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贤的爸爸杨惠祖,原是江苏吴县人,自从迁居上海,创办实业,一帆风顺,竟挣有了百万家产。原配李氏,生子一,就是维贤。维贤年十八,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十分俊美。生性虽然聪明,但是因了环境优良,因此不知道人世间有痛苦的事,只晓得吃馆子、上跳舞场、看戏院。若华是李氏的哥哥女儿,不幸父母早亡,所以自幼寄居惠祖家里,她和维贤原属中表姐弟,但是年龄却相差了十年,维贤小时,常随若华游玩,所以两人感情颇好。
维贤既然只晓得交际游逛,对于书本子自然不肯用功。因了不肯用功,学业哪里还会好了吗?所以每学期的考试成绩,终是“少力”两个字眼拼拢来的等级,因为有钱,竭力向学校疏通,总算勉勉强强地升了级。好在现时代的学校相当马虎,所谓“校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可见学校虽为普及教育、培植良好国民而设,但到底还不脱是带些儿营业的性质。这句话说来未免言过其实,苛责太甚,教育界中的人物难道是不用吃饭的吗?终不见得饿了肚子来教育学生的。这话自然也是相当对,好的学校固然有,坏的学校更要多,这里所说的也未始没有。
前年的春天里,维贤因为在上海学校里似乎是没有什么脸儿可以再读下去,所以写信给若华,叫她在北平给他找个好些的学校,预备转学到北平去。若华一个人在异乡客地,正感到苦闷,今接表弟来函,自然十分喜欢,当即给他介绍入民华中学读书。维贤自到北平求学,似乎恐怕被表姐见笑,所以对于书本稍会当些儿心,因此每学期考试成绩总算也不至于再戴“少力”的头衔了。近两年来,若华见维贤长得这样风流貌美,而自己又无对象,一颗芳心不免爱上了这个表弟。但一想年龄的差别,表弟固然不会喜欢自己,姑爸姑妈也绝不会赞成有这一头姻缘。若华到此,对于人生不免是引起了无限的悲观。好在维贤对于这位表姐是特别地表示好感,有空闲的时候,常来约她出去游玩。若华虽不希望和表弟有圆满的结果,但眼前既没有对象,真所谓慰情聊胜于无罢了。
这天晚上,若华和维贤在校门口和秋枫分手,两人便坐车到燕华饭店,乘电梯上四楼,踏进了新都舞厅。只见那四周布置着夏威夷的风景,一阵阵悠扬的爵士音乐播送到耳里,顿时全身有股电流直灌注到脚尖,那脚尖就会奇痒起来。侍者给两人找到一个座位,泡上两杯白菊花茶。若华和维贤的两眼这时都注视在舞池里,只见那一对一对的舞伴,搂着腰肢儿,勾肩搭背,进进退退,翩翩地作婆娑舞。在暗绿色含有神秘性的霓虹灯光下瞧来,更觉得醉人心神,荡人魂魄。
“表弟,近来姑爸可有信来?想他们俩老人家的身子一定很好吧?”
静悄悄地坐了一会儿,若华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向维贤瞟了一眼。维贤点了点头,望着若华的脸庞,忍不住微微地一笑。若华不知他这个笑究竟有什么作用,遂白了他一眼,娇嗔道:
“你笑什么?难道我这两句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
若华这种娇嗔的意态,在神秘的红绿灯光下,瞧进到维贤的眼里,觉得这位表姐的年龄虽然大一些,但却也有另具一种妩媚的风韵,实在很令人可以感到她的可爱。情不自禁地偎过身去,握住若华的手儿,顽皮地笑道:
“我以为既坐到这里,就不应该谈这一种无聊的话。表姐,我们还是去舞一支吧,挺好的探戈舞步子,错过了岂不可惜吗?”
维贤这两句话,倒不禁使若华为之愕然,瞅他一眼,说道:
“什么?你这是哪儿话?我问姑爸姑妈身子好不好,是无聊的话吗?唉,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儿,姑爸姑妈真白疼你一场了。”
“表姐,你这话未免太苛责我了,我的意思原是到舞场里来,就别谈这些话,最要紧的就是跳舞,并不是我心里不记挂他们老人家,我在睡梦之中,也常常见妈开洋箱取钞票汇给我呢。”
若华听他这样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同时又感到无限的叹息,黄金作祟,也许是环境造成他这样的一个性情。遂恨恨地把他手儿摔开,白着眼儿,笑道:
“我问你,你到底记挂你的妈妈呢,抑是记挂洋箱里的钞票呀?”
维贤听了这个话,脸儿倒是涨得绯红,但忽又搭住了若华的肩头,凑过脸儿去,哧哧地笑道:
“表姐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先记挂妈妈,后记挂钞票的。想着妈妈的爱我,她知道有一个月没汇钱来了,我一定闹着贫血,所以她又要给我汇钱了。你想,妈妈这样的慈爱,怎能不使我心里记挂呢?”
“所以我才说你妈妈是个孝子哩!”
若华说了这一句话,忍不住哧哧地握着嘴儿笑起来了。维贤却没有理会到这一句话的正反面,却伸手去拉若华,和她一同到舞池里去欢舞了。
“表姐,你近来的身子似乎胖得多了,想来很快乐吧?”
维贤在舞池里紧紧搂着若华的腰肢,偎着她的心胸,只觉得若华的两个乳峰隆起,绵绵软地好像两个棉花团贴在身上,经过了微微的摩擦,感到了一阵热烈的电流灌注到全身的皮肤里,每个细胞里顿时起了异样的变化,不禁把嘴儿凑到她的耳边,笑嘻嘻地问着。若华原是个聪明的人,听他这样说,便骤然将他身儿推开,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绷着粉颊儿嗔道:
“你这人愈大愈顽皮了,胡说乱道的,当心我撕你的嘴。”
“咦,表姐你这是什么话?我何曾胡说乱道呀?你这几天来真的白胖得多了。”
若华见他还要涎皮嬉脸地说着,遂把搭着他肩上的手儿抬到维贤的颊上,恨恨地拧了一下,笑嗔道:
“几天来就会白胖了吗?再说我人也要老了,还谈得上白胖两字吗?显然你有心挖苦我,我不给你些儿辣手,你也不晓得我表姐的厉害了。”
“啊哟,表姐,你这人真也太会多心了。我要是有心挖苦你,那我定没好结果的……好表姐,你快放了手,就饶我这一遭儿吧!”
维贤把舌儿一伸,显出顽皮的神气,说到后来,竟带了哀求的口吻。若华见他发了誓,便放了手,又在他肩上打了一记,说道:
“这孩子说话就不知轻重,那也值得发誓的吗?照你看来,那么我真的还不老吗?但是年龄可已不轻哩。”
若华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勾引起无限的哀怨。维贤瞧她这个情景,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便假装认真地说道:
“真的,像表姐这样的丰姿,最多也只不过二十一二岁好看了。”
“真的吗?你别给我说好听话吧。”
维贤说的“只有二十一二岁好看”这句话,顿时把若华一颗已枯槁的芳心重又蓬勃起来,心中暗想:假使我真的还只有这样年龄好看,那我和秋枫实在还很可以配成一对了。想到这里,这一颗心儿也就乐得怒放了,情不自禁地把身子直偎了过去,很兴奋地问出了一句“真的吗”,但不到一分钟之后,她又觉得这是空口白话,绝不是实在的,把她一颗火热的芳心仿佛泼上了一盆冷水,立刻又灰了下来。维贤见她这样热狂的神情,一时把自己的脸儿也直贴到若华的颊上去了。不料就在这个当儿,那音乐的声音竟已停止,两人只好携手归座。维贤顽皮十分地偎着若华怀里,微昂了头儿,望着若华的粉颊,笑道:
“表姐,我不是奉承你,在我眼中看来,你实在是个挺美丽的女子哩!”
“不要你胡嚼了,快坐正了,那像什么样儿?”
维贤这两句话送进在若华的耳里,心中不免荡漾了一下,喜悦激起了她无限的娇羞,两颊上泛起了一朵鲜美的桃花,秋波盈盈的俏眼儿睃了他一眼,忍不住妩媚地嫣然笑了,一面又把纤手推着维贤的身子,叫他坐正了。维贤躺在她的怀里却不肯起来,憨憨地笑道:
“这要什么紧?十年前姐姐不是常抱着我玩吗?你是我的大姐姐,我好像把你当作妈妈看待哩,你难道还在我面前害羞吗?”
“呸,你这呆话要折死我了……”
若华啐了他一口,忍不住又哧哧笑,纤手按着他的肩儿,轻轻地抚着,真的不再推他起来。两人相倚相偎地坐了一会儿,仿佛这个样子,彼此的心灵上都得到一种很深的安慰,两性间的神秘,真是不可思议的了。
“表弟,你快起来,你快起来!那边我的学生来了……”
若华忽然瞥见东面有两个年轻的男女,臂挽臂儿地含笑踱了过来,似乎正在找他们的座位,男的不知是谁,女的认识是自己学生魏明珍,所以急急地把维贤拉起。就在这时候,那明珍好像也已看见李先生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一处,芳心吃了一惊,因为自己是个学生子,在舞场里遇见先生,当然是件十分不好意思的事,所以急欲回身向后避去。但是她身旁的男子却是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手指向若华旁边那只座桌一点,说道:
“那边不是空着吗,我们就到那边去坐吧。”
明珍意欲告诉原因,但她的男友早已把她拉过来了。因此明珍的视线竟和若华瞧了一个正着,这就不得不红了脸儿,含笑招呼道:
“咦,李先生也在这儿玩吗……”
若华平时在校对于学生教导,总说我们在求学时代的女子,第一切勿身习浮华涉足交际场所,做那无益的娱乐,不料今日在无意之中,却遇到了学生魏明珍。在若华心中暗想:明珍若窥见了我,她一定会避开的。谁料她不但不避开,而且还走上前来招呼,这倒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因此也只好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站起来答道:
“明珍,你刚才来吗?”
“是的,这位是我的校中先生李若华女士,这是我的表哥宋心尘。”
心尘见表妹竟也开通,一些儿不避嫌疑地和校中先生相见,遂很恭敬地向若华行了一个礼,叫声李先生。若华遂也不得不向维贤给两人介绍,大家听一个是表兄妹关系,一个又是表姐弟关系,大家这就忍不住笑了。
“那么你们就在这里一块儿坐吧。”
彼此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显然大家都感到局促不安。若华因为自己不能以身作则,竟被明珍发觉在舞场游玩,那么对于明珍的跑舞场根本没话可说,而且反觉得有些难为情,似乎是失了平日做教授的尊严。在明珍的心中,虽然是怕若华的责骂,但先生既可跑舞场,难道学生就不可以跑了吗?要责骂也得先责骂自己,所谓仅仅只有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老鸦笑乌炭,彼此相等,所以胆子也就大了一半。若华见事情既已如此,遂也索性摆出洒脱的态度,把手在沙发上一摆,显然是叫他们一同坐下了。明珍见李先生没有什么怒意,知道她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口,遂笑了一笑,点头和宋心尘一同坐了下来。茶役问吃什么,明珍说拿两杯咖啡茶。若华见明珍的神情,绝不是初次来玩,可见她是这儿的老主顾了。
“李先生和杨先生来了好一会儿吧,瞧电影闷气得很,还是这里坐着听听音乐好得多。”
明珍吩咐了侍役后,回眸过来向若华望了一眼,笑盈盈地说着。若华知道明珍所以这样说,是避免她和表哥到舞场来的意思,并不是跳舞,其主题还是着重于听音乐。听音乐三个字,似乎可以抬高自己的品格,绝不是因为醉生梦死的欢娱而来,原是美其名而遮饰羞涩的意思。不过这意思很好,正中自己的下怀,遂频频点了点头,含笑答道:
“我们来了也不多一会儿,谈谈话比较这儿自由一些,你们会不会跳舞?”
明珍听李先生这样问,一时想起学校里上课时候的教训,仿佛前后成了两个人。这也许是彼一时此一时,环境的不同,所以有着各地各种的论调,心里未免感到了有趣。不过到底还有些儿顾忌,摇头笑道:
“我们也不十分会跳的,偶然高兴,才去下海舞一次。”
“这种地方如果天天沉醉着,自然容易堕落,不过逢场作戏,于身心倒也不为无益……”
若华在这儿还俨然是先生的口吻,向明珍叮嘱着。在她这几句话的意思中,就是声明自己并不是常常来游玩的,原不过是逢场作戏,兴之所致罢了。不料维贤和心尘听了,竟不约而同地扑哧一声笑了。若华经两人这样一笑,顿时脸儿红了起来,自己也觉得这戴有假面具的措辞还是不说的话,心里真感到十分难为情,因为竭力要避免自己的难为情,遂装了个没理会,自管握起那杯菊花茶,凑在自己的嘴唇边,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呷着。
这时音乐台上的乐队已换了一班粤曲,悠扬地奏起时,那舞池四围的舞伴都纷纷地下舞池里去欢舞了。
若华和明珍耳听着这样美妙的歌曲,眼瞧着红男绿女相倚相偎旖旎的风光,扑朔迷离,五颜六色,令人意销魂荡。当初竭力熬住了的假面具,此刻不免要显出原形,再也忍不住那两只高跟皮鞋的后跟,在光滑地板上叽咯叽咯地合着节拍响起来。维贤和心尘似乎也已晓得两人的需要,便同时站了起来,含笑说了一声“我们也去舞一次”。明珍和若华巴不得两人有这一着,早已很快地站起,携手到舞池里去了。
心尘搂着明珍的腰肢,偎着明珍的粉颊儿,两人十分亲热地欢舞了一会儿。慢慢舞到暗绿的池角边,分开了身子,心尘凝望着明珍的娇面,笑道:
“珍妹,你的胆子倒也不小,怎么特地去和李先生招呼呢?虽然原也没有什么关系,但彼此的行动不是都受了拘束吗?”
“你还说呢,我瞧见了李先生,正欲告诉你避开,不料你就把我直向那边座桌上拖去,我要告诉你也来不及,自然只好硬着头皮去招呼了。其实先生自己也到舞场来玩,对于学生哪里还有什么话好说我呢?”
明珍听心尘这样说,便把秋波向他盈盈地斜乜了一眼,露着雪白的牙齿,忍不住嫣然地笑。心尘频频地点了点头,也笑着说道:
“可不是,这个密司脱杨是否是她的表弟,还是一个问题,也许是她的爱人,那也说不定的。”
“这个李先生大概不会骗我们的,单瞧密司脱杨的年龄,恐怕也要小了李先生一半。这样年轻貌美的男子,哪里会爱上她哩?”
明珍后面这两句话,听进在心尘的耳里,骤然好像有股酸溜溜的气味直冲鼻端,在一颗心灵上不觉引导起了无限的醋意,故意憨憨地笑道:
“哦,密司脱杨,倒的确很是漂亮,无怪许多少女都看中他哩,不过这种小白脸最没有人格,一般姑娘们少不得就要上他的当。”
心尘忽然在暗地里大攻击维贤,这倒使明珍听了,不禁为之愕然。你和他原只有初会,怎么知道他小白脸最没人格呢?况且你和他无冤无仇,何苦要这样地坏人名誉?你自己这样好妒不道德的行为倒是没有人格哩!明珍心中虽然是这样思忖,但嘴里是绝对没有说出来,同时脸上还浮现了一丝微笑,频频地点了点头。心尘见明珍这个意态,心中方才放下了一块大石,很亲热地偎过身子,紧搂她的纤腰儿,又欢舞到舞池中心去了。
爱情这样东西,实在是自私极了,完全是只有我、没有你或者他的。心尘听明珍赞美维贤是个风流英俊的少年,心里便大大地不受用。其所以要向明珍诉说维贤小白脸没有人格,他的意思并非和维贤有什么冤仇而坏他名誉,实在是恐怕明珍转变了爱的方针,使自己堕入了失恋的途径。在心尘的意思,倒也不能说他错,可惜明珍并没透底地想一想,所以反有些鄙视心尘无故地破坏人家名誉了。
“哦哟……”
心尘和明珍正在舞得高兴的当儿,忽然明珍的脚跟竟被人踢了一脚,明珍这一痛,不禁颦蹙双蛾,微咬银齿,俯下身子去抚摸脚跟。就在这个时候,早听有人抱歉着笑道:
“啊哟,真对不起,竟把魏小姐踢痛了……”
明珍骤然听有人呼她的名字,心里奇怪,连忙抬头望去,原来正是杨维贤和李先生的一对,若华还向明珍哧哧地笑。明珍站起身子,也就报之以微笑,忙客气着道:
“不要紧,不要紧……”
明珍说完了这两句话,那音乐也停了下来,于是各人便都又携手归座。维贤也把那柔和的目光向明珍脉脉地瞟了一眼,是包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微笑道:
“魏小姐,刚才一脚可给我踢得不轻,不知现在可仍痛吗?”
“还好,没有痛了,多谢你……”
明珍见他又这样问,显然他是这一份儿的多情,不觉一撩眼皮,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对他抿嘴盈盈一笑。维贤听她还说多谢我,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觉得这位魏小姐倒是个挺和气的人,意欲说几句体己的话,但又恐心尘吃醋,所以已把说到喉咙口里的话仍又咽下肚去,只不过很多情地望着她笑了一笑。心尘瞧了两人这个情景,心里似乎颇觉不乐意,所以坐了不多一会儿,便怂恿明珍到别处去游玩。明珍见了他脸部的表情,显然是喝着这一罐没有意思的醋,心里不免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反感,暗自想道:我和你只不过表兄妹的关系,既没有订个婚约,你又哪里可以束缚我的自由,这不是太笑话了吗?但表面上却绝不露一些痕迹,听从心尘的话,和若华维贤点头作别,说早一些儿回去了。维贤见明珍秋波脉脉送情的意态,心里更加了浓厚的希望,便忙含笑说道:
“还只有十点钟哩,你们这样急急地要走干吗,为什么不多玩一会儿?”
“因为我们出来的时候,向妈妈原说十点敲过回家的,恕不奉陪了,李先生和密斯脱杨就多玩一会儿吧。”
明珍因为要顾全自己的面子,不得不说了一个谎,同时把她的明眸又笑盈盈地向维贤凝望。维贤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乐得眉飞色舞,耸着肩膀也递给了明珍一个会心的微笑。这里心尘和明珍向若华行了一个礼,已是弯着手儿踱出去了。当将要走出舞厅的门口时,明珍又回眸过来,向维贤瞟了一眼,不料只见维贤也呆若木鸡似的出神,因了一回头,两人四道目光,就成了一个直角的视线,明珍这就不禁又报之以微笑。维贤被她那临去秋波和一笑,倒不禁也为之神往。
“痴情种,别老呆着了,人影子也没有了,你还呆着干什么?人家是已经有了对象的人,你不要转念头了,何必去和人家喝这罐酸醋呢?你要女朋友,那容易得很,表姐明儿给你介绍一个比明珍还要好的是了。”
若华虽然还是个独身,但在情场上原也有相当的历史和经验,今瞧着维贤和明珍的情形,哪有个不明白的道理,所以拉着维贤的手儿,望着他笑嘻嘻地说。维贤一面坐下,一面红着脸儿,缠着若华不依道:
“姐姐,你老取笑我,我不要,谁又在转她的念头呢?”
“我倒是好意,谁曾取笑你。只要你不胡闹,好好地读书,我真的会给你介绍一个才貌双全的女朋友。”
“我不要,我不要,我有姐姐这么一个人常在一起,还要什么好朋友呢?”
“你这话有趣,姐姐也不能够老伴着你在一块儿呀!”
“这样说来,姐姐不久可是要到姐夫家里伴如意郎君去了吗?”
维贤听若华这样说,便微昂了脸儿,凝望着她的粉颊儿,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若华说的原属无心,不料今被维贤这样一取笑,倒也难为情起来,红晕了双颊,啐了他一口,娇嗔地笑骂道:
“烂舌根的,短命这孩子,倒取笑我老阿姐起来了。”
“这是再正经也没有的了,姐姐难道不要和人家结婚了吗?你这样无缘无故地骂我,那是罪过的。”
“呸,看明天会不会响雷,把姐姐打死哩!”
若华把绷紧了的粉颊,忍不住又展现了一丝浅笑,秋波白了他一眼,却逗给了他一个似恨似爱的娇嗔。维贤耸着肩儿笑了,若华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晚两人在新都舞厅直玩到十一点半敲过,方才携手出了舞厅,维贤给若华讨了街车,遂各握手分别。
若华回到校中,走进宿舍里,只见初中二的级任赵惠英早已在对面床上鼻息鼾鼾地熟睡了。听她睡得这样甜蜜,自己的眼睛也会要闭拢来,遂即脱衣就寝。不知怎的,一时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心里似乎乱得很。虽然室中的灯光是已经熄灭了,但窗帘外透露进来的一片清辉月色,映得室中的景物,却依稀地分外明晰。于是她脑海里又展现了舞场中的一幕,红男绿女,全是对对情侣。想起了情侣两字,心里顿时又会感到了一阵烦躁,虽然午夜的时光,四周是这样静悄,但自己的耳边仿佛是锣鼓喧天那样热闹。月光虽然是那样柔悦和可爱,不过在此刻若华的眼里瞧来,似乎月儿的脸庞并不像在普通人的心里这样温软可亲,简直觉得月亮姑娘所以向自己这样笼罩,是未免带有些儿恶意的了。
一线曙光从黑漫漫的长夜里破晓了,青青的草地上都沾着了晶莹的露水。晨风微微地吮吻着软长的草儿,不停地悄悄地点着头,从东方反映过来的带着彩色的阳光,更闪烁得那露水像珍珠般地可爱。
“周先生,你早,玉人昨夜睡着还安静吗?”
秋枫从寓所里坐车到校,浴着微含温意的阳光,在草地上拖着瘦长的身影,慢步地踱进了教务室。只见室中是静悄悄的,每个案头上都是空着座椅。只有教务主任的写字台旁已坐着了一个中年的妇人,那妇人就是被人称为铁面无私的周月亭。在无形之中,秋枫的心灵上感到了一阵无限的敬意,带着恳诚的音调,向月亭轻轻地问。
月亭微抬起头来,向秋枫望了一眼,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个给人代庖的教授,却比校中的众教员还要到得早,这的确是一件难得的事。满脸含了慈祥的笑,情不自禁站起身子,点头答道:
“朱先生,你早,玉人倒睡得很安静,多谢你记挂。”
“多谢你记挂”这一句,送在秋枫的耳里,倒是有些儿不好意思,不免脸儿微红了红,笑着一点头,自管坐到案头上去了。约莫一刻钟后,教员们都陆续进办公室来了,于是一个教务室中是充满了“早”“早”的声音。秋枫抬起头来,望着最后进来的李若华,齐巧成了一个四目相对,秋枫不免点了点头,若华却秋波脉脉地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笑。
“朱先生,你刚来吗,可用过了早点没有?”
想不到若华还会笑盈盈过来这样搭讪,秋枫倒也不能不回答了,微笑着点头道:
“吃过了,李先生呢,昨晚在哪儿玩?”
“昨晚瞧了一场电影就回校。周先生,玉人今天请假吗?”
若华听他这样问,频频点了点头,大概因为心虚的缘故,生恐露出马脚来,于是回过身去,又向月亭这样问着。月亭笑着点头,因了她这样一问,不知底细的教员们都过来询问为什么请假,秋枫心中似乎感到难为情,只好借故悄悄地先溜出教务室去了。
中午的时候,教务室中只有月亭和秋枫两人,静悄悄地改批学生的卷子,除了壁上嘀嗒的钟声,一切的一切都像死去了那样沉寂。
“太太……”
这个称呼在这儿是从来不也曾听见过,所以使室中的月亭和秋枫都惊得抬起头来,大家都认识这是王妈。王妈会到这里找太太,月亭心中自然是吃了惊,不免站起身来,似乎晓得事情是总关于玉人的,这就急急地问道:
“王妈,小姐怎么了,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来,却让小姐一个人在家里呢?”
“小姐忽然发烧得厉害,我急糊涂了,所以急急地赶来了。”
“什么?小姐发烧吗?早晨才好好儿的呢……”
王妈说玉人忽然发热了,这一句话不但使月亭吃惊,秋枫是更焦急得不得了,站起身子,扶着桌沿,呆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月亭觉得爱女生了病,这是使自己一件最最心痛的事,其余的也就管不了许多,向秋枫一点头,便慌张十分地跟着王妈匆匆地回家去了。秋枫眼瞧着月亭和王妈在门框子里消逝了,心里感到了万分不安,回眸望着窗外阶沿上放着那几盆秋海棠,一阵凉风扑面,不觉身子抖了两抖,心头激起了一阵莫名的悲哀。
秋阳淡淡地已向西山脚下沉沦去了,暮色降临了大地,在宇宙里笼罩了一层微褐的颜色。秋枫急匆匆地奔出了黄江女中,跑上了街车,一颗心儿的跳跃,好像十五只吊水桶般地七上八下地摇荡,嘴里连催着快拉。车夫应了一声,拔步飞跑,乘着一抹夕阳,不多一会儿,已在烟雾中模糊了。
“周先生,玉人的热度可曾退些儿了吗?”
秋枫敲进了玉人的家门,由王妈领到玉人的卧室,一脚跨进门槛,就闻到一阵药香送入鼻管,显然玉人已瞧过了大夫。只见月亭坐在床沿旁默默地出神,见了秋枫,便含笑站起。秋枫的脸上是浮现了一层忧容,悄声儿地低问着。
“我回来就给她瞧个大夫,头汁的药也喝了。朱先生,你放心,玉人的发热并不是因受伤而起,也许是受了一些儿感冒,刚才她还向我问着你,此刻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想是睡着了。”
月亭瞧着秋枫忧形于色的神情,知道他是担着万分的抱歉,一面请他在桌旁坐下,一面很慈和地安慰着他。秋枫听玉人在病中还问着自己,可见她的一颗小小心灵之中,的确亦有我这一个人的影子了。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大概因为平日情感太浓厚的缘故,意感到有些儿凄然。
“玉人这孩子的身体是素来娇弱的,想是乏力了,所以才发些儿寒热,药喝下了,回头出身汗也就好了。倒是累朱先生奔来奔去地挂心,真叫人对不起。”
月亭见他颓然地坐在椅上,默然无语,遂又拿这些话来搭讪,原是开解秋枫不用心里感到不安的。但秋枫听了,心里又想及玉人所以乏力,大半还是因为两次的赛跑,未免用力过了度,推其原因,脱不了是自己累的她,心里自然更感到了难受。今听月亭还说对不起自己,这就连忙轻轻地说道:
“周先生这是什么话?我对不起你,怎么你倒反对不起我呢?我跑几趟要什么紧,只要玉人立刻痊愈了,不是大家都快乐吗?”
秋枫的手儿抚摸着桌沿,身子是向前微微地俯着,那说话的意态显然是那样真挚和恳诚。月亭点了点头,因为他的意思既然是这样真实,当然无用和他说什么虚伪的客套了。
“妈妈,倒杯茶儿我喝……”
彼此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床上玉人柔和的喊声,震碎了房中寂寞的空气。月亭知道玉人醒了,拿了一杯开水,走到床边,扶起玉人的娇躯,把茶杯凑在她的口边,给她喝了两口,低声道:
“玉人,朱先生又来望你了。”
玉人听了这话,微昂起脸儿,回眸向秋枫瞟了一眼,果然见秋枫已站起来走了近来。不觉把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圆地一转,频频点了点头,掀着酒窝微微一笑,表示是谢谢他来看望的意思。
“玉人,好好儿的怎么又发热了?此刻可退些儿了吗,伤口不知仍痛吗?”
秋枫见她云鬓蓬松松的,两颊透着两圆圈的红晕,秋波盈盈的,那意态是这一份儿惹人怜爱,明眸凝望着她,两手微微地搓着,显然是这一份儿的关心。玉人已在枕上躺了下来,手背抬到额上擦了一下,笑道:
“伤口是早不痛了,热也退了,才儿喝了药,睡了一忽儿,此刻倒出了一身汗哩,朱先生多早晚来的?”
“才来了不多一会儿,你可饿了,我给你到厨下去热些儿稀粥,朱先生就陪你聊天一会儿吧。”
秋枫的一句话,是月亭给他代回答了,月亭见女儿很高兴的意态,似乎放心了大半,自管退出房外去了。玉人见妈妈走了,朱先生呆呆地站在床前,便撩出臂膀来,在床沿边轻轻拍了拍,对他微微一笑,这举动显然是叫他坐在床沿的意思。秋枫到此,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仔细一想,我不能当她是个少女看待,只能当她是个孩子,那么便一切也不用避嫌疑了。
“你此刻热度可全退尽了?”
“真的全退了,那一煎药倒是很有效验,朱先生,你不信摸摸我额间,一些儿也不烫手了。”
秋枫坐在床沿轻声地问,玉人扬着眉儿很高兴地回答,同时伸手握起了秋枫的手,向自己额间去按着。秋枫再也想不到她有这样亲热的举动,可见她完全还是孩子的成分,自己也就不得不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点头笑道:
“真的已不烫手了,那才叫人心安。中午我得知你发热的消息,我心中真急得什么似的呢!”
“可不是,我没有哄朱先生吧。”
玉人掀着酒窝儿又哧哧地笑了。秋枫听她这样说,这就愈加觉得她的天真有趣、稚气可爱,望着她娇艳的两颊,忍不住也笑了。
“朱先生,你干吗不说话?妈不是叫你和我聊天一会儿吗?”
秋枫因为呆瞧了她一会儿,也许玉人是因为怕羞的缘故,把那雪白牙齿微咬着嘴唇,睃他一眼,笑着扭捏了身子问。秋枫觉得她这话真是有趣,每一句都有回味的价值,似乎嚼橄榄一样,这就噗地一笑,说道:
“这话倒真是……不过我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哦,有了,我想知道你家里一些事情,不知你肯告诉我吗?你妈是什么学校毕业的,你爸爸想是在外埠办事吧?”
“朱先生,这个妈妈还没有告诉你吗?你要听,我当然可以说给你知道一些……”
玉人听秋枫问她家中情形,便很奇怪地反问他,在她意思中,似乎秋枫是早已知道了的模样。现在既然还不晓得,她便要好好儿告诉一番似的,咽了一口唾沫,顿了一顿。秋枫并不打断她的话头,只管静静地听她说下去道:
“我妈妈原姓陈,周是我爸爸的姓,妈妈是燕京大学毕业的,爸爸周徐风,他是个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生,这还是二十多年的事情,爸和妈便结了婚。那时我国的局势好像南北朝一般,十分不太平,爸爸在政界里虽然也活动了几年,奔波忙碌,终也是个苦事,所以待我到人间来还不到七年,他就患咯血之症死了。妈妈当时伤心万分,从此便献身教育,将永远为学校而服务了。光阴过得真快,离爸爸的死去,竟已有整整的八个年头了呢!”
玉人絮絮地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她小小的心灵之中激起了思亲的痛,眼帘下已润湿了一堆。秋枫方才知道玉人是真的还只不过十五岁,和自己实实足足地相差了七年,今见玉人勾引起了伤心,慌忙笑道:
“啊哟,这可好了,那我就真不该,简直是该打该打,你妈原是叫我伴着聊天解你的闷,不料反勾引起你的伤心来了。”
秋枫说着话,把手抬到嘴上,真个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玉人瞧了这个情景,倒忍不住又噗的一声破涕为笑了。秋枫这才放下了心,伸手在袋内摸出一方帕儿,意欲叫她拭干了泪痕,谁知玉人早把手指在眼帘下来回擦了两下,笑道:
“不用帕儿,我这样一擦,就完了。”
这种有趣可人的意态,瞧在秋枫的眼里,倒不禁为之神往,望着她憨憨地笑了。玉人瞧他这一种笑的样子,似乎是含有了神秘的意思,心里很觉难为情,秋波白了他一眼,却别转了脸儿去。
“朱先生,你已问过了我,可是我还不曾问过你哩。你的爸妈全都好吗?家住在哪儿?还有什么人?如今年纪几岁了?姐妹兄弟有吗?”
经过了良久时候,玉人忽又回过脸儿来,因为是骤然之间,两人都是一怔,玉人望着他嫣然一笑,方才也问出这许多的话来。秋枫见她问得这样详细,也不知她所以这样问是否有什么用意,一时呆了一呆。玉人见他不肯立刻就答,便噘着嘴儿,生气道:
“朱先生,你怎么不回答我,敢是不肯告诉我吗?”
“这是什么话,你告诉了我,我敢不告诉你吗?我今年是二十二岁了,家就住在延平路胡同第三家,兄弟姐妹一个都没有,爸妈也都过世了……”
秋枫见她竟鼓着小腮子赌了气,这就慌得像背书一般地都诉说出来了。玉人听了,频频点着头,暗自念了一声二十二岁,又沉吟了一会儿。秋枫见她这个意态,暗想这是什么道理,因此不免也对她沉吟了一会儿。玉人似乎理会自己这个样子,不免是引起了他的猜疑,遂立刻又很快地笑问道:
“那么朱先生难道只有一个人住在家里吗?也许还有你的夫人吧……”
玉人既问出了口,倒又害起羞来。粉嫩的颊上笼罩了一层红晕,凝视着秋枫,只管憨憨地笑。秋枫摇了摇头,说道:
“婚也不曾结过,哪里就有夫人了呢?”
“这样说来,朱先生住在家里,倒是和我一样地感到冷清和寂寞了。”
“你还有一个妈妈哩,所以你究竟还比我强得多。”
秋枫说完这两句话,心里似乎也有了一阵感触,轻轻叹了一声。玉人对于秋枫的叹息,是表示十分的同情,把她小手去抚秋枫的手背,娇媚地笑道:
“朱先生假使不讨厌我,我将来一定常会到你那儿去玩的。”
“假使你愿意来玩的话,那我总不会讨厌你……”
玉人不待他说完,早已啐了他一口,眸珠向他一白,却是忍不住嫣然笑了。秋枫理会她啐自己的意思,觉得玉人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也不禁站起身来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月亭亲自端了一碗粥进来,放在床边的玻璃小桌上,一面用手按着她的额角,一面含笑道:
“热度完全退了,玉人,你觉得舒服多了吗,妈喂你吃好不好?”
玉人从床栏上靠了起来,转着眸珠,含笑点了点头。秋枫坐在旁边,瞧着玉人吃完了粥,便要站起告别,月亭还没有留他,玉人早嚷着不依,月亭笑道:
“那么朱先生就吃了晚饭去,玉人这孩子刚才只会闷闷地睡,我真担着心。此刻有说有笑,灵活了许多,我才放下一块大石。可见朱先生能体贴孩子的心理,所以把玉人引逗得高兴了。”
秋枫听月亭这样说,又见玉人明眸凝望着自己,掀着酒窝只是笑,可知玉人心中果然是这份儿的欢喜了,自然不敢拂她的意思,只好答应下来。玉人见他不走了,遂伸手开亮了灯泡。因为房中是暗淡得好久了,骤然在灯光下瞧到玉人的脸颊,尤其在微病之后,那种娇柔不胜情的意态,是更觉得楚楚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