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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恃强忍痛争魁首
未免有情属斯人

若华站在秋枫的身后,见他眼睁睁地直到汽车没了影儿,兀是出一会儿神,而且同时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忍不住笑着问道:

“朱先生,怎么啦,你又叹气了?”

“你想,我才代庖了一天,就出了这个乱子,那不是叫我心里很不受用吗?”

秋枫一听有人这样问着,这才理会自己身后还有李若华小姐站着,遂回过身来,拿手抬到头上去抓了抓,表示非常不好意思。明珍和露茜听了,却笑着插嘴说道:

“朱先生也太会多心,上体育课的时候,血跌出了,那是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稀奇的。”

“明珍和露茜这话不错,况且玉人的伤势也不重,休养两天也就好了。那么朱先生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学生因运动受了伤,难道教员也都担着抱歉吗?”

若华秋波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明珍和露茜凝望着秋枫的脸儿,也抿嘴憨憨地笑。秋枫瞧她们这个情景,方才意识到她们这个笑,至少是含有些意思的,似乎在笑自己所以这样不安,未免和玉人有了特别的好感。因为避免她们的猜疑,不得不竭力装作毫不介意的神气,点头笑道:

“我也并不是老担着抱歉……”

秋枫说到这里,又觉得说不下去。因为既然没有老担着抱歉,何必又显出很不安的神气呢?还不是自相矛盾了吗?好在别人家却也不曾注意到这一点,明珠和露茜向两人一鞠躬,已是背着书包回家去了。这里秋枫和若华也慢步地踱进到教务室中来。

晚上吃过了饭,秋枫漱洗完毕,黄其俊虽然原有被铺在校内,但秋枫觉得很不方便,反正外面自己有寓所,当然还是住到自己寓所里去好,况且子夜十二时后,自己还要到报馆里去一次。所以在七点敲过以后,他便两手插在西裤袋内,慢步地踱了出校去。

蔚蓝的天空,好像洗过了那样碧青,当空嵌着一轮光圆的明月,因为是没有浮云流动的缘故,月亮姑娘圆圆的脸庞,被那青天相衬托,是更加显出皎洁得可爱。秋枫抬头望着那月儿的光芒,心里觉得这又是象征着一个纯洁的姑娘。于是在他脑海里又浮现了玉人可爱的脸庞,今天的事真不幸,累玉人受了伤,这实在是我的不好。不过事情也奇怪,玉人已跑到了终点,怎么却会跌了一跤呢?也许她是太兴奋的缘故了吧,因为她的明眸当时是只管瞅望着自己,同时掀着酒窝儿又娇媚地笑,我知道她的一颗小心灵,在那时完全是只注意在我的身上,所以两脚是绝不会顾到地上的石子的了。唉,这老天似乎也太会捉弄人了。想到这里,不免又感到好笑,这事怎么牵涉到老天身上去,那真是太没意思了。大凡一个人,自己心中有了不如意,就会恨天怨地,其实天地原是个木然无知的造物,可是不如意的人儿,偏偏要恨是老天捉弄人,那老天的冤枉,真也可谓是没处申诉的了。于是秋枫又觉得今天玉人的受伤,也许是在她生命过程中注定的了。

“朱先生,你到哪儿去?我们一块儿去玩玩怎么样?”

忽然那边树丛中走出一男一女的黑影来,因为是骤然之间,所以倒把秋枫吓了一跳。但听了这声音,晓得是李若华。果然就在话声在空气中流动了后,那若华和一个年轻的西服男子已是走到面前。虽在月光依稀之下,但亦瞧清楚那男的脸蛋儿是个挺俊美的。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校中教授朱秋枫先生。这位是我的表弟杨维贤,他还在民华高中部里肄业。”

“久仰久仰,朱先生不是在华北日报馆里做主笔吗?您的大名,我是早已深印在脑海了,只是没有机会来拜访你,今天真幸运得很!”

“太客气,太客气,在《华北日报》里我原不过帮忙性质,谈不到主笔两字。这里又是给一个朋友代庖,所以东奔西跑也无非空忙罢了。”

经李若华这么一介绍,两人这就紧紧地握了一阵子。秋枫听维贤这样客气地羡慕自己,当然也不得不微笑地谦虚着。若华瞧了,抿嘴笑道:

“朱先生,你也不用客气,你是个学界老前辈,我表弟还是个初抽的萌芽哩,所以我希望你能随时指教他,这是使表弟很感激的了。”

“哪里哪里,李先生说这些话,可不是叫我太难为情了吗?若论学界老前辈,看这里三个人,就要推你李先生的了。”

秋枫连连摇着手儿,维贤笑了,若华弯了腰肢,也哧哧地笑。新秋的天气,夜风微微地吹到身上,尤其在嬉笑的时候,那是更感到了一阵轻松和凉快。

“朱先生,我们同去玩玩好不好?怎么啦?老站着干吗?”

“对不起得很,今天报馆里尚有些儿事,恕我不能奉陪了。反正往后的日子多着,我们待将来休假日子里畅游吧。”

若华停止了笑,秋波向秋枫瞟了一眼。秋枫似乎没有心思应酬,就这样婉转地谢绝了。若华虽然不晓得他报馆里是否真的有事,不过人家既不同意,当然毋庸勉强,遂笑了一笑,于是在校门口彼此便点头别去。

这是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面的家具是相当简单,因为是布置得适当,所以颇觉得雅致美观。柚木西式梳妆台上的那架意大利石的亭形时钟,已指在七点三十五分。室中是亮着一盏纱罩的淡蓝的灯泡,因为光线是很青荫的,所以反映到窗上拉拢的微紫的帷幔,是更显出了一种神秘而又醉人的色彩。

上首斜角地摆着一张橙黄的半铜床,床后一架矮小的书橱,里面堆满了各种的书籍,大概室中主人是爱好文学的缘故,所以大半的书本都是厚厚的文学巨著。这时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用枕儿靠在床栏上给自己的身子倚偎着,上面盖了一条妃色的绸被,两条粉嫩圆润的玉臂还撩出在被的外面。她两只乌圆的小眼珠,只管凝望着床旁玻璃小桌上放着那个裸体石膏的美女像,仰起了脖子,披长了头发,一腿曲着,一手举起了那只小灯泡出神,她的脸上似乎还含了笑容,显然是在忖她的心事。这个少女,就是周玉人姑娘。

“玉小姐,学校里的朱先生来望你了,他还送来一只红木玻框装成的银杯,说是小姐得的锦标。太太叫我问小姐睡了没有,可要接见他?”

正在静悄悄的当儿,忽然房外走进一个仆妇,向玉人笑嘻嘻地问着。这骤然来的消息,倒是出乎玉人的意料之外,一颗芳心顿时像小鹿般地乱撞。也许是喜欢得兴奋过了度,一时睁大乌圆的眸珠,倒反而半晌回答不出一句话。良久,方掀起了笑窝儿,说得一句“可真的吗”。仆妇听小姐这样问,忍不住微笑道:

“那是什么话?我敢骗小姐吗?”

“那么妈的意思怎样说呢?妈叫我接不接见啊?”

玉人听仆妇王妈这样说,心中也不免暗自好笑,自己真也乐糊涂了,王妈怎敢说谎呢?但是妈妈的意思是否叫我接见?虽然朱先生原是我的先生,不过自己的年龄也不算十分小了,一个女孩儿家的卧室,叫一个年轻的男子进来,到底有些儿难为情,所以她又向王妈郑重地问着。王妈听了,抿嘴笑道:

“太太说随小姐的意思,小姐高兴接见就不妨和朱先生谈一会儿。因为朱先生是特地来慰问小姐的受伤,所以倒不好意思拂人家的一番盛情。”

玉人听妈是这样说,可见是并不用避什么嫌疑,自己原是一个小孩子,那当然对于一个先生,根本是毫不用有些别的意思了,遂频频地点了点头,却是并没说什么。王妈虽不见小姐说话,但从她这种意态中瞧来,显然是已经答应了,于是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大约不到两分钟后,就听到一阵革履声从客室里响过来。显然这声音不止只有一个人,果然见妈妈在前,朱先生在后,王妈捧了那只红木玻框装成的银杯,也跟了进来。玉人心里一得意,眉毛一扬,那颊上的笑窝儿这就掀了起来,很清脆地叫了一声朱先生。秋枫含笑答应,一面问道:

“玉人,你的伤处可仍痛吗?”

玉人明眸脉脉地凝望着秋枫,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却点点地报之以浅笑。王妈把那只银杯放在梳妆台上,一面倒上三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秋枫道了一声谢,遂退身到百灵桌旁去坐下了。月亭望着玉人,微笑道:

“为你的受伤,朱先生又特地来看望你,并亲自送来一只银杯,说是你得的锦标。朱先生这样疼爱你,你千万在朱先生面前别淘气才好。”

秋枫听月亭这样说,心里似乎有一件什么东西猛击一下,顿时感觉到万分的惭愧,禁不住脸颊儿涨得绯红。但是他又竭力镇静着态度,微笑了一笑,说道:

“玉人虽然跌了一跤,但到底仍旧达到了她得锦标的目的。物件虽不成样,不过也算是个纪念。同时玉人因受了伤,这是觉得更加的荣誉,所以我要玉人不感到受伤的痛苦,便连夜送来了。玉人见了,大概也一定很喜欢吧?”

玉人听秋枫这样说,觉得他的话,真没有一句不是说到自己的心坎里,连连地点了两下头,她那玫瑰花儿般的颊上,这个深深的笑窝儿也就始终不曾平复了。

“朱先生还不曾用过晚饭吧?”

大家静了一会儿,秋枫握着玻璃杯子,凑到红润的嘴唇皮上去,一口一口地呷着玫瑰茶。玉人觉得室中空气是太静悄,于是笑盈盈地又向秋枫搭讪问着。秋枫放下了茶杯,微抬起头来,不料齐巧和玉人瞧个正着,玉人忍不住又嫣然笑了。秋枫忙答道:

“我是在学校里早已吃过了,玉人今天晚饭吃多少?”

“我嘛,吃三碗……膝盖虽跌伤了,对于胃口原没妨碍的,而且觉得味儿还特别地好呢!”

玉人听秋枫问自己晚饭吃多少,她已理会秋枫所以这样问的意思了,便很快地伸出三个手指来,笑嘻嘻地回答。说到后面一句,还把舌儿一伸,这意态是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做得出。秋枫觉得玉人的聪明和淘气,实在还不脱是个孩子的成分,一时望着她的粉颊儿,也不禁为之神往了。

“小姐平时最好的胃口也只不过吃两碗罢了,哪里吃得了三碗哩!”

王妈偏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可是这并不能讨玉人的好,反而遭了玉人一个白眼。月亭抚着玉人的手儿,望她一眼笑了。玉人微红了脸儿,也不禁哧哧地笑。秋枫这才明白玉人所以要说吃三碗,是因为怕自己担心她的受伤。从这一点看来,玉人不但是心细如发,而且还惯会体贴人家的心理。这样温柔的性情,又绝不是孩子所能够想得到了。秋枫心中愈感到玉人的可爱处,同时也愈感到坐立不安,好像良心在对自己说:“她的妈是把你当作了一个诚实的良师,你不能因感到她的可爱而去爱上她啊!”秋枫内心既然是这样思忖,他再也坐不下去,于是便站起身子,说要走了。玉人见他好好儿地坐着,忽然立刻要走了,芳心倒是一怔,凝眸瞅着他一会儿,却是并不说话。月亭似乎也感到有些奇怪,遂留着笑道:

“朱先生特地来望我的玉人,那真叫人感激。但既然来了,就不妨多坐一会儿,反正又没有什么事情,回去不是也睡觉吗?时候早哩。”

“事情倒是没有,只不过多坐了,你们可不能早些儿安置呢。”

秋枫听月亭这样说,搓了搓手,便又坐了下来。月亭站起身子,笑道:

“我们睡觉也真早哩,朱先生和我玉人谈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月亭说着,便自管走出房去,王妈也跟着走出。秋枫暗想:月亭仅让我一个人在她女儿的房中,可见她竟不把我当作外人了,但是人家愈看重自己,自己终也得不使人家失望才好。秋枫这一阵子呆想,脸部的表情不免是出了神,谁知瞧在玉人的眼里,芳心更加地猜疑,忍不住开口叫道:

“朱先生,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玉人这几句话,似乎是带了一些命令式的口吻,听进在秋枫的耳里,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两眼凝望着玉人的脸蛋儿,出了一会儿神,怔怔地问道:

“你和我有什么话说,你只管说好了。”

玉人见他并不肯过来,知道他是因为避着嫌疑,便把秋波瞟他一眼,憨憨地显出顽皮的样子,轻声儿问道:

“朱先生,我可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吧?”

秋枫想不到她会问出这一句话来,一时更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咦”了一声,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急忙问道:

“玉人,你这话打哪儿说起?我何曾说你有得罪我的地方呀?”

玉人见他这样慌张的神情,倒忍不住抿着嘴儿又哧哧地笑了一回。她把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似乎是竭力忍住了笑,秋波似嗔非嗔地瞅着他的脸儿,带了一种怨恨口吻似的说道:

“那么我既没有得罪你,你干吗立刻就要走了呢?三分钟都不到,那不还是不来好吗?”

秋枫听了这话,方才知道玉人是因为怪我立刻就走,怪不得她刚才沉着脸儿,好像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玉人这姑娘倒是挺会多心的。不过听她现在这几句话,简直不像是对一个自己师长所说的。她的所以对我表示这样亲昵,是否是一味的孩子气,使着小性儿,抑是她也爱上了我了。但照她这神情看来,不管她懂不懂这爱的意思,总之,她和我表示特别的好感终是实在的了。秋枫本来应该是可以很快乐,只因为有了月亭的一句话,他的心里反感到了有些局促不安了,但表面上不得不装出毫没那样意思的神气,“哦”了一声,微笑着解释道:

“你误会了,刚才我不是向你妈说,恐怕累你们不能早安睡了吗?至于我的心里,倒是很喜欢多坐一会儿才走呢。”

玉人听秋枫这样说,心中这一快乐,情不自禁地身子坐在床上,竟一松一颠地动起来。秋波脉脉含情地向他瞟了一眼,掀着笑窝儿,急问道:

“朱先生,你这话可真的吗?你既然不讨厌这儿,那么你就不妨多坐会儿,同时我还希望你以后常常来玩,不知朱先生肯答应我吗?”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不能答应的问题,玉人似乎唯恐秋枫不答应,所以在答应下面,又加上了一个我字,表示我是这一份的热情的要求,使秋枫有不可拒绝的样子,同时加了一个我字,显然又是孩子的口吻。秋枫见她这一种欢跃的情景的表示,知道她还是坐在床上,所以有了拘束。假使她站在地上的话,那可以完全相信,玉人一定要手舞足蹈了。这也奇怪,我们究竟还是初见面的师生关系,谁料她会和我表示这样的好感,难道五百年前,我俩有这么的一段……这下面两个字,秋枫再也想不下去。心儿是在胸口跳跃得厉害,全身似乎感到一阵怪热燥的。两眼凝望着玉人的脸蛋,却是呆呆地怔住了。

“咦,朱先生,你痴了,怎么老望着我,不回答我呀?你敢是不喜欢到我家里来玩吗?”

玉人见秋枫并不回答,却是目不转睛地只管盯住了自己。一阵无限的羞涩渗入了她处女善感的心房,顿时使她的两颊上笼罩了一层桃色的红晕,一撩眼皮,明眸白了他一眼,悄声地问着。说到后面,忍不住低下了螓首,抿嘴又哧哧地笑了。秋枫这才理会自己的态度未免是有些儿失常,慌忙倒退了两步,依旧在椅上坐了下来,微笑道:

“哪会有讨厌两字呢?因为你说得过分客气,所以倒叫我一时回答不出话来了。”

秋枫后面这两句话,原是要避去所以不回她和老望着她的难为情,不料听进在玉人的耳里,一颗芳心就感到了十分有趣。就是我说得过分客气,也何至于使你到呆若木鸡的地步?于是抬头瞟了他一眼,忍不住又哧哧地笑了。但是又觉得不好意思,所以还不到半分钟之间,那头儿又垂了下来。秋枫瞧了她这个情景,知道自己这个措辞大概有些不妥当,所以引起了她这样好笑,一时也不免脸儿红了起来。觉得玉人虽然是个孩子,倒也不能完全当她小孩子看待,自己的说话需要酌量酌量,不能太随便。秋枫这样一想,回眸又去望了她一眼。只见玉人兀是垂下了脸颊儿,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儿却在玩弄着那一方丝帕儿出神。凭了她这一副不胜娇羞的意态,可知玉人的确已由童年时代而渐渐进展到情窦初开的处女时代了。那么玉人所以和我表示这样的亲昵,难道是已有了爱素的作用了吗?抑是因为发育的完全,生理上的变态,自然而然地对于一个异性的男子而发生好感了吗?但是我和她的年龄似乎差得太远,虽然猜想过去,最多也不过十年左右,可是我们究竟是师生关系,同时又因为月亭太诚实地对待我了,使我在心灵上好像反受了一重束缚。秋枫想到这里,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是情不自制,所以那叹声是颇觉沉重。但送进在玉人的耳中,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立刻抬起头来,颦蹙了双眉,明眸瞅着他的脸儿,呆望了一会儿,问道:

“朱先生,你怎么啦?不高兴我没招待你吗?好好儿的怎又叹气了呀?”

秋枫被她这样一问,方才理会自己叹气的声音是太重了一些,引起了玉人的注意。这就忍不住笑起来道:

“不是,不是,我并不曾叹过气呀,一定是你听错了……”

秋枫说到这里,仔细一想,自己觉得这话也不对头。这个室内,原只有两个人,自己先说不是,显然气是叹过了,只是并不怪玉人的不招待罢了。可是接着又辩说没有叹过气,同时在后面一句,又说玉人听错了,那是最笑话。既没叹过气,室中静悄悄的,根本没有听错这一句话,有听错了这一句话,仿佛自己还有说过什么似的。这三句话,不免是太自相矛盾,所以他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又笑个不停。玉人见了他这个模样,真是弄得莫名其妙,雪白的皓齿咬着红润的嘴唇,凝眸沉思了一会儿。这次玉人虽然聪明,却再也理会不到他是什么意思了,不禁“嗯”了一声,似嗔非嗔地叫道:

“朱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啦?我实在太不明白了,你快告诉我吧!”

“真的没什么,因为你说我叹气,我高高兴兴的怎么会叹气呢,所以我忍不住好笑了。玉人,你的膝踝可痛不痛?走不来路,明天是只好请一天假了。”

秋枫见她竟向自己撒起娇来,那显然是稚气未脱,令人更感到可爱。但她既然没理会,遂也圆了一个谎,接着又拿膝踝的伤来混过去了。玉人听了,摇头说道:

“不去碰着它是不痛了,我想今晚睡过夜一定好了,明天我想仍到学校里去上课,因为一个人老闷睡在床上,不是也太无聊吗?”

“但是走路也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劝你还是明天休养一天。睡在床上没事做,可以看书,听听无线电,不是很可以解闷吗?”

秋枫指着床后那架书橱和书橱旁红木架上放着的那只无线电,笑着说,同时身子站了起来,慢慢地移步到床后。玉人频频地点了点头,眸珠一转,含笑道:

“且待明天再说。假使能走路的,就来上课,不能走路,也只好懒一天学了。”

玉人说到这里,把舌儿一伸,竟是哧哧地笑了。秋枫瞧了她这一样天真可人的神情,真是爱到心头,不免荡漾了一下,说道:

“这怎么可以说你懒学,全是我不好,做出那赛跑的新鲜玩意儿,累你吃这个苦,真叫我心里抱歉得什么似的呢!”

“朱先生,你又说这个话了,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岂可以怪你的吗?体育这一课原是每个学校都有的,朱先生假使要怪自己,倒先要怪学校里不该有体育这一课了。”

玉人听他又怪自己不好,便连连摇着手,秋波水盈盈地凝望着他,笑嘻嘻地说。秋枫见她柔声儿地说得入情入理,虽然颇觉有趣,但仔细回味起来,觉得她这几句话中,实在是包含了无限的深情蜜意。一时望着她玫瑰花朵般的两颊,竟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朱先生,你这只银杯特地去制来的吗?那实在可不必,不是多花费了你的钱吗?其实不给也得,我们又不是真的开什么运动会。”

两人凝眸相对望了一会儿,玉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倒又害起羞来,慢慢地回眸过去,避过了秋枫的视线。不料在梳妆台上又瞥见那架红木玻璃框子的银杯,于是她又很快地回过头来,笑盈盈地说。秋枫忙道:

“定制哪有这样快,这是我现成放在家里的东西,并不是去花钱买来的。这种东西我实在太多,有刻字的,有没有刻字的,刻字的当然不能再用了,这只银杯是并不曾刻过字,所以我先拿来给你,让你见了也好欢喜。待明天你伤好了,我给你再拿到银楼店刻字去吧,以便留个纪念。”

玉人听他这样说,频频地点了点头,扬着眉儿,明眸脉脉地凝望着秋枫,掀起酒窝儿,不禁憨憨地笑。在她这柔和的目光中,是包含了无限的感谢之意。秋枫觉得自己站得离床那么近,似乎有些不雅,遂又退回到椅上去。因为没有什么话好说,若这样呆着,也很不好意思,遂拿起桌上的那杯玫瑰茶,又凑到嘴上去喝一口。玉人瞧他这个意态,显然是很觉得无聊,遂伸手开了收音机,向秋枫笑道:

“朱先生,你可沉闷吗,开无线电解个闷儿。你喜欢听什么?京戏、唱歌、大鼓、蹦蹦……”

秋枫见她说了这许多种,便放下玻璃杯子,望着她笑道:

“我什么都爱听,你喜欢听哪一种?”

“我最爱听歌唱,东亚电台播送的全是时代名歌,朱先生,你听着吧。”

玉人一面说,一面早已把那指南扭到东亚电台的调波上,只听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早在室中的空气中流动了。两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只见月亭含笑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王妈,手中捧了一盆虾仁炒面,放在百灵桌上。月亭说道:

“朱先生,吃不来的粗点心,稍许请用些儿,别客气。”

“啊哟,周先生,这是打哪儿说起?你自己太客气了,这真叫我有些儿不好意思呢!”

秋枫见月亭待自己这样殷勤,心中倒反而感觉得不安,两手搓了搓,显然这意态是很不好意思。玉人见了,扑哧地笑道:

“朱先生,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一个男人家,怎么也和我们女孩儿家在外做客一样的呢!看将来我到朱先生家里来,一定是不会和朱先生那样客气哩!”

秋枫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女孩儿说女孩儿家,心里真是又好笑又难为情,明眸望她一眼,谁知她兀是脉脉含情地哧哧笑,因也笑道:

“照你这样说,我还及不来你老练了……”

秋枫这一句话,说得月亭也笑起来。玉人扑哧的一声,别转头去,两臂伏在枕上,却是好一会儿没有声息。秋枫虽听不到她的笑声,但单见了她微耸的肩胛,可想她是在笑得那份儿的有劲了。月亭一面请秋枫吃些,一面回眸向床上望着,微笑道:

“玉人这孩子痴了,那也值得这个样儿吗?本来你也太淘气,怎么可以向朱先生这样顽皮呢?”

“玉人别笑了,别笑了,快大家来吃面……最好拿只碟子来分一些给她。”

玉人听秋枫这样说,方才坐正了身子,对他连连摇着手,说道:

“朱先生,你自己请用,这面油腻得很,我是不爱吃的。而且我也不饿,饿了可以吃几片饼干,王妈,你在罐子里拿几片给我吧。”

王妈听了,遂在罐子里取出几片香蕉夹心饼干放在床旁的玻璃桌子上。玉人拿来放在嘴里,吃了一口,忽把饼干向秋枫一照,又笑道:

“朱先生,你可要吃一片?”

“多谢你,你请自己吃,我就吃这个面了。”

秋枫把筷子向炒面盆上点了点,月亭笑了,玉人抿着嘴儿也娇媚地笑起来。吃毕了面,王妈拧了手巾,重又泡上两杯澄绿的雨前茶。月亭在烟罐子里抽出一支烟卷,向秋枫递了过来,笑道:

“朱先生可吸烟,我自己烟不会吸,所以常常忘记拿烟敬客的。”

“周先生,我烟也不常吸的。”

月亭听他说不常吸,显然他是稍许吸吸的,遂拿过火柴,给他划火,说道:

“反正左右无事,抽支玩玩也行,我陪你一支,大家应个景儿。”

秋枫这就不能推却,只得站起身子,说了一声劳驾。秋枫拿了烟卷,微昂了头儿,默默地望着从嘴上喷出来的烟圈,一圈一圈地向上面腾起,由浓而淡,终至于到散布在整个的室内。因为彼此不说话,室中空气是静悄悄的,只有收音机的很清脆的歌声轻轻地在播送。

月亭和秋枫也只今天早晨才认识,对于秋枫的身世,自然也没有彻底的知道,本来很想问一问,因为自己女儿和他似乎表示特别的好感,所以恐怕误会起见,倒反而不好意思问了。虽然秋枫和玉人原是师生关系,不过秋枫的年龄并不大,容貌又美,自然能够获得女孩儿家的可亲了。但是秋枫的才学是相当好,因了他的才学好,品格方面自然也很清高,这似乎有连带关系的。所以对于玉人和他表示好感,我倒并不有什么忧虑,而且还感到很安慰,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既认为秋枫是个有作为的前进青年,那么玉人和他在一块儿,至少可以得到一些文学上的进步。月亭所以对于秋枫这样信任和重视,其原因就在这一点。

秋枫这时心中也在暗暗地想:玉人的妈妈真是一个慈祥的妇人,不知她的丈夫在哪儿办事的?为何没有听她们提起过?莫非玉人的爸爸已是过世的人吗?这也说不定,否则我到这里来,当然先由他来招待我了。但是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想,也许人家出去了,或者不在北平,那我倒不能触人家霉头。意欲问一问,可是人家并不说话,自己也有些冒昧启齿。

玉人见秋枫只管抽烟,妈妈却自管喝茶,两人静悄悄地不开口,正想找些话来闲谈,不料秋枫已是站了起来,说道:

“时候不早,我吵扰了你大半天,走了走了,请你们早些儿安息吧。”

“十一点还没到,这样要紧干什么?”

秋枫听玉人这样说,倒忍不住笑起来了,望她一眼,说道:

“十一点可不早啦,明天你不读书,原可以睡晚一些,可是你妈却要到学校去呢。”

玉人见秋枫已是站了起来,便把身子略向前俯仰一些,似乎很想起来送客一般。月亭道:

“太晚了,夜里走路不便,那么我也不留你了。朱先生,真对不起你,还要你亲自劳驾来慰问哩。”

“周先生,你别说这些话,大家还是不用客套的好。那么玉人明天最好还是休养一天,虽然用功原是要紧,但也不能勉强。”

秋枫对月亭笑着说,同时把明眸却望到了玉人的脸上来。玉人对于朱先生这份儿深情,似乎不忍拂他,遂频频地点了点头,含笑说道:

“那么明天放晚学的时候,朱先生有没有空再到我家来玩玩呀?因为我一个人在家里,实在冷清哩!”

“很好,假使我没有什么事情,我一定和周先生一同回来望你……那么你好好儿养息,我走了。”

秋枫说着话,身子已是向房门口走。玉人仿佛很急促地又说道:

“朱先生,你走好,我不能送你了。”

秋枫嘴里应了一声,心中却是荡漾了一下,暗想:“你走好”这一句话,是体贴多情极了,不过回味起来,究竟不能脱去孩子的口吻。这样一阵子呆想,身子已是走出了会客室。这才意识到后面月亭还在送客,于是忙又回过身来,说道:

“周先生,请你留步,你别太客气,否则使我心里反感到不安。”

月亭见他这样说,于是便在院子里停住了步。秋枫向她行了一个礼,说声“明儿见”,身子已向前走。王妈早开了大门,秋枫一脚跨出门坎,犹听月亭在院子里说道:

“朱先生,恕我不送了。”

秋枫这就又回过头去,摇了一下手,但不到三分钟后,那王妈把大门已砰的一声关上了。

秋枫匆匆地到报馆里,瞧了瞧路透电的消息,当下便到办事室的写字台旁坐下,开了自来水的笔套,抽过一张写稿纸,簌簌地伏案写了一篇社论。又和馆中同事闲谈了一会儿,直到壁上的钟声已响了子夜一下,方才和众人作别,悄悄离开了办公室。

碧天如洗,万里无云,只有那一轮光圆的明月,在放射出一缕缕的柔软的光芒。四周是静悄悄地毫无一些儿声息,热闹的都市已变成了冷僻的荒郊。在巍巍然高耸天空的华北日报馆的大厦里,走出来一个身穿西服的年轻男子,趁着那清辉的月色,急匆匆地踏上了归家的道路。 aF36sVVjkICEX7KNfaFz3RdTkomqNP9fpjxfzUPGSnpCzTKAdwkihhI+forYM1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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