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民国二十七年徐州某县的一个春天里,虽然是一个县城,但因为地处偏僻的缘故,所以不是“逢场”的日子,每条街道也是怪冷清清的。该县离台儿庄约七八十里路程,台儿庄原在徐州以东,扼苏鲁交界之要冲,在军事上实为一重镇。故而日军以最精锐部队板垣师团向台儿庄猛烈进攻,预备利用作为根据地,便利于向其他方面进攻。其时李宗仁将军担任津线总司令职,率领诸将士死守该地。所以连日炮火隆隆,远在百里外的那个小县城内,也时常隐约可闻。
今天齐巧是个“逢场”的日子,四乡的农民都来做买卖,所以街上比往日显得拥挤而热闹,来来往往,行人不绝。在街旁有一家小酒菜馆,还附带着小吃部,因为早晨刚开市,所以主顾也并不多。这时迎门柜台上坐着一个司账的罗东来,年纪四十左右,戴着一副足有八百度的近视眼镜。他的眼镜架得很低,两只眼睛像耗子似的常常包含了偷窥一般地看人。此刻他无聊得很地打着算盘,另有一个伙计他还拿了抹布在每个座桌上揩抹灰尘。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里偶然传出来一两声的锅勺叮当声。
说起这家小酒菜馆的主人,姓潘名连三,是本县士绅,人皆呼之为潘三爷。潘连三今年五十有零,因为善于居集,在这县城里开设了很多的店铺。类如粮食行、百货店、当铺子,都是他独资经营的。假使说得好听一点儿的话,他胸中是很有一点儿经纬的,不过说得难听一点儿,他当然是有善于操纵的手腕了。所以他的事业和他的名誉恰好是成个反比例,他的事业越发达越赚钱,他的名誉也会越恶劣越卑鄙了。
不过他生成是个有坚强意志的人,他有他的算盘,他有他的思想,绝不因外界对他有所不满,甚至毁坏他的名誉,而终止他的操纵和剥削的计划。他的心中,认为捧他和骂他是一样的作用,捧他的人也未必完全是好意,所以在他眼睛里是一概视之,都存了同等的敌意。因为他认定一个主意,就是不论捧和骂,使他在银钱上都会感到大大的吃亏。因此他不得不想出一个掩人耳目的办法,就是对外界不论何人而说,人家都是大富翁,发足了国难财。而他自己呢,是个穷小子,几乎穷得连碗薄粥都没有吃的光景。
平日之间,他真是俭朴极了,有时候俭朴得令人有些骇异。比方说早晨起来,他为了省却一顿早点心,情愿多喝几杯开水。经常总是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长衫,一年到头是双破草鞋。即使在严寒的冬天,也还是置之泰然的。他这种刻苦成家的精神是别人所及不到的,无怪他对待别人更是一钱如命了。
他的儿子潘仁霖,今年十九岁,是个中学生,思想和行动绝对和他父亲相反,是个有作为的青年。这时候潘仁霖和他的同学应仲华由外面跨步入店里,拣了一个座桌坐了下来。罗东来向他们望了一望,却并不理会的样子,依然打着算盘。那个伙计起初只道是顾客,便含笑迎上来。及至看到是小店主,方才又退了回去。潘仁霖却瞪了他一眼,喝道:
“阿王,怎么?瞎了眼吗?倒两杯茶来。”
“是,是。”
伙计阿王只好含笑答应了两声是,便回身去倒了两杯茶,向罗东来相互地望了一眼,却扮了一个鬼脸。罗东来不说什么,停止了打算盘,随手取过一张红纸条来,写了几行字,然后提高了喉咙,向伙计叫道:
“阿王,你把茶牌子上注的价钱用墨笔涂抹了,拿这张纸条贴出去吧!潘三老爷说过了,现在的货物,一天一个价钱,不,不,他说,简直是早晚市价不同,客人吃饭,用点心,都得按时价计算了。”
“噢!”
阿王答应了一声,接过那张红纸条,便高高地贴在那根木柱子上。潘仁霖和应仲华抬头望去,看了一会儿,似乎都有忧愁地蹙了眉尖儿。仲华叹了一口气,回眸望了仁霖一眼,说道:
“物价一天一天地只有涨上去,那可怎么办呢?”
“唉!”
潘仁霖垂下头来,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仲华知道他爸爸是开设了很多的店铺,为了这一点,他似乎不大容易发表意见,不过自己腹内藏着许多的话,又不能老是闷在肚子里,所以继续地说道:
“我刚才来找你的时候,从米行门口经过,看见那儿挤了许多买客,闹得天翻地覆。说是今天的米,连行市都没有了。”
“应少爷,行市怎么会没有?只不过涨得有些怕人罢了。你想,从去年八月里抗战到现在,一年多没有的工夫,米价由八九元涨到八九十元,听说就要蹿出百元大关,这真是了不得的事情。潘三老爷一看情形不对,只好不开市,等两天再说,万一能够回跌下来的话……”
罗东来听仲华这样说,遂把两眼从厚厚的玻璃片子内望了仲华一眼,插嘴着回答。在他这两句话的意思中,还包含了一点儿庇护东家的成分。仲华觉得他说的意思,好像潘连三之所以不肯把米卖出来,是为了行市太贵,预备回小一点儿再售卖的样子。一时肚子里就老大不自然,暗想:要如他真有这么好心肠,那么何必不卖,就便宜点儿卖给老百姓好了。那么拆穿了,说他是还预备再涨一点儿卖出来罢了。意欲讽刺他几句,但是碍着仁霖的情面,又觉得很不好意思,遂只好感慨地说道:
“回跌下来这句话真是梦想,人人都看涨,哪里还会跌呢?”
“这倒也说不定,假使新米一下来。”
“等到新米下来,我们小百姓饿也要饿死了!”
仲华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十二分愤激的态度抢白他回答。一面把桌子恨恨地一拍,回头向仁霖望了一眼,说道:
“仁霖,我觉得我们的同学会是非组织起来不可的。地方上这么黑暗,那也是我们青年的责任。我们既然不能到前线去掮枪杆子打仗,但是,在家乡也总得稍为替国家尽一份力量才是!”
“你这话当然很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呢?难道你没有这一份热心吗?”
“仲华,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这几年来的同学,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是这样畏畏缩缩怕事情的人吗?”
潘仁霖听他说自己不热心,一时涨红了脸,忍不住急了起来,遂张大了眼睛,向他很快地辩白。仲华微微地一笑,说道:
“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怕事不怕麻烦,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进行工作的。我们几个同学当中,他们都希望你能做一个领导。并非是我捧你的话,在这个环境之下,做起什么事情来,总还算你比较有一点儿力量。”
“那也不见得。不过,我这人的脾气,要么不干,干起来非大大地干一下子不可。否则,威信是建立不起来的,反对势力也压不到的。”
潘仁霖被仲华这样一奉承,他口里虽然是这样谦虚着说,但心中却有些震动,一面显出认真的表情,一面又说下去道:
“我相信我们青年应该有这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只要不避艰难地苦干,无论什么大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的!”
“对!对!你这几句话太有意思了,也可说是我们青年的指南针。在这一个时代,假使只图苟安,不替大众着想,那我们如何还能算是一个有智识的国民呢?”
应仲华是一味用激将之法去激动仁霖,他是希望仁霖在同学会里多出一点儿力量。不料旁边的罗东来听到这里,似乎开始有些注意起来。他向两人望了一眼,有些怀疑的口吻,说道:
“应少爷,我刚才听你们计议着,好像要起个什么会呀?”
“这不关你的事,你何必多问!”
潘仁霖不等应仲华回答,就向东来喝阻着说,似乎有怪他多管闲事的意思。东来含了微笑,表示一百二十分好意的样子,说道:
“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也为你们的好。依我看来,你们起个会玩玩白相相,那倒没有什么。假使要跟地方上作对,那可万万使不得。”
“罗掌柜,你的话很是,我们组织同学会,无非给同胞们维护一点儿正义而已,倒并非要和地方上作对,那你只管放心。”
“对了,否则,现在地方上最体面的人物,就是这一头马,你们假使过分了一点儿,他会答应吗?”
罗东来听仲华这样解释,遂点点头,伸了四个指头比了比,然后用了提醒他们的口吻说。但仁霖年少气盛,先表示不服气,冷笑了一声,毫无畏惧的神情,说道:
“只要我们做得有道理。不要说他是一头马,就说他是一只猛虎吧,我们也不怕他!”
“嘿!猛虎伤人也不过咬伤了出一点儿血而已,这个家伙,你若把他弄恼了,保管你死了,连尸首都没有地方找去。比方说拿这儿历任的县长来说吧,哪一个不是吃过他亏的?你想,堂堂皇皇上面派下来的县长,尚且被他变着戏法儿陷害,那还用说别的人吗?”
罗东来听仁霖这样口气,遂把这头马过去的所作所为先向他略为告诉一点儿。仁霖和仲华面面相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罗东来便绘声绘色继续地说下去道:
“你们年纪轻,哪里晓得他的厉害?知道他底细的,现在这县里也没有几个人了。我倒也晓得他一二,他本来是个强盗头,后来官府里指名拿人,他摇身一变,才吃了饷,混了几年,如今居然也是个营长了。不知怎么的一来,他又从队伍里下来了。你们看,现在这地方上的人,哪一个不捧着他?就是你的爸爸潘三老爷,也得对他低头三分哩!本来呢,他人头又熟,面子也广,文有文的办法,武有武的办法,在这地方上横行了几十年,从来也没有碰过钉子,平常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要如谁敢得罪了他,他就派几个蟹脚,把你往山坳里一推,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就是没法施展了。从前有多少好勇好胜的人,都坏在他的手里。我说你又何苦呢?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和他去较量,好比拿鸡子去碰石头,那还不是碰得粉粉碎吗?”
“好了好了,啰啰唆唆地别多说这些废话了!哎,哎,仲华,你这么早跑来找我,还没有吃过点心吧?”
潘仁霖越听火星越冒,他气得脸都青了,遂喝住了东来,表示不愿再听下去的意思,一面回头望着仲华,把话题又拉扯到另一事上去了。仲华不好意思说没有吃过,遂向他客气着,仁霖说道:
“我也饿了,来两碗面吃吧。罗掌柜,给我弄两碗面来!”
“大少爷,厨房里还没有火哩。”
罗东来吞吞吐吐地回答,显然这是推托之词。仁霖听了这话,火头又冒上来了,瞪了他一眼,喝道:
“什么?你在说的什么?这时候厨房里还没有火,你管些什么事务?快点儿弄两碗面来!”
“大少爷,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什么事不知道?”
潘仁霖见他还是死样怪气的神情,这就气得跳起身子来,青筋满额地喝问。罗东来为难的样子,说道:
“两碗面原是小事情,回头三老爷查出来,我挨骂可吃不消。”
“怕什么?有我呢!”
潘仁霖脸慢慢地红了,他有些羞愧的表情,不过在仲华的面前,他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回答。罗东来却依旧尴尬了面孔,说道:
“三老爷的脾气,你难道还不晓得?两碗面的价值,单拿自己成本来说,也得两三毛钱哩。他若知道了,岂不挖了他心还肉疼?所以我说大少爷好好不在家吃点儿稀饭,却偏要在这铺子里瞎搅呢?”
“什么?放你狗屁!你倒教训我了!”
“啊呀!大少爷,请你不要发生误会吧。三老爷这么吩咐着,我就这么地办。你要吃面,原不和我相干,无奈三老爷把店中之事都交付了我,在我就有一份的责任。假使你和三老爷说通了,他不会怪到我的头上来,哪怕你把这铺子吃光了,我也不关事啊!否则,叫我这笔账怎么样开法子?”
罗东来这家伙也很不老实,他显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用了俏皮的口吻,明明向他包含了讽刺的意思回答。仲华见他们竟要吵闹的光景,心中似乎很过不去,遂拉了仁霖的衣袖,说道:
“算了,算了,我并没有饿呀。”
“我不要他开什么账,偏要吃两碗面,我来付钱。”
仁霖唬起了脸孔,赌气地回答。罗东来微微地一笑,点了点头,说道:
“大少爷既有这么主意,那何不向我早些说呢?阿王,你到厨房里去吩咐,给大少爷下两碗面来吧。”
阿王答应一声,便自管下去。这里仁霖在桌子旁又坐下来,还是怒气未消的神气,恨恨地说了一声岂有此理。罗东来赔了笑脸,却故意向仲华说道:
“应少爷,你别笑话,其实我们这儿,原是这个规矩,公是公,私是私,一点一画都不能有一些错处。在三老爷手里做事情,就是这样地非认真不可。说起来呢,两碗面原算不了什么,可是三老爷知道了,就不说是大少爷要吃面,倒说我偷着揩油了。你想,我怎么担待得了?”
“嗯,你这话很有道理,我以为一个负责人就不得不如此地认真办事。假使这地方上办事的人,个个像你老兄那么地负责,我觉得中国的前途着实很乐观呢。”
仲华点点头,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向他还竭力赞美了两句。但仁霖却向仲华使了一个眼色,讨厌地说道:
“这种势利小人,你和他多说什么废话?不是白费口沫吗?仲华,我们说正经的,这个同学会原可以组织,就只怕这头马从中和我们来反对。所以我觉得这倒是一个问题,在事先我们不得不防的。现在我们且不说别的,就拿抽壮丁这一项来说,这一年不到工夫,他起码也捞着近十万的光景了。”
“前任方县长差使掉了,新县长还没有到任,所以这两天便更成了他的世界了。”
“仲华,你听说没有?新任县长,据说就是柳自忠先生。”
“哦!是不是到咱们学校里来演讲过的那位柳自忠先生吗?他是黄埔军官学校毕业的,生得高高的个子,当初也曾经为国家出过汗血功劳,倒是一个干练的好人才。我想,这位贤明的好县长到任之后,一定会把地方上好好整顿整顿哩!”
仁霖听仲华絮絮地说了这一篇话,好像包含了一种无限希望的神气,这就蹙了眉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就怕这一班没心肝的奴才,张着天罗地网,弄得县长没有了法子,也只好随俗浮沉起来。”
“我想这位柳县长不是含糊的人,况且他不是文弱的书生,他是一个有魄力的军人,他当然有权威能克服这班人的。”
仲华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他对于这位新县长的期望非常大。他相信新县长一到,这县里定有一番新的气象生长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农民慌慌张张地奔进来。罗东来认识他们一个叫张老实,一个叫李阿宝,于是忙招呼他们说道:
“张老兄,李阿弟,请那边坐,什么风儿吹来的?喝酒还是吃面啊?”
“好说好说,罗掌柜,我们哪有这个好福气?喝酒,吃面,你也真说得太舒服了!”
“罗掌柜,我们来跟你打听打听,今天各米行都关着门,听说今天不开市了,这……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张老实和李阿宝听他这样招待着,两人脸上都含了苦笑,遂各展露了不同慌张的表情,急急地说。罗东来“哦”了一声,淡淡笑道:
“原来是为了问这个而来的。我说你们呀,人心也真不好,愈是在涨风头上,愈是你也买我也买,买得米价再也不肯回跌下来。照我的意思,米尽管让它涨起来,你们暂时都不要买。假使没有人买米吃,米店也要起恐慌,那么这米价还不是一泻千里地跌下来了吗?”
“啊呀!我的天呀!别的事情,今天可以暂时停顿,难道肚子饿,也能停顿起来不吃饭吗?”
“罗掌柜,你说这些话,表面上听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细地一想,嘿,你简直是太会说风凉话了!我们穷苦人,没有办法,做一日度一日。今天得钱,今天买升米;明天得钱,明天买升米。哪里像你东家开了米店,横竖不会饿杀,就是一年不买米,十年不买米,那也不会闹饥荒啊!唉,这个年头儿,也不知是哪一个人心不好呢!你们两位先生倒说句公平话,我们做农夫的实在太苦了,天天下田出力,风吹雨打,雪飘日晒,种出来的米,倒反而没有饭吃了。这种年月,正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倒还是早死干净!唉!”
李阿宝听张老实说完了话,他便也含了哭笑不得的神气,滔滔地说了更多的一大篇话。说到后面,瞥眼见到桌子旁坐着的仁霖和仲华,因为并不知道仁霖就是这儿的小店主,他还向两人包含了诉苦的口吻,低低地说,并且还深长地连连叹气。仲华听了,不免向仁霖望了一眼。只见仁霖的脸已像喝过酒一般地涨得绯红的了,他局促不安的样子,紧锁眉毛,显然是感到无限的痛苦,泥塑木雕地愕住着,却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这时阿王把两碗面端上来,放在桌子上。仁霖很勉强地向仲华说了两声吃面,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动筷。仲华奇怪道:
“仁霖,你为什么不吃呀?”
“我听了他们两人这一番话,我的肚子已经饱了。”
仁霖很沉痛的样子,低低地回答。不料就在这时,仁霖的父亲潘连三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张老实和李阿宝见了,慌忙含笑迎上去,招呼了一声三老爷。谁知潘连三却理也不理,他此刻的两眼却盯住在桌子上的那两碗面,很快地走到仁霖面前,用了责备的口吻,说道:
“仁霖,家里现成的稀饭,又不是不会饱的,为什么偏要到馆子里来搅七念三呢?假使被你这样地浪费下去,这点家当,早晚终有被你搅光的一日哩!”
“潘老伯,这是我不好,一清早地来打扰仁霖,仁霖也太客气……”
仲华在旁边不愿仁霖为自己受这样委屈,遂站起身子来,向连三叫了一声,低低地抱歉着说。但连三这面算盘谁也算不过他,他不等仲华说下去,就含了笑容,故意抢着说道:
“啊呀!原来还是你应先生请的客吗?那是更不敢当了。依我说,应先生,你也犯不着花这个冤枉钱,现在的东西太贵,一碗面也得花三四毛钱。虽说朋友们客气,你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可是把这孩子吃得馋了,倒反而害着了他。再说呢,老是叫你请客,别人看着,倒好像是我小气似的。”
“爸爸,你……”
“哼!客人来了,你不好好招待他,倒先吃了人家的白食,我看你真是太不害臊了!”
仁霖听父亲自说自话,一时又急又羞,遂连忙叫了一声爸爸,意欲有所声辩,不料连三冷笑了一声,瞪着眼睛,却向仁霖又说出了这两句话。仲华见仁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恐怕为了自己,伤了他们父子的感情,这就伸手摸钱,说道:
“潘老伯,今天原是我请的客,我付账,我付账!”
“仲华,你要摸钱,我今天就不把你当作朋友!”
仁霖也猛可站起身子来,伸手一把抓住了仲华的臂膀,他此刻的脸色,已由红白而转变成铁青的了。他好像已疯狂了一般,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来的神气,继续大声地说道:
“爸爸,我要问你两句话!”
“什么?反了,反了,这简直是反了!做儿子要问老子的话来,那就无怪日本人要造反打进中国来了!你这畜生!你有什么话,你就只管问吧!我倒要听听你到底问出些什么话来!”
潘连三见儿子阻挡仲华摸钱,心里已经不大高兴了,此刻又听他向自己恶狠狠地问起话来,一时气得浑身乱抖,几乎把手脚都冰冷起来了。他伸手把桌子一拍,额角上的青筋好像要爆裂的样子。仲华把仁霖衣袖乱扯,是叫他别说什么的意思,但仁霖偏问着说道:
“我问你一共养了几个儿女?”
“什么?这畜生简直是发了神经病,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独生子吗?怎么问出这些话来?那是什么理由?”
“你今年多少高寿了?”
“啊呀!你这小子昏了头了,连你老子的年纪都忘了吗?逆子,我告诉你,我五十五岁了!养了你这个畜生,算我倒霉!”
“那么年过半百的人是快进坟墓的了,你死了之后,这些家产是不是我的?”
仁霖说到这里,还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部,大有得意的样子。潘连三这一气,真所谓一佛转世、二佛升天,不觉暴跳如雷,卷了卷衣袖,预备要打的模样,骂道:
“臊你的娘!你敢是要咒念我死了吗?我……我……养了你这么大,白白辛苦了一场,我恨不得打死了你!”
“爸爸,你不用动手动脚,有话大家只管说。你有本领打儿子,我劝你还是到前线打日本兵去吧。现在我有个好主张,我劝爸爸快把米行开市了,米价压低三十元,把米都抛售给这一班做一日度一日的老百姓。你一开市,别家米行也会跟着你开市的。你若听儿子的话,这是你的便宜。假使你执意不肯,那么你明儿死后,我把这爿米行统统分光送光,看你死了之后还有能力来管束我!”
“大少爷这话对极啦!”
“大少爷这话太好了!”
张老实和李阿宝听了,竭口赞成地回答。就是仲华听了,也暗暗称快。不过听到潘三的耳朵里,却气得一个半死,灰白了脸色,说不出什么话来,身子摇摇欲倒,几乎要昏跌倒地下去。忽然他挥手奔上去,欲打仁霖,仁霖躲避得快,连三因用力过猛,便扑地而倒,竟跌了一跤。罗东来慌忙从柜台内奔出来,扶起连三。连三气呼呼地方才戟指骂道:
“畜生!畜生!你真是畜生之中的畜生!你把老子活活地气死啰!放心着吧!就是我死了之后,这些家产我也轮不到你拿去的!我真糊涂,当初不知怎么的,竟会养出你这样一个忤逆不孝的畜生来,我恨不得把你娘从棺材里拖出来大骂她一顿哩!”
“爸爸,你说家产轮不到我拿去,那也很好,老实说,我本来就不希望要这些从国难中发来的财。你死了之后,你不给我,你一定是捐助给公家的了,我第一个赞成!我第一个赞成!”
“放屁!放屁!放你妈的十七八个连环臭狗屁!我死了之后,我把这些家产一个也不给,我统统放在棺材里带到阴间里去!”
他们父子在这店里这一阵子大吵大闹,当然惊动了满街道的路人,大家都进来看热闹,就有张老实和李阿宝两人作为宣传,向大家诉说三老爷的刻薄可恶,大少爷的正义为大公而牺牲的可敬。这时满店堂里全是人,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大少爷有博爱之心。此刻听了连三这几句话,因此众人倒又忍不住好笑起来了,但仁霖偏是淘气十分地说道:
“爸爸,你这主意虽好,但你死了之后,还有什么主权?还有什么能力?我不叫人把家产放到棺材里去,你难道死了再爬起来自拿吗?这可是太有趣了!”
仁霖这几句话,说得连三哑口无言,要骂也骂不出,哭也哭不出,他青筋满额地怔怔地愕住了,觉得自己算盘再好一点儿,也没有办法来保障这一份家产了。就在这时,有个伤兵金大龙,他已经断了一条左腿,用木杖撑着走路,在前线退回家乡来的。此刻他混在里面听热闹,见仁霖这么说,遂也笑着插嘴说道:
“三老爷,我说你呀,还是听听大少爷的话吧。趁现在这时候乐得行个好事,我们同胞还都记着你的恩典。假使鬼子兵一进了门,不但你这一份家产一个也剩不下,恐怕连你性命都保不了。所以你还是想开一点儿,不如拿点儿出来捐给国家。也许三老爷囤了很多的米,是预备放赈的。看我们这屋子一大半的人,都是买不到米的可怜人,你真预备放赈,假使人手不够的话,我们这一伙人都可以给你帮忙的!”
金大龙真也有趣,他说完了这一篇话,却认真地向里面走了。急得潘连三慌忙把他拦阻了,瞪着眼睛,喝道:
“什么?什么?金大龙,你是当过兵的,你难道不晓得军法吗?这是什么世界?你预备动手抢了吗?你倒说得好漂亮的!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赈给你们这一班浑蛋吗?金大龙,我问你,你有什么东西捐助给国家呀?”
“哈哈!三老爷,你不要小觑我呀!金大龙在前线替国家打过仗,出过力,连这一条腿都捐助给国家了,还说别的吗?”
“哼!你这一条腿能值多少?恐怕还及不到这一斗米的价钱!”
潘连三一阵子冷笑,却说出这两句讽刺的话来,把个金大龙也气得跳起来,涨红了脸,圆睁了眼,喝道:
“什么?你有了几个臭铜钿,你敢侮辱我吗?难道老子在前线卖命,就为的是你们这一批浑蛋吗?我问你,米行里为什么不开门?你说!”
“没有行市。”
“没有行市?放屁!你们囤积了预备发国难财吗?”
“什么?什么?你在放屁!我们生意人将本求利,就是赚几个钱,那也是应该的事情,难道说是犯了法吗?”
潘连三暴跳如雷地喝骂着,他还表示十分理直气壮的样子。但他忽又想着了什么似的,回头向仁霖啐了一口,骂道:
“都是这小子!家不和,被人欺!要没有你向我捣蛋,谁敢无缘无故地来欺侮我!现在外头人来跟我吵闹了,他妈的!你眼睁睁地瞧白戏吗?为什么一声口都不开,你也帮着老子说几句话呀!”
“嘿!你叫我说什么话?我说出来的话,你又不要听。照我说,把米店开了门,米价压低四十元,卖给这一班贫苦人,使大家都有饭吃,不饿肚皮,那不是太好太有意思了吗?”
仁霖冷笑了一声,他却毫不顾死活地反而说了这一篇话,气得潘连三连连顿脚,大骂着说道:
“你这奴才!你这畜生!你疯了吗?刚才还说米价压低三十元,此刻怎么反说压低四十元了?他妈的!我要你再说两句话,你不是把米要白白地都送了吗?你简直是败子!是败家精!你给我滚吧!滚吧!我不再希望你做我的儿子!你还是给我死了比较太平得多了!”
“可是阎王还没有下这一道命令,你放心,我还要做几年人哩!”
“这逆子!你敢回我的嘴?我打死你!”
“你无缘无故能动手打人吗?没有这么容易!”
金大龙一见他要伸手打仁霖,却走过去,一把拉住了连三,表示打抱不平的意思回答。潘连三恨得咬牙切齿,要想翻身挣扎,又怕扯破了自己的衣服,这就忍耐了怒火,说道:
“请你小心一点儿,别把我衣服抓破了,你赔不起!现在蓝布的市价也不便宜,要五六毛钱一尺呢!”
“金大龙,你也太不像话了,人家父子吵闹,要你外头人来多是非,那算什么意思呀?”
罗东来有些看不过,他帮着东家向大龙责备着说。金大龙放了手,向东来瞪着眼,说道:
“我是一班贫苦百姓的代表,要求他把米店开了门,为什么他开了米店不卖出来呀?在这国难当头的时代中,还有这些奸商囤积居奇,这……这不是太可杀了吗?”
“哼!老实跟你说,就是咱们米行开了门,你也买不起一升米。”
潘连三一见有人帮自己的忙,他的喉咙又拉高了,向金大龙讽刺地讥诮着说。就在这时候,有个穿绸长衫的男子走进来。大家回头去望,见是这儿魔王马四雄的内侄儿子沈志彪,他一进门,就大嚷着说道:
“怎么啦?怎么啦?今天这菜馆子里的生意太好了!”
“啊呀!我的沈少爷!你还开什么玩笑?瞧日本人还没有打到这里来,本县里的人倒先造了反了。今天米铺子没有行市,也不是我一家如此,他们却单逼着我,这是什么缘故?叫沈少爷倒也评个道理。”
潘连三一见沈志彪,好像得到了救星一般,向他先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楚来。不料沈志彪却皱眉说道:
“不过米铺子里不开门,那也不是一件办法,马四老爷家里也闹了米荒,我跑了好几家米铺子,都打着烊。四老爸关照我,说是还问三老爷来买两石吧,请你回头马上送去,四老爷家里还等着你送去的米烧中饭哩!”
“什么?什么?沈少爷,你在说什么?这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可以说定的哟。今天米的行情不对,况且……况且……铺子里也没有米呢!”
在潘连三心中满以为来了一个帮手,万不料却是来了一只豺狼,把自己咬了这么一块肉般地心痛,这就灰白了脸色急急地辩白。沈志彪阴险地一笑,说道:
“米行情涨没有关系,你只要送两石去就是,反正你和马四老爷去算账好了。”
“嗨,嗨,我叫你一声潘三老爷,瞧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去抵拒这个马四老爷吗?”
金大龙站在旁边,冷笑了一阵,似乎得到了胜利般地向他俏皮着问。仲华是好久不曾开口说话了,他在这时候也插嘴向潘连三说道:
“潘老伯,你本是商会会长,照理,你也应该出场来维持这个市面。现在我的意思,你就做个榜样,先开了米铺子,第一要紧把这民生问题总先要解决了才好。”
“好!我就赔了这个老本吧!罗掌柜,你去米行里说了,一百二十元的限价,告诉他们卖好了。”
在潘连三说出这两句话来,似乎还有些不顾血本忍痛牺牲的意思。但听到金大龙、张老实、李阿宝及众贫苦人的耳朵里,都不禁大吃了一惊,遂齐口同声地“啊呀”着道:
“怎么?怎么?刚才还只有九十元哩,如何一跳就跳上三十元吗?这不是要我们穷人的命吗?”
“刚才只有早晨七点钟,此刻已经快十一点了。一个时辰一个行情,说不定到了下午,一百五十元一石米还嫌便宜哩!”
“啊呀!我的天哪!日本鬼子狠毒,还狠毒不过这班奸商哪!”
张老实、李阿宝等同声地骂着,也只好一哄而散了。经众人散去了后,店堂内便只剩了潘连三父子和仲华、沈志彪、金大龙这些人。不料店堂西首角上却多站了四个人,两男两女,两老两少,好像是父母子女的模样。伙计阿王一眼瞥见,便连忙含笑走了上去,招待他们到座桌旁去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