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民国二十七年徐州某县的一个春天里,虽然是一个县城,但因为地处偏僻的缘故,所以不是“逢场”的日子,每条街道也是怪冷清清的。该县离台儿庄约七八十里路程,台儿庄原在徐州以东,扼苏鲁交界之要冲,在军事上实为一重镇。故而日军以最精锐部队板垣师团向台儿庄猛烈进攻,预备利用作为根据地,便利于向其他方面进攻。其时李宗仁将军担任津线总司令职,率领诸将士死守该地。所以连日炮火隆隆,远在百里外的那个小县城内,也时常隐约可闻。
今天齐巧是个“逢场”的日子,四乡的农民都来做买卖,所以街上比往日显得拥挤而热闹,来来往往,行人不绝。在街旁有一家小酒菜馆,还附带着小吃部,因为早晨刚开市,所以主顾也并不多。这时迎门柜台上坐着一个司账的罗东来,年纪四十左右,戴着一副足有八百度的近视眼镜。他的眼镜架得很低,两只眼睛像耗子似的常常包含了偷窥一般地看人。此刻他无聊得很地打着算盘,另有一个伙计他还拿了抹布在每个座桌上揩抹灰尘。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里偶然传出来一两声的锅勺叮当声。
说起这家小酒菜馆的主人,姓潘名连三,是本县士绅,人皆呼之为潘三爷。潘连三今年五十有零,因为善于居集,在这县城里开设了很多的店铺。类如粮食行、百货店、当铺子,都是他独资经营的。假使说得好听一点儿的话,他胸中是很有一点儿经纬的,不过说得难听一点儿,他当然是有善于操纵的手腕了。所以他的事业和他的名誉恰好是成个反比例,他的事业越发达越赚钱,他的名誉也会越恶劣越卑鄙了。
不过他生成是个有坚强意志的人,他有他的算盘,他有他的思想,绝不因外界对他有所不满,甚至毁坏他的名誉,而终止他的操纵和剥削的计划。他的心中,认为捧他和骂他是一样的作用,捧他的人也未必完全是好意,所以在他眼睛里是一概视之,都存了同等的敌意。因为他认定一个主意,就是不论捧和骂,使他在银钱上都会感到大大的吃亏。因此他不得不想出一个掩人耳目的办法,就是对外界不论何人而说,人家都是大富翁,发足了国难财。而他自己呢,是个穷小子,几乎穷得连碗薄粥都没有吃的光景。
平日之间,他真是俭朴极了,有时候俭朴得令人有些骇异。比方说早晨起来,他为了省却一顿早点心,情愿多喝几杯开水。经常总是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长衫,一年到头是双破草鞋。即使在严寒的冬天,也还是置之泰然的。他这种刻苦成家的精神是别人所及不到的,无怪他对待别人更是一钱如命了。
他的儿子潘仁霖,今年十九岁,是个中学生,思想和行动绝对和他父亲相反,是个有作为的青年。这时候潘仁霖和他的同学应仲华由外面跨步入店里,拣了一个座桌坐了下来。罗东来向他们望了一望,却并不理会的样子,依然打着算盘。那个伙计起初只道是顾客,便含笑迎上来。及至看到是小店主,方才又退了回去。潘仁霖却瞪了他一眼,喝道:
“阿王,怎么?瞎了眼吗?倒两杯茶来。”
“是,是。”
伙计阿王只好含笑答应了两声是,便回身去倒了两杯茶,向罗东来相互地望了一眼,却扮了一个鬼脸。罗东来不说什么,停止了打算盘,随手取过一张红纸条来,写了几行字,然后提高了喉咙,向伙计叫道:
“阿王,你把茶牌子上注的价钱用墨笔涂抹了,拿这张纸条贴出去吧!潘三老爷说过了,现在的货物,一天一个价钱,不,不,他说,简直是早晚市价不同,客人吃饭,用点心,都得按时价计算了。”
“噢!”
阿王答应了一声,接过那张红纸条,便高高地贴在那根木柱子上。潘仁霖和应仲华抬头望去,看了一会儿,似乎都有忧愁地蹙了眉尖儿。仲华叹了一口气,回眸望了仁霖一眼,说道:
“物价一天一天地只有涨上去,那可怎么办呢?”
“唉!”
潘仁霖垂下头来,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仲华知道他爸爸是开设了很多的店铺,为了这一点,他似乎不大容易发表意见,不过自己腹内藏着许多的话,又不能老是闷在肚子里,所以继续地说道:
“我刚才来找你的时候,从米行门口经过,看见那儿挤了许多买客,闹得天翻地覆。说是今天的米,连行市都没有了。”
“应少爷,行市怎么会没有?只不过涨得有些怕人罢了。你想,从去年八月里抗战到现在,一年多没有的工夫,米价由八九元涨到八九十元,听说就要蹿出百元大关,这真是了不得的事情。潘三老爷一看情形不对,只好不开市,等两天再说,万一能够回跌下来的话……”
罗东来听仲华这样说,遂把两眼从厚厚的玻璃片子内望了仲华一眼,插嘴着回答。在他这两句话的意思中,还包含了一点儿庇护东家的成分。仲华觉得他说的意思,好像潘连三之所以不肯把米卖出来,是为了行市太贵,预备回小一点儿再售卖的样子。一时肚子里就老大不自然,暗想:要如他真有这么好心肠,那么何必不卖,就便宜点儿卖给老百姓好了。那么拆穿了,说他是还预备再涨一点儿卖出来罢了。意欲讽刺他几句,但是碍着仁霖的情面,又觉得很不好意思,遂只好感慨地说道:
“回跌下来这句话真是梦想,人人都看涨,哪里还会跌呢?”
“这倒也说不定,假使新米一下来。”
“等到新米下来,我们小百姓饿也要饿死了!”
仲华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十二分愤激的态度抢白他回答。一面把桌子恨恨地一拍,回头向仁霖望了一眼,说道:
“仁霖,我觉得我们的同学会是非组织起来不可的。地方上这么黑暗,那也是我们青年的责任。我们既然不能到前线去掮枪杆子打仗,但是,在家乡也总得稍为替国家尽一份力量才是!”
“你这话当然很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呢?难道你没有这一份热心吗?”
“仲华,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这几年来的同学,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是这样畏畏缩缩怕事情的人吗?”
潘仁霖听他说自己不热心,一时涨红了脸,忍不住急了起来,遂张大了眼睛,向他很快地辩白。仲华微微地一笑,说道:
“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怕事不怕麻烦,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进行工作的。我们几个同学当中,他们都希望你能做一个领导。并非是我捧你的话,在这个环境之下,做起什么事情来,总还算你比较有一点儿力量。”
“那也不见得。不过,我这人的脾气,要么不干,干起来非大大地干一下子不可。否则,威信是建立不起来的,反对势力也压不到的。”
潘仁霖被仲华这样一奉承,他口里虽然是这样谦虚着说,但心中却有些震动,一面显出认真的表情,一面又说下去道:
“我相信我们青年应该有这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只要不避艰难地苦干,无论什么大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的!”
“对!对!你这几句话太有意思了,也可说是我们青年的指南针。在这一个时代,假使只图苟安,不替大众着想,那我们如何还能算是一个有智识的国民呢?”
应仲华是一味用激将之法去激动仁霖,他是希望仁霖在同学会里多出一点儿力量。不料旁边的罗东来听到这里,似乎开始有些注意起来。他向两人望了一眼,有些怀疑的口吻,说道:
“应少爷,我刚才听你们计议着,好像要起个什么会呀?”
“这不关你的事,你何必多问!”
潘仁霖不等应仲华回答,就向东来喝阻着说,似乎有怪他多管闲事的意思。东来含了微笑,表示一百二十分好意的样子,说道:
“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也为你们的好。依我看来,你们起个会玩玩白相相,那倒没有什么。假使要跟地方上作对,那可万万使不得。”
“罗掌柜,你的话很是,我们组织同学会,无非给同胞们维护一点儿正义而已,倒并非要和地方上作对,那你只管放心。”
“对了,否则,现在地方上最体面的人物,就是这一头马,你们假使过分了一点儿,他会答应吗?”
罗东来听仲华这样解释,遂点点头,伸了四个指头比了比,然后用了提醒他们的口吻说。但仁霖年少气盛,先表示不服气,冷笑了一声,毫无畏惧的神情,说道:
“只要我们做得有道理。不要说他是一头马,就说他是一只猛虎吧,我们也不怕他!”
“嘿!猛虎伤人也不过咬伤了出一点儿血而已,这个家伙,你若把他弄恼了,保管你死了,连尸首都没有地方找去。比方说拿这儿历任的县长来说吧,哪一个不是吃过他亏的?你想,堂堂皇皇上面派下来的县长,尚且被他变着戏法儿陷害,那还用说别的人吗?”
罗东来听仁霖这样口气,遂把这头马过去的所作所为先向他略为告诉一点儿。仁霖和仲华面面相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罗东来便绘声绘色继续地说下去道:
“你们年纪轻,哪里晓得他的厉害?知道他底细的,现在这县里也没有几个人了。我倒也晓得他一二,他本来是个强盗头,后来官府里指名拿人,他摇身一变,才吃了饷,混了几年,如今居然也是个营长了。不知怎么的一来,他又从队伍里下来了。你们看,现在这地方上的人,哪一个不捧着他?就是你的爸爸潘三老爷,也得对他低头三分哩!本来呢,他人头又熟,面子也广,文有文的办法,武有武的办法,在这地方上横行了几十年,从来也没有碰过钉子,平常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要如谁敢得罪了他,他就派几个蟹脚,把你往山坳里一推,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就是没法施展了。从前有多少好勇好胜的人,都坏在他的手里。我说你又何苦呢?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和他去较量,好比拿鸡子去碰石头,那还不是碰得粉粉碎吗?”
“好了好了,啰啰唆唆地别多说这些废话了!哎,哎,仲华,你这么早跑来找我,还没有吃过点心吧?”
潘仁霖越听火星越冒,他气得脸都青了,遂喝住了东来,表示不愿再听下去的意思,一面回头望着仲华,把话题又拉扯到另一事上去了。仲华不好意思说没有吃过,遂向他客气着,仁霖说道:
“我也饿了,来两碗面吃吧。罗掌柜,给我弄两碗面来!”
“大少爷,厨房里还没有火哩。”
罗东来吞吞吐吐地回答,显然这是推托之词。仁霖听了这话,火头又冒上来了,瞪了他一眼,喝道:
“什么?你在说的什么?这时候厨房里还没有火,你管些什么事务?快点儿弄两碗面来!”
“大少爷,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什么事不知道?”
潘仁霖见他还是死样怪气的神情,这就气得跳起身子来,青筋满额地喝问。罗东来为难的样子,说道:
“两碗面原是小事情,回头三老爷查出来,我挨骂可吃不消。”
“怕什么?有我呢!”
潘仁霖脸慢慢地红了,他有些羞愧的表情,不过在仲华的面前,他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回答。罗东来却依旧尴尬了面孔,说道:
“三老爷的脾气,你难道还不晓得?两碗面的价值,单拿自己成本来说,也得两三毛钱哩。他若知道了,岂不挖了他心还肉疼?所以我说大少爷好好不在家吃点儿稀饭,却偏要在这铺子里瞎搅呢?”
“什么?放你狗屁!你倒教训我了!”
“啊呀!大少爷,请你不要发生误会吧。三老爷这么吩咐着,我就这么地办。你要吃面,原不和我相干,无奈三老爷把店中之事都交付了我,在我就有一份的责任。假使你和三老爷说通了,他不会怪到我的头上来,哪怕你把这铺子吃光了,我也不关事啊!否则,叫我这笔账怎么样开法子?”
罗东来这家伙也很不老实,他显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用了俏皮的口吻,明明向他包含了讽刺的意思回答。仲华见他们竟要吵闹的光景,心中似乎很过不去,遂拉了仁霖的衣袖,说道:
“算了,算了,我并没有饿呀。”
“我不要他开什么账,偏要吃两碗面,我来付钱。”
仁霖唬起了脸孔,赌气地回答。罗东来微微地一笑,点了点头,说道:
“大少爷既有这么主意,那何不向我早些说呢?阿王,你到厨房里去吩咐,给大少爷下两碗面来吧。”
阿王答应一声,便自管下去。这里仁霖在桌子旁又坐下来,还是怒气未消的神气,恨恨地说了一声岂有此理。罗东来赔了笑脸,却故意向仲华说道:
“应少爷,你别笑话,其实我们这儿,原是这个规矩,公是公,私是私,一点一画都不能有一些错处。在三老爷手里做事情,就是这样地非认真不可。说起来呢,两碗面原算不了什么,可是三老爷知道了,就不说是大少爷要吃面,倒说我偷着揩油了。你想,我怎么担待得了?”
“嗯,你这话很有道理,我以为一个负责人就不得不如此地认真办事。假使这地方上办事的人,个个像你老兄那么地负责,我觉得中国的前途着实很乐观呢。”
仲华点点头,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向他还竭力赞美了两句。但仁霖却向仲华使了一个眼色,讨厌地说道:
“这种势利小人,你和他多说什么废话?不是白费口沫吗?仲华,我们说正经的,这个同学会原可以组织,就只怕这头马从中和我们来反对。所以我觉得这倒是一个问题,在事先我们不得不防的。现在我们且不说别的,就拿抽壮丁这一项来说,这一年不到工夫,他起码也捞着近十万的光景了。”
“前任方县长差使掉了,新县长还没有到任,所以这两天便更成了他的世界了。”
“仲华,你听说没有?新任县长,据说就是柳自忠先生。”
“哦!是不是到咱们学校里来演讲过的那位柳自忠先生吗?他是黄埔军官学校毕业的,生得高高的个子,当初也曾经为国家出过汗血功劳,倒是一个干练的好人才。我想,这位贤明的好县长到任之后,一定会把地方上好好整顿整顿哩!”
仁霖听仲华絮絮地说了这一篇话,好像包含了一种无限希望的神气,这就蹙了眉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就怕这一班没心肝的奴才,张着天罗地网,弄得县长没有了法子,也只好随俗浮沉起来。”
“我想这位柳县长不是含糊的人,况且他不是文弱的书生,他是一个有魄力的军人,他当然有权威能克服这班人的。”
仲华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他对于这位新县长的期望非常大。他相信新县长一到,这县里定有一番新的气象生长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农民慌慌张张地奔进来。罗东来认识他们一个叫张老实,一个叫李阿宝,于是忙招呼他们说道:
“张老兄,李阿弟,请那边坐,什么风儿吹来的?喝酒还是吃面啊?”
“好说好说,罗掌柜,我们哪有这个好福气?喝酒,吃面,你也真说得太舒服了!”
“罗掌柜,我们来跟你打听打听,今天各米行都关着门,听说今天不开市了,这……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张老实和李阿宝听他这样招待着,两人脸上都含了苦笑,遂各展露了不同慌张的表情,急急地说。罗东来“哦”了一声,淡淡笑道:
“原来是为了问这个而来的。我说你们呀,人心也真不好,愈是在涨风头上,愈是你也买我也买,买得米价再也不肯回跌下来。照我的意思,米尽管让它涨起来,你们暂时都不要买。假使没有人买米吃,米店也要起恐慌,那么这米价还不是一泻千里地跌下来了吗?”
“啊呀!我的天呀!别的事情,今天可以暂时停顿,难道肚子饿,也能停顿起来不吃饭吗?”
“罗掌柜,你说这些话,表面上听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细地一想,嘿,你简直是太会说风凉话了!我们穷苦人,没有办法,做一日度一日。今天得钱,今天买升米;明天得钱,明天买升米。哪里像你东家开了米店,横竖不会饿杀,就是一年不买米,十年不买米,那也不会闹饥荒啊!唉,这个年头儿,也不知是哪一个人心不好呢!你们两位先生倒说句公平话,我们做农夫的实在太苦了,天天下田出力,风吹雨打,雪飘日晒,种出来的米,倒反而没有饭吃了。这种年月,正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倒还是早死干净!唉!”
李阿宝听张老实说完了话,他便也含了哭笑不得的神气,滔滔地说了更多的一大篇话。说到后面,瞥眼见到桌子旁坐着的仁霖和仲华,因为并不知道仁霖就是这儿的小店主,他还向两人包含了诉苦的口吻,低低地说,并且还深长地连连叹气。仲华听了,不免向仁霖望了一眼。只见仁霖的脸已像喝过酒一般地涨得绯红的了,他局促不安的样子,紧锁眉毛,显然是感到无限的痛苦,泥塑木雕地愕住着,却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这时阿王把两碗面端上来,放在桌子上。仁霖很勉强地向仲华说了两声吃面,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动筷。仲华奇怪道:
“仁霖,你为什么不吃呀?”
“我听了他们两人这一番话,我的肚子已经饱了。”
仁霖很沉痛的样子,低低地回答。不料就在这时,仁霖的父亲潘连三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张老实和李阿宝见了,慌忙含笑迎上去,招呼了一声三老爷。谁知潘连三却理也不理,他此刻的两眼却盯住在桌子上的那两碗面,很快地走到仁霖面前,用了责备的口吻,说道:
“仁霖,家里现成的稀饭,又不是不会饱的,为什么偏要到馆子里来搅七念三呢?假使被你这样地浪费下去,这点家当,早晚终有被你搅光的一日哩!”
“潘老伯,这是我不好,一清早地来打扰仁霖,仁霖也太客气……”
仲华在旁边不愿仁霖为自己受这样委屈,遂站起身子来,向连三叫了一声,低低地抱歉着说。但连三这面算盘谁也算不过他,他不等仲华说下去,就含了笑容,故意抢着说道:
“啊呀!原来还是你应先生请的客吗?那是更不敢当了。依我说,应先生,你也犯不着花这个冤枉钱,现在的东西太贵,一碗面也得花三四毛钱。虽说朋友们客气,你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可是把这孩子吃得馋了,倒反而害着了他。再说呢,老是叫你请客,别人看着,倒好像是我小气似的。”
“爸爸,你……”
“哼!客人来了,你不好好招待他,倒先吃了人家的白食,我看你真是太不害臊了!”
仁霖听父亲自说自话,一时又急又羞,遂连忙叫了一声爸爸,意欲有所声辩,不料连三冷笑了一声,瞪着眼睛,却向仁霖又说出了这两句话。仲华见仁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恐怕为了自己,伤了他们父子的感情,这就伸手摸钱,说道:
“潘老伯,今天原是我请的客,我付账,我付账!”
“仲华,你要摸钱,我今天就不把你当作朋友!”
仁霖也猛可站起身子来,伸手一把抓住了仲华的臂膀,他此刻的脸色,已由红白而转变成铁青的了。他好像已疯狂了一般,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来的神气,继续大声地说道:
“爸爸,我要问你两句话!”
“什么?反了,反了,这简直是反了!做儿子要问老子的话来,那就无怪日本人要造反打进中国来了!你这畜生!你有什么话,你就只管问吧!我倒要听听你到底问出些什么话来!”
潘连三见儿子阻挡仲华摸钱,心里已经不大高兴了,此刻又听他向自己恶狠狠地问起话来,一时气得浑身乱抖,几乎把手脚都冰冷起来了。他伸手把桌子一拍,额角上的青筋好像要爆裂的样子。仲华把仁霖衣袖乱扯,是叫他别说什么的意思,但仁霖偏问着说道:
“我问你一共养了几个儿女?”
“什么?这畜生简直是发了神经病,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独生子吗?怎么问出这些话来?那是什么理由?”
“你今年多少高寿了?”
“啊呀!你这小子昏了头了,连你老子的年纪都忘了吗?逆子,我告诉你,我五十五岁了!养了你这个畜生,算我倒霉!”
“那么年过半百的人是快进坟墓的了,你死了之后,这些家产是不是我的?”
仁霖说到这里,还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部,大有得意的样子。潘连三这一气,真所谓一佛转世、二佛升天,不觉暴跳如雷,卷了卷衣袖,预备要打的模样,骂道:
“臊你的娘!你敢是要咒念我死了吗?我……我……养了你这么大,白白辛苦了一场,我恨不得打死了你!”
“爸爸,你不用动手动脚,有话大家只管说。你有本领打儿子,我劝你还是到前线打日本兵去吧。现在我有个好主张,我劝爸爸快把米行开市了,米价压低三十元,把米都抛售给这一班做一日度一日的老百姓。你一开市,别家米行也会跟着你开市的。你若听儿子的话,这是你的便宜。假使你执意不肯,那么你明儿死后,我把这爿米行统统分光送光,看你死了之后还有能力来管束我!”
“大少爷这话对极啦!”
“大少爷这话太好了!”
张老实和李阿宝听了,竭口赞成地回答。就是仲华听了,也暗暗称快。不过听到潘三的耳朵里,却气得一个半死,灰白了脸色,说不出什么话来,身子摇摇欲倒,几乎要昏跌倒地下去。忽然他挥手奔上去,欲打仁霖,仁霖躲避得快,连三因用力过猛,便扑地而倒,竟跌了一跤。罗东来慌忙从柜台内奔出来,扶起连三。连三气呼呼地方才戟指骂道:
“畜生!畜生!你真是畜生之中的畜生!你把老子活活地气死啰!放心着吧!就是我死了之后,这些家产我也轮不到你拿去的!我真糊涂,当初不知怎么的,竟会养出你这样一个忤逆不孝的畜生来,我恨不得把你娘从棺材里拖出来大骂她一顿哩!”
“爸爸,你说家产轮不到我拿去,那也很好,老实说,我本来就不希望要这些从国难中发来的财。你死了之后,你不给我,你一定是捐助给公家的了,我第一个赞成!我第一个赞成!”
“放屁!放屁!放你妈的十七八个连环臭狗屁!我死了之后,我把这些家产一个也不给,我统统放在棺材里带到阴间里去!”
他们父子在这店里这一阵子大吵大闹,当然惊动了满街道的路人,大家都进来看热闹,就有张老实和李阿宝两人作为宣传,向大家诉说三老爷的刻薄可恶,大少爷的正义为大公而牺牲的可敬。这时满店堂里全是人,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大少爷有博爱之心。此刻听了连三这几句话,因此众人倒又忍不住好笑起来了,但仁霖偏是淘气十分地说道:
“爸爸,你这主意虽好,但你死了之后,还有什么主权?还有什么能力?我不叫人把家产放到棺材里去,你难道死了再爬起来自拿吗?这可是太有趣了!”
仁霖这几句话,说得连三哑口无言,要骂也骂不出,哭也哭不出,他青筋满额地怔怔地愕住了,觉得自己算盘再好一点儿,也没有办法来保障这一份家产了。就在这时,有个伤兵金大龙,他已经断了一条左腿,用木杖撑着走路,在前线退回家乡来的。此刻他混在里面听热闹,见仁霖这么说,遂也笑着插嘴说道:
“三老爷,我说你呀,还是听听大少爷的话吧。趁现在这时候乐得行个好事,我们同胞还都记着你的恩典。假使鬼子兵一进了门,不但你这一份家产一个也剩不下,恐怕连你性命都保不了。所以你还是想开一点儿,不如拿点儿出来捐给国家。也许三老爷囤了很多的米,是预备放赈的。看我们这屋子一大半的人,都是买不到米的可怜人,你真预备放赈,假使人手不够的话,我们这一伙人都可以给你帮忙的!”
金大龙真也有趣,他说完了这一篇话,却认真地向里面走了。急得潘连三慌忙把他拦阻了,瞪着眼睛,喝道:
“什么?什么?金大龙,你是当过兵的,你难道不晓得军法吗?这是什么世界?你预备动手抢了吗?你倒说得好漂亮的!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赈给你们这一班浑蛋吗?金大龙,我问你,你有什么东西捐助给国家呀?”
“哈哈!三老爷,你不要小觑我呀!金大龙在前线替国家打过仗,出过力,连这一条腿都捐助给国家了,还说别的吗?”
“哼!你这一条腿能值多少?恐怕还及不到这一斗米的价钱!”
潘连三一阵子冷笑,却说出这两句讽刺的话来,把个金大龙也气得跳起来,涨红了脸,圆睁了眼,喝道:
“什么?你有了几个臭铜钿,你敢侮辱我吗?难道老子在前线卖命,就为的是你们这一批浑蛋吗?我问你,米行里为什么不开门?你说!”
“没有行市。”
“没有行市?放屁!你们囤积了预备发国难财吗?”
“什么?什么?你在放屁!我们生意人将本求利,就是赚几个钱,那也是应该的事情,难道说是犯了法吗?”
潘连三暴跳如雷地喝骂着,他还表示十分理直气壮的样子。但他忽又想着了什么似的,回头向仁霖啐了一口,骂道:
“都是这小子!家不和,被人欺!要没有你向我捣蛋,谁敢无缘无故地来欺侮我!现在外头人来跟我吵闹了,他妈的!你眼睁睁地瞧白戏吗?为什么一声口都不开,你也帮着老子说几句话呀!”
“嘿!你叫我说什么话?我说出来的话,你又不要听。照我说,把米店开了门,米价压低四十元,卖给这一班贫苦人,使大家都有饭吃,不饿肚皮,那不是太好太有意思了吗?”
仁霖冷笑了一声,他却毫不顾死活地反而说了这一篇话,气得潘连三连连顿脚,大骂着说道:
“你这奴才!你这畜生!你疯了吗?刚才还说米价压低三十元,此刻怎么反说压低四十元了?他妈的!我要你再说两句话,你不是把米要白白地都送了吗?你简直是败子!是败家精!你给我滚吧!滚吧!我不再希望你做我的儿子!你还是给我死了比较太平得多了!”
“可是阎王还没有下这一道命令,你放心,我还要做几年人哩!”
“这逆子!你敢回我的嘴?我打死你!”
“你无缘无故能动手打人吗?没有这么容易!”
金大龙一见他要伸手打仁霖,却走过去,一把拉住了连三,表示打抱不平的意思回答。潘连三恨得咬牙切齿,要想翻身挣扎,又怕扯破了自己的衣服,这就忍耐了怒火,说道:
“请你小心一点儿,别把我衣服抓破了,你赔不起!现在蓝布的市价也不便宜,要五六毛钱一尺呢!”
“金大龙,你也太不像话了,人家父子吵闹,要你外头人来多是非,那算什么意思呀?”
罗东来有些看不过,他帮着东家向大龙责备着说。金大龙放了手,向东来瞪着眼,说道:
“我是一班贫苦百姓的代表,要求他把米店开了门,为什么他开了米店不卖出来呀?在这国难当头的时代中,还有这些奸商囤积居奇,这……这不是太可杀了吗?”
“哼!老实跟你说,就是咱们米行开了门,你也买不起一升米。”
潘连三一见有人帮自己的忙,他的喉咙又拉高了,向金大龙讽刺地讥诮着说。就在这时候,有个穿绸长衫的男子走进来。大家回头去望,见是这儿魔王马四雄的内侄儿子沈志彪,他一进门,就大嚷着说道:
“怎么啦?怎么啦?今天这菜馆子里的生意太好了!”
“啊呀!我的沈少爷!你还开什么玩笑?瞧日本人还没有打到这里来,本县里的人倒先造了反了。今天米铺子没有行市,也不是我一家如此,他们却单逼着我,这是什么缘故?叫沈少爷倒也评个道理。”
潘连三一见沈志彪,好像得到了救星一般,向他先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楚来。不料沈志彪却皱眉说道:
“不过米铺子里不开门,那也不是一件办法,马四老爷家里也闹了米荒,我跑了好几家米铺子,都打着烊。四老爸关照我,说是还问三老爷来买两石吧,请你回头马上送去,四老爷家里还等着你送去的米烧中饭哩!”
“什么?什么?沈少爷,你在说什么?这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可以说定的哟。今天米的行情不对,况且……况且……铺子里也没有米呢!”
在潘连三心中满以为来了一个帮手,万不料却是来了一只豺狼,把自己咬了这么一块肉般地心痛,这就灰白了脸色急急地辩白。沈志彪阴险地一笑,说道:
“米行情涨没有关系,你只要送两石去就是,反正你和马四老爷去算账好了。”
“嗨,嗨,我叫你一声潘三老爷,瞧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去抵拒这个马四老爷吗?”
金大龙站在旁边,冷笑了一阵,似乎得到了胜利般地向他俏皮着问。仲华是好久不曾开口说话了,他在这时候也插嘴向潘连三说道:
“潘老伯,你本是商会会长,照理,你也应该出场来维持这个市面。现在我的意思,你就做个榜样,先开了米铺子,第一要紧把这民生问题总先要解决了才好。”
“好!我就赔了这个老本吧!罗掌柜,你去米行里说了,一百二十元的限价,告诉他们卖好了。”
在潘连三说出这两句话来,似乎还有些不顾血本忍痛牺牲的意思。但听到金大龙、张老实、李阿宝及众贫苦人的耳朵里,都不禁大吃了一惊,遂齐口同声地“啊呀”着道:
“怎么?怎么?刚才还只有九十元哩,如何一跳就跳上三十元吗?这不是要我们穷人的命吗?”
“刚才只有早晨七点钟,此刻已经快十一点了。一个时辰一个行情,说不定到了下午,一百五十元一石米还嫌便宜哩!”
“啊呀!我的天哪!日本鬼子狠毒,还狠毒不过这班奸商哪!”
张老实、李阿宝等同声地骂着,也只好一哄而散了。经众人散去了后,店堂内便只剩了潘连三父子和仲华、沈志彪、金大龙这些人。不料店堂西首角上却多站了四个人,两男两女,两老两少,好像是父母子女的模样。伙计阿王一眼瞥见,便连忙含笑走了上去,招待他们到座桌旁去坐下了。
潘连三当初也没有注意到这四个人,此刻见到了之后,自不免细细地向他们打量起来。只见那年老的男子大约四十五六岁光景,生得方面大耳,浓眉虎目,有一种威武的气概。还有那个年轻的,年纪二十左右,却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非常俊美。那个年老的妇人,也只不过三十八九岁模样,不过她并不像乡村妇人那么土头土脑的样子,看上去至少也是一个有智识的女子。还有那个姑娘,只有十七八岁,生得婀娜多姿,美目流盼,十分娇媚可爱。他们四个人被阿王招待到一张座桌边坐下之后,那个年长的男子向四周张望了一眼,似乎看见了那张红条纸,于是向阿王含笑问道:
“现在一切东西都论时价了吗?”
“不错,米和肉一天一个行市,连蔬菜都涨得热昏。开小酒店的,真没有法子,你们四位喝茶还是吃酒?”
“我们是过路的,走累了进来息息的,就喝杯茶吧。”
阿王答应了一声,遂给他们沏上了一壶茶,并端上四个杯。那男子望了阿王一眼,又搭讪地问道:
“这儿米价涨得很厉害吗?”
“嗯,早晨还只有九十元,此刻就涨到一百二十元了。”
“这未免涨得太快一点了吧?”
“可不是?但没有法子,因为小地方缺米。”
“但是我一路行来,看着田里的年成不坏,照理说,农民不会没有饭吃。不过刚才的情形,要不是这位吩咐开了米铺子的门,我想这些乡下人简直都要饿死了。”
“原来刚才你们这几位也在这儿看热闹吗?那就不用问我了,你们一定知道现在这个世界真是变的了。”
潘连三见这一行人只喝了四杯茶,心中已老大不高兴,此刻又见阿王只管和他们啰啰唆唆地闲谈着,这就格外地冒上火来,遂恨恨地喝道:
“阿王,你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别在这儿啰唆着这些屁话!”
“请问这位贵姓?”
阿王被东家这么一喝,就不声不响地走开了。那男子便转过脸去,望了潘连三一眼,微微地一笑,向他低声问。连三没好气地说道:
“你又不化缘,又不求布施,我贵姓,干你什么事?”
“老先生,你火气也太大了,我们出门人,以和气为旨。谁知请教了你,倒反而不好了。”
那男子淡淡地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金大龙在旁边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又向潘连三说道:
“潘三老爷,凭你这句话就可以作了行市,那可不行吧!一百二十元一石米,老子吃不起。对不住,请你先借十块钱给我,否则,叫我怎么能去买米?”
“嘿!你们听,你们听,问我借钱,这不是无赖吗?不开市,说我囤积;开了市,又说我卖得太贵。哼!最好把米送给了你,我想你就称心了!”
“倒也不想你送米,只希望你把米价涨得慢些好不好?三老爷,假使这县里的百姓都饿死了,只剩了你一个子做人,我想你也没有什么趣味吧!”
金大龙说这几句话,还包含了苦口婆心带了劝告的成分。但潘连三并没有一些感动,他不住地冷笑,却给予他一个不理睬。潘仁霖又忍不住开口说道:
“爸爸,大龙说这两句话,也已经是至矣尽矣。我想这米价不跌也罢,那么就别涨了,维持九十元的原价,也给穷苦百姓多活几天性命,你看怎么样呢?”
“放你娘的臭屁!谁还是你的爸爸?我的儿子早被我赶了!别在这儿叫我爸爸吧!”
“好!好!姓潘的,你下了这么毒手!你的心比鬼子兵更凶恶!老实说,咱金大龙在前线打仗,日本人的飞机大炮也不过打断了我一条腿。如今回了家,就让你们来把我饿死吧!”
金大龙气红了脸,一面愤然地说,一面撑着木杖一拐一拐地走出店外去了。那边桌旁的男子连忙把他叫住了,说道:
“喂!同志,你的绷带散开了。”
“哦!这倒霉的绷带老是散开来的。”
金大龙听说,连忙低头一看,遂自言自语地怨恨着,一面坐到椅子上去,伸手去拢那散开的绷带。那个年长的妇人见他弯了腰拢得似乎有些吃力,遂起身走上来说道:
“要我来帮你的忙吗?”
“啊!这……这……可不敢当啊!”
“没有关系,那是便当的事。”
那妇人见他显出惊喜的样子,遂蹲下身子来,很熟练地把他绷带解开来重新包扎。金大龙觉得奇怪,遂说道:
“你倒很内行呀。”
“我当过看护的,这本来是我日常的工作。同志,看你这伤处还没有十分收口,应该弄得干净点儿。要不要我给你拿药水洗一洗,消消毒?”
“你连药水都带着?”
“是的。哎,智仙,把药箱拿过来吧。”
那妇人向她的女儿吩咐着说,智仙连忙把她身旁的药箱拿过去,母女两人十分热心地给他洗伤口,包扎绷带。金大龙感动得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世界上好的人太好了,坏的人太坏了!我一碰到你们这样热心的好人,我几乎会流下眼泪来。哎,你们做什么的?是医生吗?”
“虽然不做医生,但干着和医生差不多的职务。金同志,你刚才不是说没钱买米吗?我这里借十元钱给你,请你拿去买米吧。”
母女两人给他包扎舒齐之后,便收拾药箱仍旧退到桌旁去。金大龙站起身子,却向他们连连拱手道谢。不料那男子一面回答,一面在袋内摸出钞票,是交给他的意思。金大龙心中这一感激,不免真的流下眼泪来,颤抖着喉咙说道:
“先生,你们一家人太好了,请问贵姓大名,金大龙一日不死,一日不忘您们的大恩!”
“我生平最敬爱的就是抗战的勇士,尤其是像你为国出过力挂过彩的健儿,所以我非常同情你。我帮助你这区区之数,并不希望您来报答我,所以请你不必问我姓名,你快拿着去买米吧!”
“啊!天哪!想不到我断了腿的金大龙,回到家乡之后,别人都把我当作叫花子、瘪三那么看待。谁知还有你那个老先生把我当作抗战的勇士,我金大龙今日也总算吐着一口气了。”
金大龙扬眉得意地说完了话,一面接了钱,一面再三地道谢,方才匆匆地去了。潘连三认为那男子是傻瓜,这就故意说道:
“真是个无赖,一天到晚在地方上生事,不是偷东西就是骗钱,死不要脸!”
潘连三说着,还恨恨地吐了两口唾沫,表示厌恶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罗东来匆匆地走进来。潘连三连问米铺子开市后的情形怎么样,罗东来满面春风地告诉他,说买米的人挤足输赢,不管米价这么涨,他们都负了米袋就走。不过买米的人大多数是一升两升,买五升一斗的简直找不出一个来。沈志彪在旁边听了,先急急问道:
“罗掌柜的,我跟你说的两石米可有送去了没有?”
“啊呀!我……一阵子忙乱,竟忘记了。三老爷,你瞧怎么样?要不要我马上去关照米铺子,吩咐伙计们把米送到马四老爷家中去啊?”
罗东来也是个善于奉迎东家的家伙,他听志彪这么问,故意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皮,“呀”了一声回答,一面回头望着连三,表示征求他同意的神气。潘连三沉吟了一会儿,向沈志彪含笑拱拱手,很客气地说道:
“沈少爷,敝号是小本经营,实在是米量存货不足,假使你们真要买米,一律请付现款,并非不讲交情,实在是店中规矩如此。你瞧这张纸上写着的,‘如蒙惠顾,叨光付再,诸亲好友,概不赊账。’沈少爷,这里如此,米店亦如此,一切还希望你原谅才是。”
“这……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潘三老爷,你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也未免太以见外了。马四老爷穷虽穷,我想两石米的钱,大概总还可以勉力支付,不见得会赖掉你吧!”
沈志彪听他这样说,气得铁青了脸,遂冷笑了一声,俏皮地回答。潘连三又急又怕的神情,连声地说道:
“喏!喏!我知道沈少爷要多心了,好在我已经预先声明了。并非说是不相信你们,老实说,照马四老爷的身份,慢说两石米,就是两百石米,也不算什么稀奇呢!不过,我也有我的意思,现在米价这样狂跳,在马四老爷心中或许把行情还要看小呢,那么你这样地买了去,恐怕他要见怪你。所以最好你回去问一问他,倘然他不以为贵,那么就请你随身带下两百四十元钱来,在小号的账册上也可以银货两讫了。沈少爷,你说我这话的理由不是相当充足吗?”
“好!好!充足!充足!”
沈志彪见他明明不相信我,还要满口地说现成话,一时气得什么似的,不由连声冷笑,把脚一顿,便恨恨地回身走了。潘连三还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会儿,说生意人将本求利,又不是犯法的,不要说马四爷,就是牛四爷,总也得讲个道理,怕什么,怕什么?
这时仲华见仁霖的两眼只管望着那边桌子旁四个人出神,遂悄悄地拉了拉他,低声说道:
“仁霖,我们同学会的事情,你可以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子呀。”
“哼,杀我头不和他商量!”
“那么我来说好不?”
“你说好了,碰了钉子,我可不管。”
仁霖似乎懂得他父亲的脾气,便向仲华低低地关照。仲华点点头,遂走到连三面前,恭恭敬敬的态度说道:
“潘老伯,我觉得县里这个市面弄得一团乌烟瘴气,实在太不成样子。所以我和仁霖大家商量之下,预备组织一个同学会,假使组织成功之后,还得请老伯多多指教,不胜感盼之至!”
“什么?你们年纪轻轻,不好好地读书,却组会结党起来,这还了得吗?仁霖这畜生,你以后不许提起他,我和他父子的缘分,老实说,快已经完的了。他今天居然帮了外头人来和老子吵闹作对,我还要他这个好儿子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管,我不管!”
潘连三一听这话,立刻怒气冲冲,不但没有答应援助,反而把仲华大大地教训了一顿。说得仲华满脸通红,默无一语。仁霖气得跳起来,一阵冷笑,说道:
“仲华,仲华,你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和这种老顽固去商量,那还不是跟烂泥菩萨去说话好吗?”
“放屁!你这畜生!你敢骂我老子吗?”
“什么畜生老子?你既然声声口口不承认我是你的儿子,那么我从什么地方来的老子呢?对不起,今天我在你店里来吃面,我付钱,你们开店的对待主客,应该有礼貌一点儿吧!”
“什么?什么?这……简直是造了反了!我养了你这忤逆不孝的逆子!好!我老了,我自己没有能力治你,明儿新县长到了任,我到县衙门去告你不孝之罪,看你对我再这样地不孝吗?啊!天哪!我一生没有作过恶作过孽,我……”
潘仁霖这几句话也说得非常有道理,不过听在连三的耳朵里,真是气得一个半死,他说到后面,把手按了额角,几乎要昏倒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罗东来眼尖,便说了一声“马四老爷来了”。潘连三一听马四雄来了,知道是为了米的事情,心中一惊,把气愤仁霖的事只好又丢过一旁,回头去看,果然马四雄在前,沈志彪在后,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潘连三知道四雄的为人,老奸巨猾,外表面很慷慨,内心里不但阴险,而且毒辣。受过他恩惠的都是些流氓地痞,而被他毒害的却都是正人君子,越是有地位的人越是怕他。所以连三此刻见了四雄,心头就别别乱跳,遂连忙含笑迎前,不等四雄开口,便先笑道:
“马四老爷,您不是要买两石米吗?我已经差人到米铺子里去关照过了,大概马上就可以送到你府上了。”
罗东来非常乖觉,他听东家这么说,又见他向自己连连地使眼风,心中就明白他的意思,遂悄悄地溜到外面去关照米行了。沈志彪冷笑了一声,待要开口,却被马四雄先笑道:
“我早说过了,潘三老爷不是这么的人……”
“姑爸,你信他胡说?这浑蛋明明看不起你。”
“志彪,不许胡言乱道,太没有规矩。把二百四十元钱拿出来,交与潘三老爷当面点明吧。”
马四雄把眼一瞪,很严肃地吩咐着说。他这个人粗中有细,胸有成竹,处处地方好像表示十二分公道的样子,其实,他心里阴险到了极点,无非慢慢地发作罢了。这时沈志彪听了,遂把二百四十元钞票一一点清,向桌子上一放,恶狠狠的样子,白了潘连三一眼,说声“拿去”。潘连三忙叫阿王点了数目,一面狗颠屁股似的请马四雄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
“马四老爷,你也太客气了,府上既然短少了米,只管派人来吩咐一声好了,何劳您大驾亲临呢?”
“哎,哪儿话呢?这是各米行的规矩如此,不付钱,不送米,这我也有一点儿知道。”
马四雄这两句话是包含了一点儿针刺的成分,使潘连三的脸不免涨成猪肝色起来,要想说句什么,但一时又说不上口来。马四雄却接下去说道:
“我刚才一路走来,见那几家杂货店里陈设的都是些洋货。潘三老爷,你那一家里,恐怕也都是东洋货,我们是老朋友,特地先关照你,洋货已经不能卖,再卖敌货,那奸商这名字你可担当不大起,况且你是商会会长,所以更应该特别注意。你自己还是把这些敌货烧了,免得引起外界指摘。否则,你不听我的话,早晚要吃亏,别再来求我。”
“四老爷,你弄错了,我铺子里都是道地的国货,在上海制造的。”
潘连三见他一本正经地说,知道他是为了两石米而和自己心中难过,所以说这种话来硬扳错头,于是慌慌张张的神情,向他急急地辩白。马四雄还是铁青了脸色,说道:
“上海离咱们这儿还有几千里路,那和外国货也没有什么分别。我看本省货就好,本县的土货更好,又结实又便宜,经久耐用,而且经济不会外漏,这是很有讲究的。三老爷,我们公是公、私是私,我已经关照了你,你自己小心一点儿。”
“嗯,嗯,四老爷,刚才这两石米……这价钿对于你好像……有些……嘻嘻,阿王,拿回一百元过来。”
潘连三知道事情不妙,因为老四这家伙说得出做得到,回头叫了一批蟹脚,把我铺子内货物假说是敌货,蛮不讲理地烧着抢着,那我损失跟谁去算账呀?无论什么事情,吃亏就是便宜。这样一想,他就不得不忍痛牺牲,赔了笑容,只好说出了这两句话。阿王听了,“哦”了一声,便把一百元钱送还过来。潘连三恭恭敬敬交还马四雄,好像表示认错的样子。马四雄却还一味的大公无私态度,连说“这是什么意思?不要不要”。潘连三哭里带笑的样子,还说了许多好话,沈志彪才勉勉强强的样子把钞票收藏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马四雄的女儿马梨雅带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媪进来。那老媪哭哭啼啼的样子,好像十二分地伤心。梨雅见了四雄,便叫了一声:“爸爸,你在这儿,我找了您大半天。”四雄见情形就知道女儿又在多管闲账了,这就皱了眉毛,说道:
“你找我又有什么事情呀?”
“爸爸,这位老太太姓陈,可怜她年纪已经六十多岁了,十九岁那年就死了丈夫,守了寡。终算养了一个儿子,儿子慢慢长大了,辛辛苦苦地给他讨了一房媳妇,才养了一个孙儿,不料她儿子又染了时疫病死了。您想,婆媳两人苦到这般地步。幸亏这个孙子还争气,现在长成二十岁了,种着几亩田,养活这两代寡妇。不料这个孙儿近来又被抽着了壮丁,所以……”
梨雅絮絮地告诉到这里,那边座桌旁四个人当中这个年轻的男子,便不等她再说下去,就接口说道:
“当壮丁,替国家出力,打鬼子兵,这是光荣的事情呀!”
梨雅冷不防半途上蹿出一个程咬金来说了这几句话,一时便把秋波向他瞟了一眼。当他们四目相接的时候,各人心中都有这么一个感觉,倒是个怪好的模样。梨雅不知他是何人,本欲向他搭讪,但那个陈老太太却又呜呜咽咽边泣边说道:
“哎,你这位少爷,我虽然是个老太婆,但我也知道爱国两个字,瞧前线打得那么厉害,可怜也不知有多多少少的好男儿为国在牺牲。不过,我的孙子比不了别的,他年纪还轻,再说两代寡妇都要靠他吃饭,他被抽了去,就得丧了三条性命。况且……况且也不是好好地派人来叫了去,就在半夜三更,敲门走进四个人来,死拉活扯地把他绑着走了。我也不知道是真去当壮丁,还是去砍头的呢?”
“爸爸,我想你应该可怜可怜她,给她调查调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也许爸爸一时疏忽了,所以底下人才敢这么胡闹起来了。”
梨雅等陈老太太说完之后,又向马四雄央求地说。四雄觉得女儿太爱管闲事,遂皱了眉头,说道:
“这是国家的公事,他们不会胡闹的。”
“可是他们假公济私呢,爸爸!”
“四老爷,你救救我们三条性命吧!”
陈老太太听四雄若有不肯管账的样子,这就趴在地上,一面说,一面连连叩头。梨雅忙扶着她起身,说道:
“起来,起来,老太太,你不要这个样子呀!”
“梨雅,你瞧,这是够麻烦的事情!”
马四雄脸部沉寂着,完全有种讨厌的表情。梨雅听了,似乎心中起了反感,遂不高兴的神气说道:
“爸爸,你这是什么话?你怕麻烦,你何必管地方上的事情呢?假使她们两代寡妇有了个什么好歹,这可是爸爸的责任。我不希望爸爸这样含含糊糊地办事情,我心里会感到一种不安和难受。”
“这……陈老太太,那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呢?”
“爸爸,你怎么越发糊涂了?刚才不是说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孙子吗?”
马四雄被女儿驳得无话可答,只好心不在焉地问她。但梨雅听了,却又显出怨恨的口吻,向四雄埋怨着代为回答。马四雄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不知道,你爸爸年纪老了,事情又繁,记忆力更不行了,这些小事哪里注意得到这么许多呢?好了,儿子也罢,孙子也罢,反正他总该有一个名字的吧?”
“我孙子叫陈阿狗。四老爷,他今年只二十岁哩!”
“爸爸,陈阿狗的月生很小,在十二月里养下的,照实足年龄说,他还只有十八岁,那也没有到壮丁的年龄呀!”
梨雅说的话,句句像个兜胸拳头似的撞在四雄的心中,要想发作起来,但又碍着众人在面前,因此只好说道:
“他自己在户口上不报实足年龄,那也是他自己倒霉。现在暂且别说了,我这儿先拿十元钱去做开销吧!”
“啊呀!我的马四老爷!我这回来求你,不是向你要钱,是求求你放了我的孙子呀!我要这十元钱又有什么用呢!”
“你这位老太太的性子倒比什么人还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你把钱拿了去用,至于你的孩子,我自然慢慢地会给你调查。假使没有解上去的话,我们总可以想法子,你现在可听明白了没有?”
“马四老爷,你这样好心眼儿地待人,你一定有好报的!”
陈老太太方才转忧为喜,立刻趴在地上,又向他连连地叩头。马四雄这时脸上显出十分好德的样子,挥手说道:
“罢了罢了,就为了这个抽壮丁的事,我不知挨了多少骂了。其实我对于壮丁家属,一向是破例优待的,人前人后也不知塞了多少冤枉钱。好在我是为了国家,就是破了产,也是应该的、值得的。所谓‘毁家纾难’是古已有之。陈老太太,你回去吧,我明儿准可以给你一个好消息。”
陈老太太听了,又谢之再三,方才匆匆而去。不料这时潘仁霖在旁边听了,却不住地冷笑,好像不以为然的神气。马四雄见了,心中很是不悦,遂回头问道:
“潘少爷,你在冷笑什么呀?”
“我笑陈老太太真可怜,她可惜是目不识丁,并不认得字。假使她能够识字的话,那就不必苦苦哀求人了!”
“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大懂了!”
“马四老爷,你听这个小子的胡说白道,他今天疯了一整日了,刚才和我做老子的反对,此刻又触怒了马四老爷。你这畜生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自己在找死!还不快给我住口了!”
潘连三见四雄满面生气的表情,他便急得汗流满颊,一面向四雄赔笑说好话,一面又向仁霖瞪眼大喝大骂。但仁霖生成是个倔强的个性,他觉得话在喉咙口,虽刀斧架头,也不得不说,于是连连冷笑道:
“这意思又是什么不懂呢?假使陈老太太能够识字看书,我想她一定会跟你说,兵役法上明明规定着,独子免役,难道谁又瞎了眼不成?”
“什么?反了反了,仁霖,你敢顶撞马四爷吗?你……给我快快滚出去!”
仁霖这几句话,说得马四雄的两颊涨成猪肝色了,正在恨入骨髓的时候,不料连三却先疯狂地暴跳如雷地恼怒起来,他向仁霖戟指地大骂不停。但仁霖有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他依然态度如常地冷冷一笑,说道:
“你要知道,替国家办事,不是儿戏。非法抽丁,这是一种犯罪最厉害的行为!”
“仁霖,你简直在找死啊!”
“哼!哼!毁家纾难,不像有这么好人,假公济私,比比皆是。拿出十块钱,牺牲三条性命,你的心也太狠一点儿了。”
“啊呀!仁霖,你……你……要弄死我吗?你要谋害亲老子吗?你敢是吃了豹子胆!你再说,你再放屁!我打死你!”
仁霖的话句句像尖刀一般地刺人,马四雄铁青了面孔简直是含了一股子杀气。就是站在旁边的沈志彪,也咬牙切齿地向仁霖怒目而视。好在连三已经像发狂般地在痛骂仁霖,甚至于要奔上去打他的光景,所以他们两人也就没有开口。仲华见事情越吵越僵,觉得在这黑暗势力的环境之下,正义是敌不住强权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于是不说什么,拉了仁霖,匆匆向外就走。但仁霖还是怒气未消地恨恨地边走边说道:
“国家公平的法令,都被地方上这些恶霸弄糟了,我真替祖国的前途生寒心哩!”
“放屁!放屁!你简直是放你妈的臭狗屁!”
潘连三却直追到门口,扶住了门框子,眼瞧着仲华拉了仁霖走远了,他还连连喘气,好像气得要昏跌的样子。马四雄这才瞪着眼儿,望着连三,一连串地冷笑,说道:
“很好,很好,三老爷,我一向倒拿你当作好朋友看待,谁知你教训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来欺侮我,这也算是他的胆量了!”
“四老爷,我不是早跟你说了,他这个畜生发疯了,眼也花了,见了不管什么人就乱咬。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你就瞧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明儿我带了他,亲自到府上来给你赔罪叩头吧!”
潘连三听四雄这么说,慌得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地连说好话。沈志彪代为四雄说道:
“潘三老爷,我对你说,这不是赔罪不赔罪的问题。要知道我姑爸一心为国效劳,到现在出力不讨好,反而被狗咬一口。这名誉两字可不是玩的事情,虽说你潘三老爷家产多,但也不够赔偿我姑爸的名誉损失呀!”
“那可不是笑话吗?”
这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不料那桌子旁的这个青年却又开口说了这一句话,于是四雄、志彪、连三、梨雅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那青年的脸上去了。潘连三在四雄的面前,他抱定宗旨是一味赔错说好话,就是自己理由充足,也不愿有所辩白。所以对于那青年的帮自己说话,反而嫌他多事起来,这就向他连连摇摇手,说道:
“喂!喂!你是什么人,喜欢多管闲事强出头?我劝你还是少开口吧!我没有请你做律师,你何必代我瞎起劲?”
“他们这一行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马四雄见那个年长的身穿草绿色的中山装,年轻的穿着学生装,看起来形迹有些可疑,这就望了连三一眼,很注意地问着说。潘连三见四雄把问题集中到那四个人身上去,心中暗暗欢喜,便巴巴结结地说道:
“谁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坐了没有一刻钟,刚才就啰唆了几车子的话。真讨厌!你们是哪里来的?到底有没有正当行业吗?”
“没有正当行业,敢是流氓土匪不成?”
那个年轻的冷笑了一声,又俏皮地抢白他回答。马四雄走上来了,瞪着眼,喝道:
“我们说我们的,你插什么嘴?”
“有话总得开口,你有权力塞住人家的嘴?”
“哼!在这个地方,就偏不许你多开口!”
“姑爸,你犯不着跟他们吵闹生气,他们没有资格跟你老人家说话。让我来向他们查问查问,说不定是奸细混到这儿来偷听消息,我马上把他们抓住了送到局里去治罪。”
沈志彪见四雄动了肝火,这就讨好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一面向那青年白着眼,阴险地笑了一笑,问道:
“你们打从什么地方来的?”
“用不着你问!”
“尚武,不要这样子。”
那青年的火气也相当地大,猛可跳起身子来喝断他回答。旁边那个年长的慌忙拉着他又坐下来,低低地劝阻他,然后望着沈志彪微笑着说道:
“我们从省里来的。”
“到什么地方去?”
“就是到这儿本地来的。”
“到本地来做什么?莫非真是奸细吗?”
沈志彪见那年长的很和善的神情,这就益发凶恶起来喝问着说。那年长的顿了一顿,说道:
“这又何必问得太仔细?你凭什么问我呢?”
“问你怎么样?”
马四雄见沈志彪这会子被问得愕住了,于是怒气冲冲地跟上去说。那年长的还是死样怪气地笑道:
“你有什么资格呢?”
“啊?他没有资格?你知道他是谁?”
沈志彪这回又气愤得暴跳地回答,在他心中以为他姑爸是个了不得的人才。但那个年轻的也怒目切齿地说道:
“你晓得他是谁?”
“凭他是谁,只要从本地经过,都得归我姑爸马四老爷的管!”
“哦,原来这位就是马四爷吗?久仰久仰!”
那个年长的听了,略为欠了一点儿身子,很谦和地说。沈志彪这就得意起来,哼哼地冷笑不停,说道:
“你既然久仰大名,你心中就得放明白一点儿吧!”
“是的,刚才兄弟在这儿坐着,一切一切,都已明白得许多许多了。很惭愧的,兄弟第一次到贵县来服务,实在面生得很。以后仰仗的地方一定不少,一切还请多多指教。这就是……”
那个年长的说到这里,把一张名片从袋内摸出来,递到四雄的手里去。四雄接过一看,暗暗念了一声“柳自忠”,这三个字念出了之后,不但四雄脸上变色,就是潘连三、沈志彪、马梨雅等众人听了,也不免“啊呀”一声惊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