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麒俊一听白豆蔻到了,这就抢步先迎了出去。待走到大厅上,只见父亲和白豆蔻正从车厢里步出,李家瑞含笑叫声白小姐走好,当他抬起头来一见麒俊时,他的面孔顿时板住了,眉毛蹙在一起,瞪他一眼,说道:
“咦!你今天怎么在家里?”
麒俊笑嘻嘻的,却装作毫不介意地说道:
“现在放春假了呀,不在家里叫我到什么样地方去呢?”
李家瑞这就哑口无言,弄得回答不出,只好回过头去,给白豆蔻介绍道:
“这是我的孩子麒俊,这位便是白小姐。”
麒俊听父亲这样一介绍,立刻走上两步,伸手和白豆蔻紧紧握了一阵,笑道:
“久闻白小姐芳名,如雷贯耳,今日得亲芳容,幸甚幸甚!”
白豆蔻嫣然笑道:
“李先生,你这话太客气,因为我不惯客套,所以倒觉不好意思了。”
家瑞见麒俊握住了手不放,心里就觉得着恼,暗想:这小子倒可恶,昨天骗了我一万元钱去,今天居然违约勾引白小姐了吗?那我可上了他的当了。正在恨不得上前把麒俊拉开了,就见女儿茜珠也姗姗走出来了,遂慌忙说道:
“茜珠也在家里吗?那好极了,那好极了,麒俊,你给我走开,让你妹妹招待白小姐好了。白小姐,这个是我女儿茜珠,你们快见一见。”
麒俊见父亲狠视自己,也只好退过一旁,心中暗想:我只不过和她握一握手就吃醋了,说好了不夺你,你还急什么呢?这就回白了家瑞一眼。家瑞却没注意,两眼望着茜珠和白豆蔻也握了一阵子,含笑客套了几句,方才招待到小会室里去了。家瑞待两人走后,便向麒俊很严肃地道:
“订定的条约你要破坏了吗?”
麒俊笑道:
“父亲,那你也太量窄了,我既然答应你不夺你的爱,当然我不能违约,但是说几句话总不要紧的,难道连话也不能说吗?”
家瑞点头道:
“最好当然不要说话,年轻人和年轻人几句话一说,那还了得吗?万一你虽然不去爱她,她倒来爱上了你,这不又是我的倒霉吗?”
麒俊抿嘴笑道:
“你放心,就是她爱我,我也绝不会去接受她爱的。”
家瑞点了点头,说道:
“这样才对,不过日后你要给我知道你和白小姐有什么关系,那我可不依你。”
麒俊连声说好,身子早已不耐烦似的走进小会客室里去了。小会客室是间非常精致的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原是家瑞几个要好朋友密谈的地方。茜珠把白豆蔻接到里面,含笑说道:
“白小姐,你请坐吧。”
白豆蔻点了点头,把身上那件夹大衣脱下,丫鬟红桃早已接了过去。白豆蔻见室中那张小圆桌上预先已摆好一盘名贵的什锦糖,并四盘的水果,可见他们是存心来请我吃饭了。这时,红桃先送上一杯香茗,又递过一支烟卷。白豆蔻说声劳驾,接了烟卷,略欠着身子让红桃燃火。就在这时候,茜珠的明眸向她打量了一会儿,只见白豆蔻身穿一件灰青哔叽的旗袍,黑色的丝袜,黑漆的革履,服饰固然是相当朴素,就是脸上也十分洁净,并不涂着鲜红的胭脂,颇觉仪态万方,不像是个唱歌的女子。心中这就暗想:这样的姑娘,人家会和爸爸发生关系吗?这时,白豆蔻抬起头来,齐巧和茜珠瞧个正着,她便嫣然一笑道:
“李小姐怎不吸一支?”
茜珠虽然不会吸烟,但自己是主人,当然不能不陪吸一支。两人刚在沙发上坐下,忽见麒俊、家瑞也都进来了。李家瑞把小圆桌旁的沙发椅拉开了一些,向茜珠说道:
“茜珠,你怎不请白小姐坐到这儿来?”
茜珠听了,遂又站起,含笑向她说道:
“白小姐,我们就坐到那边去吧。”
小圆桌的四围本有四把椅子,于是四个人便在桌边坐下来,红桃把清茶也从茶几上端到桌上来,一会儿又端上四杯银耳茶。白豆蔻把烟卷放在烟缸上,纤手掠了一下云发,笑道:
“李大叔,你把我当作上客看待,那我可不好意思了。”
李家瑞忙道:
“家里原备着这些,并不是特地去买来的,白小姐别客气吧。”
麒俊把银匙拿着点了点,笑道:
“白小姐,别坐着,我们就吃些可好?”
茜珠回眸瞟她一眼,笑着也劝她吃,白豆蔻这才吃了一银匙。麒俊偷眼瞧白豆蔻的脸庞,在笑的时候,实在很有些像陆丁香,因为两人颊上同样地有一个倾人的笑窝儿。想着明天晚上便可以和丁香真个销魂,心里乐得不知所云,脸上自然地会浮着笑意来。白豆蔻见他这样涎皮嬉脸的神情,以为他是在转自己的念头,心中暗想: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真一些不错的。因为坐着无聊,白豆蔻便向茜珠开口问道:
“李小姐,妈妈怎么不见呀?”
正问时,瞥见室外又走进两个女人来,一个四十左右,一个二十左右,都穿得非常华贵。茜珠早站起来介绍道:
“这就是我的母亲,这是我的嫂嫂。母亲,这位就是白小姐。”
白豆蔻见李太太虽然年已四十多了,但犹涂脂抹粉,打扮得非常妖媚,从这一点看来,知道是个好妒的女子,于是连忙离座站起,含笑走到她的面前,很恭敬地鞠了一个躬,说道:
“李叔母,侄女儿来得很是冒昧,还请原谅是幸。”
李太太见白豆蔻这样清秀脱俗,已经很是不悦,又听她口齿伶俐,呼自己为叔母,以为是家瑞故意教她这样称呼,可以避人耳目,心中这就更加肯定白豆蔻和家瑞是有关系的了。但表面上不得不很客气地说道:
“白小姐,我常听到他赞美你的人怎样美、人怎样好,今日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我是很爱跟年轻的姑娘交朋友,所以到我家来玩,我是非常地欢迎。”
白豆蔻笑着,一面又向方雪琴招呼。雪琴忙着还礼,忽见麒俊也在,一时暗想:消息倒是灵通,这是谁告诉他的?因此心里对于麒俊的感情也越发冰冷了。李茜珠把手一摆,笑道:
“白小姐,你只管请坐呀。”
白豆蔻向李太太望着,也笑道:
“叔母和大嫂请坐。”
李太太点头,于是四个人又坐了下来,把家瑞和麒俊父子两人只好挤到沙发上去坐了。李太太笑问白豆蔻是哪儿人、今年几岁了,白豆蔻也很柔和地回答了几句。闲谈了一会儿,红桃便来告诉,说小船厅里已摆了席。茜珠于是请白豆蔻到小船厅里去饭餐,白豆蔻随了众人,穿过几重朱廊碧槛,跨进小船厅,只见里面的摆设与小会客室中大不相同,这里四壁挂有名人的字画,一切都带着古色古香的风味。正中那张紫檀木镶大理石桌面的圆桌上,已摆好六副银杯筷,并八盘冷镶盘。李家瑞道:
“圆桌没有大小,白小姐随便坐下吧。”
茜珠拉了她手,笑道:
“白小姐和我一块儿坐,这里嫂嫂、哥哥坐,就那么挨次地坐下得了。”
红桃已把烫热的绍酒拿上,李麒俊伸手去接,却被李太太白了一眼,吓得连忙缩回了手。茜珠于是拿过那把小巧的银制酒壶,先向白豆蔻筛了一杯,白豆蔻略欠身子,说声谢谢。家瑞向红桃道:
“怎不开了窗子?这两天春气动了,就觉暖和得多。”
李太太白了他一眼,噘了噘嘴,笑道:
“你今天只穿着一件夹衫,怎么就感到这样热了?我穿着衬绒,还有些冷飕飕的呢。这大概各人的心理不同吧。”
李家瑞听她话中有因,便急得忙又向红桃道:
“你太太怕冷,那就别开了。”
李太太却向白豆蔻望了一眼,含笑问道:
“白小姐热不热?要不开了窗子吗?”
白豆蔻因为和茜珠说着话,所以对于家瑞夫妇俩的一问一答是没有听见,今听李太太向自己这样问,还以为李太太喜欢开窗子,所以倒迎合她的意思,笑道:
“近来天是真的热多了,我倒没有什么,李叔母怕热,就开窗子也不要紧。”
李太太听她这样说,还以为白豆蔻故意给家瑞辩护,心里更加可恶,但表面上又含笑向红桃说道:
“你就把窗子开了吧。”
红桃把窗子一开,那暖和和的阳光更晒了进来。白豆蔻见这间小船厅是临着花园的旁边,那和暖的春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鼻中就闻到微微的花香。回眸向窗外望去,只见园子里树林密密,绿叶成荫,小鸟飞鸣其间,颇觉逍遥自在。这时,家瑞、麒俊虽欲殷殷招待,但碍着老虎在旁,自然不能过分地客气。茜珠见白豆蔻杯中已空,于是又给她斟酒。白豆蔻把纤手盖住了杯口,摇了摇头,笑道:
“李小姐,我已喝了三四杯,再喝怕要醉了,还是我给你筛一杯吧。”
说着,便去接茜珠手中的酒壶,要给茜珠筛酒。茜珠哪里肯依,笑道:
“哪有客人替主人筛酒的道理?白小姐既然不会喝酒,我也不和你客气。红桃,你泡杯柠檬茶来吧。”
李太太笑道:
“白小姐假使会得喝酒的话,那就别做客。将来走惯了,就像自己人一样了。”
白豆蔻点头道:
“我不会客气,因为我自小就没了爸妈,所以看见年老的人,我都喜欢叫人家一声伯伯和妈妈。承蒙李大叔和叔母瞧得起我,我心里真非常高兴,觉得李叔母慈祥可亲,就像我的妈妈一样,以后侄女儿有什么不懂地方,还请叔母多多指教哩!”
白豆蔻所以说这两句话,当然也有她深刻的用意,就是向她说明,我完全是以小辈的态度对待你丈夫的,你可不用疑心的。李太太笑道:
“好说,像白小姐那么聪敏的姑娘,难道还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吗?”
茜珠瞟她一眼,笑道:
“白小姐既然这么说,那你就认我妈,做个女儿吧。”
茜珠这个意思当然也是个很厉害的办法,家瑞这就皱了眉尖,笑道:
“只要走动得亲热些也就是了,何必要来这一套呢?”
李太太听他这样说,那是更显明的了,遂故意也笑道:
“真的,白小姐以后就常常来游玩吧,一定要认个名分也没有意思。”
白豆蔻听李太太也拒绝着,自己当然不好意思一定要给他们做女儿,也就一笑罢了。李太太见白豆蔻并不说上来,因此也就更加疑心了。这时,方雪琴见白豆蔻捧着玻璃杯只管喝着柠檬茶,那红润润的嘴唇皮凑在玻璃杯上,自有一种醉人的风韵,这就暗想:一个女子有那一种秀丽,这也无怪男子们见了,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了。仔细想来,那女子实在是很可怜的,因为一个女子生得美丽,那是天然的事,这也不是人力所能强求的。譬如像白豆蔻那样服饰,而且脂粉不施,她何尝去勾引人家?但男子们都要看中她,恐怕她心中也是感到相当痛苦吧。婆婆说她和爷爷一定发生过肉体关系,不过照此刻她声声口口喊大叔、叔母的情形看来,恐怕未必有这一种事吧。都是这些色鬼在自己痴心梦想,真是杀不可赦的。想到这里,心中是只恨着麒俊、家瑞等一班色情狂,对于白豆蔻反表示相当的同情,遂拿了筷子,夹了一筷鲍鱼片给白豆蔻,笑道:
“不要尽喝茶,白小姐酒不喝,菜只管吃呀。”
白豆蔻放下柠檬杯,略欠身子,笑道:
“嫂嫂,我自会吃的,已经吃得不少了,你别夹吧,多谢你。”
麒俊瞟她一眼,色眯眯地笑道:
“其实白小姐的酒一定很会喝,我知道你是做着客。”
白豆蔻微笑道:
“李先生何以见得?我真的不会喝,你瞧我喝了三杯酒,那脸不是已经很红了吗?”
麒俊扬着眉,笑道:
“照理,白小姐颊上有这么一个深深的酒窝儿,那不是应该很会喝酒的吗?”
白豆蔻觉得这两句话未免近乎取笑性质,于是默不作答,回眸向茜珠瞟了一眼,笑道:
“李小姐的酒量也不甚好吧,还是嫂嫂会喝上几杯。”
雪琴笑道:
“我也喝不了多少的。”
李茜珠道:
“其实我们没有酒量两字可说,一碰着酒就会醉的。”
白豆蔻笑道:
“这话倒是实在,所以我们还是吃饭吧。”
李家瑞忙道:
“吃饭早哩,还有许多菜都没上来。”
李太太道:
“今天这菜都是厨房里自己烹调的,也许白小姐有些不合胃。”
白豆蔻忙道:
“李叔母这话太客气,今天这菜是好极了,喊来的菜哪有自己厨房里烹调的入味。”
待这一餐饭毕,时已一点半钟。茜珠拉了白豆蔻的手,笑道:
“白小姐到我房中去洗脸吧。”
于是两人到茜珠房中去了。在茜珠的房中,梅心已倒了两盆面水,茜珠道:
“白小姐,你请洗脸吧。”
白豆蔻点头道:
“那么我先洗了,就不和你客气。”
说着,便到梳妆台旁去拧手巾。茜珠也跟过来,在梳妆台上取盒盖儿,打瓶盖儿,笑道:
“香粉、香水、胭脂都在,你自己用吧。”
白豆蔻含笑点头,便自管擦脸。茜珠见她只略施了一层香粉,却不用别的化妆品,但瞧她的脸蛋儿,实在已经白里透红够艳丽了。她把手巾又在嘴唇皮上抿了一下,回过身来,向茜珠微微一笑,说道:
“李小姐,你自己洗吧。”
茜珠道:
“那么你坐会儿,我不招待你了。”
白豆蔻忙道:
“别客气,我觉得李小姐人很好,倒愿意跟你结个朋友,只是怕高攀了。”
李茜珠回眸瞅她一眼,笑道:
“你说这话,又不是存心愿意和我结朋友了。”
说着,也很马虎地擦了一个脸。白豆蔻见她两颊白嫩得好像吹弹得破,未免惺惺相惜,两人一同坐下。梅心又来倒上两杯玫瑰茶,然后把洗脸水端着走出房去。茜珠因为受了母亲的嘱托,便探探她的口气,说道:
“白小姐每夜戏要演到十二时后才可以休息,这也很辛苦的吧?”
白豆蔻眸珠一转,频频点了一下头,说道:
“可不是?但吃了这一碗饭,那有什么办法?”
茜珠道:
“不过白小姐的名声也红到极顶了,恐怕全上海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吧。”
白豆蔻叹了一声,说道:
“一个女艺人,名声无论好到如何程度,也只不过是个女艺人罢了。虽然在你听来,未免觉得我自视太低,不过像我们这种生活确实是很痛苦的,四面的环境又这样恶劣,到处都布摆着危险的陷阱。你和他们翻脸吧,这是他们的世界,你在他们势力范围下是无法反抗的;假使你和他们胡调吧,这固然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而且也太失了自己的人格。李小姐,你想,在我们这样的处境中是多么为难啊!你是个幸福的人,当然不晓得社会的黑暗、人心的万恶。他们把女性是视若粪土、俯拾即是那么容易,因为他们有的是金钱啊!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有些女子固然是金钱所买得到的,但也有些女子,恐怕是买不到的吧。李小姐,我们是年轻的人,我们有相当的知识,虽然我和你处境的好坏是有天壤之别,但我有坚强的意志,来沉着应付我这四周的魔鬼。”
白豆蔻说到这里,脸色是非常严肃。李茜珠听了她这一篇话,那全身会感到一阵羞惭的热燥,暗想: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人家是个有理智、有头脑的姑娘,她肯跟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胡调吗?母亲这种醋是瞎吃的。遂也很表同情地说道:
“白小姐这话不错,我们女子在现时代的社会上和男子是成个对立的地位,我们绝不能让男子视为附属品一样,我们需要艰苦的环境来磨折,那么我们才能够成功社会上的一个完人。白小姐是发扬艺术的一个人才,你那出《流连》的戏我也欣赏过了,觉得白小姐的表情入木三分,尤其逃亡一幕,歌那《难民歌》的时候,更令人涕泗滂沱。所以白小姐虽然是个舞台上的女演员,间接地至少有益于国家,所以我希望白小姐能够奋斗到底,将来自有光明的前途。”
白豆蔻听她这样说,情不自禁地握住她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笑道:
“当然,我们一个年轻的人是需要恶劣的环境来磨折,同时也更需要像李小姐那么一个知己来慰藉。我觉得李小姐虽然生长在贵族的家庭下,但却没有贵族小姐那么奢华的思想,这是使我感到深深佩服。”
李茜珠听她这么说,一时也感到她特别地可亲,笑道:
“不过在我心中也是同样地感到佩服,像白小姐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能够认清你人生的目标,保持你固有的纯洁,这岂又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说着,两人的手握得更紧,甚觉意气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就在这时,红桃匆匆来道:
“小姐,太太说怎不请白小姐到上房里去坐坐呢?”
茜珠拉了她手站起来,笑道:
“我们只顾说话,就忘记母亲他们要性焦了。”
于是和白豆蔻一同又到上房来,见爸爸、哥哥、嫂嫂都在,李家瑞笑道:
“白小姐和我们茜珠倒很说得来吧。”
白豆蔻掀着笑窝儿,转着乌圆的眸珠,说道:
“可不是?我和李小姐要结拜做姊妹了。”
李太太听她这样说,一时又觉十分稀奇,暗想:假使白豆蔻存心要给家瑞做小老婆来,她怎么肯和茜珠说结拜姊妹的话呢?这样看来,也许她和家瑞没有什么关系的吧?不过有着她这个狐狸精在,就会叫家瑞和麒俊两人心神不定的,倒不如叫她死了干净吗!茜珠听白豆蔻这样说,便一撩眼皮,很得意地道:
“很好,我们拣个日子,准定结为姊妹了吧。”
家瑞听了,急得摇了摇头,笑道:
“你俩站在一起,倒是很像一对姊妹的……”
说到这里,意欲阻止她们的结拜姊妹,但这又哪里说得出口?因此咽了一口唾沫,却顿了一顿说不下去了。大家坐着,一面嗑着瓜子,一面谈着话。白豆蔻见时已三点敲过,遂站起来要回家了,家瑞忙道:
“早哩,吃了点心走吧。”
李太太道:
“这样性急干什么?那么我也不和你客气,以后常来玩吧。红桃,你叫福根备车,送白小姐回去。”
白豆蔻笑道:
“我一定常来拜望你老人家。李小姐,你有闲也来我家玩玩,地址是静安寺路三友小筑十五号。”
茜珠一面送她出来,一面笑着点头道:
“好的,我改天一定也来拜望你。”
这时,家瑞、麒俊、李太太、方雪琴等也都送出大厅。白豆蔻回眸笑道:
“各位留步吧。这样客气,那不是反叫我不安吗?”
说着,又向众人弯着腰鞠了一个躬,方才步下石阶去。福根早开了车厢,白豆蔻跳上车子,福根关上车门,便慢慢开了出去。只见白豆蔻在车窗内还摇了一下手,逗过来一个妩媚的娇笑。李家瑞道:
“王昶今天怎么不见?”
李太太忙应道:
“他今天有些私事,所以早晨在我那儿请一天假。”
家瑞点了点头,也就不说什么,这里大家都回到上房里去。茜珠说道:
“妈,白小姐这个人可不是一个平庸的女子,我和她交谈过几句话,就知道她有坚强的意志、冷静的头脑,确实是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姑娘,所以你们倒不要看轻她是个唱歌的女子。我想和她交个朋友是很好,若要在她身上占些便宜,那可万万不能吧!”
茜珠说到这里,故意和家瑞很神秘地笑了一笑。家瑞红晕了两颊,点头道:
“这个当然,你瞧人家这一种大方的气派,可像一个歌女吗?所以我很看重她,常以长辈的态度来照顾她一些,不料你妈就疑心我有什么作用。现在请她来给你们瞧过,听人家声声口口地喊我们大叔、叔母,要如我存着恶意的念头,我还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吗?”
家瑞这两句话是被茜珠这一笑硬逼出来的,茜珠点了点头道:
“爸爸这话不错,人家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虽然为了生活相迫而做了歌女,但人家到底还要图个将来呢。就是人家是个老实的姑娘,也不应该去欺侮人家,何况白小姐是个不可侵犯的女子呢?其实母亲尽可以放心,像白豆蔻这种女子,爸爸就是把全部家产都送到她手里,她也不会动一动心的,而且她也未必会接受你的金钱。”
家瑞听女儿这样说,想起白豆蔻把三万元钱捐助慈善救济会的事,觉得茜珠真是个厉害的姑娘,一时那颗心就跳跃得厉害,两颊也更热辣辣起来。表面上竭力镇静了态度,笑了笑,嗔怪她道:
“茜珠这孩子说话就不顾前后,你当爸是什么人了?就会把全部家产都送到女人手里去吗?”
茜珠秋波滴溜地一转,很顽皮地把舌儿一伸,笑道:
“我不过是一个比方,又不是说爸爸啦。妈,你说是不是?”
李太太听了茜珠告诉后,知道白豆蔻和家瑞确实没有关系的,一时良心上仿佛有件什么东西在猛击一下,颇感到极度不安,所以坐在沙发上只管呆呆地出神。今听女儿向自己这样问,遂又镇静了态度,把嘴噘了一噘,白了家瑞一眼,说道:
“你也不用装假正经,白小姐因为看你不上眼,所以不肯和你胡调。在你不是曾经竭力追求她过吗?女儿的话恐怕是说到你的心坎儿上去吧!还要摆什么做爸的架子?哼!”
麒俊瞟了家瑞一眼,忍不住也笑了。家瑞被麒俊一笑,更觉坐立不安。李太太却狠狠白了麒俊一眼,骂道:
“你笑什么?父子两人是一只袜筒里的,你是年纪轻啦,总还要图个上进呢,千万别瞧你这断命的爸爸好样子。”
麒俊不敢回说一句,回眸偶然向雪琴望了一眼,只见雪琴却在暗暗冷笑,一时便白她一眼,心中暗骂一声贱货,你别得意,明天我和陆丁香结婚,将来慢慢就和你离婚,看你把我有什么办法?雪琴见麒俊眼睛白着自己,心里又怨恨又悲酸,便也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噘了噘嘴。不料正在这个当儿,忽见门房间里的阿庆脸色慌张地奔进来,口吃地报告道:
“啊哟!老爷,太太!不好了,福根把汽车开出公馆的大门,约莫五十码光景,忽然拥上暴徒数人,竟拔枪向车厢内连放数响,现在白小姐已受重伤,暴徒逃逸无踪,福根问老爷把白小姐送到什么医院去?”
这骤然来的消息,真仿佛是个晴天中的霹雳,家瑞、麒俊、茜珠、雪琴四个人都大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啊呀”了一声,都跳了起来。只有李太太心里明白,因为她的良心已曾经有了一度觉醒以后,今得此消息,她只觉内心一阵惨痛,浑身便会颤抖起来,急急地说道:
“茜珠,麒俊,你们快出去瞧吧!看白小姐的伤到底要不要紧?你们立刻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快去!快去!”
茜珠、麒俊对于母亲会这样地着急,一时倒出乎意料之外,但在这迫切的时候,也没有去加以思索的工夫,两人早已飞步地奔出去了。待茜珠、麒俊两人奔出了大门,只见中西探捕已围着福根的汽车在问话,两人立刻奔上去,向车厢里一望,见白豆蔻已昏厥在血泊之中了,两人心中一酸,几乎要淌下泪来。这时,救护车也到,看护们把白豆蔻从汽车里抱出,抬到救护车上。茜珠见西捕要带福根先到捕房去报告,于是叫哥哥坐了汽车一块儿去,自己跳上那辆救护车,便伴了白豆蔻一同到卡隆医院去了。救护车在半途上,白豆蔻悠悠醒转,只觉臂上疼痛非常,浑身血渍怕人,茜珠伴在旁边却在暗暗垂泪,遂微睁星眸,向茜珠低低叫声李小姐。茜珠见白豆蔻醒转,心里便一欢喜,遂摇了一摇手,轻轻说道:
“白小姐,你别说话,闭着眼养一会儿神,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白豆蔻点了点头,心里自然十分感激,不禁也淌下一滴泪来。一会儿,汽车到卡隆医院的大门停下,看护们把白豆蔻抬进候症室,先由一个医师验诊了一回,知道臂膀尚嵌有一颗子弹,需用手术方可钳出,不过现在恐流血过多,所以要待明日开刀,此刻先注射了一枚止血针。茜珠吩咐他们抬到特等病房,看护知道十六号病房空着,于是把白豆蔻送到十六号病房。茜珠一面打电话给爸爸,说已把白小姐送到卡隆医院,一面问医师,这条手臂会不会成残废。医师道:
“这伤是很轻微的,不要紧,你放心好了。”
茜珠这才放下心来,遂走到十六号病房里,只见白豆蔻躺在床上,看护小姐拿了药水、棉花在给她左臂上揩血渍,然后用纱布包裹扎好。她见茜珠颦蹙柳眉、忧形于色的意态,便微微一笑,说道:
“李小姐,白小姐的伤不要紧的,你放心好了。”
茜珠点点头,一面问她姓字,知道姓王名叫慧芬,遂叫声“王小姐,对于白小姐请你加倍地服侍,那很使我感激了”。王慧芬笑道:
“李小姐,你别客气,看护病人原是我们的天职。”
这时,白豆蔻便低低喊茜珠过去,茜珠忙到床边,问道:
“白小姐,你此刻觉得痛吗?”
白豆蔻摇了摇头,说道:
“注射了止痛的针,倒不觉十分痛,大概没有什么关系,你放心是了,因为我觉得精神还好。李小姐,我真对你不起,累你奔来奔去辛苦了,此刻你最好给我打个电话回家去,叫阿妈林英来一次,电话是四二二四二。”
茜珠道:
“白小姐,你快别这样说,我对于白小姐的伤真担着抱歉哩!那么我此刻就给你去打电话吧!”
白豆蔻点头说声劳驾,茜珠于是走到电话间里去了。茜珠打好电话出来,在走廊里齐巧遇见爸爸和妈妈很惊慌地走来,一见了茜珠,便急急地问道:
“白小姐的伤怎么样了?她在哪一间病房里呀?”
茜珠道:
“伤在左臂里,弹子还嵌在里面呢!”
李家瑞蹙了眉尖,忙道:
“那么怎么办呢?不知道要成残废吗?”
茜珠道:
“我问过医生,他说弹子要明天用手术方可钳出,生恐流血过多,对于精神方面够不到。假使子弹可以安然钳出的话,我想大概不至于会成残废吧。”
李太太叹了一口气,急急地也问道:
“那么假使子弹钳不出的话,对于生命不知危险吗?”
茜珠道:
“这如何晓得?爸,妈,你们在白小姐的面前,千万不要露出忧愁的样子来,使受伤的人要更惊慌的。”
李家瑞点头答应,于是三人一同走到十六号病房里。白豆蔻见李家瑞夫妇亲自到来,心里颇为感激,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频频点了一下头,表示谢谢的意思。李太太坐到床边,先亲热地叫道:
“白小姐,你伤处现在可觉得痛吗?”
白豆蔻伸出那只右手来,去握着李太太的手,说道:
“大概不要紧的,李叔母,你放心,多谢你,劳你亲自前来瞧望,那叫我心里真是感激。”
说着,也不知为什么,竟眼皮红起来。李太太一颗泼辣狠毒的心到此完全被感动了,再也忍不住她那眼眶子里的泪水涌了上来,十分亲热地抚着她手,仿佛很疼爱的神气。白豆蔻因为她的慈爱模样,使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因此那泪便像雨一般地落下来,哽咽着道:
“叔母,今天这枪击的事情真有些令人奇怪,我自海外归国,为时仅三个月,一向对人是很客气的,想来并无结怨小人,不知谁和我有这么深的冤仇,竟下得了如此毒手?唉!这未免也太忍心了吧!”
李太太听到这里,一颗心仿佛有什么小刀在割一般疼痛,她全身一阵热燥,额上、眼里汗和泪都一齐交流了,说道:
“可怜的孩子,你真受了委屈了。我想你既没有结怨小人,大概是强盗抢劫吧。”
茜珠听了,心直口快地道:
“既然是盗劫,为什么要开枪杀人呢?”
李家瑞也搓着手叫稀奇,一会儿,又说道:
“我请白小姐吃一次饭,不料竟发生如此不幸的祸事,那叫我心中如何对得住你呢?唉!这真可恨可恶极了,竟有人和一个弱女子作对,那真可杀极了!”
大家愈骂得厉害,李太太心中也更觉得痛苦。白豆蔻见李太太含泪满面,当然是不会晓得她所以流泪的原因,还递帕儿给她擦拭,说道:
“叔母,你别为我太伤心了,我这伤是很轻微的。”
李太太听了这话,几乎忍不住失声要啜泣起来。这时,麒俊也从捕房回来,到医院来瞧白豆蔻,一会儿,林英也来了,见房中这许多人,还以为小姐已经完了,因此先哭起来。李太太不知是谁,心中又惊又痛,后来方知是白豆蔻的仆妇。茜珠把详情告诉,林英方知小姐并没生命之虞,方才收束泪痕,伏在床边,只是淌泪。大家见林英如此忠主,想见白豆蔻的为人,都也凄然泪下。
这时,看护王小姐来关照众人暂退,切勿有伤病人的精神。李家瑞于是到账房间先付一千元钱,方才和李太太、茜珠、麒俊一同回去。这里白豆蔻叫林英也回家里去,说院中自有看护服侍的,你明天给我烧些小菜来。林英听了,答应自去。白豆蔻于是静静地养息了一会儿,看看日影已斜,病房中笼罩了一层阴影,独自思忖,想不到自己会遭此奇祸,忍不住又伤心落泪。正在万分悲凄之间,忽见病房门开处,推进一个少年来。白豆蔻再也想不到狄秋航这时会来,到此也不禁为之破涕嫣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