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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痴心歌舞迷口出莲花难垂青

这是白雪公寓里的两大套间,里面一间是鸿文珠和爱玉姐妹两人的卧房,外面一间是个会客室的陈设,作为她们会客谈话之用的。因为万国大戏院开幕之后,她们在上海至少要有一个时期的勾留,那么长住在国际饭店里,开销固然太大,而且一切生活上也很不方便,所以她们租下了白雪公寓,还用了一个年轻的使女,名叫梅真,服侍她们姐妹两人的起居饮食,倒也十分舒服。卧室和客厅的布置,一律欧化,清洁而且考究。会客室里有一排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条很清静的马路。两旁植着绿油油的法国梧桐,绿叶成荫,点缀着远处洋房顶尖儿上的红红砖瓦,倒是包含了一点儿诗情画意。四壁滚花的墙上,悬挂着八张文珠的照片。有全身的,有半身的,有作舞蹈的姿势,有作唱歌的神态。美目流盼,浅笑含颦,每张都显现了令人销魂的风韵。

一个很晴朗的早晨,太阳暖和和地从蔚蓝的天空中,穿过玻璃窗而透露到屋子里来,那些克罗米梗子的沙发,更反射出一阵耀人眼目的光芒。梅真是个十八九岁的使女,生得头面干净,手脚玲珑。她正在打扫会客室里的尘埃,打开了玻璃窗,把一只金丝鸟笼悬到阳台外的铁钩上去。鸟笼里那只芙蓉鸟,似乎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而且又受到了阳光温情的吮吻,使它感到暖意的快乐,这就活活泼泼地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地唱歌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忽听门外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梅真回身走到门旁去,低低地问道:“谁在敲门呀?”

“是鸡鸣鞋帽商店,来找鸿文珠小姐的。”

梅真听了,这才把门开了。只见一个店伙手里提了一大堆鞋盒子,含笑走了进来。梅真微蹙了眉毛,望了他一眼说道:“干吗来得这样早?怕还没有起来吧。”

“也不早了,你瞧,快九点了,我们起来已经三个钟点啦!”那个店伙把一叠鞋盒子在桌上放下了,指了指室内挂着的电钟,笑嘻嘻地回答。

梅真暗想,这人说话有趣,我们小姐怎么能和他比较?但口里是没有说出来。把手在沙发上一指,说道:“那么请你等一等,让我进去看看她有没有起来?”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店伙一面点头,一面在沙发上坐下。待梅真进去之后,便抬头向四壁望了望,见着文珠这许多照片,他忍不住又站起身子,走到壁旁,抬了头细细地张望。偏偏他是一个近视眼,所以还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自言自语地说道:“鸿小姐的歌舞轰动了整个上海,但是门票太贵,我们小伙计没有福气去欣赏,这儿看看她的照片,也过过瘾头。唉!偏偏我这不争气的两只近视眼,糊里糊涂的有点看不清楚,那可怎么办?哦!有了,让我站在沙发上来看个痛快。”

店伙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他竟异想天开地要站到沙发上去,从这一点看,也可见文珠令多少的男子疯狂。不料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咳嗽一声,这把店伙窘住了,只好把一只要跨上去的脚又回了下来。转过身子去,见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他惊喜万分,好像为一睹鸿小姐真面目感到无限光荣的样子。他兴冲冲地走上两步,弯了弯腰肢,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恭恭敬敬地说道:“鸿小姐,我是鸡鸣鞋帽店的,你昨天不是打电话叫我们今天早晨送鞋子来吗?嘻嘻,我给你送来了不少,你看看这十双鞋子都是最新式的。”

“不用解开来,我拿到里面去看吧。请你在这儿等一等。”

“好的,好的。”店伙把十双鞋盒子交到她的手里,弯了腰,连连点头。等他直起身子,见鸿小姐已步入里面去了。他脸上含了一丝得意而欣慰的笑容,暗暗地想道:“鸿小姐在舞台上的歌舞表演,我虽然看不起,但她的庐山真面目,我究竟是看到了。回头我在家人面前,倒着实可以夸耀一回。而且和她还谈过话,她又亲自地招待我呢。可惜没有带着签名册,否则,让她亲笔签个名,那多么好呢!”想到这里,觉得今天错过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实在是件终身憾事。

那店伙独个儿兀是懊恨着,只见梅真端了一盆洗脸水匆匆地出来。阳台外有一个水漏斗,梅真把水倾了,正欲回身进房,那伙计问道:“鸿小姐不是起来了吗?”

“嗯!刚起身的。”

“哎!我瞧这位鸿小姐虽然是个红得发紫的歌舞明星,但她的私生活不但朴素,而且是挺规矩的。”

梅真听他得意洋洋地批评着,知道他也许是弄错了。这就忍不住好笑起来,瞟了他一眼,故意装作不知道的神气,用了俏皮的口吻,笑嘻嘻地讽刺他道:“看你对鸿小姐倒很熟悉,大概你和她是老朋友的了。”

“哪里哪里,你这位姐姐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咦!既然不是老朋友,那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我瞧她要试穿鞋子,还不肯当着我们面前试穿,一定要拿到房里去。她这么怕难为情,这比那些赤着两条腿在街上走路的女人,那不是要规矩得多了吗?所以这种女人,才称得上是个皇后,不要说别人,就是我也非常敬佩。”那店伙自以为很聪明的模样,笑嘻嘻地崇拜着赞美着说。

梅真早已知道他是弄错了,还一味地假装老举,这就扑哧的一声笑出来,说道:“哦!原来你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鸿小姐的人,所以你就不认得鸿小姐了。你以为刚才出来的跟你拿鞋子的就是鸿文珠吗?不对,不对。”

“什么,她不是吗?”那店伙被梅真这么一说,他的两颊不免浮上了一层羞愧的红晕,全身觉得热辣辣的,很不好意思急急地问。

梅真一面笑,一面把手指到壁上去,说道:“你这人也真是糊涂,就说你没有到戏院里去看过鸿小姐的歌舞,但是这屋子里这许多的照片难道你也会没有注意到吗?我告诉你吧,刚才出来的是鸿小姐的妹妹,不是她,她还在梳妆呢!”

“哦,哦!原来是她的妹妹。这倒不能怪我糊涂,实在是吃亏在近视眼的毛病上。就是我到戏院里去看过她的歌舞,恐怕也认不大清楚的了。”那店伙哦哦地响了两声,聊以自嘲地回答。但他心中却暗暗地感叹,鸿小姐到底像是个要人的模样,刚才我还庆幸瞧见了她的真面目,照这样说来,我要看见她的人,倒实在是不容易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人敲了两下。梅真连忙又走到门旁去问什么人,外面说了一声“是我”,梅真把门拉开,只见进来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身穿一套藏青的西服,头上还戴了一顶咖啡色的呢帽。他脱下呢帽,很谦和地向梅真弯腰点头,微微地笑问道:“对不起,鸿小姐在家吗?”

“在家,你请坐吧。”梅真一面把他打量了一回,一面向他点头招呼。身子走到房门口,叫了一声“二小姐”,说外面有人来找大小姐。就在这个当儿,鸿爱玉提了八个鞋盒子走出来。那青年以为是文珠,便满面堆笑地迎上去,及至看到她不是文珠,方才失望地退后了两步。

爱玉也只道是熟客,不料却是一个陌生男子。于是怔了一怔,微蹙了眉尖儿,低低地问道:“你这位先生贵姓?找鸿文珠有什么贵干呀?”

“我姓秦,单名钟字,我是一个最最崇拜鸿文珠小姐歌舞的观众,所以我想来拜访拜访,冒昧得很,还请原谅。”

爱玉听他这么自我介绍,方知他是个歌舞迷的观众,这就感到他未免有些无聊,忍不住暗暗好笑。遂一撩眼皮,俏皮地说道:“原来是《红楼梦》里和宝玉一同读书的秦钟先生吗?这就无怪了,你真是太多情,请坐一会儿吧。”

“不敢,不敢。你这位是……”

“我是鸿小姐的妹妹。”

爱玉说的是包含了多少讽刺的成分,但秦钟却并不觉得难堪,还受宠若惊地连说不敢,一面又向她请教姓名。爱玉告诉了之后,便自管走到鞋帽店伙计的面前,说道:“这些样子太老式了,鸿小姐都看不中意。因为你从老远到来,才马马虎虎地挑了两双,不知这两双多少钱?”

“让我看看账单上的号码,哦!这两双五十万储币,价钱是顶公道的。别人家六十万,恐怕还不肯卖呢。”

“好,这是两双鞋钱,你数一数。我说你们店里别的花式没有了吗?要如有新的式样,你再送两双来吧!”爱玉把五沓储钞交给店伙,店伙数齐了钞票,便连声说好,点了一点头,方才告别走了。

爱玉待店伙走后,方才回身又向秦钟望了一眼,说道:“秦先生,你稍微坐一会儿,我姐姐就出来的。”

“不要紧,不要紧。”秦钟听了,忙又欠了身子,含笑回答。他目送爱玉进房后,把手中呢帽放到桌子上去。他一面搓着两手,一面含了说不出得意的微笑,向四周望着壁上的照片。梅真这时送上了一杯茶,向他逗了一瞥有趣的媚眼,便也溜入房内去了。因此这会客室内就只剩了秦钟一个人,他捧了那杯茶,凑在嘴边喝了一口,好像浑身都感到很舒服的样子。但足有一刻多钟的时间,却还不见有什么人出来招呼自己,因此他的心中不免有点儿焦躁起来。一个人只管在室中团团地打圈子,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正在坐立不安的时候,只见爱玉出来了,但文珠还是不见人影子。在秦钟的心里,仍旧感到很是失望。爱玉却低低地叫了一声“秦先生”。秦钟有点儿迫不及待的神气,说道:“鸿二小姐,你姐姐很忙吗?”

“嗯!说忙倒不忙什么,但说空吧,却每天有着不少的事情。秦先生,你请坐,干吗老是站着呀?”

“我想这是你客气的话,她一定是忙得很够的。每天要登台演戏,有时候少不得还要到外面去应酬应酬。那么在家里,除了睡眠的时间之外,恐怕就很少有空闲的工夫了。”

“可不是吗?秦先生既然这么明白,那你就应该原谅她了。因为她晚上散场之后,起码一二点钟才能睡觉。要不是此刻上午睡得畅一点儿,说不定她会头痛腰酸的。所以她对于这些无谓的应酬,在平日是一概都谢绝的。”

两人在坐下之后,就这么谈起来。秦钟所以说这几句话,完全是要表示他自己多情,十分关怀她的意思。但听到爱玉的耳朵里,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所以并不客气地就回答了这些话。秦钟知道文珠不出来接见,也许是怕麻烦的缘故。他两颊不免绯红起来,椅子上好像有针在刺屁股似的,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爱玉见他呆呆的,并不回答,遂瞟了他一眼,又认真地问道:“秦先生,你找我姐姐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情,其实你此刻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事情倒并不怎么的要紧,不过我就想和她谈谈。哎,谈谈!”

“谈谈?你和我姐姐从来不认识的,那有什么可谈呢?”

“当然啦!世界上的人也没有生下来就会谁和谁认识起来,大家都由陌生而进至于相识的。二小姐,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爱玉听他真有些自说自话的,心里不免感到讨厌。意欲抢白他几句,但又不知道他是干什么行业的。假使他是创办报纸和什么杂志的人,那么姐姐是个吃这一碗饭的,当然还是不要得罪人家为妙。所以只好忍耐了性子,还点了点头,说道:“秦先生这话说得不错,那么你要跟我姐姐说的话,倒不妨先和我来说一说,不知能不能让我来洗耳恭听?”

“客气,客气。鸿二小姐,我以为一个干艺术的人,最需要的,是有人对于她的艺术,能够做一种真诚的鉴赏,再从鉴赏中产生一种崇拜的心理。这样,那么她的精神才算没有白用。不然,她的钱赚得再多一点儿,生活再优裕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稀奇。”

秦钟虽然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但是爱玉对于他这一篇高论,却有点儿莫名其妙。眨了两眨眼睛,望着他说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

“我这话的意思,你听不懂吗?”

“嗯!真有些不懂。”爱玉摇摇头,微笑着回答。

秦钟这才感到有些窘住了,遂站起身子来,在室内来回走了一圈子。方才望了爱玉一眼,低低地说道:“其实这也难怪你听不懂,因为我这些话照理并不是跟你说的。这就叫‘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二小姐,那是因为你并不在舞台上干艺术的缘故吧。”

“这就怪了,你既然崇拜我姐姐的艺术,那么你为什么不到万国大戏院的座位上去鉴赏呢?却跑到这里来自命知音,那可不是笑话?”爱玉听他这样说,一时忍熬不住了了,便冷笑了一声,站起身子,板住了面孔,大有生气的样子。

秦钟走到她的身旁,却弯了弯腰,继续说下去道:“二小姐,你这话固然责备得很不错,但是你还不懂得崇拜的真意。同样是个崇拜,但却有两种分别。一种,坐在座位上鼓掌、喝彩,那不过是一时的情感冲动。如果她的艺术真有价值,就只能使人点头叹息。我学给你看吧!比方她在舞台上表演到最精彩的一段,于是大家惊奇热烈地鼓起掌来,大叫‘好哇,好哇’,这固然可以使她洋洋得意。但是当她演到动作迟缓、歌声低微,只有一种悲伤情绪的时候,大家还会叫好拍手吗?假使有一个人,认识她这就是真正的艺术,于是就把手轻轻地一合,低低地说了一声‘真好,真好’,那就是另外一种所谓知音者才能够赏识、才能够领略的了。”

秦钟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不但是表情逼真,而且还用一种手势来做动作,真可说是绘声绘色,好像是一个茶楼上的说书先生。爱玉见了,又细细回味他这些话,觉得倒也有点儿道理,遂点点头说道:“你这几句话,似乎才对一点儿。”

“哦!你也以为对吗?那么,你也可以算是一个知音了。”

爱玉见他神情好像无限欣喜的样子,这就红了脸,芳心别别地一跳。暗想,这个青年油腔滑调的倒不是一个好东西。遂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撇了撇小嘴,冷冷地说道:“我吗?那可不够资格了。”

“什么?你不够资格?”

“嗯!我怎么够资格要你来做知音呢?”

秦钟本来是用了惊奇的目光,向她呆呆地望着,表示有些不明白的样子。此刻听爱玉这么生气地回答,方才猛可地理会过来,笑道:“二小姐,我知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说你是我的知音,我说你到底也是你姐姐的知音呀!难道你不赞成你姐姐的艺术吗?”

“这个……当然……那还用说吗?不过,在看歌舞剧的观众,拍手叫好是很多很多,至于点头叹息,那似乎很少的了。假使个个人都看你的样子,那人家以为是在开追悼会哩。”爱玉方才也明白过来,不免红了红粉脸。但她又拿这些话来反对他,表示这也并不为然的意思。

不料秦钟听了,却把手一合,认为对极的样子,说道:“二小姐这比方就太对了,一般世人都喜欢看悲剧,虽然明明知道这是编剧人的构造、导演的计划、演员的做作,无非是故意赚观众的眼泪,但大家还是喜欢越苦越好,越悲越好。有的在广告上还写着多带手帕,好像一块手帕还不够让观众湿眼泪。那还算是什么看戏?岂非是等于在开追悼会吗?”

“你这话简直是胡说白道,难道你把舞台上演戏的人都当作死人了吗?”

“鸿二小姐,你不要生气,其实我说的一点儿也没有胡说白道。”

“还说没有胡说白道,你简直是在侮辱一般演戏的人了。”爱玉冷笑了一声,白了他一眼,恨恨地走到窗口旁去了。秦钟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了,爱玉觉得他这笑多少包含了一点儿讥笑的成分。遂回过身子来,又恨恨地问道:“你笑什么?你这种论调,还能算是崇拜艺术的人了吗?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我笑你理解力也太差一点儿了,我问二小姐,你于生命这两个字,是怎样的一种看法?”

“生命?这还有生命特别看法吗?你活着,便是一种生命;死了,什么都完了。”爱玉用了猜疑的目光,向他呆呆地望着,她在疑惑他或许还有一种奇妙的解释。

秦钟听了,把手摸着下巴,不住地点头,说道:“对!你这解释虽然很浅近,但也很明白。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话,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不死呢?”

“你问这些话未免太无聊了,因为我觉得你说的离开话题太远一点儿。”

“其实并不算远,你回答我了,自然可以扯回来的。”

“你要想不死,你要想永远地做人,那除非你到昆仑山去找师父成神仙去。”

爱玉这句话原是讽刺他的意思,但秦钟却并不觉得,还一本正经地连连摇手,笑嘻嘻地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当然是不可靠的。其实一个人的生命,多的也不过活到七八十岁;少的,刚生出来就死掉的也有。生命,根本是有限制的。你不要以为说起死人,好像就算是骂人的话,其实再过五六十年之后,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不是大家都成为死去的人了吗?”

“你这话就未免强词夺理,将来去管它做什么?眼前我们活在世界上,我们总是活人,难道能说死人吗?”

“那是当然啰!不过二小姐你应该要分析清楚的,我并非在说一般世人,我是在说舞台上的演员呀!他们所扮演的戏剧,都是一点儿过去的事实,偶然也有硬凑上去的种种情节,到了舞台上,人家也当过去的事实看。那么,演员虽然是活的,但他们扮演的人物却都是从前死去的了。看戏的人这就好像在读一篇死人的行状,这跟开追悼会又有什么两样呢?”

“你这种奇妙的比方,我总觉得不大为然。那么你把我姐姐也当作死人看待了?因为我姐姐虽然表演的是歌舞,但其中也插穿着悲欢离合的情节。要如你真的这样看待,那你幸亏这几句话说在我的面前,倘然被我姐姐听到了的话,只怕要伸过手来,量你几个耳刮子呢。”爱玉听他这种说法,一时又好笑又好气,遂摇了摇头,沉着脸色,表示警告他的意思。

秦钟听了,显出慌张的神情,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你的姐姐又当别论,怎么能说她是死人?与其将她比方死人,我一定会把她比作天上的仙女。她有美丽的面貌、婉转的歌喉、婀娜的身段、曼妙的姿态,这种修短合度、纤浓得中的姑娘,她真是一位艺术之神。我觉得世界上的艺术,都集中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可以说是上帝的杰作、人类的高峰。在外国宁可没有主耶稣,在中国宁可没有孔夫子,但断断不能没有鸿小姐,这位文珠小姐!”

“你这张嘴真灵活,谁要请你去做辩护律师,公费也可以不拿出一个来。”秦钟这几句有趣的话,尤其是后面这两句,听在爱玉的耳朵里,她一肚子的气愤倒又化为乌有了,忍不住抿嘴哧的一声笑起来,暗想,天下就真有这种痴迷的人,那就真叫人感到有些可怜了,遂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讽刺他回答。

秦钟似乎知道她在俏皮自己,脸涨得红红的,至少有些羞愧的颜色。但他还竭力镇静了态度,摇了摇手,说道:“鸿二小姐,请你不要笑我。我今天到这儿来拜访……不,那似乎不够恭敬,我今天特地来晋谒,完全是诚心诚意,斋戒沐浴,已经在半个月以前就预备的了……我肚子里还有许多话,打算见了你姐姐的时候,再好好地倾诉一下。二小姐,你千万发个慈悲,替我进去转达一声。她要如真的不肯见我,那就等于没有看见世界上最宝贵的金刚钻,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原来你还是一颗稀世的金刚钻,那我真是有眼不识宝贝了。但这也怨不得我,因为我是江西人呀。”爱玉听他这样说,几乎失声捧腹起来。她坐到沙发上去,忍不住一再地向他讥笑。

秦钟面红耳赤,抓了抓头皮,慌忙又辩正说道:“不对,不对。我是说鸿小姐像一颗金刚钻,我好像没有看见过这个稀世的珍宝,那我不是太可惜,太没有福气了吗?”

“嗯,你真掉头得快。我有些奇怪起来,听你这口气,你到底可曾看见过我姐姐没有?”爱玉见他那种局促的表情,真不免又要笑起来。但她究竟绷住了粉脸,秋波水盈盈地逗了他一瞥猜疑的目光,很认真地追问。

秦钟显出很正经的态度说道:“嘿!我怎么会没有看见过?自从万国大戏院开幕到现在,她的清脆悦耳的歌声,成天成夜地就在我耳朵旁盘绕着;她的秀丽脱俗的容貌,就无时无刻地在我脑海里映现着。我是千千万万的人当中,对她认识得最清楚最深刻的一个。我怎么会没有见过你的姐姐?那你也太小觑我了。”

“可是,你纵然认识她,她倒并不一定会认识你呀!”秦钟那种痴头痴脑的样子,爱玉心中表示非常感叹。因为看他这人的年纪至多二十几岁,不是在大学里念书,就是在社会上办事了。好好的一个青年,不求学业上的努力,不图事业上的发展,却把宝贵的光阴花费在这样无聊的事情上。可见社会的腐败,才产生了这样寄生虫似的人来。所以表示十分憎厌,冷笑了一声,对他的态度,是非常的难堪。

但秦钟这人痴心得使他有些厚皮,所以还向她打躬作揖的样子,简直有些苦苦哀求的口吻,说道:“二小姐,就是因为我只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所以我才不揣冒昧,特地前来求见。二小姐,你就帮帮我的忙,请你姐姐出来和我见见吧。”

“秦先生,你对我这样客气是没有什么用的。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的姐姐有一种脾气,这脾气恐怕会使你感到不快活。”

爱玉见他只管向自己拍马屁、说好话,一时觉得他的痴,真也有些可怜。不过姐姐已经有了心爱的人,对于外界一切前来追求的人,表示都置之不理,免得增加一种无谓的麻烦。所以爱玉在姐姐所抱的宗旨之下,她又不得不想出一种言语来,要使他感到灰心失望而怏怏地退去。但秦钟既然是痴得这个样子,他当然绝不因爱玉这几句话而感到畏缩退却的,遂很坚决地说道:“无论她有什么大脾气,我决不会感到不快活。就是她喜欢骂人,甚至于喜欢打人的话,我也甘心情愿地承受。”

“但是,我姐姐倒并非是有喜欢骂人和打人的脾气。她的脾气,就是不愿意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尤其是一个满嘴里喜欢胡说白道的家伙。”爱玉一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一面站起身子,好像预备到外面去的神气。

秦钟这就竭力哎哎地响了两声,很快地跑到爱玉的面前,意思是拦住了她的去路。爱玉倒不免退后了两步,用了嗔意的态度,说道:“你拦住了我做什么?”

“这里是你们的府上,我是到你们府上来拜望的客人,客人在没有走之前,做主人的怎么可以丢了客人先走了呢?”

“但是,我做主人的已招待你说了许多的话了,我已经尽了做主人的责任。谁像你这种客人不识相?啰里啰唆的。你吃饱了饭,有这么空的工夫,有这么好的精神。不过,我还得去吃两支人参,再来和你谈谈哩。”

“啊呀!我的好二小姐,你以为我说了这些话算多了吗?其实我要说的话还有一肚子,刚才这些无非是起头的一点儿开场白。假使你姐姐真要不肯出来见我的话,那可对不起你,我只有请你替我转达了。”秦钟一面说,一面却盯住在她的身后,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样子。

爱玉真觉得有些头痛起来,索性把两手按住了耳朵,说道:“你预备跟我大谈特谈吗?对不起,我可受不了。你还是等着吧,等到见了我姐姐的时候再说吧!”

“二小姐,你这举动……难道连我现在这两句话都不愿意听了吗?”

“并不是不愿意听,因为我的理解力太差一点儿,对于你秦先生太高妙太深奥的言论,我实在有点儿领略不了。”

爱玉冷冷地一笑,瞅了他一眼,这两句话是向他讽刺得很痛快。但秦钟的脸皮厚得有点儿像邓禄普,他还故作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二小姐,那么我说得浅近一点儿怎么样?”

“用不到,谢谢你。秦先生,你要再把我缠住了不放,那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吃头痛粉了。”

“为什么?你有点儿不大舒服吗?我想你昨晚也许受了一点儿凉,还是在沙发上好好地息息吧。”

“哼!你真是一个情种。奇怪,我活了这十七年来,就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找人麻烦的人!真不知你父母是把你怎么样制造出来的。”

“那倒还不曾细细地研究过,等我回家去翻阅了父亲的日记簿之后,再向你做详细的报告。二小姐,好在这时候我并不需要和你谈这些问题,假使你认为要加以研究的话,我可以到四马路的坊间去买一本生育指导来给你作为参考。”

“胡说,胡说,你这人简直在大放其屁!”

爱玉听他胡言乱扯,说得那么流利诙谐,一时想想滑稽,倒几乎又要笑出来。但表面上还竭力地绷住了脸孔,大有怒气冲冲的样子,啐了他一口回答。就在这个时候,梅真从里面出来,说大小姐叫二小姐进去。爱玉巴不得有这一个命令,遂一溜烟地躲入卧房内去了。

秦钟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欲探问梅真,说大小姐在里面做什么,忽听外面又有敲门的声音。梅真开门一看,只见一个西服男子,嘴里衔了烟卷,高视阔步地走了进来,向梅真问道:“她在家吗?”

“嗯!在家,在家。”

梅真含笑连说了两句在家,那人便向秦钟斜睨一眼,大有轻视的样子,同时就自管地一直向房里进去了。秦钟见这个西服男子竟然可以直入鸿小姐的闺房,他觉得自己口出莲花,还不及他问一句话有效力,这就气得怔怔地愕住了。 WqAfC+6aa7iYwY55GsJK0JKW4BgCgaCxWFXcqcghPnwY5Zg/uubru28gdjLx1t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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