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中本来是很静悄的,尤其在那暮色降临宇宙的时候,这就更显得含有凄凉的意味。白豆蔻是个富于感情的姑娘,对此寂寂黄昏,细想身世之可怜、遭遇之不幸,安得不泪流满颊吗?不料正在独自伤神,忽然房门外会推进一个少年来,而这个少年正是自己心头唯一安慰的人,因此也就情不自禁很兴奋地仰起身子来。狄秋航急得连连摇手,当然他是叫她切勿仰起的意思,同时他三脚两步地早已到了床边。果然白豆蔻的双眉顿时颦蹙起来,脸上显出很痛苦的样子。狄秋航自然明白她是触痛了受伤的地方,于是情不自禁地伸臂去环在她的背部,一手按着她的胸间,让她慢慢地躺了下来。白豆蔻躺在秋航的臂上,一寸心灵仿佛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明眸脉脉地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凝望着秋航的脸部,微微地点了点头。白嫩的颊上浮现了一圈又喜又羞的娇晕,嘴角旁掀起一丝笑意来,低低说道:
“秋航,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你又怎么知道我在卡隆医院里?”
狄秋航忽然听她呼自己名字,知道她是要和自己显得亲热的表示,因为她是仰着脸,自己是俯着身子,两人面对面的距离也只不过四五寸远。只觉白豆蔻口脂微度,细香扑鼻,令人有些心神欲醉。在得知白豆蔻受伤的消息,心中是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及至瞧见了白豆蔻人以后,方知受伤并不深重,心中仿佛又落下一块大石,便柔和地道:
“我是从晚报上瞧见你受伤的消息,因此急急赶到三友小筑去询问林英,方才知道你在这儿的。豆蔻,你的伤在哪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我骤然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豆蔻,我的心真为你碎了。”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心里又感激又悲伤,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眸里又淌下泪来,说道:
“我的伤是在左臂上,子弹还嵌在肉里,医师说明天方才可以施用手术,把子弹钳出,至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唉!我想自己到上海也不过三个月,又没有和人结怨,谁会来要我的性命呢?这事情是太令人不明白了。”
秋航的眉尖是紧紧地锁着,把右手去揭开被,只见白豆蔻的左臂是用纱布包裹着,心里代为一阵疼痛,不免也掉下一滴眼泪来。不料秋航的泪水齐巧落在白豆蔻的粉颊上,白豆蔻当然是感到心头,慢慢地把右手伸上去,用指去抹秋航脸上的泪痕,带了眼泪,犹掀着笑窝儿,柔媚地说道:
“你不要难受,我这伤不妨事的。”
说到这里,立刻脑海里有了一个感觉,暗想:万一那条左臂断了,那岂不是成了残废?一个残废的姑娘,还能叫人心里喜欢吗?白豆蔻既然这样一想,觉得自己的幸福将在今日那一霎时丢送了。本来她是安慰秋航不要难受,此刻她自己的眼泪却像雨点儿一般落下来,叹息道:
“即使成了残疾吧,那也是我的命……”
话还没有说完,她不禁已啜泣起来。秋航见她忽然又这个模样,当然也有些明白她所以又伤心的原因,一时也被她引得落下泪来,一面拿帕儿给她拭去颊上的泪,一面劝着她说道:
“豆蔻,你别哭呀,这伤绝不会成残疾的,那你只管放心吧。”
白豆蔻想着自己孤苦伶仃,由北国逃亡到海外,再由海外漂泊到上海,好容易在这人海茫茫中找到了一个知音,不料自己偏偏又遭了横祸,万一秋航因我残疾而转变了爱的方针,那我的一生也不是完了吗?因此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痛,虽然秋航这样劝慰她,但她依然呜咽地啜泣着。秋航见她似海棠着雨,更觉楚楚可怜,遂又柔和地道:
“豆蔻,你别哭了呀,你再哭我的心也碎了。就是成残疾了吧,那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要没有生命的危险,这实在是已经大幸了呀!你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呢?”
白豆蔻见秋航两颊是涨得红红的,眼泪也只管由眼眶子里涌上来,知道他的手臂给自己背部压着一定很吃力,于是把身子微侧了一下,让秋航手臂缩了回去,哽咽着道:
“假使成了残疾,倒不如死了干净嘛!”
秋航听她这样说,意欲切实地安慰她几句,但觉得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因此支支吾吾地顿了一会儿,方才两手合着她白胖胖的纤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说道:
“好好儿的又为什么要说死?你死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白豆蔻听了这话,她的两眼顿时定住了,眼皮下的长睫毛里是涌满了泪,模糊地凝望着秋航,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芳心暗想:我所以伤心,是恐怕他因我成了残疾而不爱我了,现在他说我假使死了,他也情愿跟我一块儿死……这样情深如海,他显然绝不会因我残废而变心的。白豆蔻有了这一层考虑,她的一颗芳心在得到无上安慰之余,又感到了万分的甜蜜,觉得狄秋航真不啻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亲爱人,她颊上酒窝儿微微一掀,挂着泪珠儿,又娇媚地笑了。秋航觉得她这一笑,真是妩媚到了极点,也不禁破涕笑道:
“豆蔻,你想,死尚且愿意一块儿死,那还用再说别的吗?”
白豆蔻听他再补充一句,那是更加得意,不禁眉儿一扬,酒窝儿愈没有平复了。但猛可想到,一个女孩儿家在一个自己认为爱人的面前就这样地哭笑无常,那究竟是太难为情了,因此立刻瞅他一眼,便又别转脸去。秋航当然知道她是害羞的缘故,心中这就觉得白豆蔻对待自己一片痴情,真也是可怜了。两人静悄悄地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白豆蔻听秋航一些没有动静,心中好生奇怪,遂偷偷地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斜乜了他一眼,谁知齐巧和秋航瞧了一个正着,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秋航俯着身子,又去抚摸她纤手,说道:
“下午我也曾来望你过,林英告诉我,说你上午就出去了。你可就是到李家瑞家里去午餐吗?”
白豆蔻眸珠转了转,点了点头,忽然又鼓起了两腮,表示很愤激的样子,说道:
“是李家瑞用汽车来接我的,否则我真不高兴去了。他说他的太太愿意和我交个朋友,我因情意不可却,自然只好应酬一次。不料下午回家,才出李公馆大门,就遭到这意外的不幸。你想,这事情不是叫人心里可恨吗?”
狄秋航蹙了眉尖,凝眸沉思一会儿,说道:
“那就真奇怪,这情景既不像盗劫,又不像绑匪,明明是个暗杀。但你既没有和人结过冤仇,谁要来暗杀你呢?”
白豆蔻脸色有些愤怒,哼了一声,说道:
“可不是?要和一个可怜的歌女作对,这手段未免太卑鄙了。”
狄秋航沉吟了一会儿,悄悄地问道:
“你到李家,他的夫人对待你客气吗?”
白豆蔻道:
“因为是初次见面,当然是很客气,他还把他的女儿、媳妇、儿子都出来见我。后来发生事情后,还是他女儿李茜珠送我到医院呢。”
秋航忽然听了“李茜珠”三字,心里倒是一怔,不禁脱口问道:
“哦!她的女儿就是叫李茜珠吗?”
白豆蔻被他这么一问,当然起了疑窦,定住了乌圆的眸珠向他愕住了一会子,也问他道:
“怎么啦?你和李小姐也认识吗?”
狄秋航听她的口吻是很严肃,显然那是含有些酸素作用,意欲摇头说不是,但仔细一想,反正我对茜珠的爱有些怕敢接受,因为她是太有钱了的缘故,所以也不用瞒骗,遂点头答道:
“李茜珠是我初中里同学,因为彼此并不亲密,所以对于她的一切颇为生疏隔膜。今听你所说,原来就是李家瑞的女儿,所以我问一声,不过同姓同名的人亦很多,也许不是她吧。”
秋航心中虽然肯定李茜珠当然就是她了,因为她是非常有钱,现在李家瑞是银行总裁。前次在维纳斯见有一个少年,茜珠告诉我是她的哥哥,现在白豆蔻也说李家瑞有个儿子,那么这李茜珠还有第二个人吗?但他要避免白豆蔻追究起见,所以故意说一句也许不是她吧,不料白豆蔻因为他说得含糊,一定要问个明白道:
“天下的事情都有这样凑巧?你的同学叫茜珠,‘茜珠’这两字如何写法?”
秋航听她偏要追问下去,也只好告诉道:
“东西的西字加上一个草头,珠是珍珠的珠,李家瑞的女儿也是这两个字吗?”
白豆蔻听了,噘起了小嘴儿,却逗给他一个娇嗔道:
“别假惺惺作态吧!只有我老实给你当作木人。李小姐的人很好,家里又有钱,你当初不知道很可惜,现在是应该到她家里去走走了。”
白豆蔻说到这里,粉脸上又浮现了无限哀怨的神色,仿佛欲盈盈泪下的神气。秋航瞧了,忍不住好笑,暗想:女孩儿家的醋劲可不小。遂正色地说道:
“李小姐家里我是早知道了,她也叫我去玩,正因为她家太有钱的缘故,所以我五年来从不曾去一次。你说这话,未免太看轻我,你以为我是见钱眼开的人吗?”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一时也深悔自己不该和他吃醋,他连死也情愿和我一块儿死,那还去疑心他做什么呢?况且人家是五年来的同学,假使秋航真爱她的话,难道连茜珠的父亲是谁还不知道吗?见他很生气的样子,心中更加一急,意欲把话缩回来,但哪里还来得及,因此倒又淌下泪来,哭道:
“我何尝说你见钱眼开?”
只说了一句,她便掩着脸别转头去。秋航见她肩胛颠动着,显然还在啜泣,暗想:她是有伤的人,我来探望她,怎么可以和她闹起气来?这真热昏极了。遂伸手去捧她的粉颊过来,只见她兀是泪流满面,一时心中酸楚,也淌泪说道:
“豆蔻,你别伤心,我也不过声明一句,并没有嗔怪你呀,你就多心了,总是我的不好,老引逗你的伤心。”
白豆蔻被他这么一说,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心酸,她的泪就更像雨点儿一般落下来。狄秋航心酸道:
“你再要哭,我就走了。我来望你,原来是安慰你,现在不是倒反而来惹你的气吗?唉!我真太不应该了!”
白豆蔻听了,暗想:他得知我受伤消息,便急急赶来,看还有谁像他那样关心我呢?我真也太不应该了,怎么又去和他多心呢?此刻两人心中都怪着自己不好,白豆蔻因为要表示没有和他生气,所以立刻把手背抬到脸上,来回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会儿,俏眼瞟到秋航脸上时,却见秋航又在笑了,因此羞得红晕了两颊,不禁又别转头去。秋航觉得白小姐这样娇憨的意态,实在还脱不了是个孩子的成分,因此心中对她更加有了一层爱怜的心。
斜阳是整个地坠下西山去了,病房里是已亮了一盏淡蓝的灯。白豆蔻笑盈盈地仰卧在床上,狄秋航柔情蜜意地伴在床旁。这时,看护王小姐端了一盘饭菜进来,放在床边的梳妆台上。狄秋航到此方才意识到时候已不早了,遂伸手瞧了一下表,不禁“哟”了一声,说道:
“已六点多了,我该走了。白小姐,我明天再来望你吧。”
白豆蔻听他这时又喊白小姐了,心中好生奇怪,暗想:难道喊一声名字,就怕被看护小姐笑话了吗?便瞅他一眼,似嗔非嗔地说道:
“秋航,你别忙,回来!”
这说话的意态未免有些命令式,王慧芬倒是为之一愕,但秋航已步到门口的了,他终于又很听话地回身过来,这回他方说道:
“豆蔻,你是不是要我买些什么东西吗?”
白豆蔻听他呼名字了,这才掀着酒窝儿嫣然笑起来。雪白的牙齿微微地咬着她红红的嘴唇皮子,憨笑了一会儿,说道:
“不是,你不能在医院里陪着我吃一些吗……也好,你就去吧,那么明天早些来。”
白豆蔻说到这里,忽然有了一个感觉,立刻又转变了话锋。秋航听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一时望着她不免愕住了一会子,因为她满脸是含着娇媚的甜笑,想来她不会生气,于是点点头,方才转身走出病房去了。王慧芬见两人情形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一面端饭服侍她吃,一面含笑问道:
“白小姐,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吗?”
白豆蔻因为非常地得意,自然不肯承认是个朋友,于是摇了摇头,笑道:
“不是……”
说到这里,又觉得这回答不对,既非朋友,那么是什么关系呢?果然王慧芬也很爱管闲事,又笑问道:
“那么是表亲吧?”
白豆蔻因为秋航曾喊过自己白小姐,那么表兄妹间是绝没有小姐的称呼的,因此又摇了摇头。王慧芬见她又说不是,心里倒有些不解,这是谁呢?忽然,她灵敏地感觉想到了一个关系人来,这就“哦”了一声,望着她的脸很神秘地笑了一笑,也就不再问了。白豆蔻听她哦了一声,又见她这个神秘神情,起初也是不解,及至仔细一想,忽然理会了,暗想:对了,她一定把秋航当我的未婚夫了。想到这里,一颗芳心只觉甜蜜无比,那玫瑰花儿般的两颊这个深深的笑窝儿也就始终没有平复的了。
狄秋航匆匆地走出了卡隆医院的大门,踏着月色走了一截路,然后跳上一部人力车,叫他拉到维纳斯咖啡店里去。秋航坐在车上,微昂了脸,望着碧天如洗过那么清洁,但其间也漂浮着几朵灰白色的云,因为夜风阵阵地吹送,那浮云也徐徐地驶行。瞧了这来去无定的浮云,使他感觉到人事的不可捉摸。白豆蔻突然会被人枪击,这真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因了白豆蔻的受伤,同时又想起了陆丁香的投江自尽,这岂又是想得到的事情呢?对于陆丁香的投江自尽,我虽然没有详细地问她一个原因,不过我已明白她是为了不愿出嫁,她为什么不愿出嫁?明白地说一句,她当然是为了爱我的缘故。这样说来,陆丁香对我的痴心,又何尝不是像白豆蔻一样呢?想着刚才自己一些没有安慰她,却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我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想到这里,不免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会儿又想:陆丁香的姑爸要把她强迫嫁人,这对方不知是怎么样一个人,陆丁香这次赌气出走,她的姑爸不知晓得吗?否则,这事情倒又闹得很大了。一会儿又想:原来茜珠的爸爸就是李家瑞,我在华东银行办事时,大概也瞧见过他,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班毫无心肝的资本家。可惜李茜珠偏偏是个资本家的女儿,当然她一片待我的深情也只好忍痛辜负她了。还有她的哥哥,原来家里已经有妻子的人了,有妻子的人还要热烈地追求陆丁香,幸亏陆丁香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否则不是上了他的大当了吗?狄秋航这样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车子早已到了维纳斯的大门口了。秋航从维纳斯回家,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当他轻轻推进房门,只见室中灯光尚明,回眸瞧床上,母亲和陆小姐却抵足而眠着,心中暗想:原来陆小姐宿在我家里了。因为生恐惊醒了她们,于是蹑着脚,轻步地自到里面一间自己的卧房,扭亮了电灯,把大衣脱下,挂在衣钩上,坐在写字台旁,托着下颚,两眼凝望着桌上那盏台灯,却是愕住了一会子。就在这时候,忽然背后有人悄悄地说道:
“秋航,你回来啦。”
那分明是母亲的口吻,秋航立刻回过头去,见母亲睡眼惺忪地跨步进来,一手还在扣衣裳的纽襻,显然她是存心起床来和我谈谈的。于是站起身子,点了点头,低声儿地回答道:
“我才回来,因为见你们睡熟着,所以没有惊动你。”
说着话,伸手来扶狄老太,母子两人在桌边坐下来。狄秋航望了母亲一眼,问道:
“母亲,你半夜起来,冷吗?”
狄老太轻轻咳了一声,摇摇头道:
“不会冷的。秋航,陆小姐和家里闹的事情,你可有知道吗?”
秋航把手摸着桌沿,眨了两眨眼睛,说道:
“稍许知道一些,可是并不详细。我走之后,她可全告诉了母亲吗?”
狄老太点点头,脸上显出很喜悦又忧愁的神气,说道:
“陆小姐的姑爸不是开着咖啡店吗?有一个大学生名叫李麒俊的天天到店里来喝咖啡,他见了丁香,便看中了她,所以趁着丁香不在家里,便故意和她姑爸亲近,并欲拜她姑爸做干儿子。她的姑爸、姑妈因为膝下没有一男半女,对于丁香将来出嫁问题,本来就很舍不得,现在那麒俊既愿意做自己干儿子,所以便欲把丁香嫁给他,这样她姑爸不是凭空可以得着一对儿子、儿媳了吗?但照陆小姐说,那个姓李的是个骗子,他拿了一万元钱来引诱姑爸,并且就此草草成亲,那明明是个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专门玩弄女性的败类,姑爸见了一万元钱,因此就糊里糊涂答应他了……”
狄秋航听到这里,暗想:那李麒俊莫非就是李茜珠的哥哥吗?白豆蔻刚才不是告诉我茜珠哥哥已有了妻子吗?一定是的,除了他们这班人,谁有这许多金钱呢?资本家真也可杀极了,李家瑞百般地勾引白豆蔻,李麒俊又百般地勾引陆丁香,无非是多着几个臭铜钱罢了。秋航这样地一想,因了李家瑞的父子可恶,因此对于李茜珠的感情也就愈冷淡了。这时,又听狄老太接下去说道:
“陆小姐得此消息,她是竭力反对的,但是姑爸被一万元钱迷住了心,所以要实行专制手段,强迫陆小姐和姓李的结婚。陆小姐心中一气,她便故意说买物溜了出来,预备脱离家庭。当初她先到这里,我见她两眼红肿,本来就有些疑心。大概她怕难为情说不出口,同时又因你不在家中,所以她便告别走了,在马路上踱了一会儿,因为自感身世之可怜,竟起厌世之心,若没有你在黄浦江边遇见她,恐怕她真的不想做人了。”
狄老太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望着秋航的脸,又放低了声音,说道:
“我瞧陆小姐所以拒绝婚姻的原因,一半当然是为了和你感情太好了的缘故,可怜这孩子的用情倒是很专,现在她是决心不回到姑爸家里去了。但是在她当然不好意思说要住在这里,所以我是留着她了……”
狄秋航虽然对于丁香也未始不爱她,但是他此刻心里是只有白豆蔻一个人,所以他听母亲这样说,便蹙了眉尖,急急地说道:
“母亲,这个你如何可以留她呢?万一她姑爸知道丁香人是在我家,那我们不是要担了一个拐骗的罪名了吗?”
狄老太想不到秋航会说出这个话来,一时倒愕住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吧,那又不是陆小姐的亲生父母,只不过是个姑爸、姑妈,外姓的人,他们能够束缚陆小姐的自由吗?再说你不留她,叫她一个孤苦的弱女子到哪儿去安身好呢?我以为你听了这话,一定是很喜欢,想不到你却说出这个话来,那不是叫我心中感到奇怪吗?我想你和陆小姐的感情也不坏,难道陆小姐这样性情品貌还不称你的心吗?你大概爱着李茜珠吧?虽然李小姐的品貌也是令人喜欢,但人家是个富家的女儿,你有能力养活她吗?人家吃的山珍海味、住的洋房、进出汽车,和你怎么能够相配呢?一个人总要实事求是,理想中的情人未必是理想中的妻子。情人的条件是只需美丽、有钱,并具有交际的手段,但情人的范围,也只适合于公园、戏院、舞场里的,可不适合于家庭里的。你是个经济人,娶个妻子,总要家里会做做粗细活儿才相配。假使你娶了李小姐这么一个人,她却在家享受惯的,一些事都不会干,那么你不是要苦死人了吗?像陆小姐这样的人,在外面固然是个贵族小姐模样,在家里什么事情她都能干呢,今天的晚饭也是她帮着我做的,你那件西服衬衫也是她给你烫的。我年老了可管不了你一辈子,像这样的姑娘……”
狄老太一口气会说出这许多的话来,这在秋航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遂不等她说完,很快地把她嘴一扪,摇了摇手,向外面努了努嘴,笑着悄声道:
“好啦好啦,母亲你轻声些,被陆小姐听见了,不是很难为情吗?我其实也不是爱上了李小姐,对于陆小姐的感情也是很好的。照母亲意思,当然是很喜欢陆小姐,但是陆小姐的心里,是否和母亲有同样的意思呢?这似乎还是个问题吧。”
狄老太听秋航这样说,便睃了他一眼,很不乐意地说道:
“你说这种话,假使被陆小姐听见了,就会叫她生气。人家对你这一份儿的情谊,你是木人,难道一些都不知道的?还要明明白白地去问人家吗?我瞧你大概还有什么意中人吧?也好,反正人家姑娘不是一定要嫁给你的,不过我喜欢她,我就愿意收她做个女儿,叫她在家里和我做伴,难道你就干涉我这一些事情了吗?”
狄秋航听了这话,急得跳脚道:
“母亲,你怎么说这个话?陆小姐肯住在我的家里,我心里喜欢还来不及,难道我会多着她吗?”
狄老太噘着嘴,咕噜着道:
“也不由你多着她……好了,你睡吧,我也去睡了。”
说着,便站起来。就在这时候,忽听外面一间房中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下一般地响声。狄老太慌忙跨出了秋航的房门,走进自己的卧房,却不见有什么东西,看陆丁香依然好好儿地脸朝床里睡着,而且还有微微的鼻息之声。狄老太以为耗子作祟,也不去加以注意,走近床边,复又脱了衣服,把身子钻进被里。因为是在静夜里,生恐自己和秋航的谈话被陆丁香听了去,所以当她躺下床来的时候,轻轻地向陆丁香喊了两声陆小姐,却不见她的答应,当然丁香是熟睡着,心里很是放心,于是伸手熄了灯光,又沉沉地睡去了。
诸位,你道丁香真的熟睡着吗?那可上了她的当了。原来,丁香不但没有熟睡,而且把狄老太和狄秋航的谈话也全都听了去。当狄老太起身进秋航房里去的时候,丁香也早醒着,所以她也起身躲在房门口偷听着他们谈话。直到狄老太最后说我也去睡了,陆丁香这才慌忙也逃到床上去装睡了,因为匆忙之间,所以丁香的脚和五斗橱碰了一下。狄老太所听到的声音,不是耗子,其实就是丁香啦。丁香生恐狄老太疑心,所以她装睡在被里,还故意微微地发出鼻息之声,这淘气的丁香,到底把狄老太瞒骗过了。此刻狄老太是静静地睡去了,但丁香如何能睡得着呢?她躺在被窝儿里,除了默默地淌泪外,她心里是一阵一阵地只管思忖:狄老太真好,仿佛是我的亲娘一样,我以为秋航也总真心地爱我,所以那天在南京戏院里他还深切地向我表白。谁知他是敷衍性质,从今夜他的话中听来,显然他是爱上了李茜珠小姐。唉!一个人到底是跟金钱走吧!丁香暗暗地自语了这一句话,她的眼泪便像泉水一般涌上来,把枕衣湿了一大堆。“母亲,这个你如何可以留她呢……”狄秋航这一句话立刻又从丁香的脑海里浮上来,她一颗心是只觉空洞洞地有些作痛,她空虚的心灵已失却了现实的安慰,她只觉得自己的前途正仿佛漫漫的长夜一样黑暗。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句话会从自己认为最亲爱的秋航口中说出来,她满肚的热望是变成了泡影,她只觉自己是孤苦得像失群的一只小鸟那么可怜。想到这里,她又暗暗地泣道:
“丁香,丁香,想不到你会苦到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说着,又暗自想道:秋航既无意于我,狄老太纵然留我住着,我又有什么颜面见他呢?丁香虽然命苦,环境虽然恶劣,我总不能依靠他人,而让人笑为弱者,凭着我一只完好的手,终得自己在社会上去找生存。丁香含泪既想定了这个主意,她便决定开始去过她的孤独生活。
不料丁香在外面一间暗暗地泣了一夜,狄秋航在里面房中也是长吁短叹地郁郁不欢了数小时。原来狄秋航眼瞧着母亲很不快乐地走出房去,他便对灯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想着母亲的话,也觉得未始不是。可怜陆丁香抛家出走,孤苦伶仃的,无家可归,假使母亲不留她宿在家里,难道眼瞧着她到马路上去过夜不成?一时又想起母亲说的,“你是个经济人,娶个妻子,总要家里会做做粗细活儿才相配……”那么李茜珠固然不是我的配偶,就是白豆蔻吧,在家里生活也是多舒齐,恐怕也未必是我环境中的妻子吧,于是又想着白豆蔻的遇暴,当然是桃色纠纷的一种,虽然白豆蔻并不去爱上他们,但这一班有钱的人谁不想把白豆蔻占为己有呢?那么今日他们对白豆蔻会下得了这样的毒手,明天难道对我就不会起暗杀的心吗?秋航这样一想,把爱白豆蔻的一颗火热的心顿时又会冷了下来,但是单想着刚才白豆蔻在医院里对我那一片痴情,虽刀斧架头,我也决心要爱她到底了。
秋航想到这里,满心烦愁,伸手拿过桌上放着的那瓶玫瑰白葡萄酒,开了瓶塞,就凑在嘴里喝了一口,觉得颇为香甜,于是又咕嘟咕嘟地喝了数口。秋航本想以酒消愁,不料酒落愁肠,愁上加愁,于是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情绪一起勾引上来,觉得自己既抛不掉丁香,又舍不得豆蔻,在这国破家残的年头儿,我应该把儿女私事暂丢一旁。
正在这时,忽听耳际一阵洒洒的雨声,打在玻璃窗上嗒嗒作响,因为是喝醉了酒,虽然全身热燥,但有了无限悲思,所以反感到了一阵凉意,瑟瑟地抖了一下,打了一个寒噤,手摸着两颊是热辣辣的,眼睛望着那一盏台灯的光芒闪闪烁烁的,仿佛有了无数只的灯泡呈现在眼前。狄秋航感到自己是真的有些醉了,胸口是难过得厉害,仿佛有块铅质的东西重重地镇压着,使自己几乎闷得有些透不过气。这时候,在狄秋航的心里是想哭,最好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是他脑子还很清楚,他不敢哭出声来,他伏在桌子上,只把他眼眶子里的泪水扑簌簌地向下流。大约有了一个钟点以后,他清醒得多了,耳听着窗外的雨声犹淅淅沥沥地落着,一时百感交集,思潮高涌,前提起笔来,抽了一张素笺,簌簌写道:
酒醒愁浓,小窗外雨声滴沥。春去也,豆蔻花残,丁香子折。自古英雄多少泪,眼前儿女总悲戚。细思量,心事怕重提,向谁说?
千般恨,空凝结,万重愤,难磨灭。问鹬蚌相争,几时才歇?我欲人头作酒杯,杀尽仇雠饮尽血。痛快时,何患温柔乡,不甜蜜?
秋航填毕这阕词,低低又唱了一遍,方才觉得一腔心事尽吐纸上,胸口略为舒畅。时壁上钟鸣子夜两下,秋航伸臂打了一个呵欠,颇觉神疲人倦,于是离了桌边,方才倒在床上,熄灯睡去了。
次日,秋航起身,虽时已近午,然天空阴沉沉的,满布着愁云,而且还落着细细的雨丝。秋航伸了个懒腰,方欲步出房去,忽听母亲在说:
“咦!陆小姐,你此刻要到什么地方去呀?我可没有多着你,你难道就忍心走了吗?”
狄秋航听了这话,心头别别乱跳,早已奔出房去,猛可把陆丁香的手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