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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无可奈何从容不迫
谁能逆料绝处逢生

关天池夫妇送李麒俊走后,两人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天池望着嘴里喷出来的一圈一圈烟雾,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大概是得意极了的表示吧,他竟呵呵地笑出声音来,把烟灰弹了一弹,望着关老太满显皱痕的脸,说道:

“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会收了一个干儿子,而且还有一万元钱带过来,使我又可以把咖啡店的范围扩充,今年我们的运气可真不错。虽然百年之后,也总是麒俊和丁香的好处,不过眼前瞧着,总叫人喜欢。”

关老太道:

“可不是?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丁香从此可以不离开我了,好在李麒俊这个孩子生得模样儿着实不错,丁香嫁给这样一个夫婿,也不能说委屈她了。那么回头丁香回来了,我们要不要先告诉她呢?”关天池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想且慢告诉她,待麒俊一万元钱拿来了,然后便可以商量结婚日期,到那时候,丁香自然会知道的。因为麒俊的话究竟真假如何,还是一个问题,我们岂可以完全相信他?万一他说的全是谎话,那我们不是要上当了吗?”

关老太道:

“上当这一句话怎么说?我们的目的,原不在人家的金钱,只要孩子人不错,我总喜欢的。”

关天池道:

“那么丁香这么一个美的姑娘,难道就白白送给他吗?”

关老太瞪他一眼,说道:

“咦!你怎的说出这个话来?你难道在丁香身上还要赚一笔钱吗?那么人家给我做儿子,你一些不费气力地既有儿子又有媳妇,这难道还不算便宜吗?”

关天池笑道:

“起初我原也没想到这一层,被他说有一万元钱给丁香作聘礼,因此我也转到钱的念头来了。”

关老太把那张瘪嘴一鼓,很不乐意地道:

“你也真想不开,一个人只要吃得饱穿得热也就是了,钱太多又有什么用?死了也不好带了去,即使给你带了去,也没有用处呀。”

关天池摇了两摇手,笑道:

“好了,你别说死了,我还想做几年人哩,你就给我取个吉利。”

正说时,一阵皮鞋脚的声音,丁香和秋航瞧了影戏后已回家来了,于是关天池夫妇就不再谈话,问丁香在哪儿玩。丁香把《铁血红骑》的说明书拿出,说道:

“和一个同学在瞧影戏。”

天池忙问道:

“是男的还是女的?”

丁香两颊盖了一层娇红,睃他一眼,娇羞地嗔道:

“姑爸,你这话……当然是女同学,哪儿来男……”

说到这里,因为自己的话未免有些违背良心,觉得太不好意思了,遂一骨碌转身奔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晚上,丁香躺在床上,两手紧紧地环住了自己的酥胸,心里想着秋航对自己解释赔不是的话,真是有无限的甜蜜。房中虽然是熄着灯光,但天空是清朗的,月亮姑娘的脸庞更是圆得那么可爱,清辉而含有柔软性的光芒,从玻璃窗外透进了一层薄纱的帷幔,像水银那样地照射到丁香的床头。她那露出被外的粉颊仿佛玫瑰花朵那么艳丽,使她一颗充满青春的处女心灵,更会爆发出热情的爱火来。她静静地细想,秋航所以肯爱上我,一半是全仗狄老太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所以我欲完成我的愿望,必须对狄老太特别地亲热,今天原想去拜望她,不料在门口偏遇见了秋航,因此也没有进里面去坐一会儿,那么明天是应该去望她一次了。丁香想定明天到狄老太那儿去,不料次日咖啡店里的生意偏特别忙。因为近来丁香天天出去,今天在繁忙中若再出外,那自己也有些交代不过,所以决定过了今天再说。关天池夫妇倒很喜欢,因为今天李麒俊假使拿了一万元钱来了,不是叫丁香可以大家谈谈吗?谁知这天李麒俊也没有来,倒叫关天池夫妇俩眼巴巴地等候了一整日。

第二天下午,李麒俊在父亲那儿取到了一万元的一张支票,兴冲冲地到可可咖啡店来了。但是丁香却又到狄老太家里去了。秋航这天自听了白豆蔻的《漂泊歌》,后来又在舞场中相聚了半天,因此一颗心便完全到白豆蔻身上去了,自然没有在家。狄老太见了丁香,便很亲热地握住她手,说道:

“陆小姐,你有两天没来了,我正在记挂你哩。很不凑巧,秋航又出去了,你坐会儿,也许他就回来的。”

说着,便自去倒茶。陆丁香听她这样说,心中倒是一呆,暗想:前天我和秋航一块儿在瞧影戏,难道秋航没有向母亲告诉过吗?那么大前天我到维纳斯咖啡馆里去瞧秋航的事,狄老太一定也不知道了。丁香凝眸想着,狄老太已倒上一杯玫瑰茶放在桌上,两人也在椅上坐下,果然不出丁香所料,狄老太说道:

“陆小姐,那天你来,秋航不是到维纳斯接洽去了吗?现在这件事情是接洽妥当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其实丁香是早已知道了,因为狄老太既然这样问,也就假装含糊地笑道:

“那真是一件令人喜欢的事,以后狄先生大概就在维纳斯演奏了。”

狄老太点头道:

“馆主人原欲和秋航订三年合同,秋航想到大戏院里发展去,所以没答应他。”

陆丁香道:

“将来外界名声一好,人家都要出重金来聘请哩,所以合同倒是不和他订好。”

狄老太笑道:

“话虽这样说,但不知道究竟会红不会红呢。”

陆丁香一撩眼皮,乌圆眸珠一转,说道:

“伯母,那你放心,我去听过狄先生的音乐队,敲奏得真好极啦,那还怕不红起来吗?”

说到这里,猛可理会自己既然承认没有和秋航碰过面,那么秋航的音乐队演奏得好不好,自己如何晓得呢?这句话未免是露了马脚,因此慌忙缩住了,红了两颊,却握着杯子去呷玫瑰茶。幸而狄老太却并不注意到这些,自管笑呵呵地道:

“但愿应了陆小姐的话,这才是我们秋航的幸福了。”

陆丁香笑了一笑,放下茶杯,又问道:

“狄先生今天是到什么地方去的?”

狄老太呆了一会儿,良久,方道:

“他也没有告诉,我也没有问他,大概是瞧牛小狮去的吧。”

丁香一面点着头,一面心里暗想:这可不见得,我猜一定是赴李茜珠的约会去,因为李茜珠那夜也会到维纳斯去,显然两人的感情也不在我俩之下的。想到这里,觉得一个男子总喜欢见一个爱一个,李茜珠她现在还是学生时代,而且家里也很有钱,那么我和她角逐情场,自然是定遭失败。丁香这样一想,心里就有些酸素作用,全身顿时怪不自在起来。狄老太见丁香颦蹙蛾眉,仿佛很纳闷的样子,以为她两次来我家都不曾碰见秋航,所以心里很不快乐,遂笑道:

“陆小姐,维纳斯在什么地方?你可曾去过?假使秋航今天不回来,晚上你就到维纳斯瞧他去好了。”

陆丁香被她这么一说,心中倒不好意思起来了,遂立刻装出很高兴的神情,掀着酒窝儿,笑道:

“伯母,今天我是特地请你瞧影戏去的,你有没有兴趣去呀?”

狄老太笑了一会儿,说道:

“我是好久不出门了,说起来叫人笑话,虽然我是住在上海近十年了,但却像乡下人一样地不常出外,那还是新年里,秋航陪我去瞧一趟绍兴戏后,就没有出去过。”

丁香虽然听她没有很快地答应,但却也没有拒绝,而且听她这话中还很高兴的样子,显然她愿意我陪她一同去,只不过不好意思罢了,遂笑盈盈地说道:

“那是很难得的,伯母今天应该赏我一个脸,我知道老成人都爱瞧绍兴戏,因为绍兴戏有情有节,什么‘私订终身后花园’‘公子落难中状元’,结果总是大团圆。所以我们今天也瞧绍兴戏去好不好?”

狄老太因为丁香的话说到自己的心眼儿里,所以格外地欢喜,便也答应同去。换了一件元色绸的旗袍,和丁香一同到卡德大戏院,瞧的是全部《玉堂春》,演到伤心地方,狄老太真的落了不少眼泪,直到王公子探监认妻一幕,方才破涕为笑。陆丁香瞧了,觉得《玉堂春》虽然受尽万苦千辛,结果究竟夫妻重圆,这剧戏苦中带甜,倒也瞧得很吉利,想着自己和秋航,但愿也有和《玉堂春》最后胜利那样的一日。丁香只管想着心事,也忘记招呼狄老太了,倒是狄老太说道:

“陆小姐,你一同和我回家吃饭去吧。”

丁香这才如梦初醒,笑道:

“我原要送伯母回家的。”

说着,已出戏院,遂讨两部人力车,一同回到鸿怡坊。丁香送狄老太到门口,便停住了步,说道:

“伯母,我饭不吃了,改天来吃吧。”

狄老太忙回身道:

“已到我家了,你还客气什么?况且时候原也不早了,快和我到楼上去。”

丁香因生恐姑妈记挂,遂笑道:

“因为我出来时候没有关照姑妈,恐怕她老人家要担忧,所以我该早些回去才是。”

狄老太听她这样说,不好强留,遂嘱她明天再来,方又回身送她走出门外而别。狄老太眼瞧丁香出了弄堂,遂走进屋子里来。只见房东太太说道:

“狄老太出去在外边吗?三点钟光景的时候,有个姓李的小姐来望过你,见你们全不在家,便匆匆地走了。”

狄老太知道李茜珠也来过了,一面点头道谢,一面自到楼上,心中暗想:茜珠她的人也很好,但家里太有钱了,什么都不免带着贵族化,和我们有些不相称。想着,因为天已黑了,要紧做饭,遂把这个心事也丢过一旁了。丁香回到家里,赵莲蓉望着她先哧哧地一笑,但丁香也不理会她,只管走上楼去。在扶梯口遇见阿芸,不料阿芸望着丁香也很神秘地笑。到此,她那一颗芳心方才有些疑惑起来,便瞅她一眼,怔怔地问道:

“阿芸,你笑什么?”

阿芸毕竟只有十五岁的一个小孩子,被丁香这么一问,她也不回答,反而咯咯地回身笑着进房中去了。丁香暗想:这妮子发疯了,好像拾到了海宝贝,竟有这样高兴。想着,一脚也跨进了房中,只见姑爸、姑妈坐在桌旁,满脸也含了春风得意的神气,向自己微微地笑。丁香以为自己和狄秋航的秘密被他们发觉了,不免两颊盖上了一层红晕,一颗芳心别别地乱跳,但表面上却竭力镇静了态度,向两人叫了一声姑爸、姑妈。关老太向她招了招手,叫她坐在身旁,含了笑容,柔声地问道:

“丁香,你有一个男朋友不是名叫李麒俊吗?”

陆丁香呆了一呆,凝眸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

“姑妈,我并不认识他呀。”

关老太听她这样回答,也是一怔。天池早呵呵笑道:

“丁香,你不用隐瞒,现在这个时代,男女社交公开,有一个男朋友要什么紧?”

陆丁香的两颊愈加娇红了,颦锁了柳眉,正色道:

“姑爸,我真的没有这样一个朋友呀!否则,在姑爸的面前还用瞒得了吗?”

天池奇怪道:

“就是天天来喝咖啡的这个大学生呀,你和他不是谈过话了吗?怎的却说不认得呢?”

其实陆丁香倒不是撇清着,因为李麒俊对于她根本没有印象,所以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今被姑爸这么一提醒,方才记得了,遂眸珠一转,说道:

“哦!原来是这个人吗?姑爸,他是一个主客呀,因为天天来喝咖啡,所以脸有些认识,却没有什么‘朋友’两字可说呀!”

关天池夫妇听她这样说,还以为她是害羞的缘故,两人脸上这才又显出笑容来。关天池说道:

“丁香,你这孩子到底还老不出脸,就干脆地说一声是朋友,那也没关系。现在我告诉你一件欢喜的事吧,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为了你的婚姻问题,我和你姑妈也不知操了多少的心血,因为你姑妈不舍得你离开,所以欲给你找个入赘夫婿。后来我们探听那个姓李的大学生和你感情很好,所以前天我叫他上来问他,到底爱不爱你,他说真心爱你,愿意先给我做了干儿子,并拿过来一万元钱给你作聘礼。你姑妈和我听了都很欢喜,因为这么一来,你既可做我们的女儿,又可以做我们的媳妇了。况且那李麟俊的品貌也不错,现在大学读书,将来前途就更不错,最好的就是他有一万元钱送过来,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丁香,你想,这不是一件天大喜欢的乐事吗?”

关天池说一句,丁香的心就跳一下,脸上也加上了一层红晕。听到后来,那颗芳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两颊更涨得绯红,雪白的牙齿微咬着薄薄的嘴唇皮子,鼓足了勇气,说道:

“姑爸,我和姓李的根本并不相识,怎么就和他谈起婚姻问题来呢?况且他的底细全不知道,岂可以含糊地做事吗?”

关天池满肚的高兴,被她这么一说,仿佛泼了一盆冷水,一时倒弄得哑口无言,向关老太望着,呆呆地出神。关老太抚着丁香的手,温和地说道:

“问是问得很详细了,他说和你很要好,现在你怎么不爱他吗?丁香,你别着急,我告诉你,他的父母是全没有了,共有四兄弟,已分了家产,哥哥都娶了妻子,只有他还没定亲,因为他非常爱你,所以情愿给我们做儿子,和你结婚后随在我们的身边。我正愁着将来要远离开你,对于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当然非常赞成,我想这孩子也长得不错,你为什么却不爱他呢?”

丁香听了这话,因为在维纳斯咖啡馆里是曾经遇见过他的妹妹,显然他说的全是一篇鬼话,一时气得柳眉倒竖,鼓起了两腮,娇声嗔道:

“姑妈,他这个人完全是骗子,他肯真心地给你做干儿子吗?他说的全是鬼话,我怎么肯含糊地嫁给他?姑妈假使舍不得我离开,那我情愿一辈子也不嫁人,永远伴着你是了。”

关天池喝了一口茶,向丁香很严肃地说道:

“你何以知道他是骗子?他拿得出一万元钱,他就是好人。人家拿出一万元钱来,难道到我们这儿来骗一个儿子做做吗?”

陆丁香听了这话,心头有些隐隐作痛,觉得世界上的人大都是见钱眼开,想不到自己姑爸也是这样的一个人,遂冷笑了一声,恨恨地说道:

“拿得出一万元钱来就是好人……要知道这班纨绔子弟,就是拿些钱来蹂躏我们女界的同胞啊!姑爸、姑妈,你们两位老人家抚养我成人,原该听从你们的话,不过像这种没人格的少年,我无论如何不愿嫁他,这是我的终身问题,我当然须郑重地考虑。姑妈所以不舍得我离开,当然是为了爱我,现在你们要强迫我的婚姻,那爱我不是反变成害我了吗?”

关天池夫妇想不到素来沉默寡言的丁香,此刻却这样豪爽起来。关老太皱了眉头,显然有些为难,凝望着丁香道:

“你一向很听从我的话,怎么现在就不听了呢?因为我们已经答应他了,而且一万元钱他今天也送来了,你的姑爸也已把它收了,你想,这事情如何是好呢?”

丁香噘了嘴,哼了一声,说道:

“什么?你们已收了他一万元钱?这……这简直是出卖我的身子了……”

说到这里,两颊由红变成了青,气得柔和的目光也会冒出火星来。在关老太的初意,倒是真的一片爱护丁香的心,后来关天池为了贪图这一万元钱,所以也不征求丁香的同意了。不料丁香偏偏反对这头婚姻,而且说出这一种没良心的话来,关天池这就也动了怒,猛可把手在桌上一拍,桌上那两杯茶顿时倒了一地。因为是突然之间,倒把关老太和丁香大吃一惊,回头望时,只见关天池圆睁环眼,大骂道:

“放你的臭屁!姑爸费了多少心血抚养你成了人,好意给你配人,你怎么说出如此黑心的话来?照你说,姑爸是给你卖到窑子里去吗?究竟是别人家的女儿,所以才有这种含血喷人的话,真正气死我了!”

说着,跳脚不已。丁香虽然也自知失言,但从来也没有被姑爸这样辱骂过,想着总是无爹娘的苦,一时伤心已极,不禁放声大哭,站起身子,奔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伏在床上,悲悲切切地哭个不停。关天池兀是以拳击桌,怒气冲冲地骂道:

“长齐了羽毛,自己就会飞了吗?天天到外面去胡闹,一个女孩儿家不知羞涩,真是有败门楣。做长辈的给你做的事难道会错吗?”

丁香在里面听了这话,更是悲伤,因此愈加哭得凄切。关老太急得连连摇手,说道:

“你给我少说几句吧!本来我们做的事也不对,预先不是应该和丁香要商量商量吗?”

关天池说道:

“我们养她到这么大,难道连这些主意都做不得吗?什么连出卖她的身子的话都说出来了,你想,这不是太气人了吗?”

关老太道:

“你气耐一耐,这句话是她说错了,我去劝劝她,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原谅了她吧!”

关老太说着,便走到丁香的卧房,坐到她的床边,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腰肢,叫道:

“丁香,你别哭了,起来吧,姑爸的脾气你难道还不晓得吗?”

丁香从床上坐起,早已哭得泪人模样了,向关老太望着,说道:

“姑妈,我自小没了爹娘,全仗你两老人家抚养成人,本当你两老人家肯替我做事,那我岂敢违拗吗?但这个姓李的是个专门玩弄女性的浪子,他有的是金钱,一万两万不算什么稀奇,但我总不能为了一万元钱而丢送我前途的幸福。姑爸假使疑心我外面有情人的话,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永远伴着你,这样总好了……”

说到这里,眼泪便像断线珍珠般地掉了下来。关老太见她似海棠着雨般的脸庞,一时也起了同情的伤心,说道:

“丁香,你快不要哭呀,我被你哭得心酸。事情且慢慢商量,因为姑爸已收了人家一万元支票,原是给你做嫁妆用的,如今突然悔约了,当然也很难向人家说话。不过照姑妈眼光瞧来,这孩子还在学校里读书,恐怕是很正当的人吧。”

说着,拿了手帕亲自给丁香拭泪。丁香正欲再说话,早听关天池在外面又大声地说道:

“人是我养大,也就由我做主,我叫她长她就长,我叫她短她就短!胆敢反对我做的事,那简直是混账!我就是养一只狗吧,养了这么多年,它也会听主人的话呢!哼!我要把你嫁给他,看你有什么办法?”

丁香在里面听姑爸这样蛮不讲理地大声地说着,觉得是无可理喻,心中暗想:难道我就这样忍痛屈服在这残暴的黑暗势力下面了吗?不!我绝不作无谓的牺牲!不自由毋宁死,我得起来挣扎,在这万不得已的环境下,我是只好出此下策了。丁香想定主意,遂收束了泪痕,装出很温柔的神情,拉着姑妈的手,含泪说道:

“姑妈,你出去劝劝姑爸吧,叫他别生气了,我总愿意嫁给他是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泪水又夺眶而出。关老太一听丁香这样说,喜欢得了不得,立刻走到外面来,向天池说道:

“你不用发脾气了,丁香她已答应了。”

天池犹在怒气冲冲,忽然听了这话,倒是一怔,遂悄悄地问道:

“可真的吗?”

关老太笑道:

“当然真的,难道我还和我开玩笑不成?现在你该进去向她说几句好话,可怜这孩子真也被你骂怕了。”

天池说道:

“本来我是多么地爱她,只要她不违拗我,我还会去骂她吗?”

说着,两人到了里面房中,天池又向丁香含笑道:

“既然你答应了,那么姑爸的话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姑爸给你做事,原也为你的好,人家一个大学里的学生子,怎么会是骗子呢?这个你尽管一百二十个放心,姑爸活了五十多岁,眼睛里瞧见的人可多着哩,谁是好人,谁是歹人,那还有个不知道吗?姑爸的脾气你总也该知道,吵过就完了,你也不用伤心,看这几年来,我可曾骂过你一句吗?”

丁香听了,暗想:反正有钱给你,在你眼睛里瞧着总是好人。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口里却说道:

“姑妈、姑爸养我到这么大,本来像自己父母一样,就是骂几句也应该的,只是我这十二年来,受了两老人家天大的恩惠,真叫我心里难受,也只好待来生报答了。”

说到这里,激动了无限的伤心,那泪便像雨点儿一般落下来。丁香这几句话当然是含有深刻的意思,关老太虽然不会理会到这许多,但听了这话,心里也不知为什么缘故,自然而然地会感到伤心起来,眼皮一红,淌下泪来,说道:

“本来好好的事情,丁香总太孩子气了。”

丁香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父母,所以他们是一些也不会了解自己的心理。三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关老太见时已不早,阿芸已开上饭来,遂叫丁香坐着一块儿吃。丁香既已打定了主意,于是装作毫没事情的样子,依旧谈笑如常。关天池夫妇以为丁香姑娘脾气古怪,遂也不加以注意了。

第二天起来,丁香依旧到楼下去做事,在九点半的时候,李麒俊匆匆又来了,一见丁香,便上前握住她手,笑道:

“丁香妹妹,我们现在可是一家人了呀!”

丁香心中暗暗骂声讨厌鬼,口里却笑盈盈地说道:

“可不是?那么你请到楼上去坐呀。”

李麒俊望着她倾人的笑脸,说道:

“那么我们一块儿上去吧。”

于是两人到了楼上,关天池夫妇见两人手挽手很亲热地上来,显然两人是很要好,这就满心欢喜,一面让座,一面倒茶。大家商量结婚日子,照李麒俊意思,说反正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就对天拜了四拜,然后祭了祖先,拜过干爹、干妈,就此成亲,可以省却许多费用。丁香听了这话,明知他是心存恶意,所以如此办法,但自己既已预备出走,因此也就附和着说好。关老太虽然感觉得这样简单,未免太以草草,但丁香本身既然喜欢这样,于是也就不再另出主意,只说道:

“那么准定在哪一日结婚呢?”

李麒俊沉思一会儿,向丁香瞟了一眼,笑道:

“我想拣日不如撞日,明天的日子倒很好,下午我放晚学出来,就此成亲好不好?”

丁香故作羞涩之态,红晕了脸,低低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喜欢明天,就明天也不要紧。”

关天池夫妇见丁香今天忽然又如此柔顺起来,想着昨夜她倔强的样子,那显然女孩儿家是喜欢假惺惺作态,到此也不禁望着她扑哧一笑,说道:

“那么就准定明天,今天里面这间卧房该好好儿收拾收拾了。”

这时,李麒俊的心里,真是乐得心花怒放,颊上的笑容就始终没有平复过。因为上课时间已到,只好作别走了。下午两点钟模样,丁香换了一身旗袍,向卧房四周望了许久,不免又淌下泪来,遂慌忙用手帕拭了,又装作没有事儿一样地跨步出房,向关天池夫妇说道:

“姑爸、姑妈,结婚的日子就在明天,我想此刻去买些日用的东西,虽然家里样样都有,但到底短少了几件。”

关天池夫妇忙道:

“这倒是真的,那么你拿一百元钱去,早去早回,别叫我们担心事。”

丁香本欲不拿这一百元钱,但又生恐他们见疑,因此只好伸手接过,放在袋内,一面连声答应,一面向两人叫声“姑爸、姑妈,我走了”,于是便走下楼去。当她步出可可咖啡店的门口,只觉得有股子辛酸冲上心头,再也忍不住她那满眶子里的眼泪滚滚地掉下了脸颊。丁香暗自泣了一会儿,但一个人在路上边走边哭究竟不成样儿,遂忙收束泪眼,坐了车子,先到狄秋航的家里去。不料秋航齐巧又到白豆蔻那儿去了,丁香见去三次不遇秋航,心中万分灰心,便欲告别就走。狄老太见丁香今日神情大变,心里十分奇怪,以为秋航不在家中,所以她不快乐,因此还连连埋怨秋航,今又见她没坐下便要走了,遂留她说道:

“陆小姐,你忙什么?既来了,就多坐会儿。你今天为什么这样不快乐?难道心中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

丁香虽欲尽倾吐,但羞人答答地又说不出口,因此强颜欢笑,说:

“没有什么事,回头再来吧。”

狄老太留她不住,也只好让她走了。陆丁香走在马路上,觉得这么偌大的一个上海,竟无自己安身之所,在万分悲伤之余,因此起了厌世之念,遂到药房里去买安神药片,但药房中职员见她这个悲苦的神情,便诘问她买了谁吃,都起了疑心。丁香神经失常,言语颠倒,因此职员们不肯出售。丁香没法,只好退了出去,也不管东西南北地只是低头走路。这时日影已斜,暮云四布,她不知不觉地竟已踱到黄浦江的旁边来了。丁香凭着铁栏,远望海天相接,白茫茫的一片,波涛高涌,澎湃不绝。临风独立,陡忆已死的父母,觉自己身世之可怜,不禁掩面而泣。泣了一会儿,觉江风扑面,肌骨生寒,一时模模糊糊地正欲跳下江去,忽然听得耳边有人急促地呼丁香之声,遂忙回眸望去,突见秋航,这正仿佛是见了亲人一样,猛可伸手扑了上去,环住秋航的脖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秋航因为得知丁香要嫁人的消息,已经很是不快,后来又得知白豆蔻被抢的消息,心中更加惊骇莫名,正在神经错乱之间,陡见丁香欲跳江自尽,当然他要没命似的奔上去把她抱住了。两人泣了一会儿,秋航先说道:

“陆小姐,你不是到我家里去过吗?为什么立刻就走呢?你走后不多一会儿我就回家的,母亲告诉了我,我急急向你那儿赶去,谁知你没有回来,同时在一个姑娘口中得知你将要做新娘了的消息,我方才明白母亲曾告诉你所以伤心的原因了。陆小姐,你在江边做什么?难道要做弱者的表示了吗?唉!那你何苦如此?快跟我一同回家吧,到家里我们再细细地谈。”

陆丁香这时又万分地难为情,低了粉颊没有回答,两眼的泪水只管扑簌簌地落下来,手让秋航拉着,大家喊了人力车,一同坐车到鸿怡坊里去。狄老太忽然见秋航拉了丁香的手又回来了,丁香的颊上还沾着丝丝的泪痕,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连忙抢步上前,拉住丁香的手,急急问道:

“陆小姐,你……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啦?和家里人吵了嘴吗?你和秋航又在哪儿见面的呀?”

秋航见丁香低了粉颊默不作声,遂悄悄地说道:

“我和陆小姐在黄浦江的栏杆旁遇见的,不知她受了家里什么委屈,所以竟痛不欲生了。唉!陆小姐,你真……”

秋航说到这里,可是再也说不下去,虽然自己明知丁香是为了不肯嫁别人才决心抛家出走,但三人面对面的,又怎好意思向母亲说出来?所以他顿了一顿,又望了丁香一眼,说道:

“陆小姐,你和我母亲细细地说一会儿吧。事到如此,也不用伤心了,我此刻要到维纳斯去,回头再见吧。”

丁香听他说“事到如此,也不用伤心了”这两句话,显然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同时还带有深切地在安慰我的意思,一颗芳心自然是无限感激。狄老太见秋航说着话,又向自己丢了一个眼色,这就知道事情必有蹊跷,秋航一定为了避免陆小姐的难为情起见,所以他先出外去避一避了,遂应声说道:

“你只管自去,陆小姐我会招待她的。”

说着,便拉了丁香的手,很亲热地走到里面一间房中,倒盆脸水,先给丁香梳洗。秋航急急地奔出了鸿怡坊,他可不是到维纳斯去,跳上人力车,立刻叫他拉到三友小筑,三脚两步奔到十五号门口,伸手按了电铃。那胸口的这颗心,跳跃的速度直超过平日三分之二的快了。这时,里面有人问了一句谁呀,跟着这问话的声音,人早已奔了出来。秋航见是林英,便开口慌张地问道:

“林英,你家小姐的受伤到底如何了?她的人现在哪儿啊?”

林英见了狄秋航,也不及开门,就先回答道:

“狄少爷,我家小姐现在卡隆医院里特等病房十六号,我方才从医院回来呢,伤势是颇重,但幸没有生命之危险……”

狄秋航一听这话,也不等她说完,立刻翻身就走,奔出三友小筑,坐车急急到卡隆医院里去了。 JFJflh0byPInWknIhMs1SnfHTeSDykJr1hxzvND0Eh8Ln1OLEDni2lENbIy+dh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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