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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压迫重重娇花落污泥

张兰芬突然听到了司徒明已经有了未婚妻的消息,这真所谓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仿佛晴天中起了一声霹雳,使她粉脸儿变成了灰白的颜色,忍不住“啊呀”的一声叫了起来。不过她乌圆眸珠一转之下,却又镇静了态度,将信将疑的样子问道:

“司徒先生,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是不是你父母在昨天你回家的时候,就给你定了亲事?因为我在过去并没有听见你说起过呀!”

“兰芬,这件事情说起来话很长,我想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谈谈。”

司徒明预先料到兰芬会问这一句话,于是对她低低地要求,表示非好好从长计议不可。兰芬也觉得这件事情太有关系了,遂点了点头,到里面和她舅父去说一声,遂和司徒明一同起出馆子店。兰芬是迫不及待的神气,先急急地向他说道:

“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你现在可以详细地对我告诉了。”

“在路上也不便谈,我们以旅馆内去弄个房间谈谈,比较清静一点儿。”

兰芬虽然觉得一个女孩儿家跟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到旅馆是很不体面的事情,但这时她的理智已被浓厚的情感完全蒙蔽了,竟没有了抵拒的勇气,不表示反对,那就是默允,所以司徒明带她步入了一家小型的旅馆。两人化了姓名,填入旅客单内,然后关上了房门。兰芬芳心是别别地跳跃着,她在猜疑着司徒明说不定对自己有一种不合法的行动,那么自己该用怎么样的手段去对付他呢?就在这沉思之间,司徒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兰芬,我在没有向你告诉之前,我先得向你表示抱歉。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心中的秘密,所以我至少是有了欺骗你的罪恶。”

“请你不必再说这些多余的废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假使你有什么新的对象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还没有订过婚是不是?”

兰芬认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定有其他的作用,所以她表示很痛心的样子,对他豪爽地回答。司徒明听她完全误会了自己,心中这一急,涨红了脸,额角上的汗珠几乎也冒了上来,遂正着脸色,急急地辩解道:

“兰芬,你说这话,那叫我太心痛一点儿了。假使我有什么负心你的话,那我回头走到街上,定会被汽车碾死的。”

“阿明,你为什么要这样说?那么你快把原因说明了呀!”

兰芬听他念了咒语,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遂缓和了语气,又低低地问。司徒明眼皮也有一点红晕,他方才说道:

“我老实地告诉你,我是从小就订了婚的,对方就是曹绍雄将军的女儿。不过这头婚姻我并不表示满意。你不要以为我是参谋总长的儿子,但我对于他们的行为,完全一点儿没有好感,所以我绝对不需要有这一头盲目的婚姻,而且我也不愿仗着他们的势力来作威作福。所以我在当初见到了你,我的心中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你。不过我就是为了爱你,我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是个有了未婚妻的人。昨天沈志强见了我们的情形,他已看出我们的情感已经是到了彼此分不开的程度。因为他知道我已经是有了未婚妻的,所以他代我很担忧,并且问我这事你是否知道。我说没有说明,他却责我不该向你瞒骗,因为对一个心爱的人不忠实,那是一个青年人的罪恶。我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很忏悔,所以我觉得今天非向你明白地告诉了不可。兰芬,你能原谅我所以瞒骗你的一番苦心吗?”

司徒明这一番话听到兰芬的耳里,才算有了一个恍然大悟。不过她对于司徒明的老丈人就是曹绍雄将军,这觉得倒是一个最重大的难题目,这就忧煎地说道:

“这时候根本不在乎说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上,阿明,那么你今天叫我到这里来,除了告诉我之外,是否还有什么计划说给我听呢?”

“就是为了这一点,所以我非和你商量不可。”

“其实这是没有什么商量的。我绝不改变爱你的心,只要你有办法可以和我结婚,我什么都不管。”

兰芬这几句话也是故意刺激他的意思,因为她恨司徒明既然有了未婚妻,照理就不该再向任何姑娘发生恋爱。除非先向对方解除了婚约,否则,岂非是害了别人家姑娘心中多留下了一个痕迹?司徒明听她这样说,又见她脸上的表情至少是包含了一点生气的成分,这就说道:

“兰芬,你不能这样说。你该知道我爸爸是曹将军的下属,他固然不敢向曹将军提出解除婚约的条件,就是他的心中也绝对不允许我有这一种要求,所以我要和你结婚,除非我们离开这个北京城不可。”

“离开北京城?那么我们上哪儿去呀?”

“世界是这么大,地球是这么广阔,我不相信难道就没有我们两个人的容身之地了吗?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只要你有这一个勇气。”

“勇气当然是有的,不过我一个人跟你走是不可能的事。要走,连我母亲和妹妹也要你带着走。你该知道我妈没有儿子,她老人家是倚赖女儿而生活的,所以我不能为了自私的爱,而忘记了骨肉之爱,你说对吗?”

兰芬听他要自己跟着他出走,一时皱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回答。司徒明点点头,他伸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表示有点为难的样子,说道:

“你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是在我也有一个困难。因为我还是一个求学时代的人,经济根本不能独立。这次和你逃奔他乡,也是出于万不得已的事情,至于将来的生活,还要看我们的挣扎努力。现在再加上了一老一小,假使在半路上遇到什么冻饿的时候,叫她们怎么受得了?叫我又怎么对得她们呢?所以这似乎是件值得考虑的事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叫我抛弃老母弱妹,跟你一块儿情奔吗?”

“我也不是叫你抛弃她们,无非暂时离开她们,好在你还有舅父能够照顾她们。只要我在外面一有了发展,我们不是可以来接你的母亲吗?至于你舅舅方面,我们再可以重重地谢他。你说,我这意思不是很好吗?”

司徒明见她好像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情,遂把自己的存心向她低低地说了。兰芬仔细地想想,也觉得他的理由很对,遂说道:

“那么你是不是预备大学毕业后和我出走呢?还是眼前马上就走?”

“最好当然在大学毕业以后。假使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那也顾不得一切地只好牺牲了。兰芬,你放心,就是我要带你一块儿出走的时候,我也起码给你母亲弄好了半年的生活费,使你母亲在半年之中绝不会发生冻饿的忧愁。我想半年之后,凭我们的努力奋斗,至少在社会上也有一点立足之地了。那时候再把你母亲和妹妹接在一块儿住,你们不是又可以母女团圆了吗?”

兰芬听司徒明絮絮地又补充了这一番话,一时芳心之中才得到了无上的安慰,暗想:假使果然能够设想得这样周到,那么母亲一定也不会因我的出走而感到伤心了。她点点头,把明眸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说道:

“假使你有这一种计划,那就好极了,使我也可以放心跟你走了。不过你这一种计划,在无论什么人的面前别露口风,否则就有许多的变化了。”

“那当然,我是绝对不会跟谁去告诉的。不过只有沈志强,他是我的知己,我们应该要对他加以说明。假使日后你母亲发生什么困难的话,他也会代我向你母亲尽点互助的义务。”

“不过叮嘱他在别人面前千万保守秘密才好。”

“我瞒骗你的事也是他来叫我说明的,你看他可是一个含糊的人吗?所以我不叮嘱他,他也绝不会泄露风声的,这个你倒不必担心。”

司徒明表示很放心地安慰她。兰芬见事情已经商量定当,遂站起身子来,说我们可以走了。司徒明一瞧手表,已经七点相近,遂说道:

“差不多快吃夜饭的时候了,我们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回去好不好?”

“恐怕我的妈在家里等着心焦,还是早点回家的好。况且我们要防着将来,应该现在先节省起来,你说我这话可是不是?”

兰芬含了微笑,向他低低地说。司徒明认为很不错,于是便和她挽手步出了旅馆。不料他们的身后却有一个人注意着,这个人原来是司徒卫的秘书胡秉诚。胡秉诚见了他们从旅馆内出来,心中这就暗想:少爷年纪大了,居然和女人在外面开起旅馆来。因为他已经有了未婚妻,所以我应该对他老子去说,还是早点给他结婚了好,否则他在外面荒唐,那倒反而有伤身子。在秉诚的心中倒完全是一番好意,万不料因此却引出下面可歌可泣的故事来。

司徒明送兰芬跳上街车回家之后,他慢步地向人行道上低头匆匆地走,齐巧遇见了志强。两人当时握了了阵手,司徒明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志强说没有别的地方去,一面也问他可曾和兰芬谈起过这一件事,司徒明笑道:

“我正要告诉你对于我们的计划,那么我们一块儿上馆子吃饭去,详细地跟你谈一谈,而且还要请你帮一点儿忙。”

“也好。”

两人说着话,遂匆匆地跨进一家饭馆子,点了菜,不喝酒,两人先吃饭。司徒明一面吃饭,一面向他低低地把自己和兰芬的计划向他告诉,同时又说道:

“假使我们的计划成了事实,在一年之内,兰芬的妈还得请你随时照顾。我若有光明的日子,一定不忘记你的恩惠。”

“这个……我一定尽我的力量。不过你们千万要小心,因为事机不密,他们在车站上就可以把你们拦回来。那时你倒不成问题,就怕苦了张小姐,不遭他们的枪毙,至少也得毒打一顿哩。”

志强听了,向他低低地劝告,表示不能害人家弱女子的意思。司徒明点点头,连说这是当然的事。志强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张小姐府上在哪里,你该先告诉了我。”

“在狮子胡同十六号内,那边问一声就知道了。”

两人吃毕了饭,遂匆匆地各自分手了。司徒明回到家里,只见胡秉诚正从里面走出来,因为他是爸爸的秘书,时常和爸爸在一起的,所以和他点头招呼了一声,便自管走进上房里来。只见父亲和母亲好像在商量一件什么事情的样子,见了自己,大家便不说什么了,就小心地叫一声爸爸。司徒卫捻了一下胡须,向他望了一眼,问道:

“晚饭吃了没有?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呀?”

“和一个同学在外面吃的,因为商量组织同学会的事情。”

有了胡秉诚刚才向他们告诉过一番话,在司徒卫心中就知道儿子这话是说的谎,心中虽然有点不快乐,但是却也不愿去说穿他,遂含了教训的口吻说道:

“一个青年最要紧的是努力学业,那么将来才能继父之志,在社会上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你要知道我是只有你这一点子骨血,所以我的希望也完全在你的身上。假使你不长进的话,我辛辛苦苦地劳力了半世,不是白花费心血吗?近来你好像很忙,至于忙些什么,我也不必追究,反正你自己总也明白。虽然年轻的人涉足歌榭舞台,那是在所不免,但我希望你偶一为之,切勿沉迷酒色,丢了你的前程。”

“是,爸爸,我并没有沉迷酒色呀。”

司徒明听爸爸一顿教训,好像是胸有成竹,并非是随口而出,一时心头不免别别地跳了起来,遂镇静了态度,小心地回答。司徒太太也插嘴说道: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所以我说倒也难怪的。好在你的婚姻从小就定好了,等你毕业之后,马上就可以结婚,所以你在眼前千万不要过分地荒唐,总要给你父母争一口气才是。”

“其实我原没有什么荒唐的行为,而且我毕业之后,还想到外国去留学,对于结婚两字,就根本不放在心上。”

司徒卫心中暗想:胡秉诚是个年老的长者,他从来不会说一句谎话。再说他和阿明根本并无怨仇,那么他当然不会去冤枉他的。现在听儿子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甚至还想到外国去留学,这倒自己有点儿可疑了。于是心生一计,故意试试他的心理,遂一本正经地说道:

“曹将军也屡次催我说,孩子们年纪大了,还是早完了心事,大家没有记挂。我想在最近就给你们结婚,结了婚后,你就只管到外国去留学。否则,叫人家姑娘又得等候四年悠长的日子,那曹将军恐怕不会答应吧。”

“你这话不错,我的意思本来在今年正月里就可以给他们结婚,因为他们早团圆,我就早可以抱孙子。谁知道这孩子偏要大学毕业之后,现在又说要到外国留学去,我心中也不答应了。”

司徒太太连连摇头,她有她的目的,所以并不赞成儿子去留学。司徒明却毫不介意的神气,微微地一笑,说道:

“其实再过四年,我们的年龄也不算大,人家三十岁结婚的也很多很多。”

“胡说!你这话简直有些像放屁了。我觉得你近来的态度不对,我非在三日内就给你结婚不可。”

司徒卫听了,不免有点恼怒起来,遂向他瞪了一眼喝着。司徒明听父亲这么说,一颗心更加跳起来了,遂不免惊慌地道:

“那么也不必这要性急,就等我毕业之后再说吧。”

“我以为不用你做主意,只要你穿了衣服拜堂,不管明天也好,后天也好。”

司徒卫还是怒气未消地回答,他在室中踱了一个圈子,吸着雪茄烟,似乎在烟圈子里还有一种考虑的样子。司徒明急道:

“不是这样说。爸爸,过几天就得大考了,忙了结婚的事情,我还有心思读书了吗?所以三日后结婚,爸爸,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再说对方预备嫁奁问题也没有这么快速吧?”

“哼,我以为你这些都是一种借口,老实跟你说,我完全是试试你而已。我已经发觉你在外面另有了野女人了,所以你的心完全变了,是不是?”

司徒卫是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冷笑了一声,便揭穿了儿子的秘密,恨恨地说。司徒明脸像喝醉了酒一样地红了起来,他呆住了一会儿,到底又镇静了态度,竭力地否认说道:

“爸爸,不,绝对没有这一种事情,请爸爸不要发生误会才好。”

“误会?哼!我绝不会来冤枉你。我老实对你说,你不能太糊涂,你要知道你的老丈人他是何等样的人物,你好好地力图上进,有他再给你一提拔,你的前途还有限量吗?假使你头脑子要不弄清楚了的话,你固然逃不了他的手掌之中,恐怕还要连累你爸爸的地位都发生了动摇。我试问你,你不是将成为一个不孝的人了吗?”

司徒太太听丈夫这样以利害关系对儿子说,于是皱了眉毛,也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孩子,你爸爸的话全是一片金玉良言,你千万要听从了才好。可怜我养了八个儿女,只剩了你一个人,你若再不听我的话,叫我不是太伤心了吗?”

“妈,我原没有什么野心思呀,你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

司徒明见母亲流起泪来,一时心头感到一种左右为难的痛苦,一面低低地安慰,一面却皱了眉毛,搓着两手,似乎有种沉思的样子。司徒卫因为他一味地否认,同时又抓不住他真实的证据,所以也不再和他多说,只叮嘱他用功读书才好。司徒明点头答应,他便闷闷不乐地自管回房去了。司徒太太待儿子走后,心中有点怀疑神气,对司徒卫说道:

“我看这孩子也许不会另外有女朋友的,说不定秉诚看错人了。”

“你还当他是好人吗?我就看出他一定有野心思了。你不信,我马上可以派人注意他的行动。”

司徒卫一面说,一面便到外面去吩咐他的侍从们了。这在司徒明的心中当然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今日一回家,就被父亲这么的现况,好像自己的秘密已经被他发觉了的样子。父亲的话,说得出,做得到。他假使真的在三天之内强迫我结婚了,那可怎么办呢?左思右想,觉得事到如此也顾不得许多,还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司徒明在想定了主意之后,第二天便先匆匆到兰芬的家里去。齐巧兰芬从狮子胡同十六号里走出来,她是到店里办事去的,一见司徒明这样早地到来,芳心就像小鹿般地乱撞,遂急急地问道:

“阿明,你这样早做什么来?难道又有什么事情变化了吗?”

“唔,这事情变化得太快了。唉,我爸爸昨晚对我说,恐怕要我在三天之内马上结婚。你想,这不是逼着我们立刻走这一条路吗?”

“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已猜透你的心思了吗?”

兰芬微蹙了眉尖,大有将信将疑的样子。司徒明也莫名其妙的神情,望了她一眼,说道:

“可不是?我也有点奇怪呢。昨晚我回家,爸爸就教训我,说年轻人不应该荒唐,后来又说我在外面爱上了别的女子,所以在三天内要我结婚。我怕我们的事已经有人告诉过我爸爸了,所以他才对我有这一步手段。”

“沈先生会不会泄漏消息的?”

“你说志强吗?那是绝对不会,我可以保险的。昨晚和你分手,我在路上又遇见他,他对于我们的事很关切,并且愿意给我们尽力帮忙。”

“奇怪,那么这又是谁在搬弄是非呢?阿明,你看情形既然这么紧急,到底预备怎么办呢?”

兰芬秋波凝望着他的脸,也表示那一份焦急的神气。司徒明见前面好像有个士兵走来,遂拉了兰芬的手,步入院子,一面低低地问道:

“你昨晚回家,可曾和你母亲谈起过这一件事情吗?”

“稍许说起过一点。母亲心中很忧愁,而且也很难过。”

“那么她对于我们这一种行动,她是否赞成呢?”

“母亲的心里当然很不安心,不过她曾经对我这样说,为了我的终身幸福着想,她不愿有所发表意见,只要你没有始乱终弃的心。”

“那你可以对她说,叫她老人家只管放心,假使我存心不良,一定不得好死。”

“为什么你又要说死说活呢?唉!”

兰芬叹了一口气,秋波逗了他一瞥怨恨的目光,却难过地垂下头来。司徒明轻轻地拍了她一下肩胛,遂决心地说道:

“兰芬,事情已经是到了迫切的时候,所以明天一早,我们得马上实行预定的计划,你觉得怎么样?”

“明天一早?”

司徒明见她突然地抬起头来,急急地问。从她两颊涨得红红的看起来,也可以知道她是慌张到这一份的程度,于是握紧了她的手,说道:

“是的,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个北京城。兰芬你觉得害怕吗?”

“不,倒并不是为了害怕。”

“那么你的手干吗这样阴凉?”

“唔,我……我……可以跟你走,但……我舍不得我的母亲和妹妹。”

兰芬的话声是带了颤抖的成分,她粉颊上已展现了晶莹莹的一颗了。司徒明向四周望了望,幸而时候很早,大杂院里还没有什么人起来,遂忙又低低地说道:

“兰芬,你昨天不是跟我说得好好的吗?怎么此刻又变卦了呢?”

“我并没有变卦呀,我答应跟你一同走,但我母亲的生活……”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说过了的话绝不会忘记。明天我一早到你家来的时候,把她半年的生活费当然也一同带了来的。”

“好吧,那么就是这样子吧。”

“我此刻不去见你母亲了,我要到学校里去找志强,把你妈可以拜托他照顾照顾。我看你也不要去办事了,因为心思不定,还是在家里安静地住一天,反正我们两人在明天一早就得离开北京城了。”

司徒明向她低低地叮嘱,兰芬点头说是,两人便匆匆地分手了。

这里兰芬待他走后,便急急地回到屋子里来。燕纹见女儿去而复返,心中甚为惊讶,遂不明白地问道:

“兰芬,你遗落了什么东西在家吗?怎么又回家来了?”

“不,喔,妈,女儿太不孝了。”

兰芬摇了摇头,她忽然向燕纹跪了下去,伏在母亲的膝踝上,暗暗地啜泣起来。她这一下子举动,倒使燕纹大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把她扶起,急急地说道:

“兰芬,你……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倒叫我太不明白了。”

“妈,我在门口遇见了司徒明……”

“唔,遇见司徒明先生?他的人呢?对你说了些什么?”

燕纹有点理会了,想起了女儿昨夜对自己说的话,她那一颗心开始剧跳起来,遂慌张了脸色,迫不及待地追问。兰芬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好把刚才的情形向母亲从实告诉了一遍。燕纹一听女儿明天一早就得跟人家出走,心中一急,不免双泪交流地悲痛起来。兰芬被母亲一哭,她也哭了起来,说道:

“妈,女儿太不孝了。但是女儿并非就此抛弃了母亲,今日所以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万不得已的事情。假使我们在外面一有了立足之地,马上就会来接母亲去一块儿住的。况且阿明他会给母亲预备好半年的生活费,所以使母亲也不会感到没有依靠的痛苦。妈,你就不要伤心了。”

“孩子,你不要误会妈的意思。我之所以伤心,并非为了自己,实在是为了你。因为司徒先生是个学校里的学生,在家的时候,根本也是一个公子哥儿,他就从来没有吃过苦的。就说你吧,你从小很娇养,从一岁到今日二十岁,你何尝离开过我?现在你们两个人孤零零地奔走他乡,前去流浪,何处是你们的归宿地呢?唉,你叫我做娘的心中又怎么能够放得下?”

燕纹一面说,一面眼泪又像泉水般地涌上来。兰芬听了,她心中是多么感动啊,觉得慈母心肠,天地虽阔,日月虽高,但又怎能够及得母爱之伟大呢?因此倒在母亲的怀内,更加哭得抽抽噎噎起来了。燕纹抚摸着她的头发,又继续低低地说道:

“而且,而且……我还有一层忧愁……”

“妈,你还有一层什么忧愁呢?”

兰芬听母亲说到这里,却又不说下去了,一时很觉奇怪,遂坐正了身子,泪眼盈盈地凝望着母亲的脸,不明白地问。燕纹方才接下去说道:

“司徒先生虽然是个好青年,不过他既然有了未婚妻,照理就不该再来爱上你。虽说现在时代不同,恋爱自由,但这种情奔的行为到底是不大正当的事情。我就怕这种公子哥儿爱情不专一,假使和你到了外面之后,住上了一年半载的同居生活,他见了别的女人,又爱上了别的,那时你在异乡客地,归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正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理,到那时你的痛苦岂是千言万语所能够形容的呢?”

“妈,你的考虑虽然很不错,但是我相信司徒明绝不是这样一个无赖的人。假使他没有真心爱我的话,他又何必不肯结婚呢?世界上结了婚的男子,再在外面谈情说爱的那也很多很多,况且他也同样地抛弃了家庭,抛弃了豪华的生活,情愿和我一同到外面去受苦。从这一点看起来,也可见他对我是有着一番很虔诚的痴情了。”

燕纹听女儿代他这样地庇护着回答,一时倒不免呆呆地愕住了,良久,方才低低地说道:

“但愿你的眼光是准确的,希望他不是一个爱不专一的青年,那就使我心中很感到安慰了。”

燕纹说完了这几句话,她颓然地站起身子来,坐到床边,望着还在熟睡的兰芳默默地出神。兰芬觉得母亲这态度表示在我的身上已经失了望,她的希望只有在妹妹身上的意思。但妹妹还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她为母亲的心地着想,也觉得母亲是应该伤心得怎样的程度。她不忍极了,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孩子,母亲辛辛苦苦地养我到这么大,可怜她是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在她认为稍可以给母亲做一个帮手的时候,谁料我这不孝女却为了自己的私情,而忍心抛弃了老母弱妹,那我还能算是一个有心肝的人吗?兰芬想到这里,她猛可地奔上去,扑到燕纹的怀里,含了热泪,哭起来叫道:

“妈!我错了,我不走了!”

“啊?你……你不走了?这是为什么?”

兰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把燕纹感觉到意外的惊骇,遂向她急急地问。兰芬的泪水在颊上像蛇行般地淌下来,摇了摇头,带了忏悔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妈,我舍不得你和妹妹……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爱,而忘记了母亲的养育之恩,更忘记了爸爸临终的时候对我说的一番话。爸爸说:‘我不幸死了,丢下你们母女三个人,我心中是非常难过。虽然我是不愿意死,但事实上又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呢?兰芬,你已经十八岁了,你虽然是张家的一个女儿,不过为了我没有儿子,所以爸爸不能不把你当作一个儿子般地看待。兰芬,我死之后,你总要好好地看顾你母亲和妹妹。即使你嫁了丈夫,你应该对你的夫婿做预先的声明,希望他做女婿的能够尽半子之职,那么我今日虽然死于九泉之下,我总算也很瞑目的了……’妈,爸爸临终这几句话我全都记得,我一点儿也没有遗忘,所以我不能违背我的良心,而不顾一切地就此走了。妈,请你原谅女儿的不孝,也无非是为了被情感蒙蔽的缘故。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决定不离开妈了。”

燕纹听女儿如泣如诉地说出了这一大篇话,她的心头是多么悲酸和感动啊。悲酸的是因为丈夫死了已经有三年了,这好像是一个梦;但感动的是女儿到底还是一个贤孝的姑娘。不过燕纹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妇人,而且她有崇高母性的流露。她认为自己的生命距离在世界上的日子很短促,她不能为了自己短短的几年残生而错过了女儿一生的幸福。所以她摇了摇头,脸上勉强地含了一丝苦笑,低低地说道:

“兰芬,我很感动你有这一番孝心,所以我觉得非常安慰。不过一个人的婚姻大事,那是有关一生的幸福,你认为是个可以使你一生有依靠的对象,假使为了我这个苦命的娘,而硬生生地把你们拆散了,那岂不是我的罪恶吗?所以我绝不忍心。况且你们并没有把我做娘的抛弃,你们不是给我的生活也安排好了吗?所以我并不恨你,只不过骨肉分离,不知何年何月再可以相逢,所以我心中感到伤心罢了。”

“妈,你这一份恩典,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好啊?”

兰芬心中是感无可感,她伏在母亲的怀内忍不住又哭泣起来了。不料经她这一哭,床上的兰芳被她吵醒了,于是也哇哇地哭起来了。母女两人虽然经过有这一番谈话,但依然没有一个确实的决定,究竟走还是不走,大家也不再谈起了。

兰芬因为哭了一会儿,所以有点头昏脑涨的,况且两眼红红的,像胡桃般地有些虚肿,所以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午饭时候,燕纹叫醒了她,说可以吃饭了。但兰芬心中有了这样难以委决的心事,所以一时也吃不下饭。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听院子里一阵皮靴声音响进来,同时有人在问道:

“这里有个姓张的姑娘住在哪一间屋子里?”

“姓张的吗?是那边一间。”

燕纹、兰芬听隔壁田大嫂这样指点着告诉。因为不知道来者到底是什么人,所以站起身子,正欲出外张望,忽见外面走入两个卫兵,向燕纹、兰芬望了一眼,便笑嘻嘻地说道:

“这位可是张小姐吗?”

“是的,你们是哪里来的?”

燕纹心中感到奇怪,遂代替女儿低低地回答。那卫兵听问,遂又说道:

“我们是奉了少爷的命令,特地来迎接张小姐的。”

“你们少爷是谁?”

兰芬在旁边站着,她心中就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就算说是司徒明差了来的,那么一定也有字条儿的,所以她皱了眉尖,故作很惊奇的神气问他们。卫兵说道:

“我们少爷叫司徒明,他说和张小姐是很要好的朋友,所以请小姐去一次。张小姐,你快点儿跟我们走吧,外面汽车都预备好了。”

“不,你们弄错了,我并不认识你们的少爷。”

兰芬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她乌圆眸珠一转,遂一本正经地否认着。因为她这一点的智慧,已经猜到这两个卫兵的来意不善,一定司徒明在家里发生了乱子,所以他的家长故意用司徒明的名义来骗我去的。当时那两个卫兵听她这样说,便哈哈地大笑起来,笑过了一会儿后,忽然显出他们像豺狼那么一样狰狞的脸来,冷冷地说道:

“你这小姑娘不要抬举不起,好好地请你去,你不去,是不是一定要我们动手啊?老五,我们不必和她客气了。”

“不,你们不许动手。我们是安分守己的良善百姓,我女儿没有犯过什么罪,你们岂能这样无理?”

燕纹见他们似有动手强抢之意,这就急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挺身上前,掩护了女儿的身子,向他们声色俱厉地责问着。那两个卫兵似乎恼怒起来,遂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把她身子拉过,又向旁边一推。燕纹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了,怎禁得他们虎狼一般的凶恶,身子早已向地上跌倒。兰芬上前欲去扶母亲,却被两个卫兵拖拖拉拉地向院子外走了。燕纹听女儿一阵哭叫的声音,她的心是碎了,肠是断了,也顾不得身子跌痛,挣扎站起,急急追奔出外。但等她奔出院子门口,却听汽车呜呜一阵喇叭的声响,她的女儿已经是不知动向了。 dLKazLQ0uivsaNpssFCARDz4lfrA2nYRgDFusSPA0vTkVtXPsndgpyN9HzLttHy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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