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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脱匪窟智运寸钉路逢女侠恩怀一剑

当天夜晚,临睡之前,贼人进来,把乔茂拴在木板床上;床上钉着铁环,绳索的一头就钉在环子上。到了夜深人静,乔茂慢慢地转动,慢慢地仰卧着,倒背双手,摸那木床,摸着一边有墙。自己设法将头挨到墙边,慢慢蹭自己的脸,渐渐将眼套蹭开一点隙缝。凝神四顾:小屋昏沉沉的,内中并无同囚之人,也无监守之盗。乔茂暗想:“贼人也许在屋外监视着呢,我且不要鲁莽。”只在黑影中,注目辨视屋中的情形。这小屋好像并非强贼预造的囚牢,只不过是很平常的小屋。在门窗上现装了一层铁柱子,一道小门紧紧锁定,门扇上开着一个小洞,用来传送饮食。看这局面,必定是匪人用以囚禁肉票的所在。

乔茂晓得陷身于盗窟老窑一定无疑了。若能从此逃出,不但性命保全,镖银也便得着下落。乔茂心血沸腾,翻来覆去地想。无奈浑身伤痛,满胸口被贼人纵一道,横一道。划得许多处创伤;更加教贼人塞装口袋的一番整治,装车装船的一番拨弄,又受过生死呼吸的威吓,早已弄得力尽筋疲。况且贼人知他多少会些功夫,不比寻常肉票,把他捆得很结实;要想褪绳逃去,煞非容易。乔茂试行挣扎了一下,觉得不行;只好躺着歇息,一面筹算脱身之计。

乔茂深恐夜长梦多,或生变故。此刻虽被囚禁,似乎不碍,安知贼人终不杀害自己?一想到此,又不胜焦心起来;仰望屋椽,好生难过。忽听外面似有贼人经过,吓得乔茂仍将眼套蹭得盖着眼皮,慢慢爬回原卧处,假装睡着。果然听见铁窗上,有人拍了一下道:“相好的,老老实实地躺着吧,不要胡思乱想,你还能跑得了么?”

原来九股烟乔茂尽管有一肚子智计,尽管深懂江湖上一切谲诈,终不免当局者迷。当他挨着墙,蹭眼套的时候,只顾就着身子用力,便忘了假睡打鼾。睡熟的人呼吸总是重浊,他在屋内一味鼓捣,行家在外面自然听得出来。这一拍窗镇唬,又把乔茂吓了不轻;这一夜竟没敢再动地方。

当下乔茂一连囚了好几天,更没有贼人再来盘问他,也无人提讯他。监视他的人,虽看不见,听语音知道共有三四个人。每日给他两顿馒头咸菜、一壶凉水。乔茂看监视的人日久生懈,逃走之心复萌;每天夜间,设法磨蹭捆手的绳子。渐渐将绳子快要磨断,只连着半股儿,便不敢再磨;露出眼角来,算计破门逃走之法。不意监守的贼虽是笨汉,每隔一两天,必有头目前来察看。乔茂眼被蒙着,他看不见人家,人家却仔细察看他。这日突被贼人看破,哈哈的一阵狂笑道:“相好的,真有两下子么!”说罢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便带来一根生了锈的旧铁链,用手一拍乔茂道:“相好的,带上这个吧,这个结实。”

贼人把乔茂身上的绳子解开,立刻换上铁链,套在脖颈上,加上一道锁;这一头仍旧穿在床头铁环子上面。又对乔茂说:“其实这锁是怕你不长命,才给你带上的。若说怕你跑,那才不对呢。你瞧瞧,你跑得出去么?外面好几道卡子呢!这个小屋也怕你冲不出去。我告诉你,你这里一动门窗,立刻就铃铛响了。小伙子,老老实实呆呆吧,又有吃的,又有喝的,多好!”说着又奚落了一阵,方才走了。

乔茂嗒然若丧,用手暗摸这段铁链,正把他像锁狗熊似的,套住了脖颈。这锁链很有几斤分两;却有一节,上锁之后,就到夜间,也不再捆他了。

九股烟乔茂拖着这铁链子,白天在床上一坐;夜晚听外面人声渐寂,便悄悄溜下来,摘去眼套,四面窥探。可惜这铁链子很短,不过六七尺长,被钉在木床上,刚刚容得乔茂能下地解溲。乔茂便如兽圈中的猴儿一样,一到夜间,就拖着铁链子,东摸摸,西探探,用尽方法,要试将链子褪下来。

起初贼人察看得很严,乔茂尚不敢妄动。后来贼人头目隔数日方才进来察看一次。乔茂容他察看以后,便放心大胆地鼓捣起来。无奈这铁链既短,他又没有折铁的腕力;用尽伎俩,想把铁链折断,或将铁锁打开,结果是枉费了气力。

乔茂心想:“只要我寻着一根铁丝,我便能设法把锁打开。”但这小小的监房,四壁悬磬,空空的一物无有。乔茂倒是窥见对面墙上,钉着一根大铁钉子;无奈脖颈锁着,干看着,凑不过去,也就不能到手。他身上倒也有些小刀小锯之类,又早被贼人洗去了;连腰带也被解去。这铁链既很笨重,绝难弄断,这铁锁簧也很紧固;乔茂两手空空,无从下手。乔茂也曾试着要将锁砸开,可是稍有响动,又怕被监守贼人听出来。在囚牢中,倍觉光阴悠长;乔茂被监禁了十几天,直好像过了一两个月似的。

人急计生。这一夜,竟被乔茂翻动竹席,寻着了一段锈钉。乔茂大喜,就试着用这锈钉,夜夜偷挖那铁锁;这当然捅不开簧的。乔茂不由自己暗骂自己浑蛋:“铁链、铁锁不能设法,还有那铁环,岂不较易起下来么?”

那铁链本来这一头拴在乔茂脖颈上,那一头却拴在木床的铁环上。乔茂只想挣开铁锁,逃出囚笼;却忘了抉开铁环,也可以带着铁链子逃跑。如今既已想到,立刻精神一振,爬到铁环子旁边,用手一摸。这铁环子本是一个半尺多长的带环大铁钉,直钉入木床边沿之内。乔茂就用这锈钉,慢慢地挖那木床。钉钝木坚,鼓捣了半夜,才仅仅挖出一点小凹坑。唯恐被贼人窥破,第二天夜间不敢再挖,只躺在炕上打主意。盘算了一会儿,第三天仍不动手。一日,恰有贼头进来察看,乔茂容他去后,挨到夜晚,立刻动起手来。

乔茂决定在贼党头目下次再来察看之前,要尽力把这铁环起下来。这一夜乔茂用这锈钉,直忙了一通宵;容到天快亮,方才住手,躺在床上养神。到了次夜,乔茂拼命地挖,拿出了铁杵磨锈针的耐性,居然两通夜的工夫,把这半尺多长、锈在木头中的铁环钉,挖得能够摇动了;乔茂两只手,却被那三寸来长的锈钉磨得生疼。这样不住手地做下去,每逢外面有动静,便吓得乔茂立刻住手,躺在床上装睡。他唯恐功亏一篑时,被贼人撞见;所以一举一动,格外小心。将那挖碎的木屑都收在手内,细细地揉碎了,撒在床席底下。

到得第五天夜里,竟被乔茂挖下三四寸深,面积却很小,以免万一被人看出。乔茂这才试着用力拔那铁环,可恨那铁链绕着脖子,很碍事;他又太没劲,还是拔不出来。

乔茂料想查监的贼头明后天必到,事情不容再缓。这一夜努力地挖。希望越近,焦灼越甚;便顾不得面积大小,只狠命往下掘去。只这几天工夫,把那只锈钉使得光泽如新;那铁环已渐渐松动。乔茂一面挖,一面提防着铁链,不令它发响。直过了三更以后,乔茂越挖越深,将二指伸入铁环内,左手扶着环圈,用力往四周一晃,往外一拔,渐渐松动,渐渐拔起。更一努力,这半尺多长的环头长钉,已被他随手拔将起来。乔茂微吁了一口气,心中大喜,忽然又一惊,忙向四面看看,黑洞洞的,似乎并没有人监防。

乔茂又侧耳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略微放了心,急急地擦去头上热汗,将铁环钉和铁链子,轻轻托在手中。乔茂随即脱下小褂,把底襟撕下一片来,撕成数条,结成一根粗绳,当作腰带,把裤腰先扎紧了。又用短小褂,把六七尺长的铁链子包缠起来。因还有那一头套着脖颈,只好把链子缠在腰部。赤着膊,手按项链腰环,慢慢地站起来;脚走轻灵,挨到窗边;忙侧耳细听,觑目外窥。外面黑暗暗一无所睹;远处听得风鸣犬吠,近处微闻鼾声。乔茂用手摸那窗格,微微撼了撼,立刻发出微声。乔茂不敢再动,急溜下床来,伸一手轻轻推门,试了又试。他本是积年惯窃,挖门开户,素为拿手。如今虽没有应手器具,却是开门扇比拔铁链容易多了;只是那链子还有一头套着脖子,自然不容易使力气、用手法。

乔茂将门户摸清,急切没有工具,立即退回两步,将盘在腰间的铁链解开,那一头上的铁链钉恰好可以利用。忙用小衫垫好铁链,左手托链条,右手持环钉,挨着门缝,用力一端,将链钉插入门缝;顺势一挑,挑着门闩,试了试,知道已经上锁。这头不好设法,还有那头。乔茂仍循门缝,用环钉抵住了,撬开一道缝,然后俯身蹲下。双手托定门扇的下方,只轻轻往上一端,立刻被他端下来。又轻轻往下一撤,一扇门已被他托落。手法轻快已极,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门扇一落,乔茂早将环钉收回;疾如电光似的,将铁链仍用小衫包住,缠在腰间。那半尺多长的环钉,便倒垂在左胯之旁,好像佩着一把匕首;只可惜脖颈上的铁链仍有点不雅。乔茂轻轻一推门扇,从门缝飞窜出来;已看清这小小牢房,乃是一明两暗的房舍。明间有一个床铺,似是监守的贼人的宿处,床头恰好没有人。乔茂喜道:“上天保佑!”急抢到堂屋门旁,这门也是倒锁着。

这时候,天将四鼓,已非夺路逃亡之时。但乔茂好容易挣出牢笼,如今是有进无退,有去无留!且顾不得一切顾忌,九股烟乔茂疾将堂屋门撬开。也就是刚把门扇端下来,猛听“啪”的一声响,乔茂正蹲在门前,急避不及,就势仰面一躺,又“啪”的一声响,似是一件暗器打在墙上。乔茂一滚身,逃到一边;这堂屋却有陈设什物,乔茂信手抄起床铺上的一个褥子,卷在手中;又提起一只圆凳,黑影中向外一抛,跟着纵步蹿出。

果见对面人影一掠,厉声大喝道:“好大胆,往哪里逃走?”倏地一刀剁过来,乔茂急将褥子迎头抛去。那人闪身用刀挑开,一只手向口唇一捏,立刻发出连声的呼哨。突然房外窜过来两人,大嚷道:“好混账!竟让这小子跑了,姚老三你是管干什么的!”立刻摆兵刃,截杀过来。

九股烟乔茂本被蒙着眼,监在此地。此地的形势,他一点也不知道;欲想夺路逃走,竟不知哪条路是活道,哪条道去不得。眼看贼人追来,急忙绕圈逃走。张眼一瞥这被囚处,是孤零零五间小屋,空落落的一所大院子;除囚舍三间而外,只左首还有两间矮屋。乔茂连东西南北都不知道,见对面一道墙,开着月亮门,略透微光,猜是贼人的住处;不敢过去,忙折向小屋后边墙根。乔茂一挫身,纵上墙头,向墙那边一望,立刻吃了一惊。墙这边竟是一大片房舍,有好些房间点着灯光,并有几个人跑出来,想是听见了动静。

乔茂拨转头,踏墙飞跑,竟有几件暗器掠身飞过。乔茂惊慌,复又蹿下地面,众人纷纷围上来;并不喧嚷,有的登墙扼守,有的在平地截堵。乔茂不敢抵挡,只找没人处逃去;抄个隙缝,蹿离平地,登房越脊,哪里黑,便往哪里逃。似乎追逐他的贼人,并没有惊人的武技;乔茂一路乱窜,早被他逃出院外。一到院外,方才看出自己是陷身被囚在一个土围子之内,好像村堡,又好像贼寨。乔茂项拖锁链,一手提着,亡命狂奔;并没有一定方向,只寻隐僻地方疾逃。后面竟有几条黑影,如箭似的追来。

可惜这土围子外面,一望空旷,只有疏疏几行树,又不成林,竟没有蔽目障身之所。乔茂头像拨浪鼓似的,且跑且寻。望见迎面偏右,黑乎乎一片浓影,不是村庄,必是荒林;若跑到那里,便算有命。乔茂奋力紧跑,回头一望,后面黑影越追越近,夹着狺狺犬吠之声。暗说:“不好,恶狗追来了,比人还难缠!”果然在这一望坦旷的野地上。只跑出半里多地,已有两条凶猛的狗嗥着扑过来。乔茂俯腰抬起一块砖石,抖手投去。当前的狗“汪”的一声叫,往斜处一扑,略停一停,复又赶来。

乔茂拔腿紧跑,眼望那迎面黑压压的暗影,相隔已近,不胜大喜。谁知跑到近处,才看出黑影前面,还横着一洼积水泥潭。乔茂轻提一口气,强行几步,两脚陷入很深,急得他两眼如灯,拔腿退出来,两条恶狗已跟踪扑到。急切间没有摸着砖石,乔茂忙将腰间锁链扯开,也有六七尺长,一头又拖着半尺多的长钉;乔茂左手捏着脖颈上的那一截,右手抡起下截铁链来打狗,且打且沿泥潭逃走。到底他手下有些功夫,铁链一抖,那根长钉如甩头似的抡开了;近身处那条恶狗被他打中头部,“嗥”的一声叫,两狗全吓得号叫着往回跑。

乔茂得空又逃,那狗却又抖起了狗威风;不逃不追,一逃便立刻跟上来。后面人影也已远远望见,只听“呜呜”的一阵唆叫,狗仗人势,公然往乔茂身上扑来。乔茂恨得什么似的,恰跑上旱地,忙摸起几块砖石,“啪啪啪”,一阵乱投,打退了狗,大宽转扑奔前面黑影。身临切近,果见前面一带斜坡,映着丛林。乔茂大喜,如庆更生,立刻精神一振,如脱了弓弦的弹丸似的,直投向林中。

忽然,斜坡上一条黑影往上一冒,横截在前面。乔茂惊叫了一声,掉转头来待跑。那黑影比蝙蝠还快,只横身一纵,已挡住乔茂,喝问道:“什么人?”南方口音,语声清脆。

乔茂到此,只有拼命,抡铁链便打。那人叱咤一声,身形只一闪,回身抽出利剑。乔茂细辨来人,似穿着一身深色夜行衣,腰系白巾,青绢子包头,身法来得很是轻快。乔茂只当是贼人的埋伏,左手捏项前铁链,右手舞动起来,向这人乱打;一面打,一面寻路要逃。来人的剑法很紧,只三两个照面,被来人闪身一让,左手夺住乔茂项上的铁链。乔茂拼死命一挣,那人略一侧身,往怀内一带,右手剑一扬,照乔茂头项一指,道:“呔,撒手!”原来此人只疑这铁链是乔茂的兵刃,既被夺住,便该撒手;再想不到乔茂倒想撒手,只可惜有点撒不开。尽管剑影在面前直晃,乔茂双手紧抓住铁链,恋恋不舍,一味往后死挣。

这一来招恼那人,怒喝道:“好不要脸的贼,教你撒手,还敢硬夺!”利剑一挥,斜刺下来。乔茂铁链缠颈,如何避得开?“哎呀”一声,栽倒在地,肩头冒出鲜血来。那人也被扯得垫了一步,用手猛一掣铁链,乔茂在地上被扯得一起一落。

这时候,那人方才看清铁链子是套在乔茂脖子上的,不禁“哧”的笑了,说道:“原来是个逃犯,怨不得不肯撒手呢!”抬脚轻轻蹴了一下,道:“你是从哪个狱里跑出来的?”乔茂躺在地上,已听出来人的口气,哀叫道:“这位英雄,我不是逃犯,我是刚从匪窟跑出来的肉票!……”那人愕然,手一松道:“真的么?”乔茂道:“你老请想……这里可有衙门么?你老快放手救命吧。后面已有好几个贼人,放出恶狗追来了!……”

那人略一迟疑,说道:“这也信你不得,我先审审虚实。”过来使个拿法,把乔茂轻轻提起来,方要蹿下斜坡,骤听见“呜”的一声叫,蹿过来一条狗,照那人胫腿就咬。那人一回身,倏地抡剑一扫,将狗劈为两断,口发诧声道:“喂,我说你这男子,莫非真是被绑的肉票么?你是教谁绑架的?这里有强人潜伏么?”乔茂正待答话,倏地又扑来两条狗,一阵狂吠,蹿前绕后,直奔过来。那人抡手中剑便剁,这狗好像闻到血腥,有些害怕,竟躲在一边,不敢上前,只不住声地狂吠。后面又有几条狗追来,打圈乱扑乱叫。那人怒笑道:“狗竟能咬人?”伸手探囊,举腕连甩,立刻听那一群狗变成哀嗥,向后面乱窜,后面追赶的人却已经寻声赶到。

那人将九股烟一提,嗖嗖嗖,如燕子掠空,蹿下斜坡,投入林中,把乔茂放下道:“你在这里避一避,我上去答话。如果他们真是绑票的贼,我一定将他们捉住,搭救你们。你们被绑架的共有几个人?”乔茂眼珠一转道:“我不知道他们绑了多少人,和我一块儿被绑的,都教他们给杀害了,只逃出我一个来。”那人大怒道:“好万恶的贼!你在此等我,我一定救人救彻,你千万不要再乱跑了。像你这样,一步跑不开,人家还拿你当贼呢。我必定把你安插好了,你等着吧!”那人说完,匆匆欲走。乔茂连忙称谢道:“恩公救我一命,我一辈子感激。我遍体鳞伤,实在走不动了。你老人家行行好,把我脖子上的铁链给弄开吧!”

那人道:“哎呀,可不是,还教我误伤了你一剑!不要紧,我这里有好药,开锁也容易。等我先把他们打发走了,回头一定给你治伤开锁。你不要害怕,几个臭贼,还不够我一杀的呢!”乔茂道:“我不怕,我决不走,净等你老救命呢!”

那人嘱罢,恰巧贼人追赶已到,唆唤群犬,寻踪探林。群贼紧守着绿林之戒,不敢直入林中,恐遭暗算;约莫有十来个人,各持利刃,当前大叫:“好东西,你钻在林子里,就躲得了么?早看见你了!”依照群狗冲着狂吠的方向,各拿暗器乱打,口中不住地乱骂。

那使剑的绿衣英雄伏在树后,未曾动手,先察看对面的动静。见群贼中间,有两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靠,暗道:“是了,果然是绑票的恶贼。”扭头向乔茂问话。乔茂已然站了起来,双手拖着铁链,肩头上涔涔出血。那人道:“你说的话不假,你姓什么?”乔茂道:“我么?姓乔,叫乔老刚,是做小买卖的。”说完了,又后悔失言。那人并没留意,只不过信口偶问一句,全副精神注视着林外贼人,自言自语道:“既是绑票的恶贼,就下毒手,也不为过。”人未出林,手先扬,但听“嗤”的破空一响。对面贼人“哎呀”一声,内中一贼身躯一侧,几乎跌倒。贼人大骂道:“好东西,敢使暗器伤人!这就天亮了,我看你这小子还能跑得出去不成?”

那绿衣人微微冷笑,替乔茂答道:“跑不出去,还杀不出去么?”群贼互相诧异道:“你听这腔口,林子里是什么人呀?不像姓乔的呢。”那绿衣人道:“什么人么?教你们看看!”倏然一蹿出林,右手握利剑,左手叉腰,当中一站。群贼往两边一分,一齐注视,朦胧影里,约略看出来人细腰扎背,墨绿绸衣,腰系白巾,左挎鹿皮囊,头罩包头,足蹬浅腰软底窄鞋。看身段,听语声,料似是个女子。那个负伤的贼人首先叫骂道:“哪里来的狐狸精,竟敢拿铁链子打人!先吃我一刀,捉回去给我陪宿吧!”

那绿衣人蓦地面泛红云,勃然大怒,用手一指道:“该死的臭贼,我先挖掉你的舌头!”左手一掐剑诀,向前一指,“唰”的一剑砍去。这一场战,那女子又不比截堵乔茂之时,那时并没有杀人之心,这时却剑走轻灵,专攻要害。只三五个照面,便将这贼刺通一剑,右肩血流如注。群贼大为惊怒,一齐围攻上前。绿衣人一声长笑,挥剑进搏。这一个人仗着轻捷的身法。那一群贼仗着势众人多,就在林前,穿花也似大斗。九股烟乔茂藏在林中,慢慢溜动起来。

那女子剑法犀利,虽被十来个贼人围攻。但听得一片叮当之声,夹着呼痛喊骂之声,已有两个贼人续被刺倒。群贼呼啸一声,立刻说:“好娘们,你等着吧!是好婆娘不要走!”打伙地逃向来路而去。

那女子将剑一甩,伏身便追,约追出半里多地,忽然猛省道:“糟了,我不要受他们调虎离山之计呀?万一贼人从别路抄转过来,将那个肉票擒去,或者给宰了,那我可就输给他们了。”急忙止步,用剑一指道:“杀不尽的贼人,姑娘只在林边等着你!你们有家里大人,趁早教他们出来见我。”说罢,翻身重回树林;哪里还有乔茂的影子?她不禁发怒,仗剑叫道:“喂,姓乔的,你藏在哪里了?我已将贼人杀退了,你快出来引路,找他们巢穴去。”前前后后叫了一遍,并不见乔茂答应。

那女子不禁着急起来,连连说道:“糟了,糟了!一定是教贼人又捉回去了。”气得她举剑照着大树连削数下,拭去了血迹,重奔到鏖战之处,晃火折照看;果见两洼血痕犹存,受伤倒地之贼已然不见。

这女子呆立在林前,东张西望,扼腕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一招,急蹿上大树,登高向四面瞭望;朦胧中似见东边有几条黑影,又隐隐听见犬吠之声。绿衣女子连忙蹿下树来,更不思忖,一伏身便奔黑影追去。

这绿衣女子才追出去,另有一条黑影从斜坡大树上,飘身蹿下来,笑道:“巧姑姑没有招了,防前不顾后,就是傻打的能耐!”这人影立刻也一伏身,箭似的跟踪追赶过去。

但是九股烟乔茂并没有再被贼人擒去。九股烟乔茂藏在林中,略歇过一口气,验看肩头的新伤。血仍未止,涔涔地流着。他身边原带有刀创药,但遭擒时,早被贼人洗去。只得撕开小衫,缠住伤口;虽然疼痛,还能挣扎。乔茂暗骂道:“倒霉偏遇扫帚星!这一定是个江湖上的女豪客,平白挨她这一剑,还算是恩公!”心里鬼念着,慢慢溜到林边,向外一看,见群贼已将此女围住。乔茂眉头一皱,心说:“不好!胜败不可知;万一此女战败,我一定二番被贼人擒获。那一来,有死没活!就是此女战胜,也还有我的麻烦,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样人物?我是说实话不说呢?”

乔茂略略伸动肢体,觉得气力足可支持,暗说道:“咳,我不如溜了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着她替我做挡刀牌,我莫如赶回去送信,省却多少枝节。”只有一点差事,那个女子没有先给乔茂开锁。他只得仍拖着铁链,慢慢后退,慢慢绕出树林;趁天色未明,觅路便逃。且喜那边扑斗正烈。没人觉察;一任那女子替他拼命拒贼,他果然一股烟也似,一冒不见了。

乔茂一阵乱钻,相距凶殴之地已远。回头一望,并没有人缀着他,便放缓脚步徐行。估摸天色。早过四更,自己拖着项链,一到白昼,真个寸步难行,这须要早打主意。一路寻着,见前面隐隐有一片村落,连忙投奔过去。他暗想:“如今之计,第一要想法子,弄开这脖锁。第二要换去身上渍血的衣服。第三要觅个栖身之所,歇一歇气力,以便天明打听此处的地名,暗访匪窑舵主的万儿。”无奈乔茂此时身边寸铁不带,分文无有,饥疲伤痛,悔不该说谎逃走,倒还不如随那女侠去了。

乔茂潜行到村前。要找寻一个铜铁铺,先弄开这个锁链。但是遍寻此村,疏疏落落几十户人家,只看见似是杂货小铺的一二家铺面,后面还带着住家。乔茂将项上铁链盘好,赤手空拳,要撬门行窃。也亏他身体灵便,又是个惯家,先围着房子绕看明白,竟从后墙蹿入院内,拨开屋门,掩入房内。屋内睡着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床边堆着几件随身衣服,房内并没有什么东西。乔茂溜到柜台后,只见货架上堆着不多一些乡间日用的货色。翻箱倒柜搜了一遍,并无可以开锁之具。又搜了一回,才寻出一根铁丝、一把小刀、一柄劈柴用的斧头。撬开大木柜,想偷取一两件衣服;不想柜中只盛着些破衣败絮,一件长衣服也没有。乔茂信手将床边衣堆掠来,取了一件短衫、一条布裤;又偷了一块包袱、一块褡包、一块毛巾。在钱柜中搜出几吊铜钱;乔茂拿了两吊钱,带在身边。再找干粮,这一家只有些粗米锅巴,并无别物;即将锅巴包入手巾内,退出小铺,纵上墙头。他见后边邻院较为阔大,或许有可用的衣物;乔茂飘身下去,从后院溜到前院正房。先侧耳听了听,随用小刀轻轻拨开门;刚要探身进去,屋中人忽然咳嗽起来。乔茂不敢贸入,悄悄退出;一路寻来,却寻着一根铁通条。又折到后院小小一座柴棚前面,将门弄开,走进去,将门倒带,往窗台下一蹲;先吃了几口锅巴,遂拿那铁丝、小刀,试着要开脖颈上的铁锁链。

乔茂本有神偷之名,肤箧开锁,确有手法。无论什么锁簧,只要他扪一扪锁门,看一看锁孔,不用百宝钥匙,也能用一根铁丝捅开。现在既有铁丝在手,乔茂心想:“这一定手到锁开。”他却忽略了这铁锁在脖颈之下,他只摸得着,却看不见锁孔,而且也不好用力。鼓捣了一会儿,锁还没开;心越急,越觉不投簧,觉得这根铁丝似乎太粗了。乔茂抓耳搔腮,一时无法可施;只可先将铁链那一头的铁环钉,设法先除下去。随后站起身来。打算再偷一家。好歹找个趁手的家具。他便用手轻轻拉门,竟没有拉开。乔茂吃了一惊,忙一用力,那门“吱吱”地发响,依然拉不开;原来门闩被人挂上了。

乔茂忙向外一张,外面并没有人。看本宅各房门,也没有开。乔茂惊惶已极,急将斧头拿在手中,将门扇往上一托,幸而应声托开。他急急蹿身出来。向四面一望,慌不迭地跳墙跑去。乔茂情知暗中有人缀着他,逃出村外实在更险;藏伏村内,项上这根万恶的锁链,真真累人不浅。仗他颇有急智,急急地翻墙循壁,遁入人家院后。从这家溜到那家,避了一会儿,幸而没人寻来。乔茂看见院隅有一个粪筐、一把粪叉。乔茂忙将偷来的裤衫,穿在身上,项上的铁链都掩在衣内。脖颈上搭着那块包袱,腰间系着褡包,将那条布手巾包上发辫。又将余物和通条、斧头,放在粪筐内,抓一把碎草盖上。样样打扮利落,就把粪筐一背,粪叉一扛,公然开了街门出来;回身将门倒带,径向村巷走去。黎明时分,但看外表,倒也像个起五更拾粪的乡下人。

乔茂且走且侧目四顾,此时太阳尚没出来,朦朦胧胧,并无行人。乔茂暂为放心,走出村一看;西南面地势高低起伏,恰可隐身。乔茂径投西南,约走出一里多地,找到旧年庄稼人看青的一间草棚;四顾无人,忙走进去。他不敢往高铺上坐,蹲伏在地上,取出应手的家具,便来开锁。被他用那小刀、铁丝、通条、斧头,沉下心慢慢地摆布。直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居然将锁打开,他的脖颈也被链子摩擦红了。

铁链离开脖颈,真个如释重负。乔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可白昼见人了。我现在衣服也有了,钱也有了。我可以公然投店了。先在附近借宿一夜,探准了地名,访实了盗窟;就连夜折回海州,报信请功,查镖捕盗,报仇雪恨……”

乔茂真个是越想越高兴。身上的零整伤痕,虽没忘掉疼,眼前的隐患,他却丢在脑后了。喜极倦生,饿也来了,渴也来了;乔茂站起身来,暗道:“我先找口水喝,吃点锅巴,再找个地方一睡。只是还得小心,刚才在柴棚,门闩忽然倒挂,大是可虑,我还得留神!……我这样打扮,就遇见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来。”

乔茂随将全身仔细看了看,自己衣裤上颇有血迹,穿在里面虽然不显,究竟不甚妥当。他便全身衣裳脱下来,把裤子撕成碎条,光着身子,将伤口重新扎好;然后将血迹之衣,卷作一团,用通条掘地,连铁链都埋了;外面重穿上偷来的衣服。只可惜他人太瘦小了,这衣服虽是平常身量,在他穿着,仍觉肥大。好在用褡包一扎腰,再将袖子挽上,也不很显。收拾定当,他仍背起粪筐出来。

晓风习习,晨光曦曦。乔茂精神一爽,方举目择路,忽从草棚后面转过一个人来,说道:“相好的,别走!”乔茂不禁一哆嗦,回头一瞥,拔腿便跑。那人比乔茂身法更快,顿足一跃,早已阻住去路。乔茂把粪筐一放,说道:“你干什么追我?”那人冷笑道:“你干什么跑?相好的不用装傻,跟我走吧。”乔茂将那人浑身上下看了一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男子,内穿短装紧裤,外罩绸长衫,看不透是做什么的;只是双目炯炯,颇露英光,看样子手下必有功夫。

乔茂心里慌张,表面镇静着说:“我没有为非犯歹呀,你教我跟你上哪里去?”那人冷冷说道:“没有为非犯歹?你一个人大清早钻到看青棚子里做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乔茂忙说:“我拾粪,我是拾粪的!我到草棚里么?……这个,我的裤子屁股后面破了,我要调换到前边来,这也不算是歹事呀,我又没偷你的庄稼。”那人哼了一声道:“你就少说废话,但凡穿着靴子拾粪的,就得跟我走。来吧,别麻烦!”

乔茂闻言,低头一看:“可不是糟了!”他满以为自己改装得很好,匆忙中忘了自己穿着一身老蓝布裤衫,脚下却穿着薄底燕云快靴。这穿着靴子拾粪,真真岂有此理!乔茂忙掩饰道:“这靴子是我捡人家的,又不是偷的。”那人哈哈大笑,往前进了一步,说道:“你不用支吾,靴子不是偷来的,衣服可是偷来的。趁早跟我走,前边有人等着你呢。”乔茂往旁一闪身道:“你别动手!跟你走就跟你走,我又没犯罪,怕什么!你可是鹰爪么?”

那人道:“拾粪的还懂得鹰爪,什么叫鹰爪?”乔茂口中还是对付着,冷不防从粪筐取出斧头、通条来,抡粪筐照那人便砸。那人略一闪身让开,乔茂拨转头便跑。那人喝道:“好东西,哪里跑!”伏身一蹿,已到乔茂背后,飞起一腿,“噔”的一声响,将乔茂蹴躺在地上。乔茂懒驴打滚,一翻身爬起,亮斧头便砍。那人略略一挪身,又飞起一腿,正踢中乔茂手腕,斧头凌空而起。乔茂甩手待跑,早被那人赶到前面,使个拿法,把乔茂掀翻在地,照腰眼踩住,立刻夺去通条,将双腕一拿,倒剪二臂捆上;随往肋下一挟,奔向面前树林而去。

到得林之深处,只听林中有人问道:“怎么样了?”这少年男子答道:“抓来了。”把乔茂往地上一扔,喝道:“不许动,动一动要你的命!”那个林中人说道:“等我看看,是他不是?”过来俯身一看,道:“不错,是他!”伸手便给乔茂几个嘴巴道:“好奴才,你敢愚弄我;今天姑娘非打死你不可!”打得乔茂“哎哎”地叫唤,那少年男子忙拦道:“不用打他,先审审他到底干什么的?”

林中人恨恨地住了手,又踢了一脚道:“你这小子太可恶了。我问你,你到底姓什么?你是哪一门子的贼子?从实说来,姑娘教你死个痛快。你若再捣鬼,我活剥了你的皮!”

乔茂左半边脸被打得通红,齿龈也破了,顺口角流血。仰面看这林中人,是个男装的少年;生得细腰扎背,手腕白嫩,团圆脸,柳叶眉,直鼻小口,两只大眼皂白分明;语音清脆,江南口音。乔茂看出是个改装的少年女子;身穿着深青绸长衫,墨绿绸裤,脚蹬窄靴,马兰坡的草帽没戴在头上,由左手捏着;露出头顶,绿鬓如云,结成双辫,盘在头顶上。看年纪二十二三岁,颇显着英姿刚健而婀娜;两耳没垂耳环,也没有扎耳朵眼。乔茂心说:“糟了!冤家路窄,又遇见那个刺我一剑的女恩公了!”

这女子眉横杀气,面含嗔怒。乔茂心知昨夜说谎潜逃,大触女侠之怒;此时一定难逃公道。转念一想,这究比陷落贼手强甚,总还可以情求。乔茂便低声诉告:“这位女侠客,恕小人无礼。我实在有偌大为难的心事,方才从虎口中逃脱出来。我不敢愚弄人,我委实有万不得已的难处。”

那男子请这女子坐在小树根下,他自己坐在另一边,看住了乔茂;也教乔茂坐下,但不释缚,催乔茂赶快实说。乔茂再不敢掩饰,从实供道:“我不叫乔老刚,我实是海州振通镖局的一个保镖的。”少年女子道:“什么,你是振通镖局的镖头?别不要脸了,振通有你这样的镖头,真真丢透人了。我问你,振通的总镖头是谁?”乔茂道:“是铁牌手胡孟刚,我们是患难的弟兄。”女子道:“呸,你还敢胡吹!我问你,胡孟刚今年多大岁数,什么长相,他师父是谁?”乔茂正在回答,那少年男子劝道:“姑娘不要着急,你教他说完,再审他的虚实。”转对乔茂说:“你只老老实实地讲,你要睁开眼睛,不要拿我们当秧子。”乔茂道:“我再不敢。只因我们振通镖局和江宁的安平镖局,双保盐课,由海州解往江宁。不幸在范公堤遇见绿林劲敌,我们镖师全数负伤,镖银二十万被劫。是我感念胡孟刚多年相待之情,虽然受伤,我仍从小道绕缀下去,以致犯险觅镖,遭擒被囚……”

那女子杏眼圆睁道:“胡说八道!你们是在范公堤失的镖,还是在高良涧失的镖?你这东西一虚百虚,满嘴说谎。你说你是被绑票,教我替你拼了半夜的命,你反倒溜了!”说着站起来,又要过来打,并且说道:“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算恨透你们了。”这一句话,说得那少年男子嘻嘻直笑。

乔茂忙说:“姑娘不要生气,我有下情。我们实在是在范公堤中段、盐城前站丢的镖银。我夜间被擒,教他们给掳走,我只知道他们把我装在车上,又搬在船上,走了三四天的路,把我囚在这里。我直到现在,还不知我存身何地呢,我实在连这里的地名都不清。”

少年女子还是气愤不出。少年男子道:“姑娘请坐,且听他往下说。”乔茂说:“我两眼被蒙,被运到此地,直囚了好些天,我也记不清准日数了,大概足有二十几天了。我被他们锁在一间囚室内,日夜有人看守。近来稍微松缓,想是他们日久生厌了,所以被我拔起绾铁链的钉子,乘夜逃出。当时就被监守的贼人发觉,他们许多人纵狗追捕我。我本负伤,又迭受毒刑,又被囚多日,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路遇恩公见救,我本当实话实说,无奈我仓促被你老伤了一剑,我实不知你老是江湖上的女侠。唯恐或与劫镖的绿林有些瓜葛,所以我只好说是被绑出逃的肉票,这也真是实情。况且我头发长,很像逃犯,我若不说是肉票,你老必定动疑。后见你老与贼交手,我本不该袖手旁观;再不,也当候命。但又因恩公要教我领路寻贼,我自顾无能,又负重伤,我实不敢再探虎穴。”

乔茂接着说道:“我所以乘隙溜走,不是忘恩负义,实在我本领太不济了。并且我们镖银被劫,便是倾家荡产,一败涂地。我既好容易冒死犯险,受尽毒刑,得着准信,我恨不得一步飞回海州,好回去报信,搭救我们胡镖头,以免他陷入重罪。小人是有这一片私心,所以舍下恩公,昧良逃走。我又见恩公武艺出众,必能战胜那伙贼人。我就出去,也是白饶,所以我就对不住,先行一步了。”

那女子瞪着眼听着,那男子在旁暗暗点头,觉得这些话尚近情理。那女子复又厉声喝问:“你小子的话,十句有八句信不得。我问你,你逃走了以后,又上哪里去了?”乔茂心说:“这回更得说实话。”他低头答道:“实不瞒二位侠客,我因项带锁链,白昼难行,所以我摸到那边小村里,打算找个应手的家具,把这锁弄开……”女子道:“以后呢?”乔茂道:“以后,因为衣裳上有许多血迹,我信手拿了人家两件衣服……”那男子道:“往下说呀!”

乔茂道:“我又拿了人家两串钱,为的是做盘川,我好赶回海州。此外,取了一把小刀、一根铁丝。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开了锁,摘去铁链。”男子道:“你在什么地方开的锁?”乔茂道:“就在那个看青的茅棚里。”男子哼了一声道:“不只在那里吧?”乔茂忙道:“我还藏在一户人家的柴棚内,鼓捣了半天,没有弄开。后来门闩被人倒挂上了,就把我吓跑了。”男子笑道:“这还不假。”

乔茂也心知这门闩定是这一男一女所挂的。他还不知当他假装拾粪的,掩入茅棚,设法破锁时,这男女双侠已然跟踪追到。他在棚内摆布,人家就在旁边偷窥。后来乔茂脱得上下赤条条的,脱血衣、绑伤口、换蓝衣时;那女子啐了一口,连忙闪开。她自己不便捉赤身的男子,便蹿入林中,命这少年男子截住乔茂:“务必拿来见我。”于是乔茂重遭这一番挫辱。

当下男女双侠反复地盘诘乔茂;乔茂更不敢搪塞,一一如实地答对。女子渐渐息下怒火,可是一双星眼仍睃着乔茂。看乔茂的貌相,实在猥鄙,不带一点人缘。振通镖局竟会有这样一个镖师?想了想,问道:“你到底姓什么?”乔茂道:“我是姓乔,我叫乔茂。”少年男子忽然插言道:“振通镖局有一位姓沈的镖头,你可晓得么?”乔茂道:“那是沈明谊沈师傅,我们相处也六七年了,他外号叫金枪沈明谊。”少年男子点点头道:“你的外号呢?”

乔茂最怕人问他的外号,到此又不敢不答。嗫嚅道:“他们管我叫九股烟,其实我没有外号。”

少年女子把手一拍道:“哦,九股烟就是你呀!你不是还叫‘瞧不见’么?”乔茂脸一红道:“是他们这么嘲弄我。”

少年女子忽然嬉笑起来,对少年男子道:“郑捷,你听听,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九股烟!久仰,久仰!我听说振通镖局的人,没一个不跟他拌嘴吵架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一见面,我可就明白了。好啦,乔茂乔大师傅,这可真是冒犯虎威,多多得罪,我先给你赔个罪吧!”

乔茂臊得无地自容,口头上还得谦逊着回答道:“不敢当,多谢姑娘搭救,姑娘贵姓?”这女子只顾嬉笑,并不回答。少年郑捷见状,便道:“既然是熟人,就解了缚吧!”站起来,要动手给乔茂松绑。女子把杏眼一张道:“住手!郑捷你可不知道,久闻这九股烟驰名江湖,善能开关脱锁;你不用解扣,人家自己就有缩骨法。乔师傅,露一手给我看看!”

乔茂不知是为免死惊喜,还是为被辱而恚怒,那脸上神气十分难看,不住央告道:“姑娘不要取笑了,你老既知贱名,想是同道;就请你恕过我,开了绑吧!”郑捷转身说:“姑娘算了吧!乔师傅人家只赔不是,咱们快给人家解开吧!”说着松开了绑。乔茂含愧拜谢,随后请问二人姓名。女子道:“九股烟乔师傅,你不用问我,你回去打听,有一个叫柳叶青的,那和我不是外人。我们也很忙,你不是要赶回去,送信访镖么?你就请吧,我犯不上多事,不耽误你的工夫了。”女子且说,且站起来。对少年说:“郑捷,咱们走咱们的。”

这女子很难说话,乔茂深深打了一躬,又谢少年郑捷。郑捷道:“乔师傅不要过意,我们这位姑娘向来是这种一冲脾气。见了沈师傅,请你替我问好,就说白鹤郑捷致意了。如果有用我们之处,请他赏个信,寄到镇江城内大东街路南第五大门,交鲁镇雄鲁大爷代转。我们现在还有点琐事。咱们改日再会。”说罢抱拳行礼,将右手一伸道:“乔师傅请吧!”

乔茂重复施礼,转身要走。只听那女子说:“郑捷,拿出十两银子来。”郑捷道:“做什么?”女子不耐烦道:“送给这位乔师傅,好做盘川呀。省得他在路上,偷偷摸摸,再生枝节。”郑捷含笑答应,果然拿出一锭银子,追出树林,送给乔茂。乔茂接了,揣在怀内,又谢过了,低声问郑捷道:“郑爷,这位姑娘贵姓?”郑捷道:“你不用问,沈师傅自然知道。”乔茂又歉声说道:“郑爷,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也不知我被囚之所,是哪家绿林道的垛子窑。你老如果知道,还请费心指示一条明路。”郑捷道:“此地是洪泽湖东畔高良涧的一个小村。我们也是打这里路过,也不知道近处有何强人潜伏,你自己打听吧。”说完,转身走入林中。

乔茂这才知道,自己竟被贼人掳出二三百里以外。当下将蒙头手巾,往下扯了扯,约莫方向,向北走去。找到一处村镇,叫作苦水铺的地方,寻着一家旅舍,入店投宿。把附近地名打听明白,方知被囚之处,大概是在李家集附近一带。又访问了一些情形,恐被贼人碰见,乔茂立即取道北上,给胡孟刚送信去了。

那白鹤郑捷隐身在林后,直望着乔茂低头疾行,投北去远,这才转身,走到那少年女侠的面前,说道:“姑娘,咱们走吧。”

女侠把头一扭道:“哪里走呀?你回去你的,我决计不回去了。”白鹤郑捷央告道:“姑娘不要怄气了,你老只顾跟杨姑爷生气,岂不教师祖为难?况且这里面很有些个情节,不尽是杨姑爷贪恋女色。”

女侠脸一红道:“啐!我才是傻子呢,就是你们精明!你们信他这些屁话,我才不信呢!你回去告诉你师祖,我这一辈子反正不嫁人了,我也犯不上为他姓杨的当尼姑去。我只仗着我这一柄剑,闯荡到哪里,就是哪里。多咱遇见能手,把我宰了,我这一生也就完结了,你去吧!”

白鹤郑捷搓着手说道:“姑娘,姑娘!你老消消气!你老请想,杨姑爷如果真是荒唐人,凭我师祖岂肯轻饶了他?这里面实在真有别情。那李家的女子,实在是个难女,被杨姑爷搭救出来的。她已无家可归,她自愿为婢为妾。杨姑爷他那样气傲,现在也很觉理亏,再三向师祖赔罪。他如今很愿面见姑娘,诉一诉衷情;姑娘怎么说怎么好,他一定照办。就是那李家女子,也跪在师祖面前,再三诉说杨姑爷本不欲娶她,是她不愿失身于他人,所以才有这事。她说姑娘如果怜惜她,就留下她,给你老做个侍婢。如不愿见她,她情愿投到尼姑庵去,决不肯恩将仇报,破坏了杨姑爷和你老的美满姻缘。那话说得至情至理,很是可怜。现在杨姑爷已然追来了,李家女子也来了,师祖和我师父也都来了。你老一回去,满天风雨全完。你老总不回去,那可教我怎样交代?姑娘再不回去,我可就给你老磕头了。”

这女侠把身子一扭道:“磕头就磕头,姑娘还受得住你几个头。告诉你吧,就教姓杨的一步磕一个头,来请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今夜就去探庄杀贼,遇见武艺高强的贼人,给我一刀,我就一了百了,不管他什么李家张家的女子了。再教我看他们的眉眼,我至死也不干了。”说着站起来便走,道:“你回去吧!”

白鹤郑捷急得满头冒汗,又不敢拦阻,只好抢行一步,跪下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杨姑爷得罪你老,我可没有啊!你老回去一趟怕什么?你老愿意听他们的话就听,不愿听就不听。你老请想,师祖偌大年纪了,你老这一走,他老人家如何受得住?况且这门亲又是他老人家给您定的,您这么伤心,岂不教他老人家懊悔难堪么?您还念在师祖他老人家年逾六旬,并没有子嗣,只有您一个。你老一天不回去,他老一天不安心。这几天他老人家唉声叹气,连饭都吃不下去。不是心疼你老,又心疼杨姑爷么?”

女侠凄然叹息,眼含泪点,听到末一句,忽又怫然道:“他老人家越老越悖晦了,让他心疼姓杨的去吧!”

郑捷咳道:“姑娘,您还教我说什么?他老心疼杨姑爷,也是推女及婿呀!现在师祖和杨姑爷跟那李家女子,都等着你老哩。人家说得好,一切由您主持,愿意怎样就怎样。临来时,杨姑爷私自告诉我们几个人,从前他少年气盛,言语之间常与姑娘拌嘴,其实一颗心全在姑娘身上。教我们寻见姑娘时,务必请回来。他说对于这李家女子,只是一种孽障,当时为情势所拘,摆脱不开,搭救了她,她就赖上了。其实这也是李氏女子贞烈之处;如今她已经剪断头发,决计出家修行。只要姑娘回去,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女侠低头说道:“他可舍得么?”郑捷道:“唉,姑娘!你老一回去就知道了。杨姑爷对你老,实在是念念在心,哪能和李家女子相比呢?”

女侠长叹一声,把郑捷掖起道:“你这孩子真是我的一块魔!这么办吧,我先同你回宝应县,你若教我再回淮安府,你就宰了我,我也不去。我岂能跑出来,反又跑回去,给他们赔不是不成?”

白鹤郑捷还是再三央告。这女侠眉峰一皱,面含怒气道:“郑捷,你还敢啰唆么?”一双星眼直注着郑捷,吓得郑捷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了,低声说道:“姑娘,咱们就先回宝应,可是咱们住在哪里呢?”

女侠不耐烦道:“宝应县没有店是不是?”郑捷忙道:“是,是,咱们住店,咱们住店。”立刻两人启程,径投宝应而去。

这个女侠,便是那威镇两湖、声名赫赫的大侠铁莲子柳兆鸿的爱女,有名唤作江东女侠“柳叶青”的柳研青。 GY75VV0iCrotIC7RxgWwIZeJGL3QBSPizrleAvKI0e0lcd+qDTiRSpMSOalHRH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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