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龙被文珠拖出了舞厅外面,一时还弄得莫名其妙,遂愁眉不展地露了一丝苦笑,望着她略有惊意的粉脸,低低地说道:“鸿小姐,你……你……拉我到什么地方去呀?里面茶账还没有付去呢!”
“哦!不错,我倒忘了。那么你快去付了茶账,我在隔壁金谷饭店等你。”文珠这才被他提醒过来,遂放了他的手,一面向他低低地关照,一面便自管地走到隔壁金谷饭店去了。
等英龙在舞厅里付了茶账,找到金谷饭店,只见文珠已坐在桌旁独个儿喝生啤酒了。这就含笑在她身旁坐下,低低地说道:“鸿小姐,原来你是一个善饮者,怎么忽然又想着来喝生啤酒了?”
“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李先生,你有兴趣陪着我喝几杯吗?”
“喝酒我最有胃口,你能来几杯?”
“起码四五杯,你有几杯的酒量?”文珠见他伸手握了一杯,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于是自己也一饮而尽,又向他笑盈盈地问。
英龙伸了两个手指,一面又去拿桌子上放着的第二杯。文珠笑道:“只有两杯的酒量,我劝你这一杯还是慢慢地喝下吧,回头醉倒在路上,别给我丢脸。”
“鸿小姐,你不要弄错了,和我谈饮酒,不是拿杯子做单位的。我是说两打,喝二三十杯啤酒,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英龙摇了摇头,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把生啤酒又喝下了一杯。
文珠见他这种牛饮的态度,忍不住暗暗地欢喜,遂故意地白了他一眼,拿话去刺激他,说道:“你不要大言不惭了,你假使喝得下三十杯生啤酒,随便什么东道,我都请你。”
“真的吗?可是你说的,不要赖。”
“我决不赖的,但是你若喝不下,那你便怎么说?”
“随便你,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我喝了这三十杯酒,你得收留我做你永远的奴仆,服侍在你的身边,而且今天夜里,就得马上实行。鸿小姐,你能不能依顺我呢?”英龙两眼盯住了文珠的粉脸,好像馋涎欲滴的神气。
文珠心中暗想,可怜我在十七岁那年,因为年幼无知,受了人家的欺骗,早已把我清白的身子,给这般多了几个臭铜钱的富翁们玩弄过了。现在我是长成了二十多岁了,几年来在黑暗社会上把自己磨炼得改变了性情,似乎女人的贞操,也算不得什么可贵了。男子可以拿我们女子当作玩物,难道我们女子就不能把男人来白相白相吗?文珠在这样沉思之下,所以对于英龙这几句话,只感到无限的兴奋和欢喜,遂笑眯眯地说道:“好的,就是这样决定吧。仆欧!再拿三十杯生啤酒来。”
“鸿小姐,不过话得声明在先,我要边喝边撒的。”
“那当然许可,假使只喝不撒的话,岂不是把你肚子要胀破了吗?我是和你打赌,不是要谋你的命。你放心,只管边喝边撒好了。”
侍者把三十杯生啤酒拿上的时候,英龙瞧着倒有些担心起来,暗想,我是这么说句玩话,谁知她却认了真,竟和我打了赌,那可怎么办?遂只好又拿些条件来向她要求,在他心中的意思是最好文珠加以反对,那么这一个打赌在无形之中可以推翻了。但是万不料文珠却答应了自己,而且还一本正经地这么回答。因此就叫他弄得骑虎难下,也只得迎着头皮,把生啤酒当作开水喝,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
文珠在旁边见他喝到第六杯的时候,已经大有咽不下去的样子。同时脸已变成了紫酱的颜色,额角上的青筋暴露得很明显的了。这就用了讥笑的口吻,说道:“我看你就喝了半打算了吧。反正你说是以打做单位,那么半打也是打呀!嘻嘻,你说是不是?”
“鸿小姐,你别代我着急。我去撒一泡来再喝半打给你看看。”英龙还有点儿不甘示弱的样子,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匆匆地到小便处去了。
文珠待他走后,便叫侍者把生啤酒退去十五杯。等英龙回来,便瞅了他一眼,笑道:“你看我不吹牛的人,一会儿就喝下了十五杯。现在我只要你再喝九杯,那就算你赌胜了好不好?”
“再喝九杯吗?那是笃定泰山,你瞧着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六杯,七杯……哇……”
英龙也知道她是退去了十五杯,这就很有把握地笑了一笑,一面坐下,一面就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等他又喝完了六杯,把第七杯凑到嘴角旁去的时候,忽然哇的一声。便连忙把身子仰开,但已经呕吐满地的了。
文珠瞧他这个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遂连忙站起身子,走过去把他扶住了,说道:“不会喝酒,你少给我吹牛皮。现在你可现原形了,问你打肿了脸还装什么胖子吗?”
“不要紧,不要紧,还有三杯,我泰泰山山可以喝下去的。”
“已经吐得这个样子了,还要说泰泰山山呢。算了吧,算了吧!”
“我说不要紧,真的不要紧的。我再喝完了三杯,你收我做了仆役吧!你今夜就可以试用试用我,那你就赖不掉的了。”
文珠见他脸色由红变成了青白的颜色了,但是他还糊糊涂涂地说着这两句话。一时只觉女色魔力的大,会使一个男子忘记了本身的利害,假使这三杯是毒汁吧,恐怕他也不顾一切地还要喝下去了。一时感到他的痴心,所以不免起了一点儿爱怜之心。再说旁边的食客都向这儿注目了,侍者们因为英龙吐得一塌糊涂,所以脸上也都显出讨厌的样子。这就付了账单,把英龙扶着走出金谷饭店的小吃部。她在眸珠一转之下,叫了一辆三轮车,坐到东亚旅社,在四楼开了一个房间。英龙还一路上讷讷地说着“不要紧,我没有醉,我一点儿也没有醉”。
文珠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给他盖了一条被,她似乎感到有些累乏,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支烟,静静地想了一回心事。一瞧手表已经十一时多了,这就坐到桌子旁,打开皮包,取了一张白纸,拿铅笔写道:
李先生:
你不怕难为情的?吹牛皮,到底露了马脚。三十杯啤酒打了一个四折,但还是十分勉强,呕吐得一塌糊涂,若不是我扶你到这儿来睡一宵,看你真的要倒在路上过夜了。但是今夜的酒醉,说起来总是我累害你的,所以我真觉得抱歉得很!假使你愿意继续和我交朋友的话,明天醒来,到国际饭店八百十六号里来找我好了。
鸿文珠手启
文珠写好了这张字条,便走到床边去,塞在枕头底下,但是又把字条露了大半在外面,是给他易于发觉的意思。当她正欲离开卧房之前,偶然瞥见英龙那副俊美的脸蛋儿,她的芳心不免怦然地跳动了两下。这就抑制不住她热情的爆发,终于俯下身子去,把她小嘴在英龙的唇上热烈地吻了两下。接着又在他颊上吻了一下,给他留了一个标记,方才匆匆地坐车回到国际饭店去了。
爱玉见姐姐回来了,在她脸上似乎还有一点儿酒容,便逗给她一个神秘的媚眼,低低地笑道:“姐姐,你又跟爱人在外面喝了酒吧。你说回头带东西给我吃,不知你到底带些什么好东西给我吃呢?”
“啊呀!该死,该死!我刚才还记在心里,怎么一会儿就忘记了?”文珠被妹妹这么一说,她方才记得了。因此啊呀了一声,不免怔怔地愕住了。
爱玉向她撇了撇小嘴,扮了一个鬼脸,笑道:“算了吧!见了爱人灵魂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还会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好妹妹,你不要生气,姐姐明天补给你更好的东西。”文珠放下了皮包,脱了大衣,赔了笑脸,只好向爱玉央求。
爱玉故作生气的样子,向床上一躺,娇嗔地说道:“早知道你没有什么好东西带给我吃,我还等得你这么晚不睡干吗?这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哎哟!倦末倦煞,依然望了一个空。”爱玉一面说,一面还伸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她躺进了被窝,大有冤枉睡得这么迟的样子。文珠也躺进被窝里去,抱住了妹妹的身子,只好一连串赔错。爱玉笑了一笑,还是幽怨地说道:“赔错有什么用呢?我真不要你来假意说好话。”
“妹妹,那么你要把我怎么样罚罚呢?你说好了,我一定可以依你。”
“有倒有一个条件,只怕你不肯答应。”
“你说吧,是什么条件?也许我可以答应你。”
“这个条件也算不得什么困难,假使姐姐把我当作亲妹妹看待的话,那你是应该向我坦白地告诉的。我问你,你今天晚上到底和谁约好了?在什么地方玩儿上了一回?你能不能向我告诉听听呢?”
文珠听妹妹这样说,方才明白,原来是为了我这一回神秘的行动。于是微微一笑,偎着她的娇躯,低低地问道:“妹妹,你倒猜一猜,猜我爱上了什么人?”
“嗯!这倒有些难猜,因为才到上海没有几天,况且我又天天跟在你的身旁,你一会儿又和什么人爱上了呢?姐姐,我真佩服你谈恋爱的手段,竟像闪电战般的快速。到底和谁在一块儿玩儿,我猜不到,还是你自己说出来吧。”爱玉微蹙了眉尖儿,呆呆地想了一回。但自己想想,觉得姐姐根本没有和什么人认识过,所以真觉得令人有些神秘,遂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的意思。
文珠捧过她的粉脸,把小嘴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几句。接着又笑嘻嘻地说道:“妹妹,这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吧。”
“什么?你……你爱上了这个骑师?难道你今夜就是和他在一块儿游玩吗?”
“是的,我觉得他真令人可爱,所以我对他竟动了心,说不定我会嫁给他。”
“姐姐,我真不懂你闹的是什么把戏。那么你又和他怎样认识,怎样相约的呢?”爱玉听她是爱上了这个李英龙,这就惊奇地叫起来,遂有点儿将信将疑的神气,急急地追问。
文珠微微一笑,遂在她耳边又低低地告诉了。爱玉方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笑道:“姐姐,你和人家交朋友,真有点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原来还有这一手本领。那的确叫我想不到,想不到。”
“其实这算不了什么稀奇,一个女人要交几个男朋友,这是最最便当的事情。”
“不过,我以为像姐姐这么的身份,去爱上一个骑马的骑师,那似乎不大犯得着。况且假使给外界知道了的话,恐怕对于你的名誉以及前途,都很有障碍吧。”
“妹妹,你这话我觉得大不为然,我不是一个贵族小姐,我不是一个官家千金,我只不过是一个以色相来混饭吃的歌舞女子罢了。我还有什么身份?我还有什么前途呢?唉!我难道只能供给一般肥猪那么的富翁当作玩物吗?我为什么不能自由自在地去交几个所心爱的朋友呢?”文珠十二分感慨的神情,她紧锁了翠眉,表示非常痛愤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爱玉心中暗想:“姐姐这话倒也不错,爱情是不受任何约束的。骑师不也是一个人吗?我为什么要这么的迂腐之见呢?”想到这里,便又低低地问道:“那么你和李英龙是见过面了?他的容貌长得俊不俊呢?”
“嗯!还算不错,比这些顾元洪那种猪仔的模样,总要好得多多了。”
“不过也不能单在他容貌上做标准,你觉得他的性情好不好?家庭的状况怎么样?是否结过婚?我觉得这些当然是更要紧的问题。”爱玉点了点头,表示一种很有打算的神气,低低地回答。
文珠闭了眼睛,不再说什么,她似乎要熟睡了的样子。爱玉心中又想,姐姐是个阅历比我深的女子,她总不会比我做妹妹的还糊涂。所以我这些话,原也多余的事情。正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爱玉在这么沉思之下,也就渐渐地入梦乡去了。
第二天早晨,当然是爱玉起身得早。她匆匆梳洗完毕,吃了早茶饼干,看了一会儿报纸。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遂连忙走到壁旁。接过听筒一听是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喂!请鸿大小姐听电话。”
“你贵姓?找鸿大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姓顾,名元洪……你是鸿大小姐吗?”
“哦!原来是顾先生。不是,我是她的妹妹。顾先生!你早,找我姐姐有什么事情?”
“哦!你是二小姐!没有什么事情,我特地来向她问安。她昨夜有些不舒服,今天大概是全好了吧?”
“谢谢你,姐姐已经好了,但她此刻还没有起来呢。你有什么话跟她说?要不要我去叫她一声来听电话?”
“不,不,那不用了,就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吧!反正我没有什么事,嗳!再会,再会!”
爱玉听到这里,觉得他已挂断了电话,遂也把听筒挂上。这时却见文珠穿了一件丝绒睡衣,从里面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先伸了两手,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低低地问道:“妹妹,是谁来的电话?”
“就是昨晚那个顾元洪……”
“真讨厌!大清早又是干什么打电话来的?”
“人家特地向你请安呢!看他对你多关心的,对他的娘恐怕也没有这么孝顺吧!”
“啐!你这淘气精!”
爱玉说时,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文珠啐了她一口,却也忍俊不禁,自管坐到镜台前去梳洗了。正在薄施脂粉的当儿,忽见侍者轻轻地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张名片,含笑报告,说有人来拜访鸿小姐。爱玉先去接过名片一瞧,见写着李英龙三个字,这就瞟了文珠一眼,微微地笑道:“姐姐,是李英龙先生来了。”
“哦,请他进来吧!”
文珠这句话,是先向侍者吩咐了。她芳心里不知怎么的,只觉得甜蜜蜜的好像衔了一块糖似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平复过。这和刚才听到顾元洪来了电话的消息,那显然是大不相同了。不多一会儿,李英龙很有礼貌地推门而入,脱了呢帽,向她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文珠笑盈盈地站起身子,先给妹妹介绍说道:“李先生,这是我的妹妹爱玉。”
“鸿二小姐。”
“李先生,你骑马的技术可真不错,令人敬佩得很。”
李英龙听文珠介绍之后便很恭敬地向爱玉招呼了一声。爱玉见他果然生得年轻貌美,颇有英气勃勃的姿态,心中这就暗想,那就怪不得姐姐会爱上他了。一面含了妩媚的微笑,也向他低低地搭讪。英龙连说哪里,文珠把手一摆,是请他坐下的意思。她一扭屁股,便步入里面的卧室去了。李英龙在沙发上坐下,摸出烟盒子,取了一支,递给爱玉。爱玉摇摇头,因为人家这么客气,自己就不得不代姐姐去招待他了。于是划了一根火柴,给他燃火。李英龙欠了身子,连连道谢。偷眼向爱玉打量了一回,觉得妹妹的美丽,却也不亚于姐姐。姐姐好像是朵盛放的鲜花,但妹妹却像一朵将要绽放的花蕾,幽静和娇憨的意态,更会令人感到一种可爱。一时不免有种妄想,要如姐妹两人能够给我左拥右抱的话,那就是叫我去做大总统,我也不大情愿的了。
正在呆呆地痴想,文珠方才换了一身旗袍,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和英龙四目相接,各人都浮现了会心的微笑。文珠先说道:“李先生,你的酒量真不错,好像喝不到十五杯,就呕吐得一塌糊涂了吧。”
“鸿小姐,你不要嘲笑我,其实在平日,我喝三十杯真算不得什么稀奇。”李英龙微红了脸,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回答的话,却还竭力地在要面子。
文珠听他还要这么好胜,遂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哎哟!你还装什么大好佬?在平日能喝三十杯,那么昨夜就不能算是平日了吗?”
“昨夜和普通的日子当然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倒要向你请教请教。”文珠听他这么说,好像还有点儿俏皮的作用似的,这就微蹙了眉尖儿,表示很不明白的神气,低低地追问。
英龙微微一笑,故作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在平日喝酒,酒的力量虽大,但我总还抵挡得住。不过昨天晚上,我被另一种比酒更厉害的东西所迷醉,所以我的心就完全地醉起来了。”
“哦,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真不知道竟有这么厉害的?”文珠觉得他顽皮得叫人可爱又可恨,虽然她粉脸上已经笼上了一朵鲜艳的桃花,但是她口里还一本正经地向他追问。
李英龙还没有回答,站在旁边的爱玉,却忍不住抿嘴噗的一声笑起来了。英龙被他一笑,这才有了推托之词,遂微笑道:“鸿大小姐,你不用问我,二小姐在笑,她一定已经知道了,你还是叫二小姐说吧。”
“哧!李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我如何知道你肚子里的意思呢?”爱玉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却难为情起来,一面涨红了娇靥回答,一面却转身逃到里面一间去了。
英龙见爱玉走后,便站起身子,低低地说道:“鸿小姐,你还没有吃过早点吧。我和你一同到外面去吃点儿点心好不好?”
“好的。妹妹,我和李先生到外面去一次,有人来看我,叫他等一会儿好了。”文珠点点头,一面向房里高叫了一声,关照着妹妹。爱玉并没有出来,只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文珠遂披上大衣,拿了皮包和英龙匆匆地走出了国际饭店。
附近最清洁的是金门茶室,所以两人挽手踱进到里面坐下,泡了两壶红茶,拿了几客春卷、烧卖、鸡球大包等点心吃。英龙一面给她斟了杯茶,一面包含了埋怨的目光,瞟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鸿小姐,昨夜你丢着我一个人走了,那也未免太狠心一点儿了。”
“啊呀!你这人真是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假使我把你一个人丢在金谷饭店的小吃部里,我自管地走了,那么我才算是狠心呢!现在我给你送到东亚旅社,好好地服侍你睡下,这还不能算待你至矣尽矣了吗?看你还没有服侍我脱高跟皮鞋,我却先服侍你的酒醉了。谁知你还来怨恨我,那你也未免是太没有良心的了。”文珠听他还来怨恨自己,这就白了他一眼,给他絮絮地解释了许多的话,鼓着红红的脸腮子,大有生气的样子。
英龙是个很会奉承女人的男子,他连忙伸手在自己额角头上连连地拍了两下,笑道:“该死,该死!鸿小姐,我冤枉了你,对不起得很,请你不要生气了!”
“我真犯不着跟你生气,不过我今天原要和你谈判。你吹了牛皮,自己喝醉了酒不算,还累我为你忙碌得要死,你自己说一句,该怎么罚一罚?”
英龙见她那种薄怒娇嗔的样子,那似乎更增加了她一分妩媚的风韵。他笑了一笑,赔着一百二十分小心的神情,低低地说道:“随便你怎么样罚我,我决没有一句还价。鸿小姐,你说吧。”
“我罚你装三声狗叫,你依不依?”
“不要说罚三声,就是罚三十声,我也不敢不依呀。”
“好!只要你说这一句话,那么你就叫吧。”
“在这儿装狗叫,那可不行。我说在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和鸿小姐在一块儿,那么我就是给你骑在背上在地下这么爬几个圈子,那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文珠见他那种贼秃嘻嘻的样子,一颗芳心不免有些荡漾。秋波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但却又掩不住地露出甜蜜的微笑来,说道:“你说了可不许赖,要不给我骑的话,你便怎么样?”
“我赖了的话,给你量三个耳刮子可好?”
“好!那么你预备在哪一天给我骑?你是一个骑师,在平日专门骑马,但我倒要骑骑你,看你跑得有马一样快吗?”
“我开的是张即期支票,决不空头,今天晚上好不好?反正我东亚那个房间原没有回掉哩。”英龙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满心眼儿里是充实着火样的热望,脸上的笑容是显出无限欣喜的样子。文珠暗想,原来这小子是早有存心的,所以房间依然继续地开下去。虽然觉得这是一件很难为情的隐事,但自己的芳心已被一种不可抑制的情感所冲动了,使她终于厚了面皮,频频地点了一下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到底觉得有些羞涩起来。英龙见她这默允的表示,他心中这一快乐,几乎把心都朵朵地乐开了,遂笑嘻嘻地说道:“鸿小姐,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似乎也应该向你办交涉的。”
“什么事情,你要和我办交涉?”
“喏!你忘记了吗……”英龙见她抬起头来,猜疑地问,这就把手指在自己颊上点了点,笑嘻嘻地说。
文珠似乎并不懂得他这一个表示,遂又继续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脸颊上一个嘴印子,怎么你不记得了?幸亏我照镜子先发觉了,否则走在马路上,那可真不好意思。鸿小姐,这回你该要受罚了,是不是?”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最多让你吻一个回来,算得了什么呢?”文珠这才猛可地想到了,她哦了一声,也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
英龙乐得什么似的,他连连地点头,脑海里是浮现了神秘的一幕。他这时心中的欢喜,真比每次在跑马厅里跑第一得到奖金的时候还要高兴十万倍呢。
两人吃毕点心,时候已快近十一点了。文珠很快地先付去了账单,英龙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微微地一笑,说道:“原是我叫你到外面来吃点心的,怎么可以要你请我的客呢?”
“这算不得什么,我们既然交了朋友,我有我用,你有你用,哪还分什么彼此呢?晚上我或许有别的事情缠住了,说不定迟一点儿到来。你可以不必性急,只管静静地等着好了,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不过你在可能范围之下,还是请早一点儿到来。”文珠含笑点了点头,两人这才匆匆地握手分别了。
文珠回到国际饭店,走进房间,不料见顾元洪已坐在沙发上和妹妹谈着话。元洪一见了文珠,好像获得了珍宝一样,立刻站起身子,笑嘻嘻地说道:“鸿大小姐,你的贵体全好了?怎么才好了一点儿又到外面去了呢?”
“顾先生,对不起。又累你等候许多时候了吧。其实我昨晚原是一点儿头痛病,这是我的老毛病,睡一会儿就会好的,所以没有什么问题。我刚才是到公园里去透透新鲜空气的。想不到顾先生才来了一个电话,你身子也到来了,那真叫我心中太过意不去了。”
“哪儿话,哪儿话呢!鸿大小姐,你何必这么客气呀!昨天晚上我只见了你一次面,我就觉得你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姑娘。可惜你一进去就不出来了,你说有些不舒服,那时候我真着急得不得了。要想叫我的好朋友牛博士来给你诊治诊治,你妹妹又说你怕看医生怕吃药。我昨天晚上真为你急得一夜没有好好睡觉。今天一早,打个电话来问安,说你还没有起来。我此刻亲自来拜访你,不料你又出去了。鸿大小姐,你真是难碰得见的。我前星期到市政府里去晋谒市长的时候,还没有像你那么的难见呢!哈哈!真的,在我眼睛里看起来,你真比市长还高贵得多啦!”顾元洪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
文珠也觉得他把自己捧得上天去了,但想起昨夜还在舞厅里看见他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这就淡淡一笑,俏皮地问道:“顾先生,你别这么捧我,把我捧得太高了,回头这一跤摔下来,岂不是要摔死我了吗?真难为你,为了我的不舒服,累得你一夜没有睡觉。那么你大概是通宵的了……”
“什么?通宵……什么?鸿大小姐,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呀!”顾元洪到底也有些虚心,这就涨红了血喷猪头那么的脸,情不自禁先急急地回答。
文珠扑哧一笑,脱了大衣,放下了皮包,说道:“你不是通宵地没有睡觉吗?为了我的一点儿头痛是不是?”
“嗯,嗯!是……鸿大小姐,你今天完全好了,我心里真觉得快乐。你此刻不要再把大衣脱去了,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我想请你吃饭。还有鸿二小姐,我们大家一块儿去吧。”顾元洪竭力在掩饰他慌张的表情,掉转过话锋来,满面含笑地请她们吃饭。
文珠虽然不愿和这种人在一起厮混,但为了适应环境关系,对于这些有财有势的人,当然是不能在表面上显出讨厌的样子。遂回头向爱玉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妹妹,顾先生既然这么诚心地请我们吃饭,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还是一块儿去,好不好?”
“姐姐,你和顾先生只管去,我还是待在这里吧。回头团里要有人来找你,没有人接头,那也不大好。反正我这几天胃口不开,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顾先生,我改天再叨扰你吧!谢谢你了。”
“啊呀!二小姐你没有答应我一同去,还谢我,那你真也太客气的了。”
文珠见妹妹不肯去,遂也不去劝她。自管地又披上了大衣,拿了皮包,和顾元洪一同到荣华酒家吃饭去了。
元洪为了竭力奉承她起见,便点了许多名贵的小菜。拿了一瓶葡萄酒,说这种美酒,喝了之后,不但不会有伤身子,而且还可活血脉。一面说,一面给她斟满在高脚杯里,两只老鼠眼色眯眯地望着日光灯笼映下文珠的粉脸,觉得越看越美丽,越看越可爱。自己那个沈丽卿,虽然生得肉感动人,但和这位鸿大小姐相较,那当然又差得远了。顾元洪在望得出神的时候,恨不得把她抱住了,可以连连地闻香呢。
文珠被他看得有点儿窘住了,遂转了转乌圆的眸珠,笑道:“顾先生,你每天倒很空闲吧?好像日夜都没有什么公事的样子。”
“事情哪里会没有?说起我的公事实在太忙了。地产公司里差不多天天有生意接头,还有银行里、贸易公司里,都得我去盖印才可以通过。不过我手下都有副经理和秘书,所以一点儿小事情,我就不去过问了。假使这许多地方,都要我一个人亲自去管理的话,那恐怕我就活不到像现在那么长命。”
文珠听他这样说,就可见他的事业,不仅是开设了地产公司,还有什么银行、贸易公司,那么他在上海的地位,确实也有相当的名望了。这就笑了一笑,存心吃吃他的豆腐。瞟了他一眼,说道:“顾先生,我说你创办了这许多事业,应该可以享享福的了。要如再像牛马似的忙碌着,那你死了之后,也不好统统带到阴间里去呀。”
“可不是?为了这样,我情愿把公事交给下面去办理。同时我想栽培一个人,让她红遍了整个上海,比我顾元洪的名气还要响得多。”顾元洪趁此机会,就含笑说出了这两句话,他是竭力地想讨好文珠。
文珠当然知道他是对自己而说的,不过她还假作不明白的样子,低低地说道:“顾先生,你想栽培哪一个人呀?”
“不瞒鸿小姐说,我想栽培你。你知道了没有?我每天在万国大戏院订一百个座位,而且我又想代你给一般新闻记者请客,叫他们在报纸上好好捧你一下,在这样进行工作之下,还怕鸿小姐不大红而特红起来吗?”顾元洪方才很兴奋的表情,向她老实地告诉出来。
文珠听他这样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以示无限感激的样子,温和地说道:“顾先生,承蒙你这样捧我,那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我捧你完全是出于我的真心,其实倒并不希望你有所报答,况且这一种歌舞剧在欧美虽然是很风行,然而在中国似乎还很少,我想这也未始不是一种艺术。所以我要给你们成名,在歌舞剧中展放一道异彩,那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顾元洪是抱着只要功夫深的宗旨,所以他还故意用了正义的态度,这几句话说得相当漂亮。
文珠听了,一时倒觉得很同情。暗想,原来他是为了发扬艺术而捧我,绝不是抱了什么野心的企图。假使果然是为了这样的话,那倒似乎很令人感到可敬的了。这就频频地点头说道:“顾先生,你这话很不错,假使我能成名,这还得靠你的大力呢!”
“笑话,笑话,一个演员的成名,一半是靠外界的捧,一半当然还得看自己的天才。比方说,叫一个神经质的演员去演戏,纵然是捧得九霄云外去吧,那恐怕也捧不红的了。”
顾元洪说到这里,握了酒杯,向她举了一举,连喊喝酒吃菜吧。文珠微微地点头,两人喝着葡萄酒,吃着山珍海味。尤其是元洪的心中,坐对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他那颗心是像春风吹动水波那么地荡漾和迷醉。酒至半酣的时候,他糊里糊涂地到底不免色眯眯起来。遂把文珠的手握了过来,觉得白白胖胖,好像嫩笋尖似的,令人真有说不出的可爱。他在女人面前,竟然慷慨得了不得,他好像表示忍痛牺牲的样子,立刻把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钻戒脱下,套到文珠的手指上去。
文珠起初有些怒意,觉得他这种轻薄的动作,未免有点儿侮辱女性的意思。正欲缩手有所娇嗔的时候,忽然低头瞥见自己手指上已多了一枚挺大亮晶晶的钻戒。女子到底都是爱虚荣的,其实这也并不是女子如此,可说世界上的人,是没有不爱虚荣的。所以文珠的粉脸上,立刻又转怒为喜,用了惊奇的目光,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顾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鸿小姐,我觉得这一枚钻戒,戴在我的手指上还不大相配。假使套在你的无名指上,嘿!你瞧,不是太相配了吗?鸿小姐,像你们干艺术的人,对于这些装饰品似乎也省不了。假使你在台上舞蹈的时候,灯光打在你的手指上,发现着亮晶晶的光芒,这是多么美丽,多么华贵呢!所以这枚钻戒,我就决心送给你了吧。”顾元洪说了决心两字,表示他已经考虑过了许多时候,这些都是显露他平日为人的刻薄和鄙吝。
但文珠当然不会想到这许多,她是乐得眉飞色舞,笑道:“顾先生,这是一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无缘无故地能够接受呢?这可太不好意思了。”
“鸿小姐,像你这样天仙化人的姑娘,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多么的珍贵呢。所以珍贵的人戴贵重戒指,那不是很相配吗?鸿小姐,请你不要客气,你要如不接受我的话,那似乎反而看不起我了。”
文珠听他这样说,觉得瘟生之物,乐得接受。于是嫣然一笑,也就不再和他客气了。
午饭毕,顾元洪要请她看电影,文珠本来不肯答应,但是瞧在这枚钻戒的分上,也只好勉强地陪他在影戏院里闷坐了两个小时,从影院出来,还请文珠喝咖啡。顾元洪为女人花钱,一掷千金,也无吝惜。但冤枉的是文珠和他分手之后,背地里还连连地骂了两声曲死瘟生。
文珠在晚上,是赴英龙的约会去了。两人在东亚旅社见面,握手言欢。在神秘得暗淡的光芒之下,卿卿我我,一个是柔情如水,一个是蜜意如云,演出了一幕旖旎的风光。上海地方,在交际场中,往往有这一种事情,花了钱得不到一点儿好处,收到的是几个白眼;不花钱的,除了人还有财。假使顾元洪知道了的话,他说不定会气得跳黄浦江哩。
万国大戏院在开幕前一天,顾元洪又代文珠招待各界人士在太平洋西菜社。次日各大小报纸上就都有鸿文珠的捧稿。其实这班新闻记者也很可怜,只不过油了油一张嘴巴,就得写一篇无聊文章。但这些无聊文章却有相当的效力,轰动了上海整个都会。因此一般痴心的少年,也就像春天的狗一样,莫名其妙地都在热狂地追求着这位红遍海上的鸿文珠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