一生不喜与仕宦家交游。我最讨厌他们那些酸文假醋,虚乍虚惊。即如我父子这回陌路援手,打退群贼;老实对你说,我并不对保护什么娘的官眷,官眷在我眼底,还不如一只苍蝇!我只因看取杨兄少年英俊,故而一时多事,助你一臂;不愿看着你败在一伙无赖小贼之手。我并不曾存心图取官老爷、官太太的酬谢,更不爱听人家屁滚尿流地叫我几声恩公。我父子流浪江湖,全凭浑身武艺,我自信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也是我一时的高兴,给自己寻开心。就是这回答应了杨兄,相伴一同晋京,也不过惺惺惜惺惺,彼此臭味相投,愿意多盘桓几天;并不是因为老爷、太太赏脸,就自甘下贱。况且我这次北上,还别有我的打算。我如今年已望六,我生平少传弟子,舐犊之爱,时切于心。原打算到京,物色一二个少年后进,想把我生平绝技,传授给有缘人;将来我死之后,我这小孩子也好有个照应。因见杨兄骨格神情,颇具可造之资;故此答应了你的敦请,意欲一同到京。容你把这护眷之事办竣,我便将我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铁莲子的技艺,传给杨兄……”

杨华听了,惊喜出于意外,慌忙站起,拱着手意欲开言。柳兆鸿把手一挥道:“坐下,我还有话。——谁想这位舅爷,竟对我父子大起疑猜!哈哈,他们还当我借仗他们的官势不成?杨兄,我们就此分道,改日有缘,咱们再在北京相会。”

玉幡杆杨华听完这一席话,不胜骇然,连忙站起来说:“柳老前辈,既承你老人家不弃菲材,拔刀见救于前,又欲垂青见教于后,弟子何幸,正是求之不得!至于舅爷和苏太太,对于老前辈知恩感恩,实在念念不忘。他们还想到京之后,重谢你老哩,他们实在敬重得很!”

柳兆鸿微然一笑道:“杨兄,你知道什么,这就叫人心隔肚皮!危急时,他们自然口口声声恩公;过了后,他们又要想到别的上头去了。他们兄妹猜疑我父子是犯法作歹的人,来历不明的人。……他们是俗人,我也不屑计较他。只是这种人,我实不耐与他虚情假意地周旋。去京路程尚远,这一路的罪,我却消受不得,咱们就此分别。”

杨华并不晓得这里面已有文章,还是再三挽留同行。柳兆鸿不耐烦起来,说道:“杨兄,我对你臭味相投,没什么说的。这位舅爷,我实在讨厌他。你不要强留,如果杨兄有意,我给你留下一个地名,你到京之后,可以找我去。”说罢,写一个纸条,交给杨华,上写道:“北京椿树二条,找周紫宸,问柳延晖。”然后对杨华说:“你去告诉苏太太,就说我们父子这就要先走了。我们还要到邯郸访问朋友去。”杨华还在迟疑不解,柳兆鸿态度决然,已经站起来,吩咐柳研青,备马登程。 o4qGwADxYMRlSuz2+v1G90lqDKHQ7k31uCQV9YynphKePqdBimRKKv5bhunCoe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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