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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沪上试歌声社会闻人空销魂

英龙被文珠拖出了舞厅外面,一时还弄得莫名其妙,遂愁眉不展地露了一丝苦笑,望着她略有惊意的粉脸,低低地说道:“鸿小姐,你……你……拉我到什么地方去呀?里面茶账还没有付去呢!”

“哦!不错,我倒忘了。那么你快去付了茶账,我在隔壁金谷饭店等你。”文珠这才被他提醒过来,遂放了他的手,一面向他低低地关照,一面便自管地走到隔壁金谷饭店去了。

等英龙在舞厅里付了茶账,找到金谷饭店,只见文珠已坐在桌旁独个儿喝生啤酒了。这就含笑在她身旁坐下,低低地说道:“鸿小姐,原来你是一个善饮者,怎么忽然又想着来喝生啤酒了?”

“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李先生,你有兴趣陪着我喝几杯吗?”

“喝酒我最有胃口,你能来几杯?”

“起码四五杯,你有几杯的酒量?”文珠见他伸手握了一杯,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于是自己也一饮而尽,又向他笑盈盈地问。

英龙伸了两个手指,一面又去拿桌子上放着的第二杯。文珠笑道:“只有两杯的酒量,我劝你这一杯还是慢慢地喝下吧,回头醉倒在路上,别给我丢脸。”

“鸿小姐,你不要弄错了,和我谈饮酒,不是拿杯子做单位的。我是说两打,喝二三十杯啤酒,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英龙摇了摇头,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把生啤酒又喝下了一杯。

文珠见他这种牛饮的态度,忍不住暗暗地欢喜,遂故意地白了他一眼,拿话去刺激他,说道:“你不要大言不惭了,你假使喝得下三十杯生啤酒,随便什么东道,我都请你。”

“真的吗?可是你说的,不要赖。”

“我决不赖的,但是你若喝不下,那你便怎么说?”

“随便你,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我喝了这三十杯酒,你得收留我做你永远的奴仆,服侍在你的身边,而且今天夜里,就得马上实行。鸿小姐,你能不能依顺我呢?”英龙两眼盯住了文珠的粉脸,好像馋涎欲滴的神气。

文珠心中暗想,可怜我在十七岁那年,因为年幼无知,受了人家的欺骗,早已把我清白的身子,给这般多了几个臭铜钱的富翁们玩弄过了。现在我是长成了二十多岁了,几年来在黑暗社会上把自己磨炼得改变了性情,似乎女人的贞操,也算不得什么可贵了。男子可以拿我们女子当作玩物,难道我们女子就不能把男人来白相白相吗?文珠在这样沉思之下,所以对于英龙这几句话,只感到无限的兴奋和欢喜,遂笑眯眯地说道:“好的,就是这样决定吧。仆欧!再拿三十杯生啤酒来。”

“鸿小姐,不过话得声明在先,我要边喝边撒的。”

“那当然许可,假使只喝不撒的话,岂不是把你肚子要胀破了吗?我是和你打赌,不是要谋你的命。你放心,只管边喝边撒好了。”

侍者把三十杯生啤酒拿上的时候,英龙瞧着倒有些担心起来,暗想,我是这么说句玩话,谁知她却认了真,竟和我打了赌,那可怎么办?遂只好又拿些条件来向她要求,在他心中的意思是最好文珠加以反对,那么这一个打赌在无形之中可以推翻了。但是万不料文珠却答应了自己,而且还一本正经地这么回答。因此就叫他弄得骑虎难下,也只得迎着头皮,把生啤酒当作开水喝,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

文珠在旁边见他喝到第六杯的时候,已经大有咽不下去的样子。同时脸已变成了紫酱的颜色,额角上的青筋暴露得很明显的了。这就用了讥笑的口吻,说道:“我看你就喝了半打算了吧。反正你说是以打做单位,那么半打也是打呀!嘻嘻,你说是不是?”

“鸿小姐,你别代我着急。我去撒一泡来再喝半打给你看看。”英龙还有点儿不甘示弱的样子,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匆匆地到小便处去了。

文珠待他走后,便叫侍者把生啤酒退去十五杯。等英龙回来,便瞅了他一眼,笑道:“你看我不吹牛的人,一会儿就喝下了十五杯。现在我只要你再喝九杯,那就算你赌胜了好不好?”

“再喝九杯吗?那是笃定泰山,你瞧着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六杯,七杯……哇……”

英龙也知道她是退去了十五杯,这就很有把握地笑了一笑,一面坐下,一面就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等他又喝完了六杯,把第七杯凑到嘴角旁去的时候,忽然哇的一声。便连忙把身子仰开,但已经呕吐满地的了。

文珠瞧他这个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遂连忙站起身子,走过去把他扶住了,说道:“不会喝酒,你少给我吹牛皮。现在你可现原形了,问你打肿了脸还装什么胖子吗?”

“不要紧,不要紧,还有三杯,我泰泰山山可以喝下去的。”

“已经吐得这个样子了,还要说泰泰山山呢。算了吧,算了吧!”

“我说不要紧,真的不要紧的。我再喝完了三杯,你收我做了仆役吧!你今夜就可以试用试用我,那你就赖不掉的了。”

文珠见他脸色由红变成了青白的颜色了,但是他还糊糊涂涂地说着这两句话。一时只觉女色魔力的大,会使一个男子忘记了本身的利害,假使这三杯是毒汁吧,恐怕他也不顾一切地还要喝下去了。一时感到他的痴心,所以不免起了一点儿爱怜之心。再说旁边的食客都向这儿注目了,侍者们因为英龙吐得一塌糊涂,所以脸上也都显出讨厌的样子。这就付了账单,把英龙扶着走出金谷饭店的小吃部。她在眸珠一转之下,叫了一辆三轮车,坐到东亚旅社,在四楼开了一个房间。英龙还一路上讷讷地说着“不要紧,我没有醉,我一点儿也没有醉”。

文珠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给他盖了一条被,她似乎感到有些累乏,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支烟,静静地想了一回心事。一瞧手表已经十一时多了,这就坐到桌子旁,打开皮包,取了一张白纸,拿铅笔写道:

李先生:

你不怕难为情的?吹牛皮,到底露了马脚。三十杯啤酒打了一个四折,但还是十分勉强,呕吐得一塌糊涂,若不是我扶你到这儿来睡一宵,看你真的要倒在路上过夜了。但是今夜的酒醉,说起来总是我累害你的,所以我真觉得抱歉得很!假使你愿意继续和我交朋友的话,明天醒来,到国际饭店八百十六号里来找我好了。

鸿文珠手启

文珠写好了这张字条,便走到床边去,塞在枕头底下,但是又把字条露了大半在外面,是给他易于发觉的意思。当她正欲离开卧房之前,偶然瞥见英龙那副俊美的脸蛋儿,她的芳心不免怦然地跳动了两下。这就抑制不住她热情的爆发,终于俯下身子去,把她小嘴在英龙的唇上热烈地吻了两下。接着又在他颊上吻了一下,给他留了一个标记,方才匆匆地坐车回到国际饭店去了。

爱玉见姐姐回来了,在她脸上似乎还有一点儿酒容,便逗给她一个神秘的媚眼,低低地笑道:“姐姐,你又跟爱人在外面喝了酒吧。你说回头带东西给我吃,不知你到底带些什么好东西给我吃呢?”

“啊呀!该死,该死!我刚才还记在心里,怎么一会儿就忘记了?”文珠被妹妹这么一说,她方才记得了。因此啊呀了一声,不免怔怔地愕住了。

爱玉向她撇了撇小嘴,扮了一个鬼脸,笑道:“算了吧!见了爱人灵魂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还会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好妹妹,你不要生气,姐姐明天补给你更好的东西。”文珠放下了皮包,脱了大衣,赔了笑脸,只好向爱玉央求。

爱玉故作生气的样子,向床上一躺,娇嗔地说道:“早知道你没有什么好东西带给我吃,我还等得你这么晚不睡干吗?这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哎哟!倦末倦煞,依然望了一个空。”爱玉一面说,一面还伸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她躺进了被窝,大有冤枉睡得这么迟的样子。文珠也躺进被窝里去,抱住了妹妹的身子,只好一连串赔错。爱玉笑了一笑,还是幽怨地说道:“赔错有什么用呢?我真不要你来假意说好话。”

“妹妹,那么你要把我怎么样罚罚呢?你说好了,我一定可以依你。”

“有倒有一个条件,只怕你不肯答应。”

“你说吧,是什么条件?也许我可以答应你。”

“这个条件也算不得什么困难,假使姐姐把我当作亲妹妹看待的话,那你是应该向我坦白地告诉的。我问你,你今天晚上到底和谁约好了?在什么地方玩儿上了一回?你能不能向我告诉听听呢?”

文珠听妹妹这样说,方才明白,原来是为了我这一回神秘的行动。于是微微一笑,偎着她的娇躯,低低地问道:“妹妹,你倒猜一猜,猜我爱上了什么人?”

“嗯!这倒有些难猜,因为才到上海没有几天,况且我又天天跟在你的身旁,你一会儿又和什么人爱上了呢?姐姐,我真佩服你谈恋爱的手段,竟像闪电战般的快速。到底和谁在一块儿玩儿,我猜不到,还是你自己说出来吧。”爱玉微蹙了眉尖儿,呆呆地想了一回。但自己想想,觉得姐姐根本没有和什么人认识过,所以真觉得令人有些神秘,遂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的意思。

文珠捧过她的粉脸,把小嘴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几句。接着又笑嘻嘻地说道:“妹妹,这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吧。”

“什么?你……你爱上了这个骑师?难道你今夜就是和他在一块儿游玩吗?”

“是的,我觉得他真令人可爱,所以我对他竟动了心,说不定我会嫁给他。”

“姐姐,我真不懂你闹的是什么把戏。那么你又和他怎样认识,怎样相约的呢?”爱玉听她是爱上了这个李英龙,这就惊奇地叫起来,遂有点儿将信将疑的神气,急急地追问。

文珠微微一笑,遂在她耳边又低低地告诉了。爱玉方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笑道:“姐姐,你和人家交朋友,真有点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原来还有这一手本领。那的确叫我想不到,想不到。”

“其实这算不了什么稀奇,一个女人要交几个男朋友,这是最最便当的事情。”

“不过,我以为像姐姐这么的身份,去爱上一个骑马的骑师,那似乎不大犯得着。况且假使给外界知道了的话,恐怕对于你的名誉以及前途,都很有障碍吧。”

“妹妹,你这话我觉得大不为然,我不是一个贵族小姐,我不是一个官家千金,我只不过是一个以色相来混饭吃的歌舞女子罢了。我还有什么身份?我还有什么前途呢?唉!我难道只能供给一般肥猪那么的富翁当作玩物吗?我为什么不能自由自在地去交几个所心爱的朋友呢?”文珠十二分感慨的神情,她紧锁了翠眉,表示非常痛愤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爱玉心中暗想:“姐姐这话倒也不错,爱情是不受任何约束的。骑师不也是一个人吗?我为什么要这么的迂腐之见呢?”想到这里,便又低低地问道:“那么你和李英龙是见过面了?他的容貌长得俊不俊呢?”

“嗯!还算不错,比这些顾元洪那种猪仔的模样,总要好得多多了。”

“不过也不能单在他容貌上做标准,你觉得他的性情好不好?家庭的状况怎么样?是否结过婚?我觉得这些当然是更要紧的问题。”爱玉点了点头,表示一种很有打算的神气,低低地回答。

文珠闭了眼睛,不再说什么,她似乎要熟睡了的样子。爱玉心中又想,姐姐是个阅历比我深的女子,她总不会比我做妹妹的还糊涂。所以我这些话,原也多余的事情。正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爱玉在这么沉思之下,也就渐渐地入梦乡去了。

第二天早晨,当然是爱玉起身得早。她匆匆梳洗完毕,吃了早茶饼干,看了一会儿报纸。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遂连忙走到壁旁。接过听筒一听是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喂!请鸿大小姐听电话。”

“你贵姓?找鸿大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姓顾,名元洪……你是鸿大小姐吗?”

“哦!原来是顾先生。不是,我是她的妹妹。顾先生!你早,找我姐姐有什么事情?”

“哦!你是二小姐!没有什么事情,我特地来向她问安。她昨夜有些不舒服,今天大概是全好了吧?”

“谢谢你,姐姐已经好了,但她此刻还没有起来呢。你有什么话跟她说?要不要我去叫她一声来听电话?”

“不,不,那不用了,就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吧!反正我没有什么事,嗳!再会,再会!”

爱玉听到这里,觉得他已挂断了电话,遂也把听筒挂上。这时却见文珠穿了一件丝绒睡衣,从里面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先伸了两手,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低低地问道:“妹妹,是谁来的电话?”

“就是昨晚那个顾元洪……”

“真讨厌!大清早又是干什么打电话来的?”

“人家特地向你请安呢!看他对你多关心的,对他的娘恐怕也没有这么孝顺吧!”

“啐!你这淘气精!”

爱玉说时,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文珠啐了她一口,却也忍俊不禁,自管坐到镜台前去梳洗了。正在薄施脂粉的当儿,忽见侍者轻轻地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张名片,含笑报告,说有人来拜访鸿小姐。爱玉先去接过名片一瞧,见写着李英龙三个字,这就瞟了文珠一眼,微微地笑道:“姐姐,是李英龙先生来了。”

“哦,请他进来吧!”

文珠这句话,是先向侍者吩咐了。她芳心里不知怎么的,只觉得甜蜜蜜的好像衔了一块糖似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平复过。这和刚才听到顾元洪来了电话的消息,那显然是大不相同了。不多一会儿,李英龙很有礼貌地推门而入,脱了呢帽,向她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文珠笑盈盈地站起身子,先给妹妹介绍说道:“李先生,这是我的妹妹爱玉。”

“鸿二小姐。”

“李先生,你骑马的技术可真不错,令人敬佩得很。”

李英龙听文珠介绍之后便很恭敬地向爱玉招呼了一声。爱玉见他果然生得年轻貌美,颇有英气勃勃的姿态,心中这就暗想,那就怪不得姐姐会爱上他了。一面含了妩媚的微笑,也向他低低地搭讪。英龙连说哪里,文珠把手一摆,是请他坐下的意思。她一扭屁股,便步入里面的卧室去了。李英龙在沙发上坐下,摸出烟盒子,取了一支,递给爱玉。爱玉摇摇头,因为人家这么客气,自己就不得不代姐姐去招待他了。于是划了一根火柴,给他燃火。李英龙欠了身子,连连道谢。偷眼向爱玉打量了一回,觉得妹妹的美丽,却也不亚于姐姐。姐姐好像是朵盛放的鲜花,但妹妹却像一朵将要绽放的花蕾,幽静和娇憨的意态,更会令人感到一种可爱。一时不免有种妄想,要如姐妹两人能够给我左拥右抱的话,那就是叫我去做大总统,我也不大情愿的了。

正在呆呆地痴想,文珠方才换了一身旗袍,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和英龙四目相接,各人都浮现了会心的微笑。文珠先说道:“李先生,你的酒量真不错,好像喝不到十五杯,就呕吐得一塌糊涂了吧。”

“鸿小姐,你不要嘲笑我,其实在平日,我喝三十杯真算不得什么稀奇。”李英龙微红了脸,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回答的话,却还竭力地在要面子。

文珠听他还要这么好胜,遂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哎哟!你还装什么大好佬?在平日能喝三十杯,那么昨夜就不能算是平日了吗?”

“昨夜和普通的日子当然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倒要向你请教请教。”文珠听他这么说,好像还有点儿俏皮的作用似的,这就微蹙了眉尖儿,表示很不明白的神气,低低地追问。

英龙微微一笑,故作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在平日喝酒,酒的力量虽大,但我总还抵挡得住。不过昨天晚上,我被另一种比酒更厉害的东西所迷醉,所以我的心就完全地醉起来了。”

“哦,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真不知道竟有这么厉害的?”文珠觉得他顽皮得叫人可爱又可恨,虽然她粉脸上已经笼上了一朵鲜艳的桃花,但是她口里还一本正经地向他追问。

李英龙还没有回答,站在旁边的爱玉,却忍不住抿嘴噗的一声笑起来了。英龙被他一笑,这才有了推托之词,遂微笑道:“鸿大小姐,你不用问我,二小姐在笑,她一定已经知道了,你还是叫二小姐说吧。”

“哧!李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我如何知道你肚子里的意思呢?”爱玉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却难为情起来,一面涨红了娇靥回答,一面却转身逃到里面一间去了。

英龙见爱玉走后,便站起身子,低低地说道:“鸿小姐,你还没有吃过早点吧。我和你一同到外面去吃点儿点心好不好?”

“好的。妹妹,我和李先生到外面去一次,有人来看我,叫他等一会儿好了。”文珠点点头,一面向房里高叫了一声,关照着妹妹。爱玉并没有出来,只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文珠遂披上大衣,拿了皮包和英龙匆匆地走出了国际饭店。

附近最清洁的是金门茶室,所以两人挽手踱进到里面坐下,泡了两壶红茶,拿了几客春卷、烧卖、鸡球大包等点心吃。英龙一面给她斟了杯茶,一面包含了埋怨的目光,瞟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鸿小姐,昨夜你丢着我一个人走了,那也未免太狠心一点儿了。”

“啊呀!你这人真是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假使我把你一个人丢在金谷饭店的小吃部里,我自管地走了,那么我才算是狠心呢!现在我给你送到东亚旅社,好好地服侍你睡下,这还不能算待你至矣尽矣了吗?看你还没有服侍我脱高跟皮鞋,我却先服侍你的酒醉了。谁知你还来怨恨我,那你也未免是太没有良心的了。”文珠听他还来怨恨自己,这就白了他一眼,给他絮絮地解释了许多的话,鼓着红红的脸腮子,大有生气的样子。

英龙是个很会奉承女人的男子,他连忙伸手在自己额角头上连连地拍了两下,笑道:“该死,该死!鸿小姐,我冤枉了你,对不起得很,请你不要生气了!”

“我真犯不着跟你生气,不过我今天原要和你谈判。你吹了牛皮,自己喝醉了酒不算,还累我为你忙碌得要死,你自己说一句,该怎么罚一罚?”

英龙见她那种薄怒娇嗔的样子,那似乎更增加了她一分妩媚的风韵。他笑了一笑,赔着一百二十分小心的神情,低低地说道:“随便你怎么样罚我,我决没有一句还价。鸿小姐,你说吧。”

“我罚你装三声狗叫,你依不依?”

“不要说罚三声,就是罚三十声,我也不敢不依呀。”

“好!只要你说这一句话,那么你就叫吧。”

“在这儿装狗叫,那可不行。我说在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和鸿小姐在一块儿,那么我就是给你骑在背上在地下这么爬几个圈子,那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文珠见他那种贼秃嘻嘻的样子,一颗芳心不免有些荡漾。秋波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但却又掩不住地露出甜蜜的微笑来,说道:“你说了可不许赖,要不给我骑的话,你便怎么样?”

“我赖了的话,给你量三个耳刮子可好?”

“好!那么你预备在哪一天给我骑?你是一个骑师,在平日专门骑马,但我倒要骑骑你,看你跑得有马一样快吗?”

“我开的是张即期支票,决不空头,今天晚上好不好?反正我东亚那个房间原没有回掉哩。”英龙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满心眼儿里是充实着火样的热望,脸上的笑容是显出无限欣喜的样子。文珠暗想,原来这小子是早有存心的,所以房间依然继续地开下去。虽然觉得这是一件很难为情的隐事,但自己的芳心已被一种不可抑制的情感所冲动了,使她终于厚了面皮,频频地点了一下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到底觉得有些羞涩起来。英龙见她这默允的表示,他心中这一快乐,几乎把心都朵朵地乐开了,遂笑嘻嘻地说道:“鸿小姐,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似乎也应该向你办交涉的。”

“什么事情,你要和我办交涉?”

“喏!你忘记了吗……”英龙见她抬起头来,猜疑地问,这就把手指在自己颊上点了点,笑嘻嘻地说。

文珠似乎并不懂得他这一个表示,遂又继续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脸颊上一个嘴印子,怎么你不记得了?幸亏我照镜子先发觉了,否则走在马路上,那可真不好意思。鸿小姐,这回你该要受罚了,是不是?”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最多让你吻一个回来,算得了什么呢?”文珠这才猛可地想到了,她哦了一声,也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

英龙乐得什么似的,他连连地点头,脑海里是浮现了神秘的一幕。他这时心中的欢喜,真比每次在跑马厅里跑第一得到奖金的时候还要高兴十万倍呢。

两人吃毕点心,时候已快近十一点了。文珠很快地先付去了账单,英龙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微微地一笑,说道:“原是我叫你到外面来吃点心的,怎么可以要你请我的客呢?”

“这算不得什么,我们既然交了朋友,我有我用,你有你用,哪还分什么彼此呢?晚上我或许有别的事情缠住了,说不定迟一点儿到来。你可以不必性急,只管静静地等着好了,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不过你在可能范围之下,还是请早一点儿到来。”文珠含笑点了点头,两人这才匆匆地握手分别了。

文珠回到国际饭店,走进房间,不料见顾元洪已坐在沙发上和妹妹谈着话。元洪一见了文珠,好像获得了珍宝一样,立刻站起身子,笑嘻嘻地说道:“鸿大小姐,你的贵体全好了?怎么才好了一点儿又到外面去了呢?”

“顾先生,对不起。又累你等候许多时候了吧。其实我昨晚原是一点儿头痛病,这是我的老毛病,睡一会儿就会好的,所以没有什么问题。我刚才是到公园里去透透新鲜空气的。想不到顾先生才来了一个电话,你身子也到来了,那真叫我心中太过意不去了。”

“哪儿话,哪儿话呢!鸿大小姐,你何必这么客气呀!昨天晚上我只见了你一次面,我就觉得你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姑娘。可惜你一进去就不出来了,你说有些不舒服,那时候我真着急得不得了。要想叫我的好朋友牛博士来给你诊治诊治,你妹妹又说你怕看医生怕吃药。我昨天晚上真为你急得一夜没有好好睡觉。今天一早,打个电话来问安,说你还没有起来。我此刻亲自来拜访你,不料你又出去了。鸿大小姐,你真是难碰得见的。我前星期到市政府里去晋谒市长的时候,还没有像你那么的难见呢!哈哈!真的,在我眼睛里看起来,你真比市长还高贵得多啦!”顾元洪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

文珠也觉得他把自己捧得上天去了,但想起昨夜还在舞厅里看见他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这就淡淡一笑,俏皮地问道:“顾先生,你别这么捧我,把我捧得太高了,回头这一跤摔下来,岂不是要摔死我了吗?真难为你,为了我的不舒服,累得你一夜没有睡觉。那么你大概是通宵的了……”

“什么?通宵……什么?鸿大小姐,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呀!”顾元洪到底也有些虚心,这就涨红了血喷猪头那么的脸,情不自禁先急急地回答。

文珠扑哧一笑,脱了大衣,放下了皮包,说道:“你不是通宵地没有睡觉吗?为了我的一点儿头痛是不是?”

“嗯,嗯!是……鸿大小姐,你今天完全好了,我心里真觉得快乐。你此刻不要再把大衣脱去了,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我想请你吃饭。还有鸿二小姐,我们大家一块儿去吧。”顾元洪竭力在掩饰他慌张的表情,掉转过话锋来,满面含笑地请她们吃饭。

文珠虽然不愿和这种人在一起厮混,但为了适应环境关系,对于这些有财有势的人,当然是不能在表面上显出讨厌的样子。遂回头向爱玉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妹妹,顾先生既然这么诚心地请我们吃饭,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还是一块儿去,好不好?”

“姐姐,你和顾先生只管去,我还是待在这里吧。回头团里要有人来找你,没有人接头,那也不大好。反正我这几天胃口不开,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顾先生,我改天再叨扰你吧!谢谢你了。”

“啊呀!二小姐你没有答应我一同去,还谢我,那你真也太客气的了。”

文珠见妹妹不肯去,遂也不去劝她。自管地又披上了大衣,拿了皮包,和顾元洪一同到荣华酒家吃饭去了。

元洪为了竭力奉承她起见,便点了许多名贵的小菜。拿了一瓶葡萄酒,说这种美酒,喝了之后,不但不会有伤身子,而且还可活血脉。一面说,一面给她斟满在高脚杯里,两只老鼠眼色眯眯地望着日光灯笼映下文珠的粉脸,觉得越看越美丽,越看越可爱。自己那个沈丽卿,虽然生得肉感动人,但和这位鸿大小姐相较,那当然又差得远了。顾元洪在望得出神的时候,恨不得把她抱住了,可以连连地闻香呢。

文珠被他看得有点儿窘住了,遂转了转乌圆的眸珠,笑道:“顾先生,你每天倒很空闲吧?好像日夜都没有什么公事的样子。”

“事情哪里会没有?说起我的公事实在太忙了。地产公司里差不多天天有生意接头,还有银行里、贸易公司里,都得我去盖印才可以通过。不过我手下都有副经理和秘书,所以一点儿小事情,我就不去过问了。假使这许多地方,都要我一个人亲自去管理的话,那恐怕我就活不到像现在那么长命。”

文珠听他这样说,就可见他的事业,不仅是开设了地产公司,还有什么银行、贸易公司,那么他在上海的地位,确实也有相当的名望了。这就笑了一笑,存心吃吃他的豆腐。瞟了他一眼,说道:“顾先生,我说你创办了这许多事业,应该可以享享福的了。要如再像牛马似的忙碌着,那你死了之后,也不好统统带到阴间里去呀。”

“可不是?为了这样,我情愿把公事交给下面去办理。同时我想栽培一个人,让她红遍了整个上海,比我顾元洪的名气还要响得多。”顾元洪趁此机会,就含笑说出了这两句话,他是竭力地想讨好文珠。

文珠当然知道他是对自己而说的,不过她还假作不明白的样子,低低地说道:“顾先生,你想栽培哪一个人呀?”

“不瞒鸿小姐说,我想栽培你。你知道了没有?我每天在万国大戏院订一百个座位,而且我又想代你给一般新闻记者请客,叫他们在报纸上好好捧你一下,在这样进行工作之下,还怕鸿小姐不大红而特红起来吗?”顾元洪方才很兴奋的表情,向她老实地告诉出来。

文珠听他这样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以示无限感激的样子,温和地说道:“顾先生,承蒙你这样捧我,那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我捧你完全是出于我的真心,其实倒并不希望你有所报答,况且这一种歌舞剧在欧美虽然是很风行,然而在中国似乎还很少,我想这也未始不是一种艺术。所以我要给你们成名,在歌舞剧中展放一道异彩,那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顾元洪是抱着只要功夫深的宗旨,所以他还故意用了正义的态度,这几句话说得相当漂亮。

文珠听了,一时倒觉得很同情。暗想,原来他是为了发扬艺术而捧我,绝不是抱了什么野心的企图。假使果然是为了这样的话,那倒似乎很令人感到可敬的了。这就频频地点头说道:“顾先生,你这话很不错,假使我能成名,这还得靠你的大力呢!”

“笑话,笑话,一个演员的成名,一半是靠外界的捧,一半当然还得看自己的天才。比方说,叫一个神经质的演员去演戏,纵然是捧得九霄云外去吧,那恐怕也捧不红的了。”

顾元洪说到这里,握了酒杯,向她举了一举,连喊喝酒吃菜吧。文珠微微地点头,两人喝着葡萄酒,吃着山珍海味。尤其是元洪的心中,坐对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他那颗心是像春风吹动水波那么地荡漾和迷醉。酒至半酣的时候,他糊里糊涂地到底不免色眯眯起来。遂把文珠的手握了过来,觉得白白胖胖,好像嫩笋尖似的,令人真有说不出的可爱。他在女人面前,竟然慷慨得了不得,他好像表示忍痛牺牲的样子,立刻把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钻戒脱下,套到文珠的手指上去。

文珠起初有些怒意,觉得他这种轻薄的动作,未免有点儿侮辱女性的意思。正欲缩手有所娇嗔的时候,忽然低头瞥见自己手指上已多了一枚挺大亮晶晶的钻戒。女子到底都是爱虚荣的,其实这也并不是女子如此,可说世界上的人,是没有不爱虚荣的。所以文珠的粉脸上,立刻又转怒为喜,用了惊奇的目光,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顾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鸿小姐,我觉得这一枚钻戒,戴在我的手指上还不大相配。假使套在你的无名指上,嘿!你瞧,不是太相配了吗?鸿小姐,像你们干艺术的人,对于这些装饰品似乎也省不了。假使你在台上舞蹈的时候,灯光打在你的手指上,发现着亮晶晶的光芒,这是多么美丽,多么华贵呢!所以这枚钻戒,我就决心送给你了吧。”顾元洪说了决心两字,表示他已经考虑过了许多时候,这些都是显露他平日为人的刻薄和鄙吝。

但文珠当然不会想到这许多,她是乐得眉飞色舞,笑道:“顾先生,这是一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无缘无故地能够接受呢?这可太不好意思了。”

“鸿小姐,像你这样天仙化人的姑娘,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多么的珍贵呢。所以珍贵的人戴贵重戒指,那不是很相配吗?鸿小姐,请你不要客气,你要如不接受我的话,那似乎反而看不起我了。”

文珠听他这样说,觉得瘟生之物,乐得接受。于是嫣然一笑,也就不再和他客气了。

午饭毕,顾元洪要请她看电影,文珠本来不肯答应,但是瞧在这枚钻戒的分上,也只好勉强地陪他在影戏院里闷坐了两个小时,从影院出来,还请文珠喝咖啡。顾元洪为女人花钱,一掷千金,也无吝惜。但冤枉的是文珠和他分手之后,背地里还连连地骂了两声曲死瘟生。

文珠在晚上,是赴英龙的约会去了。两人在东亚旅社见面,握手言欢。在神秘得暗淡的光芒之下,卿卿我我,一个是柔情如水,一个是蜜意如云,演出了一幕旖旎的风光。上海地方,在交际场中,往往有这一种事情,花了钱得不到一点儿好处,收到的是几个白眼;不花钱的,除了人还有财。假使顾元洪知道了的话,他说不定会气得跳黄浦江哩。

万国大戏院在开幕前一天,顾元洪又代文珠招待各界人士在太平洋西菜社。次日各大小报纸上就都有鸿文珠的捧稿。其实这班新闻记者也很可怜,只不过油了油一张嘴巴,就得写一篇无聊文章。但这些无聊文章却有相当的效力,轰动了上海整个都会。因此一般痴心的少年,也就像春天的狗一样,莫名其妙地都在热狂地追求着这位红遍海上的鸿文珠小姐了。 JHO76Lp8tisg8WtSDX8JZDz3hZbkRZ5S1ziwZtBvhj+i+LuNX9B1Kcbuji794r7c



三、痴心歌舞迷口出莲花难垂青

这是白雪公寓里的两大套间,里面一间是鸿文珠和爱玉姐妹两人的卧房,外面一间是个会客室的陈设,作为她们会客谈话之用的。因为万国大戏院开幕之后,她们在上海至少要有一个时期的勾留,那么长住在国际饭店里,开销固然太大,而且一切生活上也很不方便,所以她们租下了白雪公寓,还用了一个年轻的使女,名叫梅真,服侍她们姐妹两人的起居饮食,倒也十分舒服。卧室和客厅的布置,一律欧化,清洁而且考究。会客室里有一排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条很清静的马路。两旁植着绿油油的法国梧桐,绿叶成荫,点缀着远处洋房顶尖儿上的红红砖瓦,倒是包含了一点儿诗情画意。四壁滚花的墙上,悬挂着八张文珠的照片。有全身的,有半身的,有作舞蹈的姿势,有作唱歌的神态。美目流盼,浅笑含颦,每张都显现了令人销魂的风韵。

一个很晴朗的早晨,太阳暖和和地从蔚蓝的天空中,穿过玻璃窗而透露到屋子里来,那些克罗米梗子的沙发,更反射出一阵耀人眼目的光芒。梅真是个十八九岁的使女,生得头面干净,手脚玲珑。她正在打扫会客室里的尘埃,打开了玻璃窗,把一只金丝鸟笼悬到阳台外的铁钩上去。鸟笼里那只芙蓉鸟,似乎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而且又受到了阳光温情的吮吻,使它感到暖意的快乐,这就活活泼泼地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地唱歌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忽听门外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梅真回身走到门旁去,低低地问道:“谁在敲门呀?”

“是鸡鸣鞋帽商店,来找鸿文珠小姐的。”

梅真听了,这才把门开了。只见一个店伙手里提了一大堆鞋盒子,含笑走了进来。梅真微蹙了眉毛,望了他一眼说道:“干吗来得这样早?怕还没有起来吧。”

“也不早了,你瞧,快九点了,我们起来已经三个钟点啦!”那个店伙把一叠鞋盒子在桌上放下了,指了指室内挂着的电钟,笑嘻嘻地回答。

梅真暗想,这人说话有趣,我们小姐怎么能和他比较?但口里是没有说出来。把手在沙发上一指,说道:“那么请你等一等,让我进去看看她有没有起来?”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店伙一面点头,一面在沙发上坐下。待梅真进去之后,便抬头向四壁望了望,见着文珠这许多照片,他忍不住又站起身子,走到壁旁,抬了头细细地张望。偏偏他是一个近视眼,所以还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自言自语地说道:“鸿小姐的歌舞轰动了整个上海,但是门票太贵,我们小伙计没有福气去欣赏,这儿看看她的照片,也过过瘾头。唉!偏偏我这不争气的两只近视眼,糊里糊涂的有点看不清楚,那可怎么办?哦!有了,让我站在沙发上来看个痛快。”

店伙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他竟异想天开地要站到沙发上去,从这一点看,也可见文珠令多少的男子疯狂。不料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咳嗽一声,这把店伙窘住了,只好把一只要跨上去的脚又回了下来。转过身子去,见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他惊喜万分,好像为一睹鸿小姐真面目感到无限光荣的样子。他兴冲冲地走上两步,弯了弯腰肢,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恭恭敬敬地说道:“鸿小姐,我是鸡鸣鞋帽店的,你昨天不是打电话叫我们今天早晨送鞋子来吗?嘻嘻,我给你送来了不少,你看看这十双鞋子都是最新式的。”

“不用解开来,我拿到里面去看吧。请你在这儿等一等。”

“好的,好的。”店伙把十双鞋盒子交到她的手里,弯了腰,连连点头。等他直起身子,见鸿小姐已步入里面去了。他脸上含了一丝得意而欣慰的笑容,暗暗地想道:“鸿小姐在舞台上的歌舞表演,我虽然看不起,但她的庐山真面目,我究竟是看到了。回头我在家人面前,倒着实可以夸耀一回。而且和她还谈过话,她又亲自地招待我呢。可惜没有带着签名册,否则,让她亲笔签个名,那多么好呢!”想到这里,觉得今天错过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实在是件终身憾事。

那店伙独个儿兀是懊恨着,只见梅真端了一盆洗脸水匆匆地出来。阳台外有一个水漏斗,梅真把水倾了,正欲回身进房,那伙计问道:“鸿小姐不是起来了吗?”

“嗯!刚起身的。”

“哎!我瞧这位鸿小姐虽然是个红得发紫的歌舞明星,但她的私生活不但朴素,而且是挺规矩的。”

梅真听他得意洋洋地批评着,知道他也许是弄错了。这就忍不住好笑起来,瞟了他一眼,故意装作不知道的神气,用了俏皮的口吻,笑嘻嘻地讽刺他道:“看你对鸿小姐倒很熟悉,大概你和她是老朋友的了。”

“哪里哪里,你这位姐姐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咦!既然不是老朋友,那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我瞧她要试穿鞋子,还不肯当着我们面前试穿,一定要拿到房里去。她这么怕难为情,这比那些赤着两条腿在街上走路的女人,那不是要规矩得多了吗?所以这种女人,才称得上是个皇后,不要说别人,就是我也非常敬佩。”那店伙自以为很聪明的模样,笑嘻嘻地崇拜着赞美着说。

梅真早已知道他是弄错了,还一味地假装老举,这就扑哧的一声笑出来,说道:“哦!原来你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鸿小姐的人,所以你就不认得鸿小姐了。你以为刚才出来的跟你拿鞋子的就是鸿文珠吗?不对,不对。”

“什么,她不是吗?”那店伙被梅真这么一说,他的两颊不免浮上了一层羞愧的红晕,全身觉得热辣辣的,很不好意思急急地问。

梅真一面笑,一面把手指到壁上去,说道:“你这人也真是糊涂,就说你没有到戏院里去看过鸿小姐的歌舞,但是这屋子里这许多的照片难道你也会没有注意到吗?我告诉你吧,刚才出来的是鸿小姐的妹妹,不是她,她还在梳妆呢!”

“哦,哦!原来是她的妹妹。这倒不能怪我糊涂,实在是吃亏在近视眼的毛病上。就是我到戏院里去看过她的歌舞,恐怕也认不大清楚的了。”那店伙哦哦地响了两声,聊以自嘲地回答。但他心中却暗暗地感叹,鸿小姐到底像是个要人的模样,刚才我还庆幸瞧见了她的真面目,照这样说来,我要看见她的人,倒实在是不容易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人敲了两下。梅真连忙又走到门旁去问什么人,外面说了一声“是我”,梅真把门拉开,只见进来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身穿一套藏青的西服,头上还戴了一顶咖啡色的呢帽。他脱下呢帽,很谦和地向梅真弯腰点头,微微地笑问道:“对不起,鸿小姐在家吗?”

“在家,你请坐吧。”梅真一面把他打量了一回,一面向他点头招呼。身子走到房门口,叫了一声“二小姐”,说外面有人来找大小姐。就在这个当儿,鸿爱玉提了八个鞋盒子走出来。那青年以为是文珠,便满面堆笑地迎上去,及至看到她不是文珠,方才失望地退后了两步。

爱玉也只道是熟客,不料却是一个陌生男子。于是怔了一怔,微蹙了眉尖儿,低低地问道:“你这位先生贵姓?找鸿文珠有什么贵干呀?”

“我姓秦,单名钟字,我是一个最最崇拜鸿文珠小姐歌舞的观众,所以我想来拜访拜访,冒昧得很,还请原谅。”

爱玉听他这么自我介绍,方知他是个歌舞迷的观众,这就感到他未免有些无聊,忍不住暗暗好笑。遂一撩眼皮,俏皮地说道:“原来是《红楼梦》里和宝玉一同读书的秦钟先生吗?这就无怪了,你真是太多情,请坐一会儿吧。”

“不敢,不敢。你这位是……”

“我是鸿小姐的妹妹。”

爱玉说的是包含了多少讽刺的成分,但秦钟却并不觉得难堪,还受宠若惊地连说不敢,一面又向她请教姓名。爱玉告诉了之后,便自管走到鞋帽店伙计的面前,说道:“这些样子太老式了,鸿小姐都看不中意。因为你从老远到来,才马马虎虎地挑了两双,不知这两双多少钱?”

“让我看看账单上的号码,哦!这两双五十万储币,价钱是顶公道的。别人家六十万,恐怕还不肯卖呢。”

“好,这是两双鞋钱,你数一数。我说你们店里别的花式没有了吗?要如有新的式样,你再送两双来吧!”爱玉把五沓储钞交给店伙,店伙数齐了钞票,便连声说好,点了一点头,方才告别走了。

爱玉待店伙走后,方才回身又向秦钟望了一眼,说道:“秦先生,你稍微坐一会儿,我姐姐就出来的。”

“不要紧,不要紧。”秦钟听了,忙又欠了身子,含笑回答。他目送爱玉进房后,把手中呢帽放到桌子上去。他一面搓着两手,一面含了说不出得意的微笑,向四周望着壁上的照片。梅真这时送上了一杯茶,向他逗了一瞥有趣的媚眼,便也溜入房内去了。因此这会客室内就只剩了秦钟一个人,他捧了那杯茶,凑在嘴边喝了一口,好像浑身都感到很舒服的样子。但足有一刻多钟的时间,却还不见有什么人出来招呼自己,因此他的心中不免有点儿焦躁起来。一个人只管在室中团团地打圈子,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正在坐立不安的时候,只见爱玉出来了,但文珠还是不见人影子。在秦钟的心里,仍旧感到很是失望。爱玉却低低地叫了一声“秦先生”。秦钟有点儿迫不及待的神气,说道:“鸿二小姐,你姐姐很忙吗?”

“嗯!说忙倒不忙什么,但说空吧,却每天有着不少的事情。秦先生,你请坐,干吗老是站着呀?”

“我想这是你客气的话,她一定是忙得很够的。每天要登台演戏,有时候少不得还要到外面去应酬应酬。那么在家里,除了睡眠的时间之外,恐怕就很少有空闲的工夫了。”

“可不是吗?秦先生既然这么明白,那你就应该原谅她了。因为她晚上散场之后,起码一二点钟才能睡觉。要不是此刻上午睡得畅一点儿,说不定她会头痛腰酸的。所以她对于这些无谓的应酬,在平日是一概都谢绝的。”

两人在坐下之后,就这么谈起来。秦钟所以说这几句话,完全是要表示他自己多情,十分关怀她的意思。但听到爱玉的耳朵里,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所以并不客气地就回答了这些话。秦钟知道文珠不出来接见,也许是怕麻烦的缘故。他两颊不免绯红起来,椅子上好像有针在刺屁股似的,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爱玉见他呆呆的,并不回答,遂瞟了他一眼,又认真地问道:“秦先生,你找我姐姐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情,其实你此刻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事情倒并不怎么的要紧,不过我就想和她谈谈。哎,谈谈!”

“谈谈?你和我姐姐从来不认识的,那有什么可谈呢?”

“当然啦!世界上的人也没有生下来就会谁和谁认识起来,大家都由陌生而进至于相识的。二小姐,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爱玉听他真有些自说自话的,心里不免感到讨厌。意欲抢白他几句,但又不知道他是干什么行业的。假使他是创办报纸和什么杂志的人,那么姐姐是个吃这一碗饭的,当然还是不要得罪人家为妙。所以只好忍耐了性子,还点了点头,说道:“秦先生这话说得不错,那么你要跟我姐姐说的话,倒不妨先和我来说一说,不知能不能让我来洗耳恭听?”

“客气,客气。鸿二小姐,我以为一个干艺术的人,最需要的,是有人对于她的艺术,能够做一种真诚的鉴赏,再从鉴赏中产生一种崇拜的心理。这样,那么她的精神才算没有白用。不然,她的钱赚得再多一点儿,生活再优裕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稀奇。”

秦钟虽然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但是爱玉对于他这一篇高论,却有点儿莫名其妙。眨了两眨眼睛,望着他说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

“我这话的意思,你听不懂吗?”

“嗯!真有些不懂。”爱玉摇摇头,微笑着回答。

秦钟这才感到有些窘住了,遂站起身子来,在室内来回走了一圈子。方才望了爱玉一眼,低低地说道:“其实这也难怪你听不懂,因为我这些话照理并不是跟你说的。这就叫‘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二小姐,那是因为你并不在舞台上干艺术的缘故吧。”

“这就怪了,你既然崇拜我姐姐的艺术,那么你为什么不到万国大戏院的座位上去鉴赏呢?却跑到这里来自命知音,那可不是笑话?”爱玉听他这样说,一时忍熬不住了了,便冷笑了一声,站起身子,板住了面孔,大有生气的样子。

秦钟走到她的身旁,却弯了弯腰,继续说下去道:“二小姐,你这话固然责备得很不错,但是你还不懂得崇拜的真意。同样是个崇拜,但却有两种分别。一种,坐在座位上鼓掌、喝彩,那不过是一时的情感冲动。如果她的艺术真有价值,就只能使人点头叹息。我学给你看吧!比方她在舞台上表演到最精彩的一段,于是大家惊奇热烈地鼓起掌来,大叫‘好哇,好哇’,这固然可以使她洋洋得意。但是当她演到动作迟缓、歌声低微,只有一种悲伤情绪的时候,大家还会叫好拍手吗?假使有一个人,认识她这就是真正的艺术,于是就把手轻轻地一合,低低地说了一声‘真好,真好’,那就是另外一种所谓知音者才能够赏识、才能够领略的了。”

秦钟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不但是表情逼真,而且还用一种手势来做动作,真可说是绘声绘色,好像是一个茶楼上的说书先生。爱玉见了,又细细回味他这些话,觉得倒也有点儿道理,遂点点头说道:“你这几句话,似乎才对一点儿。”

“哦!你也以为对吗?那么,你也可以算是一个知音了。”

爱玉见他神情好像无限欣喜的样子,这就红了脸,芳心别别地一跳。暗想,这个青年油腔滑调的倒不是一个好东西。遂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撇了撇小嘴,冷冷地说道:“我吗?那可不够资格了。”

“什么?你不够资格?”

“嗯!我怎么够资格要你来做知音呢?”

秦钟本来是用了惊奇的目光,向她呆呆地望着,表示有些不明白的样子。此刻听爱玉这么生气地回答,方才猛可地理会过来,笑道:“二小姐,我知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说你是我的知音,我说你到底也是你姐姐的知音呀!难道你不赞成你姐姐的艺术吗?”

“这个……当然……那还用说吗?不过,在看歌舞剧的观众,拍手叫好是很多很多,至于点头叹息,那似乎很少的了。假使个个人都看你的样子,那人家以为是在开追悼会哩。”爱玉方才也明白过来,不免红了红粉脸。但她又拿这些话来反对他,表示这也并不为然的意思。

不料秦钟听了,却把手一合,认为对极的样子,说道:“二小姐这比方就太对了,一般世人都喜欢看悲剧,虽然明明知道这是编剧人的构造、导演的计划、演员的做作,无非是故意赚观众的眼泪,但大家还是喜欢越苦越好,越悲越好。有的在广告上还写着多带手帕,好像一块手帕还不够让观众湿眼泪。那还算是什么看戏?岂非是等于在开追悼会吗?”

“你这话简直是胡说白道,难道你把舞台上演戏的人都当作死人了吗?”

“鸿二小姐,你不要生气,其实我说的一点儿也没有胡说白道。”

“还说没有胡说白道,你简直是在侮辱一般演戏的人了。”爱玉冷笑了一声,白了他一眼,恨恨地走到窗口旁去了。秦钟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了,爱玉觉得他这笑多少包含了一点儿讥笑的成分。遂回过身子来,又恨恨地问道:“你笑什么?你这种论调,还能算是崇拜艺术的人了吗?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我笑你理解力也太差一点儿了,我问二小姐,你于生命这两个字,是怎样的一种看法?”

“生命?这还有生命特别看法吗?你活着,便是一种生命;死了,什么都完了。”爱玉用了猜疑的目光,向他呆呆地望着,她在疑惑他或许还有一种奇妙的解释。

秦钟听了,把手摸着下巴,不住地点头,说道:“对!你这解释虽然很浅近,但也很明白。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话,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不死呢?”

“你问这些话未免太无聊了,因为我觉得你说的离开话题太远一点儿。”

“其实并不算远,你回答我了,自然可以扯回来的。”

“你要想不死,你要想永远地做人,那除非你到昆仑山去找师父成神仙去。”

爱玉这句话原是讽刺他的意思,但秦钟却并不觉得,还一本正经地连连摇手,笑嘻嘻地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当然是不可靠的。其实一个人的生命,多的也不过活到七八十岁;少的,刚生出来就死掉的也有。生命,根本是有限制的。你不要以为说起死人,好像就算是骂人的话,其实再过五六十年之后,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不是大家都成为死去的人了吗?”

“你这话就未免强词夺理,将来去管它做什么?眼前我们活在世界上,我们总是活人,难道能说死人吗?”

“那是当然啰!不过二小姐你应该要分析清楚的,我并非在说一般世人,我是在说舞台上的演员呀!他们所扮演的戏剧,都是一点儿过去的事实,偶然也有硬凑上去的种种情节,到了舞台上,人家也当过去的事实看。那么,演员虽然是活的,但他们扮演的人物却都是从前死去的了。看戏的人这就好像在读一篇死人的行状,这跟开追悼会又有什么两样呢?”

“你这种奇妙的比方,我总觉得不大为然。那么你把我姐姐也当作死人看待了?因为我姐姐虽然表演的是歌舞,但其中也插穿着悲欢离合的情节。要如你真的这样看待,那你幸亏这几句话说在我的面前,倘然被我姐姐听到了的话,只怕要伸过手来,量你几个耳刮子呢。”爱玉听他这种说法,一时又好笑又好气,遂摇了摇头,沉着脸色,表示警告他的意思。

秦钟听了,显出慌张的神情,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你的姐姐又当别论,怎么能说她是死人?与其将她比方死人,我一定会把她比作天上的仙女。她有美丽的面貌、婉转的歌喉、婀娜的身段、曼妙的姿态,这种修短合度、纤浓得中的姑娘,她真是一位艺术之神。我觉得世界上的艺术,都集中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可以说是上帝的杰作、人类的高峰。在外国宁可没有主耶稣,在中国宁可没有孔夫子,但断断不能没有鸿小姐,这位文珠小姐!”

“你这张嘴真灵活,谁要请你去做辩护律师,公费也可以不拿出一个来。”秦钟这几句有趣的话,尤其是后面这两句,听在爱玉的耳朵里,她一肚子的气愤倒又化为乌有了,忍不住抿嘴哧的一声笑起来,暗想,天下就真有这种痴迷的人,那就真叫人感到有些可怜了,遂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讽刺他回答。

秦钟似乎知道她在俏皮自己,脸涨得红红的,至少有些羞愧的颜色。但他还竭力镇静了态度,摇了摇手,说道:“鸿二小姐,请你不要笑我。我今天到这儿来拜访……不,那似乎不够恭敬,我今天特地来晋谒,完全是诚心诚意,斋戒沐浴,已经在半个月以前就预备的了……我肚子里还有许多话,打算见了你姐姐的时候,再好好地倾诉一下。二小姐,你千万发个慈悲,替我进去转达一声。她要如真的不肯见我,那就等于没有看见世界上最宝贵的金刚钻,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原来你还是一颗稀世的金刚钻,那我真是有眼不识宝贝了。但这也怨不得我,因为我是江西人呀。”爱玉听他这样说,几乎失声捧腹起来。她坐到沙发上去,忍不住一再地向他讥笑。

秦钟面红耳赤,抓了抓头皮,慌忙又辩正说道:“不对,不对。我是说鸿小姐像一颗金刚钻,我好像没有看见过这个稀世的珍宝,那我不是太可惜,太没有福气了吗?”

“嗯,你真掉头得快。我有些奇怪起来,听你这口气,你到底可曾看见过我姐姐没有?”爱玉见他那种局促的表情,真不免又要笑起来。但她究竟绷住了粉脸,秋波水盈盈地逗了他一瞥猜疑的目光,很认真地追问。

秦钟显出很正经的态度说道:“嘿!我怎么会没有看见过?自从万国大戏院开幕到现在,她的清脆悦耳的歌声,成天成夜地就在我耳朵旁盘绕着;她的秀丽脱俗的容貌,就无时无刻地在我脑海里映现着。我是千千万万的人当中,对她认识得最清楚最深刻的一个。我怎么会没有见过你的姐姐?那你也太小觑我了。”

“可是,你纵然认识她,她倒并不一定会认识你呀!”秦钟那种痴头痴脑的样子,爱玉心中表示非常感叹。因为看他这人的年纪至多二十几岁,不是在大学里念书,就是在社会上办事了。好好的一个青年,不求学业上的努力,不图事业上的发展,却把宝贵的光阴花费在这样无聊的事情上。可见社会的腐败,才产生了这样寄生虫似的人来。所以表示十分憎厌,冷笑了一声,对他的态度,是非常的难堪。

但秦钟这人痴心得使他有些厚皮,所以还向她打躬作揖的样子,简直有些苦苦哀求的口吻,说道:“二小姐,就是因为我只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所以我才不揣冒昧,特地前来求见。二小姐,你就帮帮我的忙,请你姐姐出来和我见见吧。”

“秦先生,你对我这样客气是没有什么用的。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的姐姐有一种脾气,这脾气恐怕会使你感到不快活。”

爱玉见他只管向自己拍马屁、说好话,一时觉得他的痴,真也有些可怜。不过姐姐已经有了心爱的人,对于外界一切前来追求的人,表示都置之不理,免得增加一种无谓的麻烦。所以爱玉在姐姐所抱的宗旨之下,她又不得不想出一种言语来,要使他感到灰心失望而怏怏地退去。但秦钟既然是痴得这个样子,他当然绝不因爱玉这几句话而感到畏缩退却的,遂很坚决地说道:“无论她有什么大脾气,我决不会感到不快活。就是她喜欢骂人,甚至于喜欢打人的话,我也甘心情愿地承受。”

“但是,我姐姐倒并非是有喜欢骂人和打人的脾气。她的脾气,就是不愿意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尤其是一个满嘴里喜欢胡说白道的家伙。”爱玉一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一面站起身子,好像预备到外面去的神气。

秦钟这就竭力哎哎地响了两声,很快地跑到爱玉的面前,意思是拦住了她的去路。爱玉倒不免退后了两步,用了嗔意的态度,说道:“你拦住了我做什么?”

“这里是你们的府上,我是到你们府上来拜望的客人,客人在没有走之前,做主人的怎么可以丢了客人先走了呢?”

“但是,我做主人的已招待你说了许多的话了,我已经尽了做主人的责任。谁像你这种客人不识相?啰里啰唆的。你吃饱了饭,有这么空的工夫,有这么好的精神。不过,我还得去吃两支人参,再来和你谈谈哩。”

“啊呀!我的好二小姐,你以为我说了这些话算多了吗?其实我要说的话还有一肚子,刚才这些无非是起头的一点儿开场白。假使你姐姐真要不肯出来见我的话,那可对不起你,我只有请你替我转达了。”秦钟一面说,一面却盯住在她的身后,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样子。

爱玉真觉得有些头痛起来,索性把两手按住了耳朵,说道:“你预备跟我大谈特谈吗?对不起,我可受不了。你还是等着吧,等到见了我姐姐的时候再说吧!”

“二小姐,你这举动……难道连我现在这两句话都不愿意听了吗?”

“并不是不愿意听,因为我的理解力太差一点儿,对于你秦先生太高妙太深奥的言论,我实在有点儿领略不了。”

爱玉冷冷地一笑,瞅了他一眼,这两句话是向他讽刺得很痛快。但秦钟的脸皮厚得有点儿像邓禄普,他还故作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二小姐,那么我说得浅近一点儿怎么样?”

“用不到,谢谢你。秦先生,你要再把我缠住了不放,那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吃头痛粉了。”

“为什么?你有点儿不大舒服吗?我想你昨晚也许受了一点儿凉,还是在沙发上好好地息息吧。”

“哼!你真是一个情种。奇怪,我活了这十七年来,就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找人麻烦的人!真不知你父母是把你怎么样制造出来的。”

“那倒还不曾细细地研究过,等我回家去翻阅了父亲的日记簿之后,再向你做详细的报告。二小姐,好在这时候我并不需要和你谈这些问题,假使你认为要加以研究的话,我可以到四马路的坊间去买一本生育指导来给你作为参考。”

“胡说,胡说,你这人简直在大放其屁!”

爱玉听他胡言乱扯,说得那么流利诙谐,一时想想滑稽,倒几乎又要笑出来。但表面上还竭力地绷住了脸孔,大有怒气冲冲的样子,啐了他一口回答。就在这个时候,梅真从里面出来,说大小姐叫二小姐进去。爱玉巴不得有这一个命令,遂一溜烟地躲入卧房内去了。

秦钟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欲探问梅真,说大小姐在里面做什么,忽听外面又有敲门的声音。梅真开门一看,只见一个西服男子,嘴里衔了烟卷,高视阔步地走了进来,向梅真问道:“她在家吗?”

“嗯!在家,在家。”

梅真含笑连说了两句在家,那人便向秦钟斜睨一眼,大有轻视的样子,同时就自管地一直向房里进去了。秦钟见这个西服男子竟然可以直入鸿小姐的闺房,他觉得自己口出莲花,还不及他问一句话有效力,这就气得怔怔地愕住了。 JHO76Lp8tisg8WtSDX8JZDz3hZbkRZ5S1ziwZtBvhj+i+LuNX9B1Kcbuji794r7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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