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已笼上了轻纱那么的薄暮了,秋天的斜阳,软弱无力地躺在矗立在半天的高楼大厦上,似乎还显出依依惜别的恋情。但跑马厅里那座大时鸣钟,当当地已发出了五记洪亮的声音,好像毫无感情地在催逼着夕阳,是应该可以离开这个宇宙了。
这时跑马厅畔黑黝黝地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中西人士,真是人山人海。各人的手里都拿着赛马预测的报纸,有的昂起了头,望着高高悬在木架上的牌子里写明了的马名和骑师的名字;有的低着头,把铅笔在预测报上画着写着,似乎在研究一件什么科学般的,煞费苦心地在大动其脑筋;还有已经把票子买好了的,脸上含了希望的微笑,兴冲冲地走到瞭望台上去闲坐休息;也有赢了钱的,在互相高谈阔论地夸张他自己的经验和眼光,表示无限兴奋的样子。不过,在这里的大多数,都灰白了脸色,愁眉不展地撕着他们手里买不中而已经成为一钱不值的废票。在黄昏的秋风吹送之下,他们的脸色是更显得苍白和惨淡了。
在人山人海中有一对妙龄女郎,她们坐在瞭望台上的藤椅上,神情显得分外安闲,一个好像是姐姐,一个好像是妹妹。这两个姐妹的容貌,可谓天生丽质艳于花。不论是哪个人,在见到了她们之后,都会情不自禁地向她们多望了几眼,表示有种说不出的羡慕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姐姐的妆饰,比妹妹更要漂亮万倍,风流之情意,横溢于眉宇之间,只要那秋波一转,立刻就可以勾引每一个男子的灵魂。那个妹妹的服饰,似乎要朴素得多,完全是个女学生的打扮。但朴素并不有损她的秀媚,她和姐姐相较,一个是艳若桃李,一个是秀似幽兰,自有她另一种动人心弦的风韵。
这一对姐妹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呢?原来是初次从香港到上海的歌舞明星鸿文珠和鸿爱玉。她们到了上海之后,便寓居在国际饭店。她们歌舞团的团主人张得标是个善于交际的人才,所以一到上海,便和建筑最富丽堂皇的万国大戏院签订合同,登台表演。这几天还在大事宣传和排演节目期间,所以比较空闲。鸿文珠和普通姑娘有着不同的个性,不但十分豪爽,而且有奇特思想,和她妹妹爱玉,显然也是两种的典型。国际饭店和跑马厅是近在咫尺,所以姐妹两人也时常到跑马厅里去消遣。
这时文珠望着下面跑马厅里的马夫,牵着马在草地上打圈子,遂对爱玉低低地问道:“妹妹,你看这一次是几号跑得出的?”
“我瞧三号马或许有点儿希望,阿煞喜的后蹿很有劲,况且那个骑师又是老资格。你瞧他上两次骑马,不也是总归跑第一的吗?”
“你说是这个李英龙吗?嗯,真是一个骑马的老手。我也这样猜想,这一次又是他骑的阿煞喜跑第一的。只要四号那匹司带尼争一点儿气,我们三、四的联票赢位,这一次分得的钱一定是很可观的了。”
“我说怕不见得,因为三、四联票太热门了,回头中了也分不到多少钱。”爱玉摇了摇头,伸手理着被风吹乱的鬓发,微笑着回答。
正在谈着话,马夫把马都已交到骑师的手里,骑师们都跨上马背,在草地上试着驰骋。文珠把望远镜凑在眼睛上,向前望去,见阿煞喜那匹马上骑着的李英龙骑师,生得眉清目秀、英气勃勃,真仿佛是个马上英雄的神气。他此刻含了笑容,正在和旁边那个西人评判员说着流利的英语。虽然皮肤并不十分白皙,但是他的颊上还嵌着一个深深的笑窝。文珠芳心别别地跳动了两下,她自然而然地竟起了一阵爱怜的意思。
不多一会儿,已开始赛马了。整个跑马厅里的赌客,大家的心都震荡得厉害。文珠带了望远镜,所以看得特别清楚,只见李英龙一马当前,和后几匹马长长地距离了许多的路程,文珠是快乐得什么似的,爱玉却在旁边连问几号第一。文珠一面告诉,一面并不放松地把视线对准了李英龙的身上。这时后面的一号、五号、六号,都跑在里档,因为互相倾轧的缘故,所以给跑在外档的司带尼蹿了上来。这情形看在买三、四号联票的人眼睛里,大家都不禁喊声雷动起来,无非是鼓励骑师的意思。
就在这一阵欢呼之中,赛马已到终点。那黑牌白字映了出来,清清楚楚是三、四两个字。文珠放下望远镜,把手中一沓三、四联票交给爱玉,叫她先去领取奖金。她待妹妹走后,便在皮包内取出一张白纸,用铅笔簌簌地写了几行字,把纸捏成了一团,匆匆走下瞭望台,等在铁栏杆旁,那是跑第一、第二、第三的马匹经过的地方,无非是给他们骑师一种威风的意思。赌客们向他们拍手欢呼,骑师含了春风得意的笑容,向大家点头。
文珠见李英龙第一个骑着马走过来,于是向他高声地喊了一声“李英龙”。英龙听有女子声音叫自己的名字,遂连忙循声而望。文珠向他盈盈一笑,把纸团掷了过去。李英龙做了几年骑师,对于这种事情已经遇到了好几次,所以他是十分明白,伸手连忙接过,还向她举手一招,表示十分熟悉的样子,避人耳目。文珠见他已把纸团接过去,目的已达,遂十分兴奋地到领奖处去找寻她的妹妹了。在领奖处找到了妹妹,爱玉已把奖金领来。每票分五千六百元,一共十张,共得奖金五万六千元。文珠把六千元交给妹妹,说给她零用。因为这本来是最后的一次赛马,所以姐妹两人便笑盈盈地满载而归,回到她们的国际饭店去了。
当她们跨进八百十六号卧房的时候,想不到里面已经坐了两个男子。一个是团主张得标,还有一个身穿长袍,大腹硕硕、面团团、身胖胖的,显然是个大富翁模样。张得标一见了她们,便早已含笑起迎,说道:“鸿大小姐,你们在哪儿游玩?上庙不见土地,我们已恭候好多时候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地产大王顾元洪先生。顾先生,这位就是大名鼎鼎从香港刚到上海的歌舞皇后鸿文珠小姐,这位是她妹妹鸿爱玉小姐。我们这位顾先生是慕鸿大小姐的芳名而特地来拜访的。鸿大小姐,你得好好地招待招待才好啊。”
“哦,原来是顾先生。请坐,请坐。”
“别客气,别客气。鸿大小姐,你的芳名早已红遍了香港,那时候可惜无缘见面,心中真觉遗憾,今日得遇芳容,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顾元洪在张得标介绍的时候,早已笑嘻嘻地跟着起身,此刻听文珠笑盈盈地招待自己,他乐得全身骨头有点儿轻松的样子,耸了耸肩膀,一面竭力地奉承,一面便哈哈地大笑起来。
文珠在他笑声中可以想象他是一个老奸巨猾的人,所以对他非常讨厌。不过自己初来上海,对于上海这些有财势的人,当然不能轻易地得罪,所以还是满面含了笑容,谦和地说道:“哪里哪里,顾先生夸奖了。张老板,你替我先招待招待吧。”
“鸿大小姐,不要客气,你请便吧。”顾元洪知道她要入内更衣的意思,遂连忙先急急地回答。文珠和爱玉遂推门进了套房,到里面一间卧房里去了。顾元洪目送她们姐妹步入内室之后,方才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吸了一口雪茄,眯了那双色眼,点头笑道:“嗯,真不错!我活了这四十六年来,这样美丽的女子,实在还只有第一次看见。张老板,你的时运亨通了,这一炮开起来,保险你会红得发紫。只怕银行的库房,要归你去管理了。”
“哈哈,哈哈!托福,托福!要如有这么一日,还不是全靠你老兄来捧场吗?你说,第一天开幕,你给我包多少座位?”张得标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乐得心花都开了。趁此机会,又向他敲一记。
顾元洪拍拍胸部,望着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道:“你放心,包一天不算稀奇,每天我都包一百个座位,接连十天。你想,这么一来,还不把生意买得好起来了吗?因为上海人都是吃噱头的,以为在十天之内的票子都买不到,可见这歌舞的有价值了。所以越是买不着票子,便越要去欣赏欣赏了。”
“顾老兄这样捧场,我先代鸿大小姐向你一鞠躬,然后我自己再向你三鞠躬。”张得标听了,便离座而起,真的向顾元洪接连不断地鞠躬。
顾元洪急得连连摆手,笑着连说:“好了好了。我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何必还闹这些客套呢?”
他们两人在外面正闹着客气,只见爱玉含笑先走出房来。张得标连忙问道:“鸿二小姐,怎么啦?你姐姐干吗不出来招待招待顾先生呀?”
“哦,这真是太不巧了,我姐姐忽然有点儿头痛起来了,所以她需要在床上休养一会儿,叫我向顾先生打个招呼,一切失礼之处,还得请顾先生原谅才好。”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鸿大小姐既然有些不舒服,那么我给她打个电话给牛尔林。他是德国留学的医学博士,平日不大出诊,只有我请他,他是没有不到的。让他来打一枚针,头痛就会好起来的。”
顾元洪一面说,一面已走到电话机旁去了。这么一来,倒把爱玉急慌了,连忙跟着到电话机旁,向他摇了摇头,说道:“顾先生,你不要费心了,我姐姐这人就像小孩子的脾气,她平日最怕看医生。吃药打针,她是更害怕了。好在没有什么大病,休息一两个钟点就会好的。姐姐说,今天非常对不起顾先生,明天晚上请顾先生在金谷饭店吃夜饭,不知道顾先生肯赏光吗?”
“没有这个话的,我哪敢让鸿大小姐请客?论理,你们初到上海,我也应该尽个地主之谊的。本来我今夜就要请鸿大小姐吃饭的,想不到鸿大小姐会不舒服起来,那叫人感到扫兴。鸿二小姐,我的意思,请你入内再去征求令姐的同意,因为一个人有了病痛,医生自然是需要看看的。假使她答应了,我想还是请牛博士来诊治一趟比较妥当。”顾元洪虽然被爱玉阻拦而放下了听筒,但当他说到后面的时候,还向爱玉低低地央求,表示对文珠的身体关怀到一百二十分的意思。
爱玉觉得这些都是多余的事情,因为姐姐根本不是真的头痛,无非是讨厌这种人的缘故,所以才故意避而不见的。不过肚子里在想的这一层意思,到底不能向他实说出来,也只好含笑点点头,很勉强地又入内室去了。
顾元洪回头向张得标望了一眼,见他呆呆地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遂笑嘻嘻地说道:“张老板,想不到这位鸿大小姐还是那么孩子气,怕吃药怕打针,那不是很有趣吗?不知她青春多少了?”
“她吗?二十二岁了,照实足年龄算来,二十岁还不到。顾老兄,这小姑娘的脾气,从小就有点儿古怪,十六岁在我团里学歌舞,这六年来,她脾气更古怪了。其实这一半也是我把她抬得太高的缘故,所以她难免有些骄傲的样子。我说老兄要劝劝她,一个红角儿,要如犯了这骄傲的毛病,那就很容易一落千丈的,你是用第三者的地位去批评她,也许她会听从你一点儿。要如我跟她说吧,她却会把我当作耳边风呢。”
张得标因为和文珠相处的日子很久了,所以他很明白文珠叫妹妹来说她有点儿头痛不舒服,这根本是一种推托之词,所以他低了头,暗暗地在猜测着:“难道她是不愿意跟顾元洪交一个朋友吗?假使果然这样的话,那么她这一辈子也不会红起来呢。”就在他想的时候,听顾元洪这么问,于是一面向他告诉,一面又表示不乐意的神气。但顾元洪却反而庇护着文珠,摇了摇头,笑道:“我说这话倒并不是她骄傲的地方,实在是她孩气未脱,多少还带了一点儿天真的成分。哎!我女孩儿也看得多了,从来也没有见过像鸿大小姐这么可爱的姑娘。嗯!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第一次……”
“那么在你的心中,好像是把她当作一颗明珠似的珍爱了,对不对?”
“对,对,你这个比方对极了!她不是叫文珠吗?我此刻心里的欢喜,真仿佛是找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一样了。假使把我所有的地皮卖光,来捧红这位鸿大小姐,我也甘心情愿哩。”顾元洪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一面吸着雪茄,一面满脸含笑地说。他心里充满了甜蜜蜜的热望,在他脑海里浮现了神秘的一幕。
张得标见他对文珠醉心的这个样子,一时又喜欢又忧愁。喜欢的是,他卖完地皮也要捧红文珠。捧文珠成名,换句话说,就是捧我赚钞票。不过忧愁的,是他把文珠捧红了之后,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在他金子铺路的手段之下,文珠早晚总要投入他的怀抱。假使文珠做了他的姨太太,关到金屋里去藏娇,那么赛过拔去了我这一棵摇钱树了。心里正在暗暗地忧愁思虑,爱玉又匆匆地走了出来,低低地说道:“顾先生,我问了姐姐两三遍,她不回答,原来她已经睡着了。大概没什么大不了,等她一觉醒来,一定会好的。”
“嗯!但愿她没有什么,才叫我谢天谢地呢!张老板,鸿二小姐,那么我此刻走了。”
“顾先生,你不多坐一会儿走吗?不要忘记,姐姐明天请你吃夜饭。”
“不敢,不敢。我明天请你姐妹两位吃夜饭。好在明天下午我再可以来拜访你们的,再见,再见。张老板,我们一块儿走吗?”
“不,我还要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老兄请先走一步。”顾元洪听了,点了点头,方才喜滋滋地走出房外去了。
这里张得标向爱玉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鸿二小姐,我说你姐姐没有什么头痛不舒服吧。”
“你怎么知道的?”
“哎!我这么一猜就猜到了,不过我也真不明白你姐姐是存的什么意思。顾先生可是一位财神爷爷呢,这种人不乐而交个朋友,难道还要再想交一个比他地位更高一点的朋友不成?”
张得标后面这几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埋怨的成分。爱玉还没有回答,忽然见文珠从里面房中走出来了,冷笑道:“张老板,交朋友是我的自由,难道我交朋友还得你来给我支配吗?那可不是天大的笑话?”
“鸿大小姐,你……你没有睡在床上,那你简直是讨厌着顾先生了?”
文珠这突然走出来的情形,倒把张得标吃了一惊,怔怔地愕住了一回之后,方才指着她急急地问。文珠并不作答,把身子坐到沙发上去,取了一支烟卷,划了火柴吸烟。张得标虽然要向她责骂,但是到底鼓不起这个勇气。接着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了温和的口吻,低低地说道:“鸿大小姐,请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并非是我要束缚你的自由,其实我完全是为你前途的光明而着想。要知道你在香港虽然有点儿名气,但是到了上海,人家又怎么会知道你鸿文珠三个字呢?所以没有人来将你好好狂捧一下的话,那么你能够红不红起来,这实在还是一个问题。现在这位顾先生,他是我从前要好的朋友。想不到他会发了国难财,居然在目前的上海也算是个很有地位的人物了。我知道这个人的脾气,平日视钱如命,但在女人家身上花钱,却挥金如土,毫不可惜。刚才他曾经对我这么说,就是把他所有的地皮卖光了来捧你,他也甘心情愿的了。你想,可见他对你的倾爱,是已经到了怎样一份程度了,所以我说这是你要发红的一个好机会。凭你这一手交际功夫,还怕不把这个曲死迷得浑陶陶吗?这个年头做人,何必要这么认真呢?就算你对他觉得讨厌,但你表面上总要敷衍他,让他得到一点儿空心的甜蜜。反正女人家稍为牺牲一点儿色相,算不得十分吃亏。只要你把钞票一千一万地用出来,那就是你的颜色,就是你的本领。等到他要和你正式开谈判的时候,你再给他吃一盅闭门羹,那也不算迟呀!鸿大小姐,我这一番都是金玉良言,对你本身完全有益,并无害处,你似乎应该仔细地考虑考虑。”
张得标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的话,他咽了两口唾沫,似乎也感到一点儿吃力的样子,一面伸手到桌子上去拿过茶盅,连连喝了两口。鸿文珠把俏眼向他斜乜了一眼,却抿嘴嫣然地笑起来,点点头说道:“张老板,你忙什么呢,对于这一点,我可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也许比你更知道得多一点儿吧。”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当然是很安心。可是我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假装头痛?这在你不是明明地冷淡着他?幸亏他没有发觉出来,要不然的话,他还会高兴来捧你吗?所以我觉得这一点,你未免是太没有打算的了。”
“张老板,你以为我没有打算,其实这是你不知道我们女人对付男子的一种手段。一个女人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见面,那至少非得摆一点儿架子不可。假使随随便便的,我今天就和他谈话,表示亲热的样子,那么在他心中觉得我好像不大珍贵了。所以一定要对他若即若离,使他对我有一种留恋,有一种希望,那么他对我自然更显得殷勤了。”
“哦!原来如此,佩服,佩服!鸿大小姐,那倒是我错怪你了。”
文珠这几句话听到得标的耳朵里,心中这才有个恍然大悟。他哦了一声,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叫着佩服,一面含了笑容,一面还向她赔不是。其实这是文珠急中生智的一番意思,她怕和顾元洪见了面之后,少不得要一番应酬,说不定还要请我吃夜饭,这样子岂非误了自己今夜的约会吗?此刻又见得标这么五体投地的神情,一时倒忍不住又暗暗好笑起来,遂低低搭讪着问道:“张老板,那么我们到底几时可以登台呢?”
“还有三天,今天十二,哎!十五号准定可以装修舒齐了。鸿大小姐,戏院里已开始售票了,你知道顾先生每天包多少位置?”
“多少?问你呀!我怎么知道?”
“每天包一百个座位,接连十天。你想,他这样不惜一切牺牲地狂捧你,在这个年头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子为女人而鞠躬尽瘁呢?所以这种瘟生户头,你要不拿功夫出来拉住了他,那你除非是个傻子。”张得标是一味地向她怂恿劝告,后面这句话还故意包含了一点儿刺激她的成分。
文珠微微一笑,却并不作答。这时已经六点多了,得标问她们:“晚饭怎么样?要不要我陪你们到外面去吃点儿?”在得标也无非是一味地奉承她们的意思。但文珠摇了摇头,说:“不必了,我们姐妹两人就在这里叫一点儿吃吧。”张得标听了,遂也不再客气,匆匆地告别走了。
这里文珠叫爱玉揿了电铃,叫侍役进来,吩咐到十三层楼西餐部送下两客西菜来。侍者点头答应,不多一会儿,两客西菜送下。文珠和爱玉姐妹两人便相对坐下,大家还喝了一点儿酒。吃毕这餐晚饭,已经八点将近,文珠对镜梳洗,略事修饰。爱玉见姐姐打扮得分外艳丽,令人可爱,遂低低地问道:“姐姐,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呢?”
“嗯!我喝了一点儿酒,心中觉得兴奋,所以想到舞厅里去玩一回。妹妹在这里给我照顾着,说不定有什么人来找我,也好给我招待招待。”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找你呢?姐姐,带我一块儿去玩玩不可以吗?叫人家一个人住在旅馆内,人家多寂寞呀!”
“你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还是少去为妙。你在这儿看看书,不是很舒服吗?你要听从姐姐的话,我回头可以带好东西给你吃。”
“嗯!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还这么哄我!”爱玉鼓着小嘴,把身子扭动了一下,表示撒娇的样子。文珠笑了一笑,把镜台前的香水在身上洒了一洒,却并不回答什么。爱玉偷偷地向她瞟了一眼,见姐姐这么考究的神气,遂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眸珠转了一转,笑着道:“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呀?”
“我明白你今夜是赴什么情人的约会去,所以打扮得这么漂亮,而且讨厌妹妹和你一块儿去了。你不用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这些话还不说到你的心眼儿里去,随便什么东道,我都请。”
文珠听妹妹这样猜测着,想不到真的被她说到心眼儿里去,这就望着她哧哧地笑。一面转着腰肢向镜子照,一面还竭力否认着,说道:“妹妹,你这猜测就完全错了,我到上海也没有多少日子,况且天天和你在一块儿,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和情人约会呀?”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带我一块儿去呢?”
“不是跟你说了吗?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妹妹还是不去的好。我的意思,你明天去找个学校,还是继续给我去读书吧。我自己吃了这一项被人视作玩具的饭,我总希望你能够多去求一点儿学问,将来在社会上找一个高尚点儿的职业。”
“是的,我们总得把生活安定了一点儿之后,那么我再找学校读书吧。姐姐,我不跟你去了,你早点回来吧。”
爱玉这回点了点头,表示很认真地回答。文珠方才拿了皮包,匆匆地走了。她坐了车子,到米高美舞厅门口停下。正在付车钱的时候,就见一个英俊的男子,含笑走了上来,低低地叫道:“鸿小姐,你给我的纸条我已经看到了。真感谢你,承蒙垂青,欲和我交个朋友,我在这儿已等候你多时了。”
“很好,李先生,我们到里面去坐吧。”
文珠点点头,遂和李英龙并肩入内。侍者招待他们坐下,泡了两杯清茶。英龙在袋内先摸出烟匣子来,揭开盖,递了一支烟卷给她。一面还给她燃火,表示非常殷勤的意思,笑道:“我看了鸿小姐的芳名之后,才知道是报上登的大名鼎鼎的歌舞皇后。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恕我鲁莽才好。”
“李先生,你太客气。其实我们的歌舞团还是初到上海,人生地疏,哪里能怪得了你呢?李先生,你那骑马的功夫真是好极了,下午仰仗你的大力,我倒赌赢了很多的钱。谢谢,谢谢。”
李英龙听她这样说,倒忍不住噗的一声笑起来了,明眸含了温情的目光,望着她娇艳的脸庞,好像有说不出爱处的神气,说道:“这是鸿小姐的鸿运高照,怎么谢到我的身上来呢?我想鸿小姐对于此道,门槛很精,大概平素就善于跑马的吧。”
“从前在香港的时候,确实也常常白相这个玩意儿。但这回到上海,今天还是第一次尝试。想不到出门得利,我竟大获全胜。不过我赢钱赢在你的身上,所以我觉得非和你交个朋友不可。李先生,不知道你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女朋友吗?”
文珠一面回答,一面娇媚不胜地斜瞟了他一眼,那秋波简直是要勾人灵魂那么的样子。李英龙有点儿浑陶陶的,惊喜十分地笑道:“那还用说吗?我若有了鸿小姐那么一个女朋友,这真是我前世敲碎了十八只木鱼才修来的好福气呢!只怕我一个骑马的武夫,有点儿够不上资格追随在你的左右吧!”
“李先生,你这话说错了,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朋友?就是因为你有这一手骑马的好功夫呀!假使你没有骑马的本领,我又怎么能和你认识呢?”
“这样说来,我还得谢谢我这个已死的好朋友了。”
“什么?你这话是怎么样解释的呀?我可有些听不懂了。”文珠对于他这没头没脑的两句话,自然有点儿莫名其妙,遂微蹙了眉尖儿,向他奇怪地问。
英龙低低地告诉道:“我从前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原是一个运动健将,后来一个朋友在跑马厅里做事,他就叫我学骑马,说做个骑师,进益也很不错的。说起来真有点儿惭愧,因为我毕业之后,只会说几句英语之外,什么学问也没有,那么别的事业,当然做不来。所以就听从朋友的劝告,学会了骑马,从此把骑马当作职业。但吃一行怨一行,我很不满意眼前的职业,但我这个朋友却已经死了。现在想不到因骑马而认识了鸿小姐,这就是让我骑在马上跌下来跌死了,我也甘心情愿的了。”
“啊呀!李先生,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倒叫我听了很不舒服。”
文珠听到他后面这两句话,这就不禁啊呀了一声叫起来,包含了一点儿埋怨的口吻,向他柔情绵绵地回答。英龙心中十分快慰,遂拉着她手,笑道:“鸿小姐,我是这么说一句比方呀,哪里真的就会跌死了呢?来,你的舞步一定不错,我求你去舞一次好吗?”
文珠点头含笑,两人遂携手到舞池里去了。两人经过了这次跳舞之后,各人的心中都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原来英龙本是一个跳舞健将,而文珠又是个歌舞皇后,两人什么舞步都会跳,所以可说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大家颇觉志同道合,真是满意到了一百二十分。音乐终曲,两人携手归座。文珠笑道:“李先生,你舞步跳得那么好,看上去平日一定是个善于交际的人。”
“也不见得是善于交际,不过平日没有事情,还是跳舞而已。”
“你得老实告诉我,你有几个女朋友?”
“我一个女朋友也没有。真的,我一句都没骗你,除了今天夜里,只有你总算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女朋友。”英龙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态度,表示十二分忠实的样子。
文珠将信将疑地瞅了他一眼,撇了撇小嘴,笑道:“你骗谁?像你这种男子会没有女朋友,杀了我的头,我也不相信。”
“除了你之外,我要有第二个女朋友,那我一定不得好死。鸿小姐,我给你罚了咒语,你难道还信不过吗?”
“嗯!那我就相信你了,不过我觉得奇怪,你难道会这么老实吗?也许你是已经结过婚了,对不对?”文珠听他念了誓,虽然有点儿相信了,不过她芳心里还有一点儿猜疑,遂又向他低低地问。
英龙把那颗心在别别地一跳之后,方才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显出那样毫不介意的样子,把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看看我的年纪,也可以知道我还是一个独身汉子,怎么你就会猜我结过婚了呢?我和谁去结婚?除非你……”
“你多大年纪了?总不见得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吧。”
说到这里,英龙顿了一顿,他在窥测文珠脸部上的表情有没有怒意,但文珠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把他脸打量了一回,先这么笑盈盈地说。英龙知道她完全有爱上自己的意思,心眼儿真有说不出的甜蜜,遂一本正经地说道:“虽然不见得还只有十七八岁,但我也没有上二十六岁,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没结婚,这算得了什么呢?”
“那么你家里还有些谁呢?”
“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就只有我一个。所以我在平日真是冷清清寂寞得很,东荡西逛,就好像一只小鸟没有了归宿的样子。现在我有了鸿小姐这么一个好朋友,那么在我的心里至少是可以得到一点儿暖意的安慰了。”英龙说到这里,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粉脸,却甜蜜蜜地微笑。
文珠听他这样说,心里自然非常满意,遂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假使你真的是这么孤零零的话,那我们倒可说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人了。”
“怎么?鸿小姐这次到上海难道也只有孤单单一个人吗?那么你在香港,多少总有几个家属的吧?”
“我这次到上海,还有一个妹妹,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我们姐妹两人,没有父母,没有亲友,确实也非常孤零零呢。”
“哦!这真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天下唯其可怜的人会同情可怜的人,所以鸿小姐一见到我,就会同情我,要和我交朋友。那叫我心中是多么感激呢!不过我是一个很贫穷的青年,在鸿小姐四周的环境里有着不少的大富翁,所以我觉得很寒酸,照地位而论,也许我服侍你每天穿双高跟皮鞋的资格都还够不到呢。”
英龙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换言之,在女人家身上的功夫是相当的好。听到文珠的耳朵里,她真觉得有说不出的欢喜和心爱。因为自己是个歌舞女子,在别人的眼睛里看来,就把我当作一件玩物看待。现在我把英龙纳在身旁,相反地把他当作我唯一的玩具和安慰,那我是多么快乐呢。在这样一想之下,遂把手搭到他的肩胛上去,低低地笑道:“只要你肯天天服侍我穿高跟皮鞋,那我倒可以少用一个贴身的小丫头了,只怕李先生嫌我粗俗,不肯服侍我吧。”
“鸿小姐,你这话可是真的?承蒙你这样看得起我,不要说我服侍你穿高跟皮鞋,就是叫我给你倒便桶夜壶,我都乐而干的哩。”
凭文珠这两句话,英龙就知道她是一个很浪漫的女子,但自己是个情场中老手、玩女人的鼻祖,所以心中这一快乐,心花朵朵地开了,他顾不得自己是个堂堂七尺之躯,今儿个是把什么话全都说了出来。文珠听了,却把手指在他颊上一划,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因为还有一点儿酒的余兴,使她不可压制的热情,身子竟斜偎到英龙的身怀里去了。
英龙被她这么一挑拨使他全身细胞都紧张起来,这就低下头去,望着她吹气如兰的娇容,轻声笑道:“鸿小姐,你为什么给我白眼?是不是你不肯收留我做一个小丫头?”
“你不配做小丫头,只配做小书童,但是小书童应该服侍少爷的,服侍我女人家,那可不大像样子吧。”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穿女人的旗袍,只要你不讨厌我,我为你牺牲到无论怎么的地步,我都不叫一声冤枉。鸿小姐,你觉得我这个书童对你这个主人忠心不忠心呢?”
“现在虽然说得那么忠心,但只怕你们没有永久的心,一旦见了比我更好的主子,难免就要抛了我去服侍别的主人去了。”文珠说到这里,秋波水盈盈地又表示无限怨恨的样子。
英龙听了,却连连地摇头,显出诚恳的态度,正色地说道:“那是决不会,那是决不会的。我这书童的忠心,就像是一条狗一样,吃谁家的饭,就给谁家管门。只要你鸿小姐不把我厌弃,那我到死也不改变我对你的这一份忠心。”
“你真的对我抱了这一份忠心吗?”
“那还有假的不成?当然是真的,我李英龙决不会说一句假话。”
“不过我要和你写一张合同,因为口说无凭,我当然还不能完全相信。”
“可以,可以。但这张合同怎么样书写呢?似乎很不容易吧。”
“只要你肯写,我觉得天下就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假使你写不来,我可以告诉你如何地写?”
“怎么样写呢?你倒不妨先说给我听听。”
“李英龙今情愿终身服侍鸿文珠为奴役,必须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以后不得与任何女子发生主仆关系。否则,依法起诉,李英龙自愿服罪严办。”
李英龙听她一本正经地念出来这几句话,一时倒不禁为之哑然失笑,心中暗想,文珠真是一个思想奇特的女子,不管她对我有没有真心的爱,但她是个有美色有钞票的女子,我和她厮混在一起,总不见得我有什么吃亏的地方。这就微微地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合同,倒像是一张卖身契了。”
“什么?你不情愿这样写是不是?那么我也暂时不能收用你。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一个初交,任你说得那么天花乱坠,我却抓不住一点儿凭据,叫我怎么能相信?”
“假使我写了,你今天就收用我了是不是?”
李英龙忍不住笑嘻嘻地问,把她纤手轻轻地抚摸。文珠这时觉得英龙的手里好像有股电流似的,通过自己的手心,直灌注到血液里,刺激得一个芳心忐忑地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遂把俏眼斜乜了他一眼,含了勾人灵魂的魔力,低低地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去试探他说道:“当然啰!你写了之后,我自然连夜地就收用你。因为我要试试你脱穿女人家的高跟皮鞋,是否是个老手。”
“那你可以放心,资格老得不得了,保险你会感到满意极了。”
李英龙得意忘形地说了这两句话,在他无非是想博得美人欢心的意思,不料听到文珠的耳朵里,却伸手恨恨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哼了一声,冷笑道:“这可是你不打自招了,原来你服侍女人家是个老资格。那么我问你,你在平日还能算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吗?”
“这……这……”
文珠这两句话把英龙问住了,说了两个这字,红了脸,却有点儿啼笑不得的表情,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什么来了。就在这时,文珠忽然瞥见顾元洪挽了一个女子,从舞厅外面走进来。因为自己刚才还装着生病,所以心中倒惊慌起来,便站起身子,拉了英龙,急急地奔出舞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