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回
罪恶的展开

上海的夜都会,比白天里更要热闹得多,虽然天空是那么的漆黑,但是被下面霓虹灯光的反映,天空由黑漆的也会变成紫红的颜色,高大建筑物内播送着一阵阵悠扬的乐声,映射出一层层迷离的灯光。女人的娇靥,女人的媚笑,一切都显出令人魂销的神秘,在这歌舞升平的时候,一班青年的男女,也无不全体出动前来活跃了。

这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星月都很皎洁,万里无云,天高气爽。在一个幽静的角落里,四周是显得分外的寂寞,不过有座矗立在半空中的大厦,门口却亮着五光十色的电灯,点缀得通明仗亮。而最使人触目的,是用红色灯泡编成两个挺大的字样,很明显的是“绿宝”两个字,这在远远的地方望过来,也很可以瞧得清楚这是一座多么富丽的大厦。瞧了这一座大厦,谁都想进去瞧瞧,希望出来的时候两手可以捧满了钞票,因为这屋子里是尽藏着迷人的钞票呀!

绿宝俱乐部的房屋虽然是这么的富丽堂皇,不过它的四周却散布着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浪者,闪躲在黑暗的壁角里、树荫旁。秋风吹着树叶儿奏出雪瑟的声响,这音调是包含了无限凄凉的成分。这在这个当儿,忽然开来了一辆簇新的汽车,汽车在绿宝门口停下的时候,就有一个身穿紫红色制服的侍童很快地步到汽车的旁边,把车厢拉开,侍候里面的人跳下了汽车。

汽车内跳下的是三个身穿西服怪年轻的男子,瞧他们的年纪,都在二十左右,他们跳下汽车之后,一阵叽咯的皮鞋声响,三个人一前一后地便步进绿宝俱乐部的大门去了。这三个西服少年一个叫贯黎明,一个叫蒋泽,还有一个叫司马起。三个人中算司马起最年轻、最俊美,他是一个入世未深的少年,今夜到绿宝俱乐部里来游玩,原是被他们硬拖了来的,因为他们是在一个学校里读书的同学。

司马起跟着贯黎明和蒋泽,一脚跨进了里面,身子就感到一阵热烘烘的,同时听到女子喉咙的声音,高叫着“开啦!开啦!”这声音是怪清脆的,听到青年人的耳朵里,至少是包含了一些诱惑的成分。司马起到赌场里来游玩,可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所以他对于这开啦开啦的叫声,当然有些莫名其妙的,这就拉了拉蒋泽的衣袖,望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蒋泽,开啦开啦,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呀?”

“你且别问,我伴你到一只台子旁去坐坐,你就晓得了。”

蒋泽听他这么地问,忍不住扑哧地一笑,遂拉了他的手,挤进到人缝里面去,拉开三只空椅子,大家坐了下来。司马起方才瞧清楚这是一张长长的台子,对面坐着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当中一个姑娘,手捧了摇缸,摇了三摇,放在桌子上。她口里喊着开啦开啦,原来是催客人快些把钞票放下去的意思。捧摇缸姑娘的两旁有四个姑娘,她们面前都放着钞票盘子,专门管理赔吃的职司。台子的两端,一面写着大字,一面写着小字,旁边是写着四五六七八一直到十八为止的阿拉伯码子字。司马起还有些看不懂,遂向贯黎明问道:

“这是怎么样赌法的?这些阿拉伯码子字是什么意思?”

“你看不明白吗?我告诉你,摇缸里面是三粒骰子,三点至十点算小,十一点至十八点算大,打大小就是这样的意思,和轮盘赌押红黑是一样的道理。至于四五六七八的字母,等于轮盘赌中的押孤丁,你把钞票放在四字的码子上,回头她若开出来的齐巧是两只一点、一只两点,那么你这个四点上就押着了。这是一元赔六十元,听来是很引人,只不过很难中罢了。”

贯黎明一面絮絮地告诉他,一面把手向他一拉,指了指台子上画着的大小字里,只见两旁大小上都有钞票押下去。司马起听那摇缸的姑娘又连喊着开啦开啦,见没有什么人再押了,于是她把那只黑漆的铁罩子取去,里面还有一层玻璃罩,在玻璃罩内有三粒骰子呈现着,听摇缸的姑娘高声地叫道:

“双四五,十三点,大里向有了。”

司马起见那管赔吃的姑娘把押小字上的钞票都拿进钞票盘子里去,然后再赔给押在大字上的钞票。黎明和蒋泽拿了红蓝铅笔,在一本小册子里记下了两个四字和一个五字。司马起不明白似的又悄悄问道:

“你们记下来做什么?”

“看他开几次大?这是给赌客们做个参考用的,有时候开一记大一记小,有时候一连开了七八次的大,或者是小,这很奇怪的,你也记下来,心里便可以有了一个打算。照我看来,这是‘摇路’的架子,所以我预备押小。老蒋,你以为我说的意思怎么样?”

贯黎明一面向他告诉着,一面回眸望了蒋泽一眼,低低地向他征求同意。蒋泽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你的意思很不错,依我看来,两只四翻转来是两只三,一只五翻转来是两点,所以还可以押一下八字上的孤丁。”

蒋泽说着话,他在西服袋内摸出一百元钱,把九十元钱放在小字上,把十元钱押在八点的数目字上。黎明也取出一百元钱来,照蒋泽的样子一样押法,因为司马起并不动手,这就望了他一眼,笑道:

“既来之,总要押一下的,为什么呆坐着?你看我们的样子押法,准叫你满载而归的。司马,你怎么啦?快些呀!回头开了一下小,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你们押孤丁八点,我以为太冒险,万一来了一个七点,这不是白费心血吗?”

司马起被他一催促,于是也在袋内摸出一百元钞票,五十元放在小字上,五十元放在七八点上。黎明见了,忍不住笑道:

“说起来你是门外汉,谁知赌门槛却比我们还紧哩!望他开了一个七点,我们这二十元钱情愿送掉的。”

这时管赔吃的那个姑娘见他们三个人落手阔绰,于是含笑送过来十五支大前门香烟,分给他们一个人五支,说道:

“你们三位押得真不错,已经‘摇路’了好多次哩!望他开个七八点,小开给我们吃头钿好吗?”

“那当然再好也没有的了,只要开个七八点,还会不赏你们的头钿吗?”

蒋泽今年二十四岁,三人中是老大,他的资格最老,脸皮也比较厚些,笑了一笑,一面吸着烟卷,一面对她点了点头回答。司马起见那姑娘身穿一件花青条子呢的长袖旗袍,一头高耸卷曲的长发,覆着下面一个瓜子的脸。她的粉脸上虽然并没有涂着脂粉,因为里面空气闷热的缘故,所以把她的两颊也透现了一层青春的红晕,眉毛弯弯的,仿佛是两条垂柳的叶子,那一双明眸非常的灵活,说话的时候,露着一排整齐玉洁的牙齿。在电灯笼映之下,只觉容光焕发,自有一股子醉人的风韵。她的两手很白胖,手背上都印着一个一个的潭,那只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亮晶晶的钻戒,虽然她的手指上没有涂着紫红的指甲油,可是也令人感到她的可爱。司马起不禁暗想:这样白胖的手,其软可知,假使能够把她握一握的话,那真够人甜蜜的哩!一会儿又想:想不到一个赌台上的姑娘,居然也戴着金钢钻的戒指,那么她们收益真也可想而知的了。

司马起望着那个姑娘的粉脸,只管呆呆地想。不料冷不防有阵尖锐的叫声触送到他的耳鼓,把他从沉思中惊觉过来,很显明地她叫着道:

“一二四七点呀!好,这位小开押中了,真是鸿运高照的。小开是漂亮人,我们可以吃头钿的了。”

“你这小妮子别啰唆了,人家这三位先生是早已答应过我们的了。”

那个身穿花青条子呢旗袍的姑娘笑盈盈地逗给那个捧摇缸姑娘一个白眼,一面说着话,一面赔着押在小字上的钞票。赔到司马起的时候,她先把小字上赔他五十元,然后在七八点的五十元钞票拿来,秋波斜乜了他一个媚眼,笑道:

“七点上一元赔十二元,你押二十五元,带本一共三百二十五元,小字上我不吃你的头钿,点子上应该客气一些,先生,赏五十元好吗?”

“你这小姑娘胃口倒大,竟也说得出这一个数目来吗?”

蒋泽听她狮子大开口,这就不待司马起的回答,先急急地向她说着,在他这两句话中,当然是表示不答应的意思。那姑娘见司马起本身并没回答,这就逗了他一个娇笑,向他又柔和地道:

“先生,点子押着,那是难得的,希望你下次再多赔两记就是了。”

“好,好,只要你说得出口,我总也能赏给你。假使你要三百元做了头钿,把二十五元还给我,那我也可以答应你的。”

司马起见她一面笑盈盈地说,一面已把二百七十五元的钞票送到他的面前来,于是只好把钞票接了过来。在接过钞票的时候,和她纤手撞了一下,心里不免有个感觉,这五十元的头钿还有些值得,一时望着她的粉脸,也忍不住笑嘻嘻地说出了这几句话。那姑娘听他这几句有趣的话,芳心里似乎也感到他话中是包含了一些神秘的作用,粉脸微微一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嫣然笑道:

“先生,你这话说得太漂亮了,倒叫人有些难为情,我们可也是吃饭的,难道能说得出三百元也做头钿的一句话吗?”

“我也是比方那么说一句,假使你真的说了出来,我总也不会失你的面子。”

司马起见她这表情令人感到心醉,这就笑了一笑,继续地说出了这两句话。那姑娘心里荡漾了一下,却又逗给他一个又嗔又笑的白眼。贯黎明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笑道:

“司马,你不要被她迷倒了吧!这五十元钱至少有三十元钞票是硬伤的。”

“譬如在舞厅里坐一只台子,第一流舞厅里,坐台子五十元钱还拿不出呢!再譬如开了一个十一点,那还不如只好向他看看吗?”

司马起听他这么说,遂也笑着回答他。贯黎明因为见司马起和那姑娘齐巧坐在对面对的,想着他这句譬如舞厅里坐台子的话,觉得有意思,这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道:

“你就想得明白,不过一个譬如,两个譬如,也就譬光了。”

贯黎明这两句话,蒋泽也听得很清楚,他也笑了起来。这时候,那姑娘又送过来十五支大炮台的香烟分给他们三个人,司马起把烟卷却交到黎明的面前,那姑娘瞧这光景,乌圆眸珠一转,微笑道:

“这位先生不吸烟的吗?那么你可要吃些点心?”

“不会吸烟,这儿备着些什么点心?”

“有高桥松饼,有牛乳咖啡,还有是炒面,你喜欢吃哪一样?”

司马起见她殷殷招待,虽然知道这是五十元钱的力量,不过对于那一种外表的多情,心里总觉得有些甜蜜的滋味,遂笑道:

“那么就拿三客牛乳咖啡、三客高桥松饼好了。”

那姑娘点了点头,于是开条子吩咐下去。这时候,那个摇缸的姑娘用了尖锐的喉音又在高声地喊着“开啦开啦”的调子,这喊声会把每个赌客们的心灵震动得极度紧张和恐怖,他们的两眼仿佛苍蝇见血般地盯住在摇缸上。赢钱的朋友固然是满脸春风,十分安定,然而输钱的朋友,他们的脸是呈现了灰白的颜色,额角上都冒着黄豆大的汗点,站在台子的旁边,简直有些滚油煎的样子。那姑娘见他们三个人都不下注了,遂向司马起瞟了一眼,低低地道:

“一大一小,‘摇路’这么准确,你为什么不放在大字上去?譬如少赢二十元钱,你放在十三十四上,一定大有希望的。”

“也好,我就听从你的话,押不着问你算账。”

司马起听她这么说,遂拿一百元钱放在大字上,又取二十元钱押在十三十四的点子上。那姑娘听了,露齿一笑,说道:

“那么押着了,你又怎么说呢?”

“不用说得,当然是给你们吃头钿……老蒋、老贯,怎么样?你们不押了吗?”

司马起说到这里,回眸望了他们两人一眼,又向他们低低地问。贯黎明沉吟了一会儿,瞧了瞧面前的记录册子,说道:

“你瞧,‘摇路’已十多次了,这次恐怕要‘连路’的了。我的意思,也许还是连小的,所以还是押小比较妥当。”

贯黎明说着话,把他连本带赢的一百八十元钱都押到小字上去。蒋泽点了点头,表示赞成黎明的意思,他也把一百八十元钱押到小字上去。司马起见他们和自己背道而驰,遂很不快乐的神气,说道:

“你们算和我存心捣蛋吗?要赢大家赢,要输大家输,为什么偏要分开心思各自乱押呢?”

不料司马起话声未完,忽然听那摇缸的姑娘又高声地叫道:

“三五六十四点,你瞧,这位先生今天财神菩萨跟着他了,押到哪里有哪里的,我们又可以吃头钿的了。”

“可不是吗?先生,你说,我看得准不准?”

那个身穿条子花呢的姑娘扬着眉毛,乌圆眸珠滴溜地一转,秋波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司马起见她笑的时候,那红晕的粉颊上还印了一个深深的酒窝儿,一时心里只觉得甜蜜蜜的,遂向她频频地点了点头,一面望了黎明和蒋泽一眼,只见两人那种失望的表情令人感到有趣,这就忍不住哧地一笑,埋怨他们说道:

“好好儿的大家一条心,偏又生出这个异念来,现在可怎么样?你们还算是老赌朋友呢!到底失脚的了。”

“你别说得嘴响,看我们翻本是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什么稀奇?”

蒋泽和黎明听他说得好风凉的话,心里有些不服气,遂各人又摸出两百元钞票来,强颜含笑地回答。在他们这笑的表情上看来,当然,那是包含了一些苦的成分。这时,那个姑娘又赔到司马起的时候,她把钞票拿在手里,望着他媚笑道:

“大字上赔一百元,十四点也一元赔十二元,连本一百三十元,一共三百三十元。先生,你预备赏我们多少头钿呢?”

“这是要你说的,你要拿多少就多少,反正你说得出,我总可以答应。”

司马起听她这么问,因为这次押着了十四点,确实是全仗她的嘱咐,所以也益发学漂亮了,望着她粉脸得意地笑。大凡无论一件什么事,你越是客气,这使对方越是不好意思开口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大都如此。那姑娘被司马起这么地一说,这就再也没有勇气多开口了,于是笑道:

“三十元零头赏了我们吧!”

“你很平心,即使你说六十元,我也不失你的面子。”

司马起既把三百元钞票接到了手,他便笑着说出了这几句话。那姑娘见他刁得令人可爱,这就哟了一声,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

“那么请你再补给我三十元钱吧!这三十元算赏给我个人的好不好?”

“好吧!赏给你个人,我听得进去的。”

司马起存心放一个交情,遂又数了三十元钞票交到她的手里去。那姑娘听他这么说,一时觉得这个少年对待自己不免有情,心头有些羞涩的感觉,因此这三十元钱也就不好意思伸手再去接过来了。那个摇缸的姑娘见了,却急急地叫道:

“欧阳珠,你别发傻劲,这位先生赏你的钱,你干吗不接受呀?”

欧阳珠被蔡晴梅这么一催,这才厚了脸皮,伸手接过了,向他含笑道了一声谢。司马起听摇缸的姑娘喊她欧阳珠,虽然不知道这“珠”字是怎么的写,不过“欧阳”两字总再没有第二个的写法。心中暗想:原来她也是和我一样的两个姓字呢!这时,侍童把三客牛乳咖啡和三客松饼端上,司马起因为赢了钱,心中笃定泰山,所以吃得津津有味,但贯黎明和蒋泽的心中,却只管转着大小的念头,所以嘴里虽然喝着牛乳咖啡,却有些食而不知其味的感觉了。过了一会儿,司马起拉了拉蒋泽的衣袖,笑道:

“这次我想还是摇路的,不知你心中的意思怎么样?”

“且瞧它一次再说,因为押不顺手,心头就会糊涂得没有主意的。”

蒋泽喝了一口牛乳咖啡,低低地说。司马起也觉得不容易猜测,于是点头赞成。不多一会儿,这次开出的果然又是三四五十二点大。贯黎明道:

“他妈的,现在倒又连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来押一下大。”

他说着话,把手中两百元钞票就丢到大字上去了。蒋泽很表同情地点了点头,他把面前两百元钱也押到大字上去。司马起笑道:

“一定要同心协力,那么才行呀!我也押两百元大。”

“好吧!晴梅,你开个大吧!又可以吃头钿的了。”

欧阳珠见他们三个人都押两百元,这就回眸望了那捧摇缸的晴梅一眼,笑盈盈地叮嘱着。蔡晴梅一面揭开摇缸罩子,一面连笑边叫道:

“二三六,刚刚大呀!真正是老天保佑的。”

司马起和蒋泽、贯黎明的心中当然是非常喜悦,三人叫声好险,不过蒋泽和黎明的额角上已是急得冒出蒸汽水那么的汗点来了。欧阳珠知道他们两人才吃过一记,所以并不要他们头钿,可是赔到司马起的时候,又要和他谈判了。司马起笑道:

“你不用问我,你要抽多少头?你就拿去多少是了。”

“你先生说得太漂赌,我就抽十元钱吧!”

“为什么越抽越少了?你胃口一些一些地减小了呀!”

“因为你不是押的点子,我们抽头也有个分寸,不过先生愿意多赏我们一些,那我们当然很感谢你的。”

欧阳珠对于他这一句话倒不免感到了意外的惊喜,遂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司马起于是又取过十元钞票送到她的面前去。欧阳珠向他一点头,道了一声谢谢你。蒋泽到底是个老赌朋友,不过他的门槛也是输钱中得来的,当下就向司马起和贯黎明说道:

“我们这一次的押下去,等于三百元钱去换他一百元钱,所以这次能够押中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赢了一些可以开步走了,否则也许会还给他们的。”

贯黎明认为这话说得有意思,遂毅然地站起身子来,说我们就走吧!司马起见两人都要走了,一时也只好把钞票藏入袋中,站起身子。欧阳珠笑道:

“你们慢着走,我给你们开张车票,明天有空请再过来玩玩吧!”

司马起见她说着话,把车票已送过来,遂伸手接过了,说声再见,三个人一同步到汽车间。车夫问三人开到什么地方去,蒋泽叫他开到迷高美舞厅去,车夫答应了一声,遂拨动机件,呜呜地一声喇叭响,车身便向黑魆魆的马路上直驶行了。

“司马,那么你今天一共赢多少?”

“谁知道赢多少,大概五百多元钱吧!”

“我倒给你算出了,第一次,赢二百七十五元;第二次,赢一百七十元;第三次,赢一百八十元,头钿倒要抽去五十加六十再加二十元,其中有四十元最硬伤,她开不出口,你自己送给她做什么?我想司马一定在转那个小姑娘的念头了。”

在汽车里,蒋泽向司马低低地问,司马脑海里兀是映着那姑娘媚人的笑靥,遂毫不介意地回答着。贯黎明听了,却在旁边给他一笔一笔地算派着,算到后面,想起司马的举动,他回眸向司马逗了一瞥神秘的目光,又含笑向他取笑着。司马起有些难为情,脸浮上了一圆圈的红晕,摇头笑道:

“你别胡说了,生平还是第一次跑赌场,如何就会转人家姑娘的念头呢?”

“不过那姑娘确实生得太美丽了,她的眼睛含了诱惑性的光芒,好像会勾引人家灵魂的模样,尤其对待司马,真多情得很,无怪我们的小司马心头就有些混淘淘地迷糊起来了。喂!你真要动动她的脑筋吗?”

贯黎明见他害羞的样子,遂一面笑,一面加紧他的吃豆腐,说到末了,拍了拍他的大腿,又显出很认真的神气,表示他有办法动那姑娘脑筋的意思。蒋泽究竟多懂得一些世故人情的事情,他笑了一笑,说道:

“黎明,你把她‘多情’两个字,应该要放在‘金钱’两个字的后面,因为她见了你的金钱,她就向你多情起来,你要如输得精光的话,她连一根烟卷都不会请你吸的。至于点心、笑脸,那更不用说起,恐怕白眼倒要遭到的了。”

“照你说来,这里面姑娘的脸孔是有两副的,一副是媚人的笑脸,一副是骇人的鬼脸吧!不过这当然也难怪她们,她们为的是什么呢?”

司马起听他这么说,一时把心头对那姑娘的热情又冷了下来,不过他表面上还含了微微的笑,这几句话至少是包含了同情她们的意思。因为彻底地说,哪一个人不是为了金钱在忙碌、在奔波,甚至于在欺诈,连性命都不顾了呢!黎明笑道:

“你这话说得不错,她们若不是见钱眼开的话,她们手指上的钻戒、金戒都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所以想明白了,还是不去的好。”

“那么你可曾想明白了吗?”

蒋泽听他跑出赌场的门口,头脑倒又清楚起来了,遂用了冷峻的口吻,向他这么问一句。司马起和黎明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这就都忍不住笑了。不多一会儿,汽车到迷高美舞厅门口停下,司马起赏了车夫五元钱,遂和蒋黎明一同跳下车厢,又走进到灯红酒绿爵士音乐狂欢声中的舞厅里去了。

在迷高美舞厅里,他们三个人可说是老主顾了,几个仆欧都当他们财神爷爷般地看待。三个人一脚跨进门,就有仆欧迎上来笑道:

“三位今晚来得迟些了,好的位置都已客满了。”

“那么有办法想想吗?洋琴台面前排个位置也很好的。”

“你蒋先生吩咐,就是没有办法,我总也要想个办法来。”

那仆欧所以这么地说,也无非拍马而已,表示自己对于三位是无不竭尽心力的。蒋泽向司马起和黎明一招手,大家跟着他走到音乐台面前的舞池里,排了一个座桌。黎明吩咐拿三瓶啤酒,不多一会儿,仆欧把啤酒开了上来。

今天是星期六的晚上,所以生意的好,真叫人不相信上海的米价已经是一千五百元钱一担的了,所以,上海的夜都会,依然是个花花世界,钞票好像满天在飞一样不值钱。红男绿女,珠光宝气,都是一班雍容华贵的太太、老爷、小姐、少爷。蒋泽喝了一口啤酒,望了司马起一眼,低低地笑道:

“司马,怎么样?坐台子呀,譬如少赢一百元钱。”

“那么你们也喊一个坐坐,我一个人坐台子,那有什么意思?”

司马起含笑点了点头,轻声地回答。黎明笑了一笑,表示那当然大家喊一个舞女坐坐的意思,于是把手向仆欧一招,向他说道:

“你喊唐飞、张剑秋、张雪尘三个人来坐台子。”

仆欧答应一声,遂匆匆地去了。这三个舞女是迷高美中三大红星,其中以张雪尘为最发红,每夜起码有七八只台子可以转,以一百元一只台子计算,其收益之可观,银行的行长、公司的经理,大有远叹勿如之感慨。不多一会儿,三个人都姗姗地走来,好在他们都是熟悉的,用不到介绍的麻烦。原来,蒋泽是向来跳张剑秋的,黎明是跳唐飞的,司马起是跳张雪尘的,当下三个人站起身子,拉开沙发坐椅,请剑秋等三位舞女坐下。这三个舞女中以张剑秋年龄最大,唐飞次之,张雪尘最小,她们生得冰肌玉骨,兼之服饰的华贵,更令人感到娇艳无比,各有风韵。仆欧在她们坐下后,问喝什么茶,三个人都说淡茶。黎明望着她们的粉脸,笑道:

“为什么给我们节俭起来?不喊瓶可口可乐喝吗?”

“给你做人家一些不好吗?免得向人家又哭穷。”

唐飞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盈盈地回答他,在这么一句的话中,好像包含了一些神秘的作用。黎明听了,脸上果然有些局促的样子,但却笑了一笑,和司马起谈别的事情了。原来,唐飞上次曾经要黎明做一件灰背大衣,要五千元钱,黎明拒绝了她,所以唐飞今天拿话去讽刺他。不过蒋泽等众人当然是不知道其中的底细,所以也不理会他们的谈话,他向张剑秋自管搭讪着问道:

“张小姐,听说你近来很忙碌,累得人清瘦不少了呀!”

“还谈得到‘忙碌’两字吗?你不要挖苦我了,我觉得我到底是老了,近来正空闲呢!记得前年从香港回来的时候,真的很忙碌,不过现在是大不如前了。”

张剑秋明眸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说到后面这一句话,大有不胜今昔之感的神气。蒋泽摇了摇头,笑道:

“你太客气,我觉得你也够忙的了。”

“我真的忙不了什么,倒是我们这位雪尘妹妹,她是忙得分不开身。最好她有孙行者的本领,拔一根毛,化一个人,那么在这许多客人中才能应酬得过来呢!”

“剑秋姊姊,你老喜欢跟我开玩笑的。”

张雪尘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微红的嘴唇皮子,正在凝眸含颦地出神,听剑秋这么地取笑,遂把秋波逗给她一个娇嗔,却忍不住抿嘴又嫣然地笑了。司马起见她的神情真有些醉人心灵的,遂凑过头去,只觉细香扑鼻,一时更有些神魂荡起来了。雪尘见他这个模样,似乎有些难为情,向他笑道:

“司马先生,你这个做什么呀?”

“我问你一句话,为什么人家都叫你作小洋狗?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起被她这么一问,遂转了转眸珠,向她反问了这两句话。雪尘听了,啐了他一口,引得大家都笑起来了。蒋泽笑道:

“我倒知道这个意思,因为张小姐皮肤生得白嫩,头发烫得卷曲,坐在身旁,活像一头小洋狗似的讨人欢喜。”

蒋泽说着,众人益发大笑起来。张雪尘绯红了两颊,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但她回身却把手在司马起脚踝上打了一下,噘着小嘴儿,笑嗔道:

“都是你不好,倒叫你的好朋友来取笑我,我可向你不依。”

“司马,你快坐得稳一些吧!”

黎明见雪尘扳着他的肩胛,扭捏着腰肢,像孩子那么的撒娇着,这就笑了一笑,忍不住又俏皮地说。唐飞白了他一眼,大家忍不住又笑出声音来了。这时,康脱来拉斯指挥一曲《秋的怀念》,司马起被热狂的音乐声振奋得脚底痒起来,于是拉了雪尘的手,向蒋泽等一点头,便走到舞池里去了。

“司马先生,你今天似乎很得意,我想你近来药厂里的生意很好吧!”

“现在西药天天飞涨,厂里可说是赚足了,不过我们做小伙计的,又分得到什么好处呢?说起来怪不好意思,我们的薪水还及不到你跳一夜的舞呢!”

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雪尘见他俊美的脸颊上还掀着一个浅浅的笑窝儿,一颗芳心中也不免荡漾了一下,遂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笑盈盈地搭讪着。司马起一面低低地告诉她,一面又表示很感叹的样子。原来,司马起和蒋泽、黎明都是中学时的同学,毕业后大家都已在社会上经商了。当时,雪尘撇了撇小嘴,很不悦似的说道:

“你们三人都是一只袜筒里的,无怪唐飞要怨贯先生会哭穷哩!谁不知道新光药厂的总经理是你的姊夫。”

“是我的老子就稀奇,是我的姊夫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做他的总经理,我做我的小伙计,根本是沾不到一些光的。张小姐,你现在红得这么的发紫,我想你的私蓄一定也有不少了吧!”

司马起听她这么地说,遂正着脸色,很认真地向她告诉,说到后面的时候,他又含了浅浅的微笑,向她低声地探问。但雪尘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进益虽好,然而出账也很大。譬如做一件旗袍,还不算十分的料子,起码要近一千元的左右,若做一件好些大衣的话,那是更不用说的了。你想,还有什么多余的钱了吗?”

“你这样发红,有钱的客人当然很多,叫他做两件大衣,算得了怎么一回事?”

“可是他也没有给你白白地做呀!他们的目的,为什么呢?唉!你也真想得好容易的,我的年纪轻哩!总还想图一个将来的。”

雪尘听他这么地说,遂把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微蹙了眉尖,似乎有些感伤的意思。司马起听了,暗想:她难道真的还是个洁身自爱的姑娘吗?不过听外界传说,她已经生育过两个小孩子了。无风不起浪,这当然总有些意思的了,遂微笑道:

“既这么地说,张小姐何不早些嫁个人?像剑秋现在到了花信年华,她就在感到老之将至的忧愁,可见一个姑娘在交际场中出风头的日子,实在是极短极短的呢!”

“可是像我这么的女子,嫁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家产的老头子,我们心里又觉得不情愿,像你们这班小滑头,恐怕又没有真心的爱,所以这事情也就永远没有解决的时候了。倒不如趁现在积蓄一些,将来还是抱独身主义的好。”

司马起听她这么地说,倒忍不住笑了起来,遂把她纤手握紧了一些,明眸凝望着她的娇容,低低地说道:

“张小姐,我倒很想跟你有结婚的意思,只怕我养你不活,所以有些委决不下,而且你的心中,也未必会瞧中意了我。”

“和我开什么玩笑?”

雪尘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粉颊上浮现了一朵娇艳的玫瑰,她有些娇嗔的神情。司马起感到她妩媚得可爱,遂搂着她的腰肢,附了她耳朵笑道: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张小姐,你心中愿意不愿意?”

“不过我觉得没有资格配给你。”

“那为什么?张小姐,我不懂,你倒给我说出一个意思来。”

司马起不等她说下去,立刻离开了一些身子,用了猜疑的目光,向她凝望了一眼,低声地追问。雪尘听了,心头有些凄凉的意味,微蹙了蛾眉,却并没有回答他。司马起见了她这个意态,心中明白外界的传说大概有些准确的,不过猜想她的遭遇,一定也是非常可怜。他有些同情的悲哀,因为这不是她的罪恶,谁想得到舞国中一等的红星,外表的欢悦,也遮不住她心头的痛苦呢?就在这个当儿,音乐停止,掌声四起,司马起和雪尘方才惊回过知觉来,于是一同携手归座。

“你们在舞池里不是跳舞,简直在谈爱情了,咬头接耳,真正亲热得很!”

贯黎明见他们舞罢归座,遂瞟了他们一眼,又笑嘻嘻地说。雪尘鼓着红红的粉腮子,逗了他一个娇嗔,笑道:

“谁像你和唐飞谈得亲热呢!”

“张小姐,有客人请你转台子。”

雪尘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个舞女大班走上来笑着说,他一面生恐司马起不高兴,遂又含了笑容打招呼。雪尘听了,一瞧手表,已是十一点半了,离开舞厅散场只有一刻钟,想不到还有客人转台子,这些屈死的舞票也不知是偷了来,还是抢了来的,于是只好拍了拍司马起的肩胛,点头含笑道:

“弟弟,对不起得很,请你坐一会儿,我立刻就过来。”

“别客气,你只管自便好了。”

司马起听她这一声弟弟叫,心头真有些甜蜜蜜的,遂点了点头,笑着回答。雪尘和蒋泽等一点头,便跟着舞女大班走了。黎明拍了司马起一下膝踝,笑道:

“张小姐这一声弟弟叫,你的骨头至少减轻了三分之二的了。”

“老贯,你豆腐少吃,看唐小姐的眼睛又在给你白眼瞧的了。”

司马起回眸向唐飞望了一眼,也取笑着说。蒋泽和张剑秋听了,也都笑起来。一会儿音乐又起,黎明、蒋泽拉了唐飞、剑秋到舞池里去跳舞,剩了司马起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他静静地又会想起了赌台上那一个姑娘,真的太美丽了。雪尘虽美,但到底尚有遗憾,我想这一个姑娘大概是十足道地的处子了吧!呆呆地想了一会子心事,蒋泽等已携手回座。剑秋望了他一眼,笑道:

“司马先生,你姊姊走了,你一个人很冷静了吧!”

大家听了,都笑弯了腰肢。司马起红晕了两颊,正在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忽然听得“砰砰”两声响亮,顿时之间,人声鼎沸,秩序大乱。唐飞、剑秋拉住了黎明、蒋泽的身子,吓得脸无人色,几乎竭声地叫起来。 cpwxV7qISiWwXqLCT9j9NsZR+0t96Nl8fdSEw6sPC2hKRH+S0xh1VN1zIZQJtb8I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