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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避雨起慈悲搭救孤女

是一个风雨凄凄的夜里,虽然是初夏的季节,但四周空气也包含了一些寒意。在一间很简陋的茅草屋里面,光线是十二分的暗淡,那张方桌子上亮了一盏闪闪烁烁的油灯,在凄凉的油灯光芒笼映之下,只见上首床内躺着一个垂死的妇人。那妇人的年纪虽然还只有三十四五岁的光景,要如生长在都会之中的话,说不定还会和一班年轻的姑娘,争一日之长短。不过这一个妇人的容颜,真是憔悴得可怜,从她额角上的皱纹看起来,也好像是个半百年纪以上的老媪一般了,这也可想她在穷困的环境之中,是受过了多少风刀霜剑的磨折啊!

在床边坐着一个十六七岁女孩子,这女孩子是生得那么的肮脏,头发蓬乱得像一堆稻草,脸的轮廓虽然很端整,可是满面满头沾着一层垢腻,简直似个拾垃圾的样子。她此刻的表情显得十二分难过的神气,面向着床里,只管暗暗地啜泣着,她似乎也知道床上的妇人已到奄奄一息的时候了。

“阿毛,你这苦命的孩子!娘是不中用了,看起来连今夜都……逃不过的了……”

“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是不能死的,你死了,叫我一个双目失明的苦女孩子怎么样好呢?倒还不如也跟了妈一块死去好吗?”

想不到这个阿毛还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姑娘,怪不得她身上竟弄得这么的肮脏。她此刻虽然看不见母亲临终时候那一份悲惨的样子,不过凭她两耳听到母亲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话,也可想她的母亲是确实危险到最后的一个关头了,所以她是感到泣血的伤心,忍不住伏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外面的风是不停地刮,雨也发狂地落,这更衬室内的空气是那么的凄惨欲绝。不料正在这个当儿,忽然门外砰砰地有人在敲个不停,在这么大风雨的夜里,还有什么人到我们这样穷苦人的家里来呢?阿毛心中是这样想,但她不得不停住了哭泣,伸手揩拭了一下眼泪,她的脸上本来是很龌龊的,此刻经过泪水的流淌,这就更抹上了一个可怕的鬼脸。她颤抖了声音,一面摸索着来到门口旁来,一面急急地问道:

“是谁?是谁?”

“是我,是我,你快开门吧!”

外面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也很急促回答。阿毛心中暗想:我家穷苦得这个样子,还怕什么歹徒来打劫呢?因此就把门开了,外面这就奔进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来。他的年纪已经四十光景,因为他浑身已被暴雨淋落得稀湿的缘故,所以进门之后,只管拿了手帕,揩拭头上的雨水,也忘记了跟人家说明自己进内的理由。阿毛偏是个瞎子,她当然不知道那男子已走进门来了。因为没有听到什么说话的声音,这就有些害怕的样子,问道:

“喂!你是什么人呀?怎么一些声音也没有?”

“哦!我姓韩名士成,因为落了大雨,无处藏身,所以到你家来避一避雨的,冒昧得很,还请你……这位姑娘原谅才好。”

士成听问,方才哦了一声,很不好意思地向她告诉。当他抬起头来望见阿毛脸的时候,不由吓得倒退了两步,心中暗想:这么一个可怕的女孩子。他几乎要作呕起来。阿毛听他这样回答,也不说话,伸手又去关上了门。就在这时,听床上母亲又低低叫道:

“阿毛,阿毛,是谁上我家来了?”

“妈,是一个姓韩的先生!他因为外面雨落得大,所以到我家来避雨的,我想人家过路的也很苦恼,所以我就留下了。”

士成听阿毛这样说,心中不免又暗自想道:这女孩子虽然是个瞎子,而且又生得那么的肮脏,不过她的心眼儿倒很好,的确,的确,过路人遇到了突然来的暴风雨,这真是一件很苦恼的事情,在这么感想之下,心中倒很有些感谢她的意思。这时候那床上的妇人又说道:

“是哪一位韩先生?我想跟他见见。”

“韩先生,对不起!我妈要跟你见见。”

阿毛也不知士成是站在哪里,她扬着脸,就这么地招呼着说。士成听了,这就不得不走到床边去,向床上那个妇人望了一眼,立刻又吓得倒退一步,心头别别地一跳,不禁呆呆地愕住了。那妇人虽然是个奄奄一息的人,但她心中很清楚,一点儿也不糊涂,对士成还点点头,低低地说道:

“韩先生,你好像不是这本地人吧?”

“是的,我到这来瞧一个朋友,不料落了大雨,我打扰了你们,很对不起!”

“不要客气,韩先生住在哪儿?”

“我从上海来的,我的家也在上海,怎么?你身上有病吗?”

“不但有病,而且……而且……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

那妇人回答到这里,话声是颤抖得很厉害,包含了无限凄凉的成分。士成微蹙了眉毛,心中暗想:我躲雨躲到地狱里来了,这就代为忧煎地说道:

“你们只有母女两个人吗?”

“是的,我死了之后,只剩下她那个苦命的女孩子了……”

那妇人已是流下泪来了,她两眼呆呆地望着士成,在这目光之中多少包含了一种尚有什么要求的成分。阿毛听了母亲的话,她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又哭起来。士成搓了搓手,他除了深深地叹气之外,却也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阿毛在呜咽声中,她又悲悲切切地说道:

“妈,我是一个瞎了眼睛的女孩子,我没有一点儿生活的能力,我这生命是靠着妈而生长起来的,妈若有了不幸,我是没法再活下去的,所以我只好跟了妈一同死,一同……死……”

“孩子,你不要说这些话,你也不要哭呀!老天是不会绝人之路的,也许你还有一点儿搭救,我相信我生平没有作过恶,而且我也时常地帮助过人家,那么人家也会帮助我,使我安安心心地闭了眼睛脱离了这个世界。”

“可是,妈,在这黑沉沉的暴风雨之夜,还有谁会来搭救我呢?我想我是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子,我的一生根本没有什么希望。妈在我身旁的时候,我还糊糊涂涂的可以跟妈一块活下去。现在妈要丢掉了我,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上,我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呢?”

母女两人一面说,一面忍不住都哭泣起来。士成站在旁边,瞧了这一幕生离死别的悲惨情景,就是铁石心肠的话,也不免同情伤心起来,他的眼泪,也会在眼眶子里溢了出来,遂情不自禁地低低说道:

“你们不要伤心,我……我……一定可以帮你们的忙。”

“你能帮助我们?韩先生,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那妇人迟迟不敢启齿的话,想不到那位先生竟自动地说了出来,她在万分绝望之余,也不免惊喜得破涕为笑起来,呆呆地瞅住了士成的脸,急促地问。士成点点头,他非常至诚的神情,说道:

“我是一个主耶稣的信徒,我是一个教会学校的教务主任,我平日教导学生,终以博爱为旨,今天我因避雨而到你家来,这不明明是主耶稣指使我这样做吗?所以我不能违背上帝救世人的宗旨,我要救你们,我要救你们!”

“韩先生,你太好了,你太伟大了。阿毛,你听,你不是遇到救星了吗?”

那妇人颤抖地说,她好像在黑暗的大海洋中遇到了灯塔那么一样的安慰。阿毛伸手去摸索,她想拉士成的手,士成知道她是感激自己的意思,虽然她的手是那么肮脏,但士成不忍厌憎她,遂走上一步,让她的手来拉住了自己的手。阿毛仰了粉脸,低低地说道:

“韩先生,你真的要救我?”

“当然真的!”

“但,我是一个瞎了眼的人,我是一个残废的女孩子。”

“不要紧,虽然你是瞎了眼睛,但是,只要你有努力上进的心,上帝还是会赐给你一条光明的前程!好孩子,你不要难受吧!”

士成听她很凄婉地说,于是用了温和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安慰。阿毛是感动得流下眼泪来,她呆呆地木然了一会儿。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床上那个妇人便大有奄然物化的样子,她气喘得非常急促,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韩先生,我感谢……”那个“你”字还没有说出,她的眼皮已合上了,这一缕孤洁的幽魂也就脱离这个混浊的世界了。士成不禁啊了一声,说道:

“阿毛,你妈真的死了……”

“哦!妈!妈!妈呀!”

阿毛听了士成这样说,方知母亲是已经死了,她伏在床沿边,抚着母亲已经凉了的尸体,忍不住哭得昏厥过去了。

士成为了料理阿毛娘的后事,因此也只好在这穷苦的家里又耽搁了两天。直到第三天的早晨,方才携带一个瞎了眼睛的阿毛姑娘,回到上海来了。

士成的家,是在上海一条很清静的霞飞路旁边,那里房屋完全是带了些欧化的风味。走近铁栅门,有条甬道,两旁是块小小的园地,种植了花草树木,十分的优雅。步上石阶级,入内是会客室,里面的布置也很西式派。士成拉了阿毛,叫她在沙发上坐下。阿毛坐下去之后,感到屁股忽然又弹性似的耸了上来,她不免吓了一跳,呀了一声叫起来。士成忍不住好笑道:

“阿毛,你不要害怕,这是沙发,沙发的构造,下面有弹簧的。所以坐下去,会耸起来。”

“弹簧是什么?”

“弹簧就是弹簧,这也难怪,你没有看见过。可是,我也不容易给你细细地解释,你伸手摸一摸,也就可以知道了。”

士成被她问得愕住了,沉吟了一下,方才向她这么地告诉。阿毛微欠了身子,果然伸手去摸沙发的坐垫。就在这时,忽听里面送出一阵孩子的哭声,同时又有一阵很愤怒的叱骂声音,好像在暴跳如雷的神气,大喝道:

“你哭,你哭,你越哭我越打你!”

“哎哟哇!哎哟哇!妈,我不会了,我下次不吵闹了!”

听了这些话,士成就知道又是自己的太太在教训小儿志钧了。遂很快地奔进里面,只见七岁的志钧,被太太揿在自己膝踝上打屁股,志钧一面哭着讨饶,一面两脚乱甩着。士成心里有些肉痛,连忙赶步上去,把志钧从太太的怀中抢夺了过来,含了埋怨的口吻,说道:

“好了,好了,太太!这又何必呢?小孩子有什么错处,只要他肯讨饶,你就算了,志钧到底还年纪小哩!”

“哼!这都是你的好家教,把孩子养得那么无法无天的,还成什么体统?不要抱他,你还不给我放下了他?”

韩太太是个很能干很倔强的主妇,在她发脾气的时候,什么都不管,就是士成也非听她的命令不可。当时她见士成回来就庇护着儿子,这就冷笑了一声,转移着目标,就骂到士成的头上来了。士成见她声色俱厉的样子,一时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畏惧,遂放下了志钧,满面堆笑地说道:

“放下就放下,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志钧,好孩子!听爸爸的话,你快不要哭了。你姊姊呢?她为什么不带你一同去玩呀?”

“我说你这人呀!就糊涂得这个样子。一出门,就老是三五天的不回来,把这一份家,就压到我一个人的身上。我要问你,你说去一天就回来的,现在你把日子算一算,又是几天了?你说!你说!”

士成拍着志钧的身子,正在向他哄着,不料韩太太在旁边又唠唠叨叨地责问起来,恨恨地还白了他一眼,神情是那一份样儿的凶恶。士成连忙含笑解释道:

“太太,这会子我实在是为了一点儿救世的心,所以在外面多耽搁了两天,你不要发怒,我正预备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也会起了同情之心的。”

“哼!救世?那你就快要成佛了!”

韩太太撇了撇嘴,似乎余怒未消的样子,这句话是包含了讽刺的成分。士成听了,不免浮现了一点儿苦笑。正欲详细诉说,忽然会客室里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跌倒似的,士成猛可想到了阿毛,这就急冲冲地奔到外面去。韩太太心中奇怪,连忙跟着出来,只见地上跌倒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士成正在用手去扶抱她,一时便咦咦地叫起来,问他说道:

“士成,她是谁?她是谁?”

“哦!太太,她是一个没有爹娘的苦女孩子。”

士成一面扶起了阿毛,一面回过身子来,向太太低低地告诉。韩太太向阿毛望了一眼,啊了一声叫起来,说道:

“什么?是个瞎了眼睛的姑娘,你把她弄到家里来做什么?”

“是的,她是个可怜的姑娘,而且也是个很仁爱的姑娘。太太,你知道我们怎么会遇在一块的?”

“这话可不是奇怪?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太太,你听着吧……”

士成说到这里,遂把经过情形向她告诉了一遍,并且又显出很慈悲的态度,叹了一口气,说道:

“太太,你想,她妈死后,剩下她这么一个瞎了眼的女孩子叫她怎么地活下去才好?所以我抱了救世之心,我就把她带回家里来了。”

“哦!原来是这么的一回事,你这人也白活了这一把年纪,看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还不够麻烦吗?你做好事,我倒霉,我犯罪,我是你家的娘姨,成天地服侍你家四位少爷小姐,还要再给我弄来这么一个瞎子,这不要……”

韩太太满面显出不高兴的样子,逗给他一个白眼,表示怨恨他不该多事的意思。士成搓了搓手,觉得这事情透着有些为难,遂低低央求道:

“太太,你这话是挺不错的,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是好心有好报,你若收留了她,这是你的功德无量!”

“哼!天堂不见,地狱先现。你只管救了人家性命,但是你就不管我的命了吗?我在你家这二十年来,可曾享过一天福?忙忙碌碌的,一天到晚没有工夫空下来。为了自己养下的孩子吃苦,这还说得过去,现在叫我再服侍一个瞎子,这不是没苦吃讨苦吃吗?难得你这么多情的好丈夫,待我实在太好了,生怕我还不够苦,所以再弄个瞎子来叫我加重些麻烦,那我真要向你感激不尽了!哼!告诉你,你可怜她,你每天去服侍她吧!”

韩太太竭力地用了俏皮的话去讽刺他,绷住了脸,冷笑了一声,她便恨恨地走向里面去了。士成被太太这么地一来,真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起来。回头望了阿毛一眼,只见她呆呆地木立着,颊上扑簌簌地掉下了两行眼泪,一时心中十分不忍,遂走过去,拉她又在沙发上坐下了,低低安慰她说:

“不要难过,我太太表面上好像很凶恶,但是她心眼是很好很慈祥的。你不要害怕,只管安安心心在我家住下来好了。”

“什么?你说我凶恶!”

想不到韩太太又从里面回了出来,似乎听到士成说的这几句话,遂故意把眼睛一瞪,恶狠狠地问。士成急得涨红了脸,连连说了两声不字,说道:

“太太,你难道只听到我前面这句话,后面的话反而没有听到吗?我说你的心眼是挺好挺慈祥的!”

“哼!谁要你拍什么马屁!瞧这个野孩子,生得多脏多蠢的!你好像是赣度,才出去了一次,就觅了这一个宝贝回来,叫人生气不生气?”

“太太,因为她是一个瞎子,所以……她不会给自己打扮。假使你能够给她化妆一下,也许不会像现在那么讨人厌了!”

“我是生成的劳碌命,一天到晚给你家做牛马……”

韩太太白了他一眼,表示无限的怨恨。士成这就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向她赔着笑脸。就在这时,赵妈出来,说道:

“太太,开水已预备好了!”

“你这野孩子!快跟我到浴间里去,我瞧你脏也脏死了。你不再给我去洗个浴,我昨晚吃下的饭,也快要呕吐出来了。”

“好啊!好啊!我早知道太太的脾气,她和我一样,也是个挺热心的人!”

士成这才欢喜得不得了,忍不住笑嘻嘻地奉承。韩太太却不说话,把阿毛一把拉着,走到里面浴室内去了。士成反剪了双手,在室内踱了一会子方步,他又坐到书架旁的沙发上去,随手拿了一本书来翻阅。约莫半个钟点之后,韩太太拉着阿毛又从里面走出来。士成听有脚步声音,遂抬头向前望去。不料这一瞧望,他情不自禁地丢了书本,啊了一声,身子便站了起来,脱口说道:

“什么?是个多美丽的姑娘啊!”

士成一面说,一面目不转睛地向阿毛细细地打量,只见她已换了一身自己女儿志群穿的蓝布罩衫,头发已梳得光溜溜的,益发显得乌油滑丝。她的脸是白嫩得像剥出鸡蛋,两条眉毛又细又长,鼻子是挺准挺高的,小嘴是红润润的,更像一颗四月里的樱桃。就只是那一双眼睛,不能显出她灵活的样子来罢了。一时心中暗想:假使她不是一个瞎子的话,真是一个世界上最漂亮最美丽的女孩子了。想到这里,心中十分得意,遂笑着说道:

“太太,你还说她脏不脏?”

“可是一个瞎了眼睛的女孩子,再生得漂亮一点儿也没有用了!”

“你说她没有用,可是我说她也许很有用。太太,你不知道,瞎了眼睛的人,她是挺聪明的,你要她学什么,她一定样样都会。”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阿毛,不!其实这名字太不好听了,我给她改取一个名字,还是叫丽霞吧!丽霞这名字才配合她的身份,太太,你说怎么样?”

士成见阿毛害怕的样子,不敢回答,于是笑了一笑,很得意的表情,絮絮地说了这么几句话。韩太太并不表示什么,她的两眼也注视在丽霞的脸上,似乎心中也有这么一个感觉,这孩子真美丽,就可惜一个瞎眼。但丽霞这会子却点点头说道:

“丽霞这名字很好,我以后就叫丽霞吧。”

“你也知道好吗?哎!可见她是一个有智慧的姑娘,真是英国诗人华斯华氏所说:荒山石畔一紫兰,凡人俗眼无福看,晶莹玉洁如晨星,孑然照耀如闪电。我觉得这首诗,用在丽霞身上真有意思。”

“算了吧!活了这一把年纪,痴头怪恼地咕噜些什么东西?”

“太太,你不懂吗?诗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像天上闪烁的小星,像地上发光的宝石,像河流里清澈的流水。天上没有星,你想,这天空多么的单调;地上没有宝石,这是多么的肮脏;至于河里没有流水,那又是多么的枯燥。所以一个人不懂得诗,就像这个孩子失去了眼睛一样的可惜!”

士成滔滔不绝地有些忘其所以然的竟说出了这一番话,在他说完之后,还深深地表示感叹的样子!不料因此得罪了韩太太,她瞪着眼睛,喝问着说道:

“什么?你在说谁?”

“我在发一般的议论,并不是单独的指你,你千万不要多心吧!”

士成被她一喝问,方知自己失言了,心中一急,不免脸涨得通红,慌忙又向她急急地声明,表示赔不是的意思。但韩太太冷笑了一声,怨恨地说道:

“多心?哼!你明明是在骂我,你还抵赖什么?”

“我怎么会骂你?那真是天晓得的事情。在学校里,学生们都常常这样地说我,韩先生虽然是个经济学的教授,但骨子里却是一个诗人。你想,我是诗人,你便是诗人太太,诗人太太哪里会不懂诗吗?”

“我不懂诗,我不懂诗,我只知道你最幼小的女儿阿英每天在我的身上撒的几泡尿,所以你不但是尿我,而且还是尿人的爸爸!”

“啊!你这些话简直在侮辱我!”

“谁叫你先来侮辱我,你说我像瞎了眼一样,你简直在放屁!”

韩太太的火气比士成大得多,她把桌子狠命地一拍,倒把站在旁边的丽霞吓了一大跳。士成没有办法,只好赔了笑脸,向她打躬作揖地说道:

“太太,你不要生气,生了气是容易伤身子的,就算我说话不小心,你就原谅我吧!”

“哼!知道你是一个教授,在课堂上训练好了口才,回家来欺侮我,用话来挖苦我、气气我吗?”

“那可是天大的冤枉了,其实我们在家庭内本是一对要好和睦的夫妻,不过为了旨趣的不同,所以我们两个人就好像是两种不同的乐器,吹弹起来,不大调和罢了。”

“什么乐器?什么不调和?”

士成这比方,听到韩太太的耳朵里,就好像牛吃薄荷似的,有些莫名其妙。这就睁大了眼睛,向他急急地追问。士成微笑道:

“好像一架钢琴,一只喇叭。”

“谁是钢琴?谁是喇叭?”

“这个……那也无所谓,论我们的性情说,我好像是一架钢琴,你好像是一只喇叭!”

士成支支吾吾地过了一会儿,才这么说了出来。韩太太立刻又生气地哼了一声,逗给他一个白眼,恶狠狠说道:

“你不是明明的又在侮辱我吗?我偏不是喇叭。”

“我不是预先声明无所谓吗?你既然不愿做喇叭,就是我来做喇叭,你做钢琴也不要紧,反正我不过是一个比方罢了!”

“嗯!不对,我也不愿意做钢琴,钢琴是那么笨重的东西,仿佛是一条牛,这倒还是喇叭轻巧一点儿呢!不过,我喇叭也不要做,喇叭的声音‘蒲啊蒲’的多难听,我什么都不要做,你自己去做吧!”

韩太太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又连连地摇头,一面又絮絮地说了这么一大套的话。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是相当的有趣,虽然她那种表情,丽霞是没有见到,但单听了她的话,使丽霞也忍不住嫣然起来。士成夫妇被丽霞一笑,觉得自己两口子吵闹得近乎滑稽,因此倒也相顾而笑了。 eqi8Rgw5GakQ11o/pJJ3TxfM+tYlBzCwf00n6uPxSeSUlHoXks5Kjtvz9FieVM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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