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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多情美少年无意惊艳

司徒明见那个女子也向自己秋波盈盈地斜瞟了过来,一时心头更加别别地乱跳,连忙别转身子,跟着志强坐到那边方桌旁去了。伙计上来泡了三杯茶,这时司徒明因为呆呆地想着那个女子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觉得十分面熟,所以连志强已点上了哪几样点心,他都一点儿也不知道。志强见司徒明这一种颓伤的情景,只道他是为了婚姻问题而感到闷闷不乐,遂向雅琴望了一眼,努了努嘴,是叫她劝劝他的意思。雅琴伸过手去,在他肩胛上轻轻地一拍,司徒明回头望了她一眼,有点茫无头绪的样子,雅琴方才微微地笑道:

“阿明,你不要闷闷不乐,你可以向你爸爸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先和这位曹小姐大家走动走动,说不定她倒是个多才多情的好妻子,这也未可知哩。”

“不,我并没有为了这种婚事而感到烦恼。我以为事情做到哪里就哪里,在必要的时候,当然我有一个办法应付这黑暗恶势力的环境。”

司徒明摇摇头,表示他有他的计划,在眼前始终是只有静静地忍耐为主。志强觉得这问题太难以解决,所以呆呆地竟说不出什么话。这时伙计把点心拿上,司徒明见是一大盆水饺,因为肚子正有些饿,三个人便自管地吃了。吃毕点心,志强伸手摸袋,司徒明站起身子,却先到账柜旁去抢着付钱了。在付钱的时候,那柜内的少女忽然向司徒明盈盈地一笑,司徒明被她这一笑,心头的跳跃更加快速起来,微红了脸,真不知如何是好。谁知那少女乌圆眸珠一转,逗了他一瞥媚眼,低低地问道:

“您这位先生是不是贵姓司徒?”

“是啊,你……你……怎么知道的呀?哦哦,我想起来了。我在汉口强民中学读书的时候,我在陆超仁家里和您见过一面的。怪不得我有些面熟,只不过您小姐贵姓,我却是忘记了。”

司徒明听她叫出自己的姓字,他不免感到无限的惊喜,在满腹寻思之下,猛可地也想到了。因为陆超仁是自己中学里的同学,有一天超仁的爸爸做寿,所以同学们大家都去道贺,似乎曾经遇见过她。当时由超仁介绍过,大概她和超仁有些亲戚关系,所以也来拜寿。在当初不过是萍水相逢,就此分开,万料不到五年后的今日,在北京城内又会相遇在一处,所以使司徒明的心中倒又忐忑地活跃起来了。

那少女听他连自己的姓字都忘了,遂微微地一笑,低低地说道:

“这也难怪的。我们只见了一次的面,而且又分别了这样多年,谁还记得这么许多?敝姓张,草字兰芬,司徒先生的大号我也记不起来了。”

“我叫司徒明,是日月明。”

“啊呀,你们原来还认识的?”

沈志强和金雅琴从后面跟上来,见司徒明和那少女好像很熟悉地在谈话,一时倒觉得很惊异,遂忍不住笑嘻嘻地插嘴。司徒明于是给大家介绍了,张兰芬一一地招呼,显得十分客气,并且把柜上放着付账的钞票不肯收,交还给司徒明。在她当然表示请客的意思,司徒明自然不好意思吃人家的白食,说“不要客气,我们下次再向你叨扰吧”。因为人家生意很忙,不能耽搁人家的公事,于是点头说声再会,便匆匆地分别走出去了。沈志强见司徒明此刻走在街道上的神情和刚才从舞厅里出来的时候显然是大不相同,他喜滋滋的样子,一点没有颓伤的表情,这就含笑问道:

“阿明,你和这位张兰芬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朋友?我倒真有些模糊起来了。”

“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吧。我在汉口读书的时候,张小姐是我同学的一个亲戚,我们在同学父亲做生日那天遇见了一次,这是偶然的事情。却想不到隔别了五年,我们在北京城里又会相遇在一处,这真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金雅琴见他末了这一句话,显然含了无限兴奋的样子,一时微微地笑起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只怕偶然的相遇,而会成了固然的相识。那么我觉得你和家庭就有戏可以做了。”

“唔,我想不会的,曼丽小姐他也不爱,何况是一个才见了一次面的姑娘?阿明绝不至于盲目到这样的地步。”

沈志强也怕司徒明会和张兰芬去发生恋爱,为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幸福着想,所以他不得不故意地向司徒明认真地劝阻。司徒明并不回答什么,他只有微微地一笑。这时天色快黑了下来,司徒明便和两人握手分别,自管匆匆地回家去了。

沈志强见他去远,遂向雅琴低低地说道:

“雅琴,你瞧着,我猜阿明对那个张小姐一定会钟情了。”

“我也这样想,他对于家里这头盲目的婚姻当然不赞成,对于曼丽这个人,年龄固然比他大了两年,而且举止上又是这样浪漫,所以也无怪他不喜欢的。不过对于这位张小姐,恐怕是一见倾心了。”

“那么再见就得定情,所以我代他们前途真觉得有点儿担心。”

“要你担心什么?看事情怎么样地发展,我们在可能范围之下尽我们的力量。假使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这当然也是徒唤负负的了。”

沈志强和金雅琴暗暗地言论了一会儿,遂也各自分手回家。

司徒明回到家里,先到上房见过了母亲。母子俩闲谈了一会儿,仆妇开上晚饭,司徒卫是十天倒有九天在外面吃饭,所以也不用等他。母子两人匆匆地吃完了饭,司徒明便自管回房来做功课了。

其实他坐在书桌旁的台灯下,一点儿功课都做不出,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只有兰芬那个倾人的娇靥。一头卷曲的乌发,覆着下面那个鹅蛋的脸儿。皮肤的细腻,几乎可以榨得出水来。眉毛又细又长,真像两条柳叶似的清秀。乌圆的眸珠亮晶晶的,盈盈欲活,真好像秋天里的水波一样。总而言之,她的美丽完全不是用人工修饰和化妆而成的,她是一种天然的美丽,不要说曼丽及不来她,就是金雅琴也和她相差得多了。

一时又想到自己婚姻问题上来,曹小姐的人品才貌到底怎么样,我是莫名其妙,那么这种盲目的亲事,我是绝对地不要它。至于曼丽对我那种热情,虽然是亲爱到了极点,不过一个女孩儿家,有了过分热情的表演,那就会叫人感到了一种轻贱相。所以这种女子也根本不是我的配偶。我的配偶需要幽静娴淑,令人感到一种柔情绵绵的可爱,那么这位张兰芬小姐,是很属于我的理想了。

司徒明既然一缕情丝已经缚到张兰芬的身上,所以在第二天放学之后,他便匆匆地又到那家小吃部里去找张兰芬了。

张兰芬对于司徒明的到来,她也许是早已意料中的事情,所以在柜内站起身子,向他招了招手,含笑相迎。司徒明很快地走过去,把夹在胁下厚厚的书本在柜上一放,兰芬方才低声问道:

“司徒先生,你刚从学校里放学回来吗?”

“是的,张小姐,你很忙吧?”

“还好,忙不了什么。司徒先生,你到那边桌子旁去坐一会儿,我马上来陪你。”

张兰芬说了这几句话,忽然觉得一个女孩儿家对待一个还很陌生的男朋友,似乎不应该有这样亲热的表示,所以在微笑之中,红晕了粉脸,不免有点羞涩的意态。司徒明的心中是甜蜜蜜的,他点头忍不住哧地一笑,遂拿了书本,走到那边桌子旁去坐下了。伙计上来泡了一杯茶,问先生吃什么点心。司徒明正欲回答,只见张兰芬含笑走过来,向伙计说道:

“你不用问了,我已向里面叫好了点心。他是我的朋友。”

“张小姐,你自己忙得很,怎么能离开账柜呢?”

“没有关系,你瞧,我已叫我的舅父在柜上坐着了。”

司徒明待伙计走开之后,遂向兰芬低低地问。兰芬一面在他对面坐下,一面指了指柜上回答。司徒明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戴上了一副近视眼的眼镜,他似乎还在偷偷地张望过来。司徒明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舅父了,被他偷望得有些难为情,遂避过了他的视线,向兰芬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

“张小姐,你怎么也会住到北京来了?不知道对于陆超仁先生的消息时常有吗?”

“这事情说起来话很长,陆超仁的消息在三年前还知道,他已经在汉口结婚了。”

“哦,真的吗?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张小姐大概是爸爸的职业调到北京,所以也住到北京来了吗?”

张兰芬听司徒明似乎很需要知道一点儿自己的身世和生活状况,这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粉脸浮现了一层凄凉的样子,低低告诉道:

“我爸爸因为在汉口死了,所以我们回到北京来住了。原来我妈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后来嫁了爸爸,就跟着爸爸到汉口去。现在爸爸去世,我们母女孤苦无依地游落在异乡,觉得难以维持生活,所以写信给舅舅。我舅舅回答我们,还是回到北京来住,那么彼此也有一点照顾,所以我们就搬回来了。这里原是我舅父开设的,因为是小本经营,所以要我给他做个账房。为了生活的鞭策所驱使,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司徒先生,你别见笑。”

“张小姐,你何必说得这样客气?一个人能够在社会上自食其力,那是很体面的事情。我虽然是个大学生,但一切生活还依赖着家庭,其实我觉得还及不到你,怎么好意思还来见笑你呢?”

司徒明见她红了脸,似乎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这就用了一本正经的口吻,向她低低地解释。兰芬听了,方才把局促的态度平静了下来,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她殷红的嘴唇,秋波逗了他一个媚眼,含笑又说道:

“那不是这样说的。你眼前在求学时代,当然需要家庭来负担你的。明儿你从学校里毕业出来之后,那希望就很大的了。”

“这也很难说。这个年头儿你打我我打你,只要带了十万八万的大兵,就可以割据城池,自立为王,我真觉得一点儿也看不入眼,所以我很担心毕业后应做的事业。假使不管国事的话,我情愿到商界里混一口饭吃,免得感到许多的麻烦。”

司徒明所以说这些话,是因为他爸爸在曹将军手下做参谋总长的缘故。虽然曹将军说起来还是自己的老丈人,不过对他暴虐不仁的印象真是感到恶劣透顶。所以他皱了眉毛,表示心中有无限牢骚的样子。兰芬当然不知道他是参谋总长的儿子,所以向他摇了摇头,很关切的意思劝他说道:

“司徒先生,你千万别随便乱说。这个年头儿说话不大自由,你要说得不好,被什么暗探听见了,那你就有犯杀头罪的危险。所以在这时代做人,就是多吃饭少开口。”

“是的,张小姐,谢谢你很关心我。”

司徒明不便向她说明自己父亲在北京城里是个怎样的人物,所以微微地一笑,表示对她有一种感激。两人经过了这一番谈话,彼此又静默了一会儿,这时伙计端上一碗酸辣面来,兰芬向司徒明遂说道:

“这里的酸辣面是最有名的,大司务的手段也还不错。司徒先生,趁热的你快尝一尝滋味,不知究竟好不好。”

“张小姐,那么你自己不弄一碗来吃吗?”

“你不知道,这儿晚饭是很早的,差不多五点钟一敲,就可以吃饭了。所以我此刻吃了点心,回头饭就吃不下了。况且我们干这项买卖的,看也看得多了,所以吃了也不觉有什么好滋味。”

“不过我叫我一个人吃,那我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张小姐,叫伙计拿一只小碗来,我分一半给你吃。因为我这碗面也有些吃不下的。”

兰芬听他这样说,因为自己在这里总算是个主人的地位,假使不陪伴客人吃一点,这叫人家一个人真有点不好意思吃下去的。于是叫伙计取了一只小碗,给他分了一小半,笑道:

“司徒先生,我就陪你吃一半,那总好的了?”

“承蒙你赏给我面子,那叫我当然十二分地欢喜。”

司徒明向她脉脉含情地望着回答,在他的表情上看来,是显得这一份儿样的高兴。兰芬芳心里有些荡漾,一时也忍不住相对微笑起来。两人吃完了面,兰芬还亲自去拧了一把手巾来给他揩拭。司徒明见她这样殷勤,一时更加存了一种甜蜜的希望。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果然他们店内的伙计们都吃饭了。司徒明觉得还在初交的友谊上,那似乎不该多留恋不舍的样子,所以伸手摸出皮夹,预备付钱。兰芬不免惊奇地问道:

“司徒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呀?难道你来望我,还叫你上门来请我的客吗?”

“不是这样说,张小姐,我顺路走过,进来坐一会儿,我也不好意思叫你破钞呀。”

司徒明见她伸手把自己皮夹按住了,是不允许取钱的意思,因为这么一来,两手不免相互地接触了一下。在司徒明正对兰芬爱到心头的时候,认为这一下子的碰手也是十二分的艳福不浅,所以他笑嘻嘻地真有无限得意的样子。但兰芬却把手儿缩了回去,表示很生气的意思,低低地说道:

“司徒先生,你认为我这一碗面都请你不起?那你就只管付到柜台上去吧。”

“张小姐,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有这个意思呀。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老实不和你客气了。”

“本来嘛,谁叫你这么闹客气的?”

兰芬这才又把平静的粉颊浮现出一丝笑容来,轻柔地回答。司徒明微微一笑,把桌上书本取了,说道:

“张小姐,你很忙,我不耽误你的公事,那么我走了。”

“没有事,这儿便饭也不要紧。”

“不客气了,过几天我再来拜望你。”

司徒明说着话,已经站起身子来。兰芬对他好像也有点恋情,一面送他出来,一面含笑说道:

“司徒先生,你有空只管请过来谈谈,只怕你嫌这儿地方太脏,所以心中会感到不愿意来。”

“不,有你张小姐这么一位姑娘在这里,我觉得比这儿地方小一点,我也会觉得仿佛进皇宫一般高兴。只要张小姐不感到我讨厌,那我说不定天天会上这儿来一次。”

司徒明已经是步出了小吃部的大门口,他又回过身子,用了温和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回答。张兰芬听了,心中似乎涂上了一层糖衣似的甜蜜,红晕了娇容,赧赧然笑道:

“好吧,我准定恭候着你。你就天天来吧。”

兰芬既然说了出来,她当然又觉得难为情极了,这就掉转身子,匆匆地回进里面去了。司徒明知道她是怕羞的缘故,因为恐怕受人家的注目,所以他也吃下了定心丸似的,踏着轻松的步子回家去了。

兰芬回到账柜旁,她的舅父李寅生向她笑了一笑,低低地问道:

“这个少年是谁?瞧他夹了厚厚的书本,好像还是一个大学生。你和他是怎么相识的?”

“他复姓司徒,单名光明的明,是我从前在汉口读书的同学。”

兰芬听舅父很注意他,不知怎么的芳心里便别别地跳跃起来。她后面这一句回答,是无可奈何地圆了一个谎。李寅生点点头,说道:

“那么他也是北京人吗?不知父亲是做什么买卖的?”

“我和他在汉口同学,这是五年前的事,现在这儿相遇,完全是无意的巧逢,所以对于这一点,我却没有详细地问他。”

“我想在五年前,你们既然是同学,那么就很应该知道他这一点点身世和状况了。”

“舅父,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年纪轻,只知道在一校读书,彼此从不过问家庭的事情。只晓得他的原籍是北京,对他父亲做什么职业,我又何必要去问他这么详细呢?”

兰芬因为舅父有点猜疑的样子,这就不得不很有道理地解释着。李寅生仔细一想,觉得这话倒也不错,遂又低低地问道:

“那么你们今日在这里又相逢了,我想这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所以你应该对他问个仔细。我说你们孩子年纪轻,到底有点糊涂。”

“这也算不了什么。舅父,你的意思我不懂,干吗一定要问人家的家庭情形呢?你知道我是一个女孩儿家,问人家这些事,那是多么不好意思。”

兰芬感到舅父的话中显然是包含了一点神秘的作用,这就红晕了脸,秋波瞟了他一眼,表示一个女孩儿家尤其在一个年轻的男朋友面前,当然说话更应该避一点儿嫌疑的意思。李寅生被外甥女儿倒又问住了,遂忍不住笑了一笑,说道:

“你也不知道我心中的意思。因为我瞧这个孩子人品生得不坏,假使他家庭也很好的话,那么你的终身问题不是也可以有个解决了吗?”

“舅父,你何必代我这样着急呢?我究竟头发还不曾白呢。”

李寅生说的话,虽然是正中兰芬的下怀,不过女孩儿家是偏喜欢假惺惺作态的,所以她的表面上是显出娇嗔的神情,向舅父抢白了几句。李寅生也知道外甥女儿的脾气,这就含笑不再作声了。

晚上,兰芬在结清了账目之后,便坐车匆匆地回家。她的家是住在狮子胡同十六号,租了人家一间后厢房,虽说并不十分宽大,但是给她们母女三个人住着,倒也还算舒服。原来她的母亲李燕纹在生下第二个女儿兰芳的时候,不上半年,就死了丈夫。现在兰芳还只有三岁,尚在怀抱之中,牙牙学语。兰芬固然命苦,她的妹妹兰芳当然是格外命苦了。这时燕纹歪在床上,正哄睡着了兰芳,一见女儿深夜回家,自不免起了一阵怜惜之意,遂慌忙站起身来,低低地说道:

“兰芬,你今天回来得更晚了。唉,这样子也真够你辛苦了。”

“不,我倒不觉得什么辛苦。妹妹睡着了吗?我给她买了一个小洋囡回来。”

兰芬虽然觉得有点疲倦,但是她口里还竭力地否认着,一面在她皮包内取出一只小洋囡囡,一面笑嘻嘻地问。燕纹满含笑容地接过洋囡囡,一面给她倒了一杯茶,说道:

“兰芳明天见了洋囡囡,一定会喜欢得拉开了嘴笑哩。兰芬,你喝杯茶,时候不早了,也该早点儿休息了。”

“哦,妈,你也早点儿睡吧。”

兰芬点了点头,伸手按在小嘴儿上打了一个呵欠,一面喝茶,一面也向母亲催促。于是母女两人也就各自熄灯安睡了。

兰芬睡在床上,一时却不能合眼,耳听着右首那张床铺上的母亲已没有了咳嗽的声音,显然是酣然地入梦了,然而自己的脑海里还不肯休息,她是只管呆呆地想着心事。昨天夜里,我心中就这么地猜测,司徒明一定会来望我的,可是我想不到他急急地在今天就来望我,那么在他的心中怀念我的迫切也不亚于我的怀念他了。忽儿又想起舅父这几句话来,虽然他年纪老了,不免有点老背,但是他说的倒也句句实话。假使我真能够嫁给司徒明的话,那总算也不辱没了我这一副好模样了。

想到这里,一阵子热燥,两颊不免红晕起来,暗想:这个愿望不知到底能不能够达到目的?这当然还是一个问题,假使他的父亲是个有地位的人物,而且又是个封建思想极深刻的顽固人物,那么他一定会嫌我家贫穷,而绝不赞成这一头婚姻的。所以舅父刚才叫我问问他的家庭状况,此刻细细地想起来,真觉得是很有心计的。可见年老的人做事一点不含糊,我却还说他老背,这其实就是年轻人自以为是的过错。一面想,一面在她芳心里喜悦的思绪内已渗和了一点忧愁和悲哀的成分。她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辛酸,她的眼角旁曾展现了晶莹莹的一颗。

兰芬正在暗自伤感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阵腹痛,起初还能忍熬,但越痛越紧,她不免痛得呻吟起来。燕纹被她在睡梦中惊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皮,低低地问道:

“兰芬,兰芬,你……怎么啦?”

“妈,我有些肚子痛。”

“啊!这是怎么会痛的?你一定吃了不清洁的蔬菜了。”

随了燕纹这两句话,室中的灯火又亮了起来。慈母的心是劳苦的多,她披衣起身,走到兰芬的床边,只见女儿两颊涨得红红的,而且额角上还冒着珍珠般大的汗点,可知她确实是痛得非常厉害了,因此急急地说道:

“兰芬,我给你吃一包仁丹好不好,怎么会痛得这个样子?”

“好的,真奇怪极了。我吃东西最小心,如何会吃坏呢?”

兰芬也觉得有点痛得受不住,遂连连点头回答。燕纹遂取了家中常备的仁丹,用开水给她吞服下去。不多一会儿,听兰芬腹内咕噜噜一阵子怪叫,只见她跳下床来,拖上了拖鞋,燕纹明白她是要泻的意思,遂扶她上便桶坐下。这时兰芬的手都冷汗淋淋,急得燕纹连声念佛,说老天爷千万可怜穷苦的人,不要给兰芬生病,一切灾难,情愿都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来。一面祈祷,一面不觉滚滚泪下。兰芬见母亲这样悲苦的情景,心中虽然是痛苦到了极点,但还竭力忍熬住伤心的发展,含泪安慰母亲说道:

“妈,你不要难过呀。我泻了一阵之后,腹中反而觉得好过一点儿了。”

“是的,我知道老天一定会保佑你,要给你生病,也情愿生到我的身上来。”

“妈,你别这么说吧……”

兰芬这就再也不能忍熬了,她两行热泪已从颊上而爬行到嘴角旁来。过了一会儿,兰芬又回到床上去睡下,燕纹站在床边,颤抖地问道:

“你此刻觉得好过一点儿吗?”

“好得多了。妈,你放心,快去自管地睡吧。”

“那么你要不要再喝口茶?”

“不要喝了,妈,你放心去睡,听妹妹醒了。”

兰芳在床上发现没有了娘,她便哇哇地哭起来。兰芬听了,遂急急地催母亲去睡。燕纹没有办法,只好回到自己床上去哄兰芳睡。兰芬又叫母校熄了灯火,燕纹因为时已子夜一点多了,遂也熄灭了灯火,不再和兰芬多说话了。

第二天早晨,燕纹是起身得很早的。她悄悄地走到兰芬的床边,听她在低低地哼着,两颊是血红的,伸手在她额角上一按,真是十二分的热烫,一时吃惊地叫道:

“兰芬,你全身发烧得厉害,你真的病了吗?”

“没有关系,是一点寒热,让我静静地再躺一会儿,就会退热的。”

兰芬虽然浑身都感到不舒服,但是为了怕母亲难过忧急起见,她还装作没有什么大病的样子,反而向母亲低低地安慰。燕纹皱了眉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的热度这样盛,还能够再到外面去吗?我给你到店里去关照一声吧。好在是自己的娘舅,请几天假,那也算不得什么吧。”

“不,妈,此刻还早,我再躺一会儿,说不定热度会退的。我仍旧要到店里去照顾的,这几天店里的生意很忙,舅父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

兰芬的意思,是既然为人家而服务,那么总应该忠于职守,所以她不肯轻易地忽略自己的职务。燕纹有点埋怨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本来你一个弱女子,日班夜班一天差不多十八小时工作,那怎么能挡得住呢?所以我对你舅父去说,店里生意好,多用几个人也不会开销大。唉,要如你爸爸在世上的话,哪里你会受到这样被生活压迫的苦楚呢?”

“妈,你不要伤心。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我吃苦倒不怕,只要能够精神上感到愉快,那也心满意足的了。”

燕纹说到末了,她又想起了丈夫早死的悲伤,一时眼泪像雨点般地滚落下来。兰芬还是用理智来克服悲痛的情绪,向母亲低低地安慰。她一面挣扎靠起床来,只觉头晕目眩,难以自持。这就想到自己的确是病得很不轻,连靠坐都觉困难,那何况是到外面去办事情呢?想不到好好的会生病,假使司徒明因不见我出去做事,而发生什么意外误会的话,那老天也不是太会捉弄人了吗?兰芬在这样感觉之下,终于也默默地流起泪来。燕纹见她摇摇欲倒,遂忙又扶她躺倒在床,说道:

“你看,你连坐着还感到吃力,你怎么能支撑得住到外面去?我准定给你去请假吧。”

兰芬这回没有再阻止母亲,她点了点头,神情是非常悲惨。燕纹匆匆地洗漱完毕,正欲开步向外走,忽听兰芳哇的一声哭醒过来,于是又急急地回到床边,要想把她再哄睡了。可是兰芳闹着要起来,燕纹只好给她穿衣起身。小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如意,她又哇哇地哭着。兰芬向母亲提醒着说,快把小洋囡囡取给她玩儿。果然,兰芳在见到了小洋囡囡之手,方才破涕为笑了。不过她还离不开娘的怀抱,燕纹没有办法,只好抱着兰芳到外面去给兰芬请假去了。

燕纹给兰芬请了假回来,那时兰芬的热势最盛。她睡在床上,几乎有点昏迷的样子。可怜燕纹是多么焦急,她是只有暗暗地祷告上苍,保佑女儿病体快好。到了午后,兰芬的热度还没有退,而且从早晨到下午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只有喝了两壶开水,那当然是因为她腹内发烧的缘故。燕纹忍不住向兰芬低低地说道:

“兰芬,我觉得你这个病势很不轻,所以非请个大夫来瞧瞧不可。”

“妈,请一次大夫,家里又有好几天可以开销,所以我觉得还是省省吧。”

“不是这样说,钱是可以去赚的,只要你毛病好起来,破点儿财也算不了什么。我刚才问你舅父给你暂支了一个月的薪水,我想你这个病总得吃一两剂药,那么才会好得快起来呀。”

“话虽不错,但这个年头儿,赚钱就很不容易。妈,我想看明天的情形再做道理。也许明天热度会全都退的,假使再不退去的话,那当然是只好请一个医生来诊治诊治了。”

兰芬还希望有病占勿药的发愿以偿,低低地回答。燕纹知道女儿完全是为了舍不得花费金钱,觉得病魔会缠绕在穷人的身上,这似乎也太没有眼睛了。母女两人相对感叹,由不得又泫然泪下。

光阴是无情的,转眼之间,天色又黑了下来。这时兰芬的心里又有一种遗憾的思忖,记得昨天司徒明临走的时候,曾经对我这样地说:只要我不感觉讨厌,他会天天来看望我一次的,那么今天下午他当然不会失约地来看望我,可是结果使他感到失望。也许他此刻回到家里,正在暗暗地猜疑,以为我今天不出去做事,是故意地避而不见。假使他要这样地猜疑我,他对我自然死去了一条心。万一他另外去找别个女朋友了,那我不是太受一点儿刺激了吗?可怜兰芬也是相当痴心,这天的晚上,以她有病之身,还暗暗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也许老天真的同情一个贫苦的人是不该生病的,所以次日醒来,兰芬的热度已完全地退尽。不过经过了一整天的发热之后,此刻两眼有点深凹进去,颊上也憔悴了不少,而且全身发软,一点气力也没有。这大概还是为了没有东西落肚的缘故,今天早晨才觉得有点饿了,燕纹烧了一碗稀粥给她吃。

正在吃粥的时候,忽然听得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好像是问张兰芬小姐是住在哪一间的。燕纹听了,连忙跑到院子里去看。只见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身穿西服,生得十分漂亮。他手里还提着许多一蒲一包的礼物,正是继续地问一个隔壁的儿子王小狗。王小狗一见燕纹,便向她指了一指,告诉说道:

“这边站着的就是张兰芬的母亲。”

“哦,这位就是张伯母吗?”

原来这个少年不是别人,就是司徒明。他听了王小狗的话后,说声谢谢,便含笑走到燕纹的面前,深深地一鞠躬,十分有礼貌地招呼她。燕纹因为和他素不相识,今见他这么地称呼,因此望着他倒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司徒明知道她有点奇怪的意思,遂忙又向她加以补充地说道:“张伯母,你大概还不曾见过小侄吧?小侄司徒明原是兰芬小姐从前的同学,因为知道她患病在家,所以特地来望望她的。”

“哦,原来如此,司徒先生,那么请里面坐吧。”

燕纹这才有点恍然了,不过她心里却在疑惑,兰芬在北京没有读过书,她哪儿来什么同学呢?再说兰芬的同学我也都见过,却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起有个司徒明的同学呀。虽然是这样猜疑,但脸上还不得不含了笑容,向他招呼入内。

司徒明跟她步入后厢房,却和靠在床上的兰芬正巧打了一个照面。在兰芬的心中,对于司徒明这样早地会到自己家中来,这真是一件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觉“啊”了一声,倒是怔怔地呆住了。司徒明也想不到一进门就是人家的闺房,因此想到自己这次到来,不免有些鲁莽,所以红了脸,竟也不说一句话地呆住了。

燕纹对于两人的态度似乎并没有理会,她一面倒茶,一面笑着说道:

“司徒先生,舍间小得不成样子,坐不下,见不了贵客,真叫人有点儿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伯母,你何必这样客气呢?”

有了燕纹这两句话,司徒明以为自己愕然不坐的态度,所以引起人家心中的误会了,于是立刻把手中的礼物放在桌上,自己在桌边坐下了,连声地回答。这时兰芬就忍不住插嘴问道:

“司徒先生,我真觉得奇怪,舍间的地址你是打哪里知道的呀?”

“哦,昨天我到店里去望你,你舅父告诉我,我才知道你有点贵恙。我心里放心不下,所以来望望你。前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忽儿就病起来了?”

司徒明含了笑容,很小心地回答。兰芬听了,这才有个恍然大悟,一时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昨天他真的又去望过我了。想起他的痴情,一时更使自己感到心头,因此红了脸,至少有点兴奋的样子。这时司徒明见燕纹走出去了,房中没有第三个人,这就望了兰芬一眼,又低低地说道:

“张小姐,昨天我听到你生病的消息,我的心里真是急得了不得。本来我想马上来望你,可是我又怕下午望人家的病不大了,所以我只好忍耐了一夜。可是这一夜我就睡不着,好容易挨到天明,我便一清早地来惊吵你府上了。在当初我没有想到这样许多,但现在我却觉得来得很孟浪,因为我在事先并没有得到你的许可呀,张小姐,我还得请求你原谅我。”

“承蒙你这样地关怀我,我心里除了感激之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司徒先生,你又何必这么客气呢?只不过我家又狭小又肮脏,实在不能见客。假使你心里不觉得讨厌的话,那我当然是欢迎都来不及。”

兰芬听他说出这一番动人心弦的话来,可以说每一句都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坎上。她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司徒明俊美的脸庞,表示那一种感铭心版的样子。司徒明是得意极了,遂连忙摇了摇头,说道:

“我以为彼此结交朋友,就在意气相投,绝不是为了其他一切身外之物而做标准的。比方说,我和你心意不合,你纵然住在高楼大厦,我也是不愿意上你那儿来的。反转来说,我觉得你很好很可爱,那么你就是再住得小一点房子,我也喜欢一天到晚和你在一处的。”

司徒明说得忘其所以,他竟连可爱两个字都说了出来。但既说出了口,又觉得不好意思,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完了后面的这两句话。兰芬似乎也有同感,不过在她芳心之中喜悦的成分是胜过了羞涩,所以红晕了娇容,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俏眼,但立刻又垂下粉脸,暗暗地笑了。就在这个时候,忽听有人一路走进房来叫道:

“兰芬,你怎么会病啦?今天可好一点了吗?” TFV3MJ5y0JFInTqU+6oLomtCltCZCwvwiyKQH8glOaohOxatLR7xJGAf4ttlzlu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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