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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乌烟瘴气 贤县长目睹怪现状

潘连三当初也没有注意到这四个人,此刻见到了之后,自不免细细地向他们打量起来。只见那年老的男子大约四十五六岁光景,生得方面大耳,浓眉虎目,有一种威武的气概。还有那个年轻的,年纪二十左右,却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非常俊美。那个年老的妇人,也只不过三十八九岁模样,不过她并不像乡村妇人那么土头土脑的样子,看上去至少也是一个有智识的女子。还有那个姑娘,只有十七八岁,生得婀娜多姿,美目流盼,十分娇媚可爱。他们四个人被阿王招待到一张座桌边坐下之后,那个年长的男子向四周张望了一眼,似乎看见了那张红条纸,于是向阿王含笑问道:

“现在一切东西都论时价了吗?”

“不错,米和肉一天一个行市,连蔬菜都涨得热昏。开小酒店的,真没有法子,你们四位喝茶还是吃酒?”

“我们是过路的,走累了进来息息的,就喝杯茶吧。”

阿王答应了一声,遂给他们沏上了一壶茶,并端上四个杯。那男子望了阿王一眼,又搭讪地问道:

“这儿米价涨得很厉害吗?”

“嗯,早晨还只有九十元,此刻就涨到一百二十元了。”

“这未免涨得太快一点了吧?”

“可不是?但没有法子,因为小地方缺米。”

“但是我一路行来,看着田里的年成不坏,照理说,农民不会没有饭吃。不过刚才的情形,要不是这位吩咐开了米铺子的门,我想这些乡下人简直都要饿死了。”

“原来刚才你们这几位也在这儿看热闹吗?那就不用问我了,你们一定知道现在这个世界真是变的了。”

潘连三见这一行人只喝了四杯茶,心中已老大不高兴,此刻又见阿王只管和他们啰啰唆唆地闲谈着,这就格外地冒上火来,遂恨恨地喝道:

“阿王,你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别在这儿啰唆着这些屁话!”

“请问这位贵姓?”

阿王被东家这么一喝,就不声不响地走开了。那男子便转过脸去,望了潘连三一眼,微微地一笑,向他低声问。连三没好气地说道:

“你又不化缘,又不求布施,我贵姓,干你什么事?”

“老先生,你火气也太大了,我们出门人,以和气为旨。谁知请教了你,倒反而不好了。”

那男子淡淡地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金大龙在旁边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又向潘连三说道:

“潘三老爷,凭你这句话就可以作了行市,那可不行吧!一百二十元一石米,老子吃不起。对不住,请你先借十块钱给我,否则,叫我怎么能去买米?”

“嘿!你们听,你们听,问我借钱,这不是无赖吗?不开市,说我囤积;开了市,又说我卖得太贵。哼!最好把米送给了你,我想你就称心了!”

“倒也不想你送米,只希望你把米价涨得慢些好不好?三老爷,假使这县里的百姓都饿死了,只剩了你一个子做人,我想你也没有什么趣味吧!”

金大龙说这几句话,还包含了苦口婆心带了劝告的成分。但潘连三并没有一些感动,他不住地冷笑,却给予他一个不理睬。潘仁霖又忍不住开口说道:

“爸爸,大龙说这两句话,也已经是至矣尽矣。我想这米价不跌也罢,那么就别涨了,维持九十元的原价,也给穷苦百姓多活几天性命,你看怎么样呢?”

“放你娘的臭屁!谁还是你的爸爸?我的儿子早被我赶了!别在这儿叫我爸爸吧!”

“好!好!姓潘的,你下了这么毒手!你的心比鬼子兵更凶恶!老实说,咱金大龙在前线打仗,日本人的飞机大炮也不过打断了我一条腿。如今回了家,就让你们来把我饿死吧!”

金大龙气红了脸,一面愤然地说,一面撑着木杖一拐一拐地走出店外去了。那边桌旁的男子连忙把他叫住了,说道:

“喂!同志,你的绷带散开了。”

“哦!这倒霉的绷带老是散开来的。”

金大龙听说,连忙低头一看,遂自言自语地怨恨着,一面坐到椅子上去,伸手去拢那散开的绷带。那个年长的妇人见他弯了腰拢得似乎有些吃力,遂起身走上来说道:

“要我来帮你的忙吗?”

“啊!这……这……可不敢当啊!”

“没有关系,那是便当的事。”

那妇人见他显出惊喜的样子,遂蹲下身子来,很熟练地把他绷带解开来重新包扎。金大龙觉得奇怪,遂说道:

“你倒很内行呀。”

“我当过看护的,这本来是我日常的工作。同志,看你这伤处还没有十分收口,应该弄得干净点儿。要不要我给你拿药水洗一洗,消消毒?”

“你连药水都带着?”

“是的。哎,智仙,把药箱拿过来吧。”

那妇人向她的女儿吩咐着说,智仙连忙把她身旁的药箱拿过去,母女两人十分热心地给他洗伤口,包扎绷带。金大龙感动得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世界上好的人太好了,坏的人太坏了!我一碰到你们这样热心的好人,我几乎会流下眼泪来。哎,你们做什么的?是医生吗?”

“虽然不做医生,但干着和医生差不多的职务。金同志,你刚才不是说没钱买米吗?我这里借十元钱给你,请你拿去买米吧。”

母女两人给他包扎舒齐之后,便收拾药箱仍旧退到桌旁去。金大龙站起身子,却向他们连连拱手道谢。不料那男子一面回答,一面在袋内摸出钞票,是交给他的意思。金大龙心中这一感激,不免真的流下眼泪来,颤抖着喉咙说道:

“先生,你们一家人太好了,请问贵姓大名,金大龙一日不死,一日不忘您们的大恩!”

“我生平最敬爱的就是抗战的勇士,尤其是像你为国出过力挂过彩的健儿,所以我非常同情你。我帮助你这区区之数,并不希望您来报答我,所以请你不必问我姓名,你快拿着去买米吧!”

“啊!天哪!想不到我断了腿的金大龙,回到家乡之后,别人都把我当作叫花子、瘪三那么看待。谁知还有你那个老先生把我当作抗战的勇士,我金大龙今日也总算吐着一口气了。”

金大龙扬眉得意地说完了话,一面接了钱,一面再三地道谢,方才匆匆地去了。潘连三认为那男子是傻瓜,这就故意说道:

“真是个无赖,一天到晚在地方上生事,不是偷东西就是骗钱,死不要脸!”

潘连三说着,还恨恨地吐了两口唾沫,表示厌恶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罗东来匆匆地走进来。潘连三连问米铺子开市后的情形怎么样,罗东来满面春风地告诉他,说买米的人挤足输赢,不管米价这么涨,他们都负了米袋就走。不过买米的人大多数是一升两升,买五升一斗的简直找不出一个来。沈志彪在旁边听了,先急急问道:

“罗掌柜的,我跟你说的两石米可有送去了没有?”

“啊呀!我……一阵子忙乱,竟忘记了。三老爷,你瞧怎么样?要不要我马上去关照米铺子,吩咐伙计们把米送到马四老爷家中去啊?”

罗东来也是个善于奉迎东家的家伙,他听志彪这么问,故意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皮,“呀”了一声回答,一面回头望着连三,表示征求他同意的神气。潘连三沉吟了一会儿,向沈志彪含笑拱拱手,很客气地说道:

“沈少爷,敝号是小本经营,实在是米量存货不足,假使你们真要买米,一律请付现款,并非不讲交情,实在是店中规矩如此。你瞧这张纸上写着的,‘如蒙惠顾,叨光付再,诸亲好友,概不赊账。’沈少爷,这里如此,米店亦如此,一切还希望你原谅才是。”

“这……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潘三老爷,你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也未免太以见外了。马四老爷穷虽穷,我想两石米的钱,大概总还可以勉力支付,不见得会赖掉你吧!”

沈志彪听他这样说,气得铁青了脸,遂冷笑了一声,俏皮地回答。潘连三又急又怕的神情,连声地说道:

“喏!喏!我知道沈少爷要多心了,好在我已经预先声明了。并非说是不相信你们,老实说,照马四老爷的身份,慢说两石米,就是两百石米,也不算什么稀奇呢!不过,我也有我的意思,现在米价这样狂跳,在马四老爷心中或许把行情还要看小呢,那么你这样地买了去,恐怕他要见怪你。所以最好你回去问一问他,倘然他不以为贵,那么就请你随身带下两百四十元钱来,在小号的账册上也可以银货两讫了。沈少爷,你说我这话的理由不是相当充足吗?”

“好!好!充足!充足!”

沈志彪见他明明不相信我,还要满口地说现成话,一时气得什么似的,不由连声冷笑,把脚一顿,便恨恨地回身走了。潘连三还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会儿,说生意人将本求利,又不是犯法的,不要说马四爷,就是牛四爷,总也得讲个道理,怕什么,怕什么?

这时仲华见仁霖的两眼只管望着那边桌子旁四个人出神,遂悄悄地拉了拉他,低声说道:

“仁霖,我们同学会的事情,你可以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子呀。”

“哼,杀我头不和他商量!”

“那么我来说好不?”

“你说好了,碰了钉子,我可不管。”

仁霖似乎懂得他父亲的脾气,便向仲华低低地关照。仲华点点头,遂走到连三面前,恭恭敬敬的态度说道:

“潘老伯,我觉得县里这个市面弄得一团乌烟瘴气,实在太不成样子。所以我和仁霖大家商量之下,预备组织一个同学会,假使组织成功之后,还得请老伯多多指教,不胜感盼之至!”

“什么?你们年纪轻轻,不好好地读书,却组会结党起来,这还了得吗?仁霖这畜生,你以后不许提起他,我和他父子的缘分,老实说,快已经完的了。他今天居然帮了外头人来和老子吵闹作对,我还要他这个好儿子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管,我不管!”

潘连三一听这话,立刻怒气冲冲,不但没有答应援助,反而把仲华大大地教训了一顿。说得仲华满脸通红,默无一语。仁霖气得跳起来,一阵冷笑,说道:

“仲华,仲华,你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和这种老顽固去商量,那还不是跟烂泥菩萨去说话好吗?”

“放屁!你这畜生!你敢骂我老子吗?”

“什么畜生老子?你既然声声口口不承认我是你的儿子,那么我从什么地方来的老子呢?对不起,今天我在你店里来吃面,我付钱,你们开店的对待主客,应该有礼貌一点儿吧!”

“什么?什么?这……简直是造了反了!我养了你这忤逆不孝的逆子!好!我老了,我自己没有能力治你,明儿新县长到了任,我到县衙门去告你不孝之罪,看你对我再这样地不孝吗?啊!天哪!我一生没有作过恶作过孽,我……”

潘仁霖这几句话也说得非常有道理,不过听在连三的耳朵里,真是气得一个半死,他说到后面,把手按了额角,几乎要昏倒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罗东来眼尖,便说了一声“马四老爷来了”。潘连三一听马四雄来了,知道是为了米的事情,心中一惊,把气愤仁霖的事只好又丢过一旁,回头去看,果然马四雄在前,沈志彪在后,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潘连三知道四雄的为人,老奸巨猾,外表面很慷慨,内心里不但阴险,而且毒辣。受过他恩惠的都是些流氓地痞,而被他毒害的却都是正人君子,越是有地位的人越是怕他。所以连三此刻见了四雄,心头就别别乱跳,遂连忙含笑迎前,不等四雄开口,便先笑道:

“马四老爷,您不是要买两石米吗?我已经差人到米铺子里去关照过了,大概马上就可以送到你府上了。”

罗东来非常乖觉,他听东家这么说,又见他向自己连连地使眼风,心中就明白他的意思,遂悄悄地溜到外面去关照米行了。沈志彪冷笑了一声,待要开口,却被马四雄先笑道:

“我早说过了,潘三老爷不是这么的人……”

“姑爸,你信他胡说?这浑蛋明明看不起你。”

“志彪,不许胡言乱道,太没有规矩。把二百四十元钱拿出来,交与潘三老爷当面点明吧。”

马四雄把眼一瞪,很严肃地吩咐着说。他这个人粗中有细,胸有成竹,处处地方好像表示十二分公道的样子,其实,他心里阴险到了极点,无非慢慢地发作罢了。这时沈志彪听了,遂把二百四十元钞票一一点清,向桌子上一放,恶狠狠的样子,白了潘连三一眼,说声“拿去”。潘连三忙叫阿王点了数目,一面狗颠屁股似的请马四雄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

“马四老爷,你也太客气了,府上既然短少了米,只管派人来吩咐一声好了,何劳您大驾亲临呢?”

“哎,哪儿话呢?这是各米行的规矩如此,不付钱,不送米,这我也有一点儿知道。”

马四雄这两句话是包含了一点儿针刺的成分,使潘连三的脸不免涨成猪肝色起来,要想说句什么,但一时又说不上口来。马四雄却接下去说道:

“我刚才一路走来,见那几家杂货店里陈设的都是些洋货。潘三老爷,你那一家里,恐怕也都是东洋货,我们是老朋友,特地先关照你,洋货已经不能卖,再卖敌货,那奸商这名字你可担当不大起,况且你是商会会长,所以更应该特别注意。你自己还是把这些敌货烧了,免得引起外界指摘。否则,你不听我的话,早晚要吃亏,别再来求我。”

“四老爷,你弄错了,我铺子里都是道地的国货,在上海制造的。”

潘连三见他一本正经地说,知道他是为了两石米而和自己心中难过,所以说这种话来硬扳错头,于是慌慌张张的神情,向他急急地辩白。马四雄还是铁青了脸色,说道:

“上海离咱们这儿还有几千里路,那和外国货也没有什么分别。我看本省货就好,本县的土货更好,又结实又便宜,经久耐用,而且经济不会外漏,这是很有讲究的。三老爷,我们公是公、私是私,我已经关照了你,你自己小心一点儿。”

“嗯,嗯,四老爷,刚才这两石米……这价钿对于你好像……有些……嘻嘻,阿王,拿回一百元过来。”

潘连三知道事情不妙,因为老四这家伙说得出做得到,回头叫了一批蟹脚,把我铺子内货物假说是敌货,蛮不讲理地烧着抢着,那我损失跟谁去算账呀?无论什么事情,吃亏就是便宜。这样一想,他就不得不忍痛牺牲,赔了笑容,只好说出了这两句话。阿王听了,“哦”了一声,便把一百元钱送还过来。潘连三恭恭敬敬交还马四雄,好像表示认错的样子。马四雄却还一味的大公无私态度,连说“这是什么意思?不要不要”。潘连三哭里带笑的样子,还说了许多好话,沈志彪才勉勉强强的样子把钞票收藏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马四雄的女儿马梨雅带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媪进来。那老媪哭哭啼啼的样子,好像十二分地伤心。梨雅见了四雄,便叫了一声:“爸爸,你在这儿,我找了您大半天。”四雄见情形就知道女儿又在多管闲账了,这就皱了眉毛,说道:

“你找我又有什么事情呀?”

“爸爸,这位老太太姓陈,可怜她年纪已经六十多岁了,十九岁那年就死了丈夫,守了寡。终算养了一个儿子,儿子慢慢长大了,辛辛苦苦地给他讨了一房媳妇,才养了一个孙儿,不料她儿子又染了时疫病死了。您想,婆媳两人苦到这般地步。幸亏这个孙子还争气,现在长成二十岁了,种着几亩田,养活这两代寡妇。不料这个孙儿近来又被抽着了壮丁,所以……”

梨雅絮絮地告诉到这里,那边座桌旁四个人当中这个年轻的男子,便不等她再说下去,就接口说道:

“当壮丁,替国家出力,打鬼子兵,这是光荣的事情呀!”

梨雅冷不防半途上蹿出一个程咬金来说了这几句话,一时便把秋波向他瞟了一眼。当他们四目相接的时候,各人心中都有这么一个感觉,倒是个怪好的模样。梨雅不知他是何人,本欲向他搭讪,但那个陈老太太却又呜呜咽咽边泣边说道:

“哎,你这位少爷,我虽然是个老太婆,但我也知道爱国两个字,瞧前线打得那么厉害,可怜也不知有多多少少的好男儿为国在牺牲。不过,我的孙子比不了别的,他年纪还轻,再说两代寡妇都要靠他吃饭,他被抽了去,就得丧了三条性命。况且……况且也不是好好地派人来叫了去,就在半夜三更,敲门走进四个人来,死拉活扯地把他绑着走了。我也不知道是真去当壮丁,还是去砍头的呢?”

“爸爸,我想你应该可怜可怜她,给她调查调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也许爸爸一时疏忽了,所以底下人才敢这么胡闹起来了。”

梨雅等陈老太太说完之后,又向马四雄央求地说。四雄觉得女儿太爱管闲事,遂皱了眉头,说道:

“这是国家的公事,他们不会胡闹的。”

“可是他们假公济私呢,爸爸!”

“四老爷,你救救我们三条性命吧!”

陈老太太听四雄若有不肯管账的样子,这就趴在地上,一面说,一面连连叩头。梨雅忙扶着她起身,说道:

“起来,起来,老太太,你不要这个样子呀!”

“梨雅,你瞧,这是够麻烦的事情!”

马四雄脸部沉寂着,完全有种讨厌的表情。梨雅听了,似乎心中起了反感,遂不高兴的神气说道:

“爸爸,你这是什么话?你怕麻烦,你何必管地方上的事情呢?假使她们两代寡妇有了个什么好歹,这可是爸爸的责任。我不希望爸爸这样含含糊糊地办事情,我心里会感到一种不安和难受。”

“这……陈老太太,那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呢?”

“爸爸,你怎么越发糊涂了?刚才不是说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孙子吗?”

马四雄被女儿驳得无话可答,只好心不在焉地问她。但梨雅听了,却又显出怨恨的口吻,向四雄埋怨着代为回答。马四雄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不知道,你爸爸年纪老了,事情又繁,记忆力更不行了,这些小事哪里注意得到这么许多呢?好了,儿子也罢,孙子也罢,反正他总该有一个名字的吧?”

“我孙子叫陈阿狗。四老爷,他今年只二十岁哩!”

“爸爸,陈阿狗的月生很小,在十二月里养下的,照实足年龄说,他还只有十八岁,那也没有到壮丁的年龄呀!”

梨雅说的话,句句像个兜胸拳头似的撞在四雄的心中,要想发作起来,但又碍着众人在面前,因此只好说道:

“他自己在户口上不报实足年龄,那也是他自己倒霉。现在暂且别说了,我这儿先拿十元钱去做开销吧!”

“啊呀!我的马四老爷!我这回来求你,不是向你要钱,是求求你放了我的孙子呀!我要这十元钱又有什么用呢!”

“你这位老太太的性子倒比什么人还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你把钱拿了去用,至于你的孩子,我自然慢慢地会给你调查。假使没有解上去的话,我们总可以想法子,你现在可听明白了没有?”

“马四老爷,你这样好心眼儿地待人,你一定有好报的!”

陈老太太方才转忧为喜,立刻趴在地上,又向他连连地叩头。马四雄这时脸上显出十分好德的样子,挥手说道:

“罢了罢了,就为了这个抽壮丁的事,我不知挨了多少骂了。其实我对于壮丁家属,一向是破例优待的,人前人后也不知塞了多少冤枉钱。好在我是为了国家,就是破了产,也是应该的、值得的。所谓‘毁家纾难’是古已有之。陈老太太,你回去吧,我明儿准可以给你一个好消息。”

陈老太太听了,又谢之再三,方才匆匆而去。不料这时潘仁霖在旁边听了,却不住地冷笑,好像不以为然的神气。马四雄见了,心中很是不悦,遂回头问道:

“潘少爷,你在冷笑什么呀?”

“我笑陈老太太真可怜,她可惜是目不识丁,并不认得字。假使她能够识字的话,那就不必苦苦哀求人了!”

“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大懂了!”

“马四老爷,你听这个小子的胡说白道,他今天疯了一整日了,刚才和我做老子的反对,此刻又触怒了马四老爷。你这畜生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自己在找死!还不快给我住口了!”

潘连三见四雄满面生气的表情,他便急得汗流满颊,一面向四雄赔笑说好话,一面又向仁霖瞪眼大喝大骂。但仁霖生成是个倔强的个性,他觉得话在喉咙口,虽刀斧架头,也不得不说,于是连连冷笑道:

“这意思又是什么不懂呢?假使陈老太太能够识字看书,我想她一定会跟你说,兵役法上明明规定着,独子免役,难道谁又瞎了眼不成?”

“什么?反了反了,仁霖,你敢顶撞马四爷吗?你……给我快快滚出去!”

仁霖这几句话,说得马四雄的两颊涨成猪肝色了,正在恨入骨髓的时候,不料连三却先疯狂地暴跳如雷地恼怒起来,他向仁霖戟指地大骂不停。但仁霖有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他依然态度如常地冷冷一笑,说道:

“你要知道,替国家办事,不是儿戏。非法抽丁,这是一种犯罪最厉害的行为!”

“仁霖,你简直在找死啊!”

“哼!哼!毁家纾难,不像有这么好人,假公济私,比比皆是。拿出十块钱,牺牲三条性命,你的心也太狠一点儿了。”

“啊呀!仁霖,你……你……要弄死我吗?你要谋害亲老子吗?你敢是吃了豹子胆!你再说,你再放屁!我打死你!”

仁霖的话句句像尖刀一般地刺人,马四雄铁青了面孔简直是含了一股子杀气。就是站在旁边的沈志彪,也咬牙切齿地向仁霖怒目而视。好在连三已经像发狂般地在痛骂仁霖,甚至于要奔上去打他的光景,所以他们两人也就没有开口。仲华见事情越吵越僵,觉得在这黑暗势力的环境之下,正义是敌不住强权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于是不说什么,拉了仁霖,匆匆向外就走。但仁霖还是怒气未消地恨恨地边走边说道:

“国家公平的法令,都被地方上这些恶霸弄糟了,我真替祖国的前途生寒心哩!”

“放屁!放屁!你简直是放你妈的臭狗屁!”

潘连三却直追到门口,扶住了门框子,眼瞧着仲华拉了仁霖走远了,他还连连喘气,好像气得要昏跌的样子。马四雄这才瞪着眼儿,望着连三,一连串地冷笑,说道:

“很好,很好,三老爷,我一向倒拿你当作好朋友看待,谁知你教训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来欺侮我,这也算是他的胆量了!”

“四老爷,我不是早跟你说了,他这个畜生发疯了,眼也花了,见了不管什么人就乱咬。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你就瞧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明儿我带了他,亲自到府上来给你赔罪叩头吧!”

潘连三听四雄这么说,慌得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地连说好话。沈志彪代为四雄说道:

“潘三老爷,我对你说,这不是赔罪不赔罪的问题。要知道我姑爸一心为国效劳,到现在出力不讨好,反而被狗咬一口。这名誉两字可不是玩的事情,虽说你潘三老爷家产多,但也不够赔偿我姑爸的名誉损失呀!”

“那可不是笑话吗?”

这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不料那桌子旁的这个青年却又开口说了这一句话,于是四雄、志彪、连三、梨雅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那青年的脸上去了。潘连三在四雄的面前,他抱定宗旨是一味赔错说好话,就是自己理由充足,也不愿有所辩白。所以对于那青年的帮自己说话,反而嫌他多事起来,这就向他连连摇摇手,说道:

“喂!喂!你是什么人,喜欢多管闲事强出头?我劝你还是少开口吧!我没有请你做律师,你何必代我瞎起劲?”

“他们这一行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马四雄见那个年长的身穿草绿色的中山装,年轻的穿着学生装,看起来形迹有些可疑,这就望了连三一眼,很注意地问着说。潘连三见四雄把问题集中到那四个人身上去,心中暗暗欢喜,便巴巴结结地说道:

“谁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坐了没有一刻钟,刚才就啰唆了几车子的话。真讨厌!你们是哪里来的?到底有没有正当行业吗?”

“没有正当行业,敢是流氓土匪不成?”

那个年轻的冷笑了一声,又俏皮地抢白他回答。马四雄走上来了,瞪着眼,喝道:

“我们说我们的,你插什么嘴?”

“有话总得开口,你有权力塞住人家的嘴?”

“哼!在这个地方,就偏不许你多开口!”

“姑爸,你犯不着跟他们吵闹生气,他们没有资格跟你老人家说话。让我来向他们查问查问,说不定是奸细混到这儿来偷听消息,我马上把他们抓住了送到局里去治罪。”

沈志彪见四雄动了肝火,这就讨好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一面向那青年白着眼,阴险地笑了一笑,问道:

“你们打从什么地方来的?”

“用不着你问!”

“尚武,不要这样子。”

那青年的火气也相当地大,猛可跳起身子来喝断他回答。旁边那个年长的慌忙拉着他又坐下来,低低地劝阻他,然后望着沈志彪微笑着说道:

“我们从省里来的。”

“到什么地方去?”

“就是到这儿本地来的。”

“到本地来做什么?莫非真是奸细吗?”

沈志彪见那年长的很和善的神情,这就益发凶恶起来喝问着说。那年长的顿了一顿,说道:

“这又何必问得太仔细?你凭什么问我呢?”

“问你怎么样?”

马四雄见沈志彪这会子被问得愕住了,于是怒气冲冲地跟上去说。那年长的还是死样怪气地笑道:

“你有什么资格呢?”

“啊?他没有资格?你知道他是谁?”

沈志彪这回又气愤得暴跳地回答,在他心中以为他姑爸是个了不得的人才。但那个年轻的也怒目切齿地说道:

“你晓得他是谁?”

“凭他是谁,只要从本地经过,都得归我姑爸马四老爷的管!”

“哦,原来这位就是马四爷吗?久仰久仰!”

那个年长的听了,略为欠了一点儿身子,很谦和地说。沈志彪这就得意起来,哼哼地冷笑不停,说道:

“你既然久仰大名,你心中就得放明白一点儿吧!”

“是的,刚才兄弟在这儿坐着,一切一切,都已明白得许多许多了。很惭愧的,兄弟第一次到贵县来服务,实在面生得很。以后仰仗的地方一定不少,一切还请多多指教。这就是……”

那个年长的说到这里,把一张名片从袋内摸出来,递到四雄的手里去。四雄接过一看,暗暗念了一声“柳自忠”,这三个字念出了之后,不但四雄脸上变色,就是潘连三、沈志彪、马梨雅等众人听了,也不免“啊呀”一声惊叫起来了! wI77rQ0rWlt6fLfb8XlZwPiRbR12nqj93sexCbudO3lM5vjwKPUVNspAkRlqHM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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