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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藕断丝连移花接木
蛇心佛口借刀杀人

这几天学校里放着春假,李茜珠闲着无事,兴冲冲地到狄秋航家里来,原意是想和秋航同去瞧一场电影,不料秋航既不在家,连狄老太都走出去了。你想,李茜珠的心中是多么懊恼啊!两条弯弯的柳眉便微微地蹙在一起,玉洁可爱的牙齿咬着她殷红的嘴唇皮子,做个沉思的模样。一会儿,方才堆了满面的笑容,向房东太太又温和地问道:

“那么狄老太是和狄先生一块儿出去的吗?”

房东太太被茜珠这样一问,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这意态显然她是没有知道。还是她八岁的女儿倒瞧见的,站在门口奔过来告诉道:

“妈,我瞧见的,狄先生出去,狄老太和一个年轻很美丽的姑娘一块儿走的。我问她们到哪里去,狄老太笑着说瞧戏去的。”

房东太太这才又笑道:

“阿囡瞧见的吗?这就是了,狄老太瞧戏去了,李小姐来得不巧,明天再来吧。”

李茜珠意欲再问一声那年轻姑娘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恐怕人家心里讨厌,所以点头道了一声谢,便匆匆地回身走出去了。从十八号大门走出弄口那一段路是走得相当快,待走出弄口的时候,那两脚会懒洋洋起来,同时在她口中又会吐出一口郁勃的气来,心头有些感到了失望的悲哀。天气虽然是很晴朗,云淡天青,风和日暖,人行道上那几株街树绿绿的叶儿长得非常茂盛,但眼瞧着旁边一对一对年轻的男女,这在李茜珠的心中更会感到了一阵烦恼。低了头,暗自细细地思忖: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是谁呢?莫非就是那天维纳斯咖啡馆里遇见的这个陆丁香吗?这真奇怪了,丁香是她家什么人呢?难道本来有亲戚关系吗?否则,哪里会和狄老太这样熟悉亲热吗?想到这里,茜珠的脑海里立刻又浮映出丁香的容貌,觉得剪水秋波盈盈欲活,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芙蓉其颊,杨柳其腰,模样儿的艳丽确实是胜过我一倍,尤其那颊上掀起的笑窝儿,更是我所及不到的地方。假使我是狄秋航的话,当然也要舍茜珠而纳丁香了。虽然我和秋航是有过去悠久历史的认识,在这五年来,我是绝对没有更变我爱的方针,瞧了目前我对待秋航那一片真挚情谊,他当然也未始不明白我是那么地痴情,照良心问题而说,秋航实在不应该不爱我,但男子的心到底是狠的,他见了丁香笑,怎么还会想到茜珠的哭呢?李茜珠这样一想,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辛酸,眼泪便会扑簌簌地淌下来。一会儿,忽然又想起这个陆丁香我哥哥不是也认识她的吗?据哥哥说,和她是非常地要好,不过照陆丁香的态度看来,显然她和哥哥是十分冷淡。这在丁香的立场上说,正如狄秋航一样,她难道不去爱秋航,倒反而去爱我哥哥吗?当然丁香一个聪敏的姑娘是绝不会那样傻,哥哥有妻子的人,他的失败是理所应该。但我呢?十三岁的时候,小心灵中就只有狄秋航那一个人,这五年来的相思,结果还被丁香硬生生地夺了去,这叫我如何能够甘心呢?茜珠心里当然是非常痛恨丁香,丁香简直是我的仇敌,仇敌的地位本来是势不两立的,有了你就没有了我,有了我就没有了你。不过茜珠姑娘她不是个泼辣成性的女子,而且她还是个胸中雪亮的人,她觉得爱情这样东西是不能勉强的,即使用尽了种种方法把秋航和丁香硬生生地离开,秋航的心中还是不会来爱上我的,况且这种小人的行为,亦非我辈所干的事情。因此,茜珠只怨自己的命苦,一路上尽管地淌眼泪,但聪敏的人她就会想明白过来,觉得自己未免是太喜欢伤心了。一切的事情,根本还只不过自己一个人猜想而已,怎么就肯定是确实了吗?房东女儿所说的这个美丽的姑娘,究竟是否是陆丁香,那还是一个问题呢。凭我一片真挚的情谊,是真心爱上了秋航。秋航能够接受我的爱,固然是我的幸福,就是他另有所爱,我也只好各有姻缘莫羡人了。茜珠既然彻底地一想,她就收束泪痕,一个人自到国泰戏院里去瞧一场《战地鸳鸯》的影片,这部影片叙述了一对青年情侣在战场上浴血奋斗的情形,悲壮激昂,令人热血直贲。最后战事结束,少年不幸阵亡,临死与彼情人永诀一幕,缠绵悱恻,又令人黯然魂销,声泪俱坠。因为对白动人、表情逼真的缘故,所以大半妇女都为之失声啜泣,剧未终均掩面匆匆离去。

茜珠是个多情女,同时又是个失意人,岂能不一挥同情之泪?因此便闷闷坐车回家。茜珠回到家里,先匆匆地走进上房,只见母亲悄悄地和保镖王昶说着话,王昶连声地说知道,一见茜珠进来,王昶便匆匆地退出去了。茜珠问母亲什么事情,李太太镇静了态度,说道:

“没有什么,我听说近来各处盗匪众多,吩咐他们随时要小心一些。”

茜珠点头道:

“这是因为穷人太多了的缘故,唉!有钱人不肯救济救济贫民,还要投机操纵,害得民不聊生,怎不要盗匪天天增加起来呢?”

李太太道:

“你爸爸倒是很慈善的,前天不是捐助三万元钱给上海慈善救济会吗?”

李茜珠道:

“这是理应如此,金钱太多了又有什么作用呢?假使富人个个肯慷慨解囊的话,穷人也就都有事做,有了事做,也就都有了饭吃,个个都有饭吃,还会发生抢劫的事情吗?所以有钱人雇用保镖,绝不是根本的办法。”

李太太听女儿这话,仿佛忘记了她本身是个富家的女儿,这就忍不住笑道:

“那么照你这样说起来,不是把所有的钱都应该分给穷人吗?但是中国穷人太多了,假使你把所有家产都捐完了,恐怕社会上反而要增加一个穷人。因为杯水车薪,那是无济于事的,而你本身不是却反变成一个穷光蛋了吗?”

茜珠听母亲这个论调,不禁失声笑了,说道:

“那么依母亲说,还是一钱不捐比较好吧。”

李太太道:

“我也没有这个意思,不过穷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也救济不了这许多。”

李茜珠口里虽没说话,心里可就暗想:真因为有钱人都是这样的存心,所以穷人也更苦了。这时,丫鬟梅心端着一盘八宝饭进来,见茜珠也在,便笑道:

“正巧,小姐,你甜的最喜欢吃,今天该多吃一些了。”

说着,把两副银制的筷子和八宝饭都放在桌上,茜珠母女两人便坐下吃起来。李太太吃了一口,望了茜珠一眼,说道:

“你爸爸是越老越糊涂了,穿西服倒不要说了,连留了近十年的胡须也剃去了。你想,这人可不是在作死吗?”

茜珠颦蹙了眉尖,乌圆眸珠转了转,说道:

“我想爸在外面总有女人吧?”

李太太道:

“我听人家说,他是迷恋着歌女白豆蔻,所以天天夜里十二点回家。前天我和你爸说,索性把那白豆蔻叫到家里来给我瞧瞧,究竟生得怎么样美丽,你爸欢喜,便把她讨回来,那总可以不用天天深夜回来了。你爸听了我这话,骨头就会轻得没有四两重,你瞧着,这两天那个狐狸精就会到我家里来呢!”

李茜珠想了一会儿,说道:

“白豆蔻人家是个年轻的姑娘,恐怕不会爱上爸爸吧,这都是爸爸在痴心妄想呢。”

李太太把嘴一噘,说道:

“你把这种歌女瞧得人格这样高吗?她们这班烂腐货,只要有钱到手,老的也好,少的也好,还管什么爱不爱呢?我猜想着,你爸爸要没有和白豆蔻发生过关系,准可以打我的耳光。”

李茜珠听妈妈怒气冲冲竟大声地骂了起来,便连连摇手,说道:

“别高声地嚷着,叫下人们听了笑话。一个有家产的男子,吃喝嫖赌,本来是难免的,你就是天天和他吵闹,他不来理你,你有什么办法?所以我说母亲还是好好儿地劝劝父亲比较不伤感情。”

李太太道:

“自从那夜我和他大吵后,就一直没有和他吵过嘴。我的意思,恐怕他夜半三更回家,在外面偷偷摸摸后受了寒,这可是玩的吗?所以我倒情愿把你父亲心爱的人讨转来,这样总可以叫我不用担心了。”

茜珠对于母亲这几句话,觉得是母亲真心疼爱父亲的一片好意,不过男人家既然这样喜欢拈花惹草,就是生了病也是活该,母亲还去爱惜他做什么呢?但仔细一想,一个女子对于丈夫真所谓痛痒相关,叫母亲又怎能不操心呢?想到这里,未免有些感到神秘的意味,这就忍不住嘴角旁露着笑痕来。李太太却又说道:

“明天假使白豆蔻来了,你倒给我向她探听探听,看她和你爸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李茜珠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筷子,忍不住扑地一笑,说道:

“那叫我怎样开口相问呢……也好,我随机应变地问问她是了。”

梅心见小姐吃好了,遂拧上手巾,给她擦嘴。李茜珠站起身子,便回到自己卧房去了。茜珠经过哥哥房门口的时候,忽听里面有男女说话的声音,以为哥哥也在家里,遂跨步进房,口里叫道:

“哥哥……”

刚叫了一声哥哥,这就瞥见房中坐着一个少年,却并不是哥哥,乃是嫂嫂娘家的表阿哥朱惠民。嫂嫂似乎在淌眼泪,一见茜珠,便擦了擦眼皮,含笑站起来,说道:

“珠姑在瞧影戏回来了吗?你哥哥没有回来呢。这位是我的表哥朱惠民,这位就是我家茜珠姑娘,你们还没有见过面吧?”

朱惠民听方雪琴这样介绍着,便站起身子来,和茜珠行个鞠躬礼。茜珠一面还礼,一面秋波转了转,说道:

“前年嫂嫂的父亲做寿,我们是已经遇见过一次了。朱先生,你请坐。”

朱惠民“哦”了一声,笑道:

“不错,不错,李小姐的记忆力真好,光阴真快,一忽儿便过去两年了。”

说着话,大家便都坐下来。李茜珠道:

“朱先生现在哪儿读书?”

朱惠民道:

“我现在大通贸易公司里办事了,李小姐还在求学吧?”

茜珠点了点头,说道:

“我在青海中学读书,这学期才可以毕业哩。说起来朱先生真不应该,去年听说你是讨了尊夫人了,怎么喜酒也不给我们喝呢?”

朱惠民听她笑盈盈地说起这个事情来,却把脸立刻笼罩了一层愁容,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茜珠瞧此情景,倒是怔住了一会子。方雪琴带了感叹的口吻,向茜珠告诉道:

“珠姑,你快别提起了,提起这事情,会叫表哥伤心的。他的夫人娶来不到半年,竟和他永别了,你想,这件事多么不幸。唉!世界上要好的夫妻便要死了,不要好的夫妻偏冤家似的对着,那老天真也太会作弄人了。”

茜珠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本来尚欲问一问生什么病死的,因为见朱惠民低下头仿佛在垂泪的神气,遂也不便再引起人家的伤心。同时觉得嫂嫂这几句话也是有感而发的,想起哥哥追求陆丁香的情景,自然也怪不得嫂嫂难受,因此也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朱惠民似乎也感到茜珠是给自己在扼腕,遂抬起头来,向她望了一眼,不料茜珠的明眸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也在向自己脉脉地瞟,四目相接,大家都感到十分难为情,便又低下头来。这时,红桃端上一盘炒面,方雪琴叫两人一同来吃。茜珠笑道:

“我在母亲那儿刚吃过八宝饭,朱先生和嫂嫂吃吧。”

朱惠民含笑站起来,说道:

“表妹太客气,我还一些不饿呢。”

方雪琴瞅了茜珠一眼,笑着嗔道:

“珠姑你这人就不该,就是你吃过了,也得给嫂子陪陪客人,如今被你这么一说,人家可不好意思吃了呢。”

茜珠微红了两颊,向惠民瞟了一眼,笑道:

“我这人就喜欢爽快,一些不会闹客气,那么嫂嫂既这么说,我就陪着吃些,朱先生,大家坐下来吧。”

朱惠民听她这样说,心里倒是荡漾了一下,于是三个人一同坐下。方雪琴瞧着两人,似乎也有了一个感觉,因此望着两人也只管哧哧地笑。朱惠民被她笑得难为情,便吃了几筷子,向两人点点头,离座又到沙发旁去了。方雪琴笑道:

“表哥,你这算什么意思?人家大大的面子,陪客还坐着呢,怎么你倒先离座了?”

朱惠民忙说道:

“我饱了,李小姐和表妹多吃些儿吧。”

茜珠笑着不说什么,只把银筷子夹着面上一只一只虾仁吃,吃了两只,也放下筷子。方雪琴回眸笑道:

“怎么你也不吃了?”

李茜珠笑道:

“我本来是真的吃过点心了,嫂嫂自己多吃一些吧。”

方雪琴听了,又向朱惠民瞟了一眼。惠民当然觉着茜珠所以吃面,是为了陪自己的意思,一时对于茜珠小姐也自然而然地会发生了一种好感。这时,茜珠便欲回房去梳洗,方雪琴忙道:

“红桃面水就端来了,嫂嫂房中胭脂、香粉都有着,你就这儿洗吧。”

茜珠睃她一眼,向惠民点头说声“朱先生坐会儿”,便到自己卧房去了。茜珠步出房门的时候,还听到嫂嫂一阵嘻嘻的笑声。走进自己卧房,拿热水瓶倾在面盆内,很马虎地擦了擦嘴,坐在写字台旁,意思是想拿本书来看。但心里却在暗暗地想:真可惜,新婚未及一年,就硬生生地拆开了,大概夫妻感情很好吧,所以他会显出这样悲伤的神气。如此看来,人间的一切都是空虚的,已经成功夫妻了,尚且要死别了,那何况还未订过婚呢?茜珠这样想着,心中的妒忌陆丁香也就浅了许多。一会儿又想着朱惠民这个少年,处处倒是显出很忠厚的样子,这也奇怪,一个人的性情人品愈好,他的遭遇却愈恶劣失意的,所以老天也未免太欺侮人了。茜珠独个儿只管在给惠民表示同情,忽听后面有人笑道:

“珠姑,你在想什么心事?怎的我走进房来,你就一些也不觉着?”

茜珠红晕了两颊,回眸过去,一撩眼皮,笑道:

“我早知道了,因为你走得那么轻,我要看看你又闹什么玩意儿,所以才不理你的。”

雪琴嘴噘了一噘,笑道:

“不见得,天也昏黑了,怎不亮了电灯?显然在想心事。”

茜珠站起身子去开了室中灯光,白了她一眼,笑嗔道:

“想心事就想心事,那也不是犯法的事呀,我何必要瞒你?”

雪琴听她这样说,便弯了腰哧哧地笑了。茜珠的两颊更娇红得可爱,走上去打她一下,嗔道:

“拾到了什么好东西,就这样地高兴?哥哥被外面女人抢去了,我瞧你又要眼泪鼻涕了。”

雪琴鼓着腮子,啐了一声,说道:

“我现在想明白了,真不再为他胡调而伤心了。一个人说得好就劝劝他,那才有意思;如今我的话仿佛像耳边风过,那还有什么可劝呢?我绝不能那样傻,自己不找些快乐解解闷,就是气出病来了,有谁会给我出一滴眼泪呢?反正不是我对不住他是了。”

茜珠听嫂嫂现在口气大转变了,一时觉得,照此下去,势必要到离婚为止了,不过仔细想来,实在也怪不得了嫂嫂,遂说道:

“我们校中放春假了,哥哥校中还没放假吗?”

雪琴道:

“他说要明天读过才放假,反正他天天放假,读书原不过是个名义而已……珠姑,我们不要谈起他了,一说起他,我心头火星就会冒起来的。”

茜珠道:

“不过你总得瞧在两个小孩子脸上,就忍耐忍耐,总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才是。”

茜珠是恐怕哥哥和嫂嫂间有什么变故,所以她要拉拢拉拢两人的不拆散。但雪琴似乎不注意这些,望着茜珠笑了笑,说道:

“惠民他走了,本来要向你来告别一声,后来他怕难为情,所以叫我代为向你说一声。”

茜珠因为避免嫂嫂取笑起见,所以很大方地说道:

“怎不留你表哥吃了饭走?”

雪琴眸珠一转,扑地笑道:

“是不是你要和他谈谈?那你为什么不早关照我?反正后头日子多哩,要留他吃饭也很容易的事。”

茜珠绯红了两颊,啐她一口,笑嗔道:

“你别信着嘴胡嚼了,哪是一个道理?这是你身上的亲戚,既然到你家里来,难道就不应该留人家吃饭吗?”

雪琴笑着点头道:

“这话倒也是,但他今天有人请客,所以六点前要去的。珠姑,我和你正经地谈谈,我觉得天下的事情就没有称人心的。”

说着,拉了茜珠的手,一同在沙发上坐下了。茜珠当然明白嫂嫂这时和自己来谈的一篇话至少是含有些作用的,不过自己的确也愿意听听。因此望着她她粉颊,却愕住了一会儿,似乎等待她的说话。雪琴道:

“比方拿惠民来说,他今年还只有二十二岁,比我大一岁,论相貌虽不及你哥哥那样白净漂亮,但一个男子有男子的美点,他是很刚毅的,有一种少年老成的风格,不过论性情,那我是和他自小一块儿长大,还有个不知道吗?真好得了不得,处处都显出温柔的神情。惠民人虽然这样好,但环境太恶劣了,从小没了爸妈,十二岁起就住在我家,妈妈因为哥哥只有他一点骨血,所以也把他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照理,我和他自小一块儿长大,哥哥、妹妹亲热得很,应该是结成一对夫妇的,不过人心是势利的多,爸爸因为他无爹无娘,而且寄住我家,怎肯把一个女儿嫁给穷小子呢?所以他就把我嫁给你哥哥,这是四年前的话。那时我只有十七岁,当然一切由父母做主,因为你哥哥和我同庚,而且容貌又生得漂亮,家里又有钱,所以虽然也和惠民暗暗淌过一会儿泪,终于也是很喜欢地嫁过来,但是现在方晓得是被金钱所害了。假使你哥哥是个贫苦子弟的话,他还会成天地在外面胡调吗?惠民高中毕业,凭他的学识果然考进了大通贸易公司做高级职员,月薪一百四十元,听说今年加到二百元了,他是很知足的。去年春天里,妈妈在乡下给他拣中一个姑娘,出人意外地竟非常漂亮,虽只有小学里读过几年书,但普通书信都能写,且家中粗细活儿都会干。结婚以后,夫妇间的情爱真是非常深,而且未两月就怀了喜,这是多么欢喜的事情呢!但老天似乎不情愿人间有圆满的事,所以在去年六月里他妻子就死了。唉!珠姑,你想,我和你哥哥虽然都活着,但夫妇间是毫无情分的。惠民他们这样恩爱的两口子,一个偏偏又死了。刚才我和他想想各人的身世,同时想想从前两人的情形,心里当然是非常感触。所以我要说天下的事情总没有称人心的……”

方雪琴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茜珠听了这一大篇的话,方知嫂嫂和惠民在从前确有相当的爱情,为了嫂嫂父亲嫌惠民贫穷,所以才嫁给哥哥的,现在两人弄得都如此悲惨境地,旧情人相叙,难免要感慨系之了,遂也叹口气,说道:

“哥哥现在虽然喜欢胡调,但人到底还在,将来总有明白的一天,那嫂嫂倒也不用难受的。只是你表嫂人死了,这就真叫作没有办法,不知患的什么病,竟死得那么快?”

雪琴又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

“这事说起来叫人伤心,珠姑你听着,也会表示同情吧。表嫂有四个月身孕了,惠民是那样地小心嘱咐她,叫她千万别做笨重的事情,同时还给她雇用了一个老妈子,因为惠民自结婚后就搬出去自行赁屋居住。表嫂是太爱清洁了,她见老妈子做事这样不爽气,连拖地板都不会,便很生气地拿过拖把,教她应该如何拖地板,不料用力过猛,晚上就腹痛如绞,且下体见红。惠民年轻不懂事,吓得六神无主。表嫂虽知那是为了白天拖地板所以小产了,但恐惠民不舍得要责骂,所以吃些土法子去止红,但无济于事,直到惠民急得把她送到医院,表嫂已经是漏产了。漏产较生孩子更伤身子,身体好固然不要紧,但表嫂却因此失却健康,终于死了。你想,这叫惠民如何能够不伤心吗?可怜表嫂临死的时候,她拉了惠民的手,哭得泪人儿似的说道:‘惠民,我害了你了。’她自己死了,还怨自己害了惠民,想见她当时的心痛真是无可形容的了。”

茜珠听到这里,女孩儿家总是心肠软的多,不免眼皮一红,也掉下泪来,叹道:

“这是你表嫂的人太好了,所以才有这种惨剧发生。大多数女子,每天只管和隔壁嫂嫂、什么楼下阿姨打牌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去顾及仆妇的做事吗?”

雪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总而言之,那是前世的冤孽,所以今生都来还债了,唉……”

雪琴这两句话当然又是有感而说的。茜珠没有回答,却叹息了一会儿。良久,雪琴又望了茜珠一眼,说道:

“听说惠民这半年来办公回家,望着表嫂的照相,不是作了几首诗,就是淌了一会儿泪,却从没有到外面去玩过一次。我为他前途着想,觉得很是忧虑,所以总劝他再讨一个贤惠的夫人。”

茜珠听了这话,因为自己是个姑娘,当然不好意思表示什么,遂默不作声。雪琴见她有些害羞的神气,遂探她的口气说道:

“惠民的人是再好也没有了,只不过祖上没有什么遗产,但他现在也有二百元一月可赚,这样已经不容易了。其实家产又有什么用?比方拿我来说吧,你哥哥这一种行为,家产虽有千万、万万,但人生有什么乐趣呢?所以我最恨的就是金钱,都是金钱祸害了他们去花天酒地呢!我到李家四年,从上瞧下,觉得只有珠姑一个人最明达,最没有贫富的界限,所以我羡慕珠姑真是世界上的一个完人。”

茜珠听嫂嫂这样地赞美自己,抬起头来,倒忍不住嫣然地笑了,说道:

“嫂嫂,你拍我马屁做什么?”

雪琴把她纤手握来,柔和地抚了一会儿,也笑道:

“嫂嫂说话有一句说一句,从来不晓得拍人家马屁的。我猜珠姑将来找姑爷的话,对于贫富大概还在其次,最要紧的就是一个人儿吧。珠姑,你理想中的姑爷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知能够和嫂嫂说一说吗?”

茜珠绯红了两颊,白她一眼,笑道:

“我不知道,现在可不是谈这个事的当儿。”

雪琴当然晓得她是害羞的缘故,便紧偎了她的身子,再明显地问一句,道:

“那么像惠民这样的人才,不知可合你的意思吗?论年龄较你大四岁,很是相称;论人品是很不错;容貌也不算丑,赚二百元钱一月那也说得过去,将来希望当然还要大。只不过没有家产,你本身倒不成问题,就是怕爷爷不答应……”

茜珠一颗处女的心灵是别别地乱跳,两颊愈显娇红了,啐她一口,笑嗔道:

“嫂嫂,你一个人在说梦话是不是?”

雪琴瞧她神色并没有怒意,显然她不是完全地动气,便笑道:

“我和你说实话,你就正经起来了。一个女孩儿家谁不要出嫁?你是明达的人,当然用不到什么‘羞涩’两字了。珠姑,怎么啦?你到底愿不愿意让嫂子喝这碗冬瓜汤?”

茜珠憨憨地笑了一会儿,良久良久,却依旧回答了一句不知道。雪琴见她虽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觉得这是一个女子的终身问题,当然没有那样简单,遂也不再追问下去,笑道:

“往后你们不妨结一个朋友,假使能够情投意合的话,那自然……”

茜珠不等她说完,便站起来笑道:

“别说这些事了,我们到上房吃饭去了,省得梅心又来喊我们。”

雪琴哧哧地一笑,于是两人携手到上房里去了。晚上,茜珠睡在床上,想着嫂嫂刚才的话,心里只管暗自思忖。惠民的人倒是真的很忠厚,容貌也不错,性情虽不知道,但他对待前妻既然这样好,自然也很温柔了。年龄和秋航是同庚,秋航既然热恋丁香,那我又何必痴心地去对他呢?不过自己到底不是二十八岁了,对于婚姻问题着实还早,何苦去操那份儿心呢?茜珠这样一想,也就沉沉地睡去了。次日起来,时已十点,茜珠到上房,李太太便急急告诉道:

“茜珠,你爸爸已去接白豆蔻来我家午饭了,回头你就给我探听探听。”

茜珠笑道:

“请她到家来吃饭,这是谁的意思呢?”

李太太道:

“当然是你爸的意思,不过我也赞同的。”

茜珠对于母亲忽然这样大度起来,倒是很感到奇怪,遂点头笑道:

“好的,我就给你探听探听,但探听出来,你预备怎样呢?”

李太太被茜珠一问,倒是问住了,呆了一会儿,说道:

“假使白豆蔻愿意给你爸做妾的话,我倒也可以答应的。”

茜珠感到意外似的说道:

“真的吗?”

李太太暗自冷笑一声,想道:我要她的命。但表面上却正经地道:

“当然真的,我是因为爱惜你爸的身子。”

茜珠淡淡地一笑,说道:

“母亲,你放心,我猜白豆蔻未必会跟爸爸发生什么关系的。”

李太太道:

“这是难料的,一个歌女,虽非真心爱你爸爸的人,但她是爱你爸爸的钱呀!”

茜珠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了,见奶妈抱着侄儿连雄、侄女月眉在旁,于是逗着他们玩一会儿。时间很快,一会儿早已十一点多了,白豆蔻没有来,李麒俊却兴冲冲地回来了。茜珠问他道:

“哥哥,今天怎的回家来吃饭了?”

李麒俊笑道:

“我是特地回家来瞧瞧白小姐的呀。”

李太太听了,瞪他一眼,说道:

“真是有种出种的,见了女人都会色眯眯,真气人哩!”

茜珠瞟他一眼,逗给了他一个顽皮的娇笑,忽然想着了一件事,便向麒俊偷偷地招了一下手,身子先走到小院子里去。麒俊见妹妹这个样子,不知是什么事情,遂悄悄地跟了出来。只见妹妹站在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兀是向自己招手,于是三脚两步地奔上去,低声儿问道:

“妹妹,什么事情啦?”

茜珠眸珠一转,拉了他手,笑道:

“那夜维纳斯咖啡馆内遇见的这位陆丁香小姐,哥哥和她到底知己吗?”

茜珠问这一句话当然是为了她本身着想,假使丁香和哥哥知己的话,自己和秋航当然尚有一份儿希望;假使不知己的话,那么丁香自然专心于秋航,自己也好死了这一条心。不料麒俊听了,却起了绝大的误会,因为今天早晨自己已到丁香家里,彼此商定明天结婚,以为妹妹问这个话,一定是雪琴叫她来探问的,因此装出很认真的态度,说道:

“从前虽然是同学,但现在也好久不见了,那夜遇见的时候,她不是很冷淡吗?所以我想她一定是另有爱人的。况且我已有妻子的人,也不能和她过分地亲热,妹妹,你说是不是?”

茜珠对于她另有爱人的一句话,当然是万分刺心,粉颊立刻涌上了忧愁的颜色,急急地问道:

“那么她另有爱人是不是一个姓狄的吗?”

麒俊当然不晓得妹妹是什么意思,故意愕住了一会子,点点头说道:

“也许是的吧……因为我有一天曾经瞧见丁香和一个少年挽着臂在马路上走。”

麒俊一篇鬼话听进茜珠的耳里,却是十分地相信,心中更加肯定秋航一定是爱上了丁香,一时心头无限悲酸,正欲再问那少年的脸生得怎么样,忽然见外面匆匆地奔进来一个仆妇,报告道:

“小姐,少爷,老爷已接了白小姐到家了。” PrnK+qFEiej76G24GfSM/bsEeNu6tCRbTGk6jgdnPzGnV4ZIFufXR3rSqwlBtd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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