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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海棠虽艳非其匹
软玉在抱犹闻香

太阳的光已照遍了整个的大地,青青的草场散布着无数的黑影子,声音显然是这样嘈杂。忽然当当的一阵宏亮的上课钟响了,这音韵在空气中流动了后,无数的黑影好像小鸟儿般地停止了跳跃,默默地鱼贯般地向各个自己的教室里走去。太阳依然暖和和地照临着整个的世界,草地上的黑影却消逝了。微风吹拂着软绵毫无自主的柳丝,不住地点头,空气是又归于到原有的沉寂。

在北平黄江女子中学初中部的第三教室里,里面坐着五十多个女学生,有瘦的,有胖的,有美丽的,也有丑陋的,她们的年龄只有在十五六岁之间的居多,所以大家都还带有孩子的成分。虽然时候是已到了上课,但她们还是不肯安宁,有的说话,有的嬉笑,热闹的声音充满了小小的一个教室。

一阵叽咯的革履声,接着同时又发觉教室外的草场上,移过来一个瘦长的影子,学生这才意识到教英文的长条子黄先生来了。这好像是一个警报,不到三秒钟之间,那个教室竟宛然一个人都没有这般地静悄了。

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从教室外走进来的并不是长条子黄先生,却是铁面无私的包文正教务主任周月亭。这把每个学生的小心灵中,都激起了一阵惊讶和恐怖,大家的身子更加挺坐得像一支笔,脸部的表情都有些紧张,连鼻管内呼吸一口气都有些不敢的了。

周月亭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妇人,虽然年龄原没十分老,但是因为她的人生在社会上饱尝了种种的艰难和挫折,把她磨炼得头发掺杂了些白色,瘦黄的脸上浮现了无数的皱纹,在她微笑的时候,是更增加了她慈爱的颜色。周月亭既然是这样慈祥可亲,为什么学生们还要这样地怕她呢?这原是因为她在教育界中有了相当的历史,她具有教育学生的手腕,使她们这班孩子对于自己,存了既可亲又可怕的心理,因此淘气的孩子们在无形中就给她加上了一个铁面无私包文正的头衔。

教授英文的原是长条子黄先生,怎么黄先生不来,却教务主任来了?在五十多个学生们的心中,有了这么一个疑问,大家自然是显现猜疑的样子。就在教务主任一脚跨进教室的时候,同时后面还跟着走进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于是一百多只的明眸,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那少年身上去了。

“你们黄先生昨天接到家中电报,说老太太病得危险,所以昨天连夜已回乡去了。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朱秋枫先生,现在代黄先生的职务,他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中西才学都非常深渊,确实是你们的一个良师。你们得好好地听从朱先生的话,不可以胡闹,给我争些面子,切不要被朱先生瞧了笑话才好啊。来,你们都站起来,行一个礼……”

周月亭站在讲台上,瞧了学生们脸部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于是微微地笑了一笑,一面告诉着缘由,一面又指着那个少年向大家介绍,同时回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朱秋枫”三个字,似乎是使学生们有了彻底的认识。五十多个学生听了教务主任这一番的话,每人一颗小小的心灵中,这才明白那个朱先生是来给黄先生代庖的。于是大家一齐站了起来,向秋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标准礼。秋枫见了慌忙亦还了一个礼。因为有一百多只的明眸都向着自己的脸儿扫射,也许是初教授的缘故,尤其是在五十多个女孩子的面前,心头有些儿跳跃,同时他那白净的脸蛋儿上,竟也笼罩了一层红晕。

“黄先先是我的朋友,本来他好好地教授你们,不料他的妈妈病了,所以叫我来代庖几天。但是我既答应他来了,对于你们自然先要有了一个认识,否则连你们的姓名都不晓得,于教授方面似乎很不便。所以我想照点册上挨次喊一遍,喊到谁,谁就站起来,给我认识一下。”

教务主任月亭完成了她的任务,便含笑自行退了出去。学生们见这位秋枫先生的意态,竟有些儿像女孩子家羞答答的模样,大家一颗芳心不免都感到了有趣和好笑。所以待月亭走出了教室,大家好像轻松了许多,抿着嘴儿都笑了。秋枫瞧了她们这种含有顽皮淘气成分的情景,显然自己是太露出了柔弱的地方,所以她们对于我这位朱先生是并不曾存了畏惧的心理。虽然自己原也不希望要她们怕,但到底也不能给她们看轻了自己。秋枫心中这样一想,于是他立刻摆出洒脱的态度,走到讲台上的案桌旁,手翻了点名册子,向众人这样地说。大家都并不表示什么意思,只管静悄悄地坐着。秋枫这就从第一喊起,直喊到了末煞。当喊到周玉人的时候,秋枫抬头凝眸望去,只见第四排的中间那个座位上站起一个女生。在当时秋枫瞧那下面五十多个的女生,是并不曾注意谁美谁丑,此刻因为是单独站立的缘故,所以眼前顿时一亮,真仿佛是一朵出水芙蓉,又好像是含苞待放的桃花。爱美原是人之天性,不免多瞧了一眼,但是立刻又有一个感觉告诉自己,这实在是做先生不应该的,于是他又很快地低下头去喊那下面的一个人名了。经过几分钟的时间,五十多个人名都叫齐了,秋枫忽又想着了一件事,便向大家问道:

“这儿的级长是哪个?”

“是周玉人……是周玉人……”

大概有半数的学生异口同声地嚷着。秋枫听了“周玉人”三个字,似乎觉得刚才自己也喊到过,不过是怎样的一个人,一时倒忘记了,遂微笑着又问道:

“周玉人是哪一个?请站起来。”

玉人坐在案旁,听这位朱先生又这样说,一颗芳心不免暗想:刚才他明明见过自己,而且还多望了一会儿,怎么此刻又问周玉人是哪个了呢?他的所以这样问,是故意和我开玩笑,叫我多站起一趟,抑是真的忘记了?不过这些也毋庸加以考虑,先生既然这样说,自己也就不得不再站起一次了。

“你就是周玉人,我问你们的英文读本,黄先生给你们已教到第几页了?”

秋枫骤然见站起来那个周玉人就是刚才自己认为美丽的姑娘,心中暗想:瞧她的年纪也并不大,想不到她竟做了全级的级长,这就可想她的品学定在五十多个学生以上了。这就不免细细地又向她打量一会儿。只见她不长不矮的身材儿,虽然还未完全到成年时代,但和她的脸儿相衬,恰巧适中。一头乌黑的美发,并不曾烫成什么水波式和飞机形,不过却拖得很长,披散在肩上,这是更衬托她的脸庞白是白、红是红。两条柳眉并不十分细,却是弯弯地很长,可见小女孩儿家,对于修饰不十分讲究。就是因为她不用人工去修饰,这是愈加显出她天然朴质的美丽。玉人最美的地方,还是在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虽然很大,因为乌圆的眸珠要占到眼白的三分之二,所以不特是没有损她的美,更显得黑白分明,尤其在她眸珠在细长的睫毛里一转时,愈露出聪明灵活的样子。玉人见秋枫这样一阵子呆瞧,心里又要笑又是羞,因此再也忍不住把嘴儿一撇,露齿对他嫣然一笑。就在她这一笑中,秋枫在她玫瑰花儿般的颊上,发现了一个深深的笑窝。虽然她的美是足以使自己有些出神,但态度未免是失了先生的身份,于是他立刻又装作毫不介意地问着英文读本已教到了第几页。

“黄先生给我们教到第三十五页,第三十一课……”

玉人一面点着头,一面轻轻地回答。秋枫把手向下招了招,意思是叫她可以坐下来了。于是翻开课本,开始他教授的工作。

秋枫的读音是非常流利,而且非常标准,对于讲解方面,使学生们都有彻底的明了。所以玉人觉得朱先生和黄先生教授的好坏,到此便有许多的差别。因为对朱先生的才学有了十分的钦佩,自然一颗芳心不免也引起了十分的好感。在他念读的时候,把她两只俏眼儿就偷偷地向他窥瞟。觉得朱先生的年龄也不十分大,至多不过在二十四岁以下。因为他的脸蛋儿确实生得很漂亮,一头菲律宾式的乌发,两条秀气的浓眉下,覆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明眸,显出挺英武的神气。不过在英武的神情之中,又带了三分婀娜的意态。其所以令人感到他的可爱处,也就是在这一点。

“诸位,这一课你们可都懂得了没有?不知我这样讲解,你们可满意吗?黄先生是怎样教授的?假使他教授的方法好,你们不妨可以说给我知道,使我可以照他的样子,总得使你们个个明白懂得才好。”

“朱先生的教授方法很好,使我们有彻底的了解……”

秋枫的话还只有问完,就听到一阵柔软清脆的话声,向自己回答,慌忙回眸向那话声的出发点望去,只见那说话的姑娘又是这个周玉人。她那殷红的樱口里露出雪白的牙齿,粉颊上微微地展现了一丝笑意,秋波盈盈地向秋枫脉脉地凝望,这意态是娇憨可爱。秋枫听了她的话,心里自然感到了一阵喜悦,忍不住点头含笑得意地说道:

“那么玉人你就站起来讲读一遍给大家听听。”

玉人听秋枫这样说,遂站起身子,很快地读一遍,又讲一遍。秋枫觉得她的字音不但是咬得准,而且也流利动听,可见这位姑娘不特是天生的丽质,而且还是天赋她的聪明。心里十分喜欢,一面叫她坐下,一面又向大家道:

“你们且自己瞧一遍,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站起来问我好了。不要怕难为情,向先生问是应该的。《论语》中曾记着孔子的话‘不耻下问’,就是我有不懂的事情,也可以问你们知道的人,更何况你们问我呢?所以你们只管问,如果不问,那不是你们自己放弃权利吗?”

学生们听朱先生这样说,于是都大了胆子,站起来相问。秋枫无不一一地解答,大家自然都感到十分满意。

当当的下课钟敲了,秋枫夹了教科书退了课,慢慢地移着步子,踱进了教务室。只见周月亭和一个初中一的级任先生李若华女士,坐在写字台旁闲谈,见朱秋枫进来,便招呼坐下。月亭微笑道:

“朱先生,这班孩子可有淘气吗?”

“不曾淘气,倒是很安分,想来都是周先生和李先生等平日培养得好。”

秋枫听月亭这样说,便微微地笑了笑回答。若华哧地一笑,瞅他一眼,插嘴说道:

“这也不见得,大概朱先生教授得好,同时人缘好,所以学生们都会听从你的话,而对你发生了好感哩。”

李若华是个二十八岁的女子,自从高级师范毕了业后,就在黄江女子中学的附属小学里做教员,到现在已有七年光景,在教育界有了相当历史,当然亦有了相当的经验,所以近两年来,她便担任了初中部的教授。若华虽然生得不是国色天香,但是也有一种妩媚的风韵。因为她生着七八分的姿色,而且又是一个高级师范生,因此态度自难免骄傲,眼界也是很高,低的人儿瞧不入眼,高的人儿又想不到手。一年复一年,春花秋月,等闲虚度,蹉跎光阴,直到年纪将近三十岁了,却还是光身的一个人儿。因此若华感到以前的思想是错误的,现在虽然觉悟了,但是要想再配一个二十左右的夫婿,自然是不可能了。因为生理上的变态,需要异性的慰藉,所以把李若华小姐改变了一个会说会笑的情性了。她见校中新来了一个教授朱秋枫,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真是一个挺俊美的少年。心里虽然是存了一种妄想,至于能不能达到目的,她也管不得许多,只要能够和他表示亲热一些儿,似乎心里也会得到一种很深的安慰。年龄较大处女的苦闷,真也可谓是可怜了。

“哪里哪里,她们也没有听从我的什么话,原是生成的优良儿童哩。”

秋枫见若华斜乜着秋波,向自己脉脉地瞟着,同时掀着嘴儿,还哧哧地笑,这就觉得她说的“人缘好,听你话,发生好感哩”这句话中和那笑的意态,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意思。因为这一班的学生都是年轻的姑娘,而自己又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那么她的意思,并非没有作用在内的。一时也不免红晕了脸,连忙急急地解释。月亭见朱先生嫩面得很,显然是个很老实的少年,忍不住也感到有趣,便笑道:

“幸亏她们安静些,朱先生才觉得不讨厌,否则,恐怕你也要不愿干了。”

“初做教员的,就怕教授得不得法,不能合学生的心理,就感到非常吃力,而且也不讨好。所以我就怕这一点,希望两位还得随时指教我,那我就很感激的了。”

若华听秋枫这样说,便摇着手儿,“喔哟”一声,瞟他一眼,笑道:

“朱先生这话可实在太客气了,你要周先生指教,那倒还说得过去。至于我,谁都知道是个饭桶,只有向你讨教讨教才是哩……”

若华说到“饭桶”时,她抿着嘴儿,弯了腰已是笑了起来。秋枫见她挺会说话,而且神情也挺有趣,这就忍不住也笑了。月亭道:

“大家彼此已做了同事,就不用谦虚。一个是大学高才生,而且对于文学素有心得,社会上早已闻名久了。一个是高级师范生,原是个学校中良师,那还有什么客套的吗?”

“朱先生,说起那《华北日报》,那一篇社论实在做得透彻,我是差不多天天都看的,可见朱先生不但文学好,而且对于国际形势以及社会时事,都有透底的了解,真令人佩服哩!”

“李小姐,你别说下去了吧,再说我可站不下去了,那不是叫我太难为情了吗?这《华北日报》原是高我两班毕业的同学创办的,因为他们向我要稿件,我推却不得,只好胡乱诌几句,总算还债了事,哪里说得上别的呢?”

原来较秋枫早两届毕业的同学,在当地办了一份日报,对于稿件,都是同学帮忙,秋枫也在其内的。后来那日报一纸风行,博得社会人士欢迎,所以销路颇好,收入亦很可观。推其原因,大半是因为秋枫的文章使人同情。所以《华北日报》主办者,颇欲请秋枫做主笔,情愿每月致薪三百元。秋枫因为若担任了,身子不免受了束缚,所以并没答应,只应承每日作社论一篇,对于薪水倒不计较。彼此原属尽义务性质,主办者心里过意不去,况且报馆里经济充足,所以每月送秋枫一百五十元钱。其时秋枫还未毕业,今年暑期秋枫才从清华毕业出来,不料三个月后,他的朋友黄其俊就恳请他去代庖。秋枫是重情面的人,自然是只好答应下来了。

且说秋枫听若华这样夸奖,心里虽然很得意,但究竟答应不下去,便慌忙摇头谦虚着。若华笑盈盈地瞟他一眼,意欲再说什么,忽见从教室外走进一个女孩子来,笑嘻嘻地依到月亭的身边,她那秋波却脉脉地向秋枫凝望。若华见了,伸手拉过了她,指着秋枫笑道:

“这妮子瞧得多有趣,你不认得他,我就给你介绍,他就是朱秋枫先生,快上前行个礼。”

“李先生,你不用给我介绍,朱先生我早认识了,刚才不是在我们一班里教英文吗?”

那女孩听若华要她向秋枫行礼,大概多半是因为怕羞的缘故,所以依在若华怀里不肯过去,同时微昂了脸颊儿,乌圆眸珠一转,絮絮地说着。说完了又回眸过去,望着秋枫很有趣地一笑。在这一笑的意思中,似乎向秋枫解释自己并非不肯行礼,因为彼此实在已很熟悉的了。若华这才理会到了,便“哦”了一声,抚着那女孩的纤手,笑道:

“对了,对了,我这人真也糊涂,玉囡是在第三教室里,我竟忘了呢。你认识朱先生了,恐怕朱先生还未必认识你吧?我给你介绍,这是周先生的掌珠周玉人,朱先生你瞧见过了吗?”

“哦,原来是周先生的令爱……”

秋枫见了玉人进来,因为刚才在五十多个学生中,对于玉人有了一个很深的印象,自然是认得的。不料若华却要给我们介绍,心中就感到有些儿奇怪。玉人不过是一个学生,若华是一个教员,怎么有这样亲热表示?虽然师生间的感情原有超过母女式或姐妹的,但对于一个新进来的先生,何至于到介绍认识的必要?后来直听到是周月亭的女儿时,心中这才恍然,这就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明眸不免又向玉人望了一眼。月亭、若华听秋枫的语气,似乎意犹未尽,在“原来是周先生令爱”的下面,至少还有一句什么话,但却没有说出来。若华这就忍不住笑问道:

“朱先生,怎么啦?你和玉人也早认识的吗?”

若华话还没有说完,握着嘴儿竟是先笑起来了。月亭觉得若华这话不免含有了意思,忍不住也微微笑了。秋枫当初倒不觉得,及至见月亭也笑,方才有些理会。大凡一个年轻的人,对于一个少女曾经存着这人倒美丽的心,最怕是被外界的人取笑。虽然若华这一句话,原也没有十分明显的线索可找,但是秋枫却有些虚心病,这是为什么原因呢?在这里就有两种原因:第一个,秋枫是还不曾娶妻子。不要说妻子,连一个知心的女朋友还没有。所以对于一个美丽的姑娘,不免是注意一些。第二个原因,是玉人虽然天真烂漫、娇憨无知,不过她那秋波盈盈的俏眼儿老向秋枫凝望,似乎有了无限的深情蜜意。因为自己确有这一种意思(不过这意思也并非是包括爱上了她在内),所以愈加要避嫌疑。不料若华正因为秋枫的年纪轻,还没有爱人,让他置身在五十多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当中,自然难免有和谁发生了爱素作用,所以也愈加要和他开玩笑。

“哪里我和玉人早认识了?因为刚才我曾问级长是谁,她们说是周玉人,我原不知道是周先生的掌珠。周先生真好福气,你的令爱真聪明得很!”

秋枫因为玉人说早认识了自己,此刻若华又问自己亦早认识玉人的吗,那显然是含有了意思,因为红晕了脸儿,连忙拿这些话来搭讪。不料若华听了,瞟她一眼。又笑着道:

“朱先生才来了半天还不到,就知道玉囡是个聪明人,可见玉囡的聪明是十足道地,一些儿也没有虚传的呢。”

“李先生,你好,你也和我开玩笑。谁不晓得我是一个笨人,你偏给我戴炭篓子,我不依,嗯,我不要……”

玉人听若华这样说,粉嫩的两颊上顿时盖上了一层红晕,一颗芳心也不知是喜悦抑是含羞,秋波偷瞟了秋枫一眼,便偎在若华的怀里缠绕着不依。秋枫见她娇憨地撒起娇来,那意态是更增加她的妩媚可爱,一时也微微地笑了。若华一面拍着她的身子,一面笑着说好话,玉人兀是不依。月亭笑道:

“这妮子,李先生待你太好了,你就缠绕不清。这么大了,还像孩子一般地淘气,朱先生瞧了不要笑话吗?”

玉人听妈妈这样说,方才罢了,回身向秋枫望了一眼,不料秋枫的明眸也正向自己凝望,齐巧成了一个四目相对,玉人难为情极了,忍不住很娇媚地对他嫣然一笑,便翻身奔出教务室去了。秋枫经她这临去那秋波和甜笑,一时也不禁为之神往。

“玉囡这孩子就真有趣,一举一动都令人感到可爱的。朱先生,你怎么知道玉囡很聪明啊?”

若华待玉人奔出了教务室,便对月亭笑嘻嘻地说着,说到后面两句,便又回过头来问秋枫。秋枫想不到她会向自己问出一个怎么来。其实自己说她一句聪明,原因为玉人是月亭的女儿,根本是普通得很的一句应酬话,不料你要当它一个问题,我自然不得不拿充分的理由来解答。便笑道:

“刚才我教完了课本,因为玉人是级长,所以先叫她讲读一遍给大家听听,不但是读得流利,而且也讲得明白,这孩子不是很聪明吗?”

若华听他说完了,方才明白玉人和秋枫是已经很熟的了。月亭听秋枫说自己女儿聪明,那当然是很高兴的事,满脸皱纹的笑容这就不曾平复过了。若华意欲和秋枫再说些笑话,谁知那上课的钟声早又敲起来了。若华只得把抽屉推进,自管到外面去了。

这一点钟秋枫并没有课程,他坐在自己的写字台旁的转椅上,把英文课本翻阅了两页,觉得十分无聊,遂又把书本合上,放过一旁。因为教务室中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空气显然是相当沉寂。因为是静悄悄的缘故,连那壁上的一架钟走的声音,嘀嗒嘀嗒也是清晰得触耳。

一个人静坐的时候,往往容易想心事,秋枫自然也不能例外,心中不免暗自思忖,原来玉人就是月亭的女儿,这倒是想不到的。月亭有这样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真也可说是幸福得很。这也奇怪,玉人对于我似乎有特别的好感,在她秋波脉脉含情之中,她像盈盈欲语的神气。难道在她一颗芳心里,早就有我这么一个人了吗?想到这里,又连摇了摇头,暗自骂道:该死,该死,你这人简直发了痴。玉人是一个天真的孩子,论她的年龄,至多也不过十四五岁,怎么你竟会想到这个上面去?再说她是学生,我是先生,名分差了一级,若闹出师生恋的事情,岂不要被人骂为教育界的败类吗?何况我是给其俊来代庖的,更应该要保持自己优美的品格才好。虽然自己的年龄确实到了需要异性慰藉的时期,不过也不能转念头到一个仅仅只有初见面的女孩子身上去,这对于月亭和自己的良心问题,都觉得说不过去。秋枫心中既然是这样地想着,于是他把这一件事情,便轻轻地丢过一旁去了。

坐在室中,既没有事干,又不想什么心事,那的确是一件苦闷的事情。回眸望着窗外的石阶上放着几盆秋海棠,在淡淡的秋阳笼映之下,那海棠的花朵,是更显出惹人怜爱的颜色。这是象征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想着了姑娘两字,那脑海里不免又浮现了玉人的脸庞,若和那海棠的花朵争艳,恐怕海棠还要输她几分,因为海棠究竟是个有色无香,那玉人一个完美的姑娘,自然是胜它多多了。

秋枫想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只好笑起来。为什么要把海棠去比那玉人呢?玉人的印象为何在自己的脑海里有这样深刻呢?刚才自己竭力地压制着不要去想玉人,所以回头去望那窗外的景色,谁知却又想到玉人的身上去了。奇怪!秋枫连喊了两声奇怪,随着这喊声,身子已是离开了教务室。因为室中的空气实在太沉闷,非到外面草地上去踱一会儿步不可了。

“啊哟……”

秋枫还只有一脚跨出门槛外,不料外面也匆匆奔进一个人来,和秋枫竟撞了一个满怀。只听尖锐的声音叫了一声“啊哟”,秋枫连忙把来人扶起,定睛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周玉人,这就忍不住“咦”了一声,笑道:

“是玉人,你干吗这样急匆匆的?可累痛了没有?”

“朱先生,倒不曾累痛,可是吓了我一跳。教室里没有了粉笔,是李先生叫拿粉笔来的呀,谁知竟和朱先生撞一下哩!”

玉人见自己身子被朱先生抱住着,一时好生羞涩,乌圆眸珠滴溜地一转,逗给秋枫一个妩媚的娇笑。秋枫这才理会了,慌忙放了手。玉人走到玻璃橱旁,伸手拿了一盒粉笔,向秋枫望了一眼,笑盈盈地又奔去了。秋枫眼瞧着她那娇小的身影消逝了后,心里微微地荡漾了一下,自语了一个巧字,便慢步地踱出去了。

玉人拿了粉笔,回到教室,交给了若华,便坐到位置上去。这一课是若华教的算术,玉人对于若华的教授,却有些视若无睹,听如不闻,一颗小小的心灵也只管细细地思忖。朱先生这样年轻的人,谁知竟已是个大学毕业生哩,他的才学真叫人钦佩,他的容貌又真叫人可爱……想到一个爱字,不知怎的,自己的全身会怪热燥起来,两颊也有些儿发烧。玉人把自己纤手摸着脸颊,颇觉有些热辣辣的,虽然没有瞧清楚自己脸是怎么样儿,但肯定是红晕得厉害。于是她只低了头儿,把书本遮住了脸颊,仿佛自己心中的秘密怕被人发觉似的那样难为情。

“玉人,你在做什么,低了头儿,可不是在写情书吗?”

“啐,烂舌根的妮子,你胡说瞎道的,我可告诉李先生……”

玉人正唯恐有人窥破她的秘密,不料隔壁的魏明珍偏偏向她取笑。玉人这才抬起头来,放下了书本,雪白的牙齿微咬嘴唇,向她啐了一口,粉颊上浮现了有趣的娇嗔。明珍见她这样说,因为彼此都是玩惯的,所以也白她一眼,撇了嘴儿,笑道:

“只有你可以向人家取笑的,人家说了你,你就当认真,要告诉李先生了。你下次自己当心些儿好了。”

“好姊姊,别生气吧,算我说错了话,请你瞧在我年纪轻的分儿上,你就原谅我吧!但是我手里笔杆儿也不曾拿着,你怎么倒说我写情书?那你不是取笑得没有理由吗?再说我也没有什么情人呀,要写也除非是写给你了。”

玉人见明珍动了气,便偎过身子去,拉了她的手儿,悄声地早又含笑向她赔不是了。明珍听她说得婉转,惹人怜爱,便也憨憨地笑道:

“你虽然没有在写情书,那你为什么把书本遮住了脸儿?可见你一定在想心事,这心事还是包括情人在里面的。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然有你那么一个美丽的情人,真是要叫我日夜不寐哩!”

明珍抿着嘴儿边说边笑,玉人恨恨地白她一眼,但两颊却是一阵一阵地愈加红晕了,因为想心事这一句话,倒是真的说在玉人的心坎里。伸手轻轻地打她一下,低了头儿也微微地笑了。

魏明珍今年十七岁,因为是她爸侧室养的,所以一向是放任惯的,到学校里来,名义是求学,实际是交朋友、谈恋爱。玉人本来是个纯洁的姑娘,近来被明珍的熏陶,什么情人啦、爱人啦,因此把她一颗童心也渐渐懂得男女间的私情,真有不可思议的神秘了。幸而月亭管束得严紧,不许她和同学常常出去游玩,所以明珍等一班朋友,也不十分敢约她同到交际场中去游玩。

下午三点钟的一课是体育,本来也是黄其俊教的,现在黄先生回乡去了,当然也是朱秋枫来代庖了。秋枫拿一只叫笛,站在草场上,长长地吹了一个集合的号。只见三年级里五十多个学生,不多一会儿,大家早已像长蛇阵般地排在一起了。秋枫见玉人身材矮小,竟排在末脚第五个,远远望去,那脸蛋儿更觉清秀出俗。因为心里感到她的可爱,不免向她凝望了一会儿。不料玉人的秋波也脉脉地瞟过来,脸颊上还含了一丝浅笑。秋枫倒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慌忙大喊了一声:“立正!稍息!报数!”待报过了名数以后,秋枫便问道:

“体育这一课是最没有什么意思,若单操练步子,那是更乏味,不知道黄先生还教你们玩些什么?”

“黄先生给我们操练步子半个钟点,其余时间给我们散队,随意游玩。”

魏明珍听秋枫问着,便这样地回答。秋枫点了点头,凝眸想了一会儿,笑道:

“随各人的个性而论,最好组织一个足球队或是网球队,下次我们发办起来,对于经费,我可以担任一半。不知大家的意思可赞成吗?”

“朱先生,我们赞成!我们赞成!他们高中部里早有足球、网球、篮球的组织了。”

大家听了秋枫的话,举起了手儿,不约而同地高声地嚷着,表示非常赞成。秋枫见她们这样热烈的神情,心里自然很喜欢,一面连连摇手,一面又大声地道:

“那么我们今天来玩赛跑好吗?这儿五十四个人,分作六小组,九个人一组先赛,六组里第一名的六个人,然后再决赛,看这六个人中谁跑得最快,那就是你们一级里的赛跑冠军了。我在校里的时候,对于运动也很喜欢,所以得到的锦标倒也不少。现在谁是冠军,我也加以奖励,赏给银杯一只,不知你们可喜欢吗?”

众学生想不到这位朱先生有这样好的兴致,而且又肯拿银杯来赏给第一名的人,每个小心灵中都激起了无限的兴奋,抱了万分的希望,都想得到这个荣誉的奖品,于是大家忍不住欢喜得狂呼起来。

这种雀跃的情景,瞧在秋枫的眼里,心里也愈加高兴。于是照报数排立的地位,分作了六小组。他自己站到草的尽头,大约有一百米的路程,让她们一组一组地比赛。第一组是赵佩芬,第二是陈萍英,第三组是花也香,第四组是魏明珍,第五组是陆露茜,第六组是周玉人。这六个人都是第一,那么她们再要决赛,看这六个第一中,谁再得到第一,那么谁就获锦标了。秋枫对六个人笑道:

“大家要努力呀,别松一步,要加紧一步才好哩!”

秋枫说话时,他那明眸却注视着玉人。玉人似乎也知道朱先生多半是在对自己发言,扬着眉毛,掀起酒窝儿,却是点头报之以微笑。秋枫欣喜得什么似的,一面叫她们预备,一面自己的身子早已退到一百米以外的地方去了。

“预备——一、二、三——”

秋枫见她们已伏在地上,遂把手帕向空中一扬,口中喊出了一二三,只见六个人早已站起身来,拔步飞跑。明珍的起步很快,跑到五十米的时候,却被陆露茜一挤,两人顿了一顿,这岂可以稍会延迟一些儿,早被周玉人抢步跑过了头。秋枫见玉人的身子娇小,跑的姿势具有美的条件,看看已到自己的面前,而且玉人的娇面白里透红,两道秋水盈盈的明眸凝望着秋枫得意地笑,显然她是稳稳地夺到锦标了。秋枫也忍不住高声叫道:“努力呀,努力呀……”不料秋枫第二个努力呀还没喊完,只见玉人的身子竟向前直撞了过来。秋枫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啊哟”一声,连忙抢步上去,伸手前去扶抱。但是哪里来得及,玉人的身子竟已扑在地上,竭声地叫了一声,却是爬不起来了。秋枫到此,也管不得许多,立刻将她抱起,自己坐在地上,让她偎在自己的怀里,低头见她的膝踝上竟已跌破,血流如注。玉人颦蹙双蛾,咬着嘴唇,额上香汗盈盈,眼帘下沾着了泪水,显然是痛得非常厉害。秋枫见她胸部一起一伏,犹娇喘不止,心里真代疼了一阵子,一时也不顾什么,把自己的西服衬衫扯下了一块,向玉人的创洞上去按着。这时众同学都围了上来,明珍和玉人最要好,心里急得了不得,急急地道:

“朱先生,你快把玉人抱到校医室里去吧!啊哟,血怎么这许多呀!”

秋枫正在急得没了主意,今被明珍一提醒,方才理会了,遂抱起玉人,急急地奔到了校医室。校医张桂森一见,慌忙问什么病,秋枫摇头道:

“不是病,不是病,她跌伤了,跌破了膝盖……”

桂森见他这份儿慌张模样,遂忙叫他把玉人放在一张病榻上,一面拿出药水棉花,一面拿出药水,先给玉人揩去了血渍,然后用药膏敷上。幸亏还好,不曾伤及膝盖,秋枫望着玉人带着泪水的粉颊,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抱歉,搓着两手,柔声说道:

“玉人,今天你的伤,可是我害你的了,真叫我心里感到难受哩!”

“朱先生,你这是哪儿话呀?我自己不小心跌了跤,怎么可以怪你的不是呢?”

玉人听秋枫这样说,一撩眼皮,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酒窝儿,竟是挂着眼泪笑起来。这意态显然是安慰秋枫不用难受,自己是并没有感到什么痛苦。秋枫见她带着眼泪会娇媚地笑,一时心里真感到说不出的可爱和感激。正欲又问她可还痛吗,不料玉人忽又“哟”了一声,叫道:

“朱先生,咦,咦,你的衬衫怎么扯了一大块呀?莫非是因为我的伤吗?那可好了,好好的一件衫子,多可惜呢,啊,我真对不起你哩!”

“玉人,你别说这些话了吧,扯破一件衬衫要什么紧?当时我瞧到你这许多的血,真把我急死了呢,玉人,你现在可疼不疼?”

“这一些儿皮伤,原不要紧。朱先生,你放心,我一些也不疼了。”

秋枫俯着身子,柔和地说着,表示这一件衬衫原不值什么的,玉人听了,摇了摇头,把手背在脸上连连擦了一下,拭干了泪痕,秋波脉脉地向他望了一眼,却憨憨地笑着。秋枫听她说一些儿不痛了,并叫自己放心,虽然不晓得她的话是否是真的,不过从这一点瞧来,可想玉人的性情是多么温柔可爱了,一时倒反而没有话可以回答她了。正在这时候,魏明珍、陆露茜等一班同学都来探望玉人了。秋枫见她们挟了书包,知道是已经放晚学了。

“玉人怎么样了?跌坏了什么地方了呀?”

秋枫见同学们都拥到玉人医榻边去慰问,遂退过一旁。忽然又听得有人这样嚷进来,连忙回眸望去,正是周月亭和李若华。秋枫慌忙上前告诉缘由,并笑着抱歉道:

“赛跑原是我出的主意,所以令爱的受伤,我实在很感到不安……”

“朱先生这是哪儿话,你也太会客气了,幸而没有跌折了骨节,那总算是谢天谢地的了。”

月亭听了秋枫的告诉,方才知道玉人的受伤是轻微得很,心里这才放下一块大石,满脸含了笑容,劝他不用感到抱歉。这时月亭见过玉人,已喊校役去叫汽车,说还是回到家里休养去。若华向秋枫望了一眼,抿嘴笑道:

“朱先生因为玉人受伤,连他的衬衫都扯破了一块,这也可见朱先生当时心中的焦急样子了。”

月亭听若华这样说,连忙回头看去,果然见秋枫的领带也歪了,衬衫扯去了一大块,而且额上的汗好像雨点一般落下来,这情景显然他是急得这一份儿,一时心里倒也感到不安,反安慰他道:

“朱先生,你不用着急,医生说不要紧的,而且玉人自己也说不痛了,那你放心是了。”

秋枫听若华月亭这样说,心里十分不好意思,两颊上不免盖上了两圈红晕。谁知玉人掀着酒窝儿,却望着秋枫只是哧哧地笑。这时校役来说汽车已停在校门口了,月亭问玉人自己会不会走,妈年老是抱不动你了。若华笑道:

“这个还得请朱先生劳力一趟吧……”

“我不要,我不要,李先生,你老开玩笑,我自己会走的。”

玉人不等若华说完,恨恨地白她一眼,红晕了脸儿,早嚷着不要。若华抿嘴笑道:

“这妮子现在倒怕难为情了,刚才不是朱先生抱进来的吗?”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玉人和秋枫相互望了一眼,都感到很不好意思,各人的脸上浮现了一层青春时期的色彩和笑意。明珍和露茜说道:

“玉人自己怎么能走,还是我们来抱一下吧……”

“对了对了,谢谢你们,这个正要你们同学帮助的了。”

月亭听露茜和月珍这样说,心里十分喜欢,便向她们道谢。明珍说声周先生不要客气,于是大家抱了玉人,一块儿出了校门,抱上汽车。秋枫见玉人在车厢里对众人招了招手,还很多情地嫣然一笑。秋枫见她秋波只是向自己凝望,从这一点着想,可是她的招手和微笑,多半还是专对于自己的,因此也含笑招了招手。就在这时候,那汽车呼的一声,早已开去了。

斜阳好像喝醉了酒,涨红着脸儿,慢慢地挂到树枝的梢头。秋枫眼瞧着汽车的后影从暮色中消逝了去,只剩下飞扬的尘沙,映着落日的余晖,更显得如烟如雾,茫茫的一片。秋枫心中有了一阵感触,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 uiBr7FeQg+O6A9K4sYqMTzp2Nek9odquTeEYUF4xZ2XqBr6XyZzsEPBxwv43o3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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