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先觉三脚两步地穿过马路,挤进人缝里去一瞧。只见中间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垂了脸儿,低低地唱着。地上还用粉笔写着几行秀娟的字儿,虽在微弱的街灯光芒下,还瞧得清楚是这几个字道:“母病垂危,无力医治,卖唱求乞,希请救济,恩同再造。”
鲍先觉瞧了这二十个字,方才明白那姑娘是卖唱求乞,为了医治母亲的病儿。心中暗想:倒真是一个孝女。这时那姑娘已唱完了一段,抬起她的脸儿,羞涩地向众人望了一眼,说道:“各位伯伯叔叔,可怜我妈已病得非常危险,请你们救救我落难人,不论多少,承蒙救济,小女子心中感激,没齿不忘。”
鲍先觉在她抬头的当儿,遂凝眸仔细望了过去。虽然那姑娘乱头粗服,满颊还沾着丝丝的泪痕,但一股秀丽之气终没有被掩遮了去。而且她一口清脆动听的北平话,更令人引起了无限的同情。心里这就又有了一个感觉,这样人才,若好好儿地一栽培,说不定倒是一个红角儿呢!但自己是个年轻的男子,当着大众的面前要和他搭讪上去,这究竟有些儿不好意思。鲍先觉这样想着,不免又迟疑了一会儿。
那时围着的众人,有的不拿出钱就匆匆走了,有的掷了几个分子钱,也自管地走开去。姑娘蹲了身子,在地上拾起钱,一共也不到二三角分子钱,她似乎很伤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泪更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
鲍先觉瞧此情景,再也忍不住地走了上去,用了极低沉的口吻说道:“你这位姑娘贵姓?我想你这样卖唱求乞,也不是一个根本的办法吧。”那姑娘听有人和她说话,遂抬上手去,揉擦了一下眼皮,凝眸向鲍先觉望了一眼。这一望彼此就有一个感觉,这人好生面熟。因为感到他这几句话说得奇怪,所以她不禁愕住了一会子。
“你的母亲既然病得很厉害,要你卖唱求乞来的钱去请大夫,我想恐怕是来不及了吧。听你的口音是北平人,我们是同乡,在异地遇到同乡发生了困难,我们是应该有互助的义务,所以我愿意帮你一些儿忙,不知你此刻能否带我到你的家里去吗?”鲍先觉见她呆住了的神气,一时也局促起来,但他眸珠一转,终于把自己这一番意思向她告诉出来。
“承蒙先生这样好心救济我,那真使我感激不尽的了。”那姑娘听了他这几句话,方才明白他是要竭力帮助自己,一颗芳心感动得了不得,这就向他深深地先鞠了一个躬。“你且先别说这样的话,一个人谁没有困难的时候,我瞧姑娘也不是个求乞样子的人,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的。那么此刻你就带我去好吗?”鲍先觉慌忙让过一旁,对她很诚恳地说着。
那姑娘点了点头,低声地道:“那还有个不好的吗?先生,请你随我走吧。”说着,她的身子已向前匆匆地走了。鲍先觉避去了众人的目光,遂跟在她的身后,也一步一步地走。四周是静悄悄的,雪慢慢地飘得大了。那姑娘忽然回头过来,瞟他一眼,悄声儿问道:“先生,你贵姓?”
“我姓鲍,姑娘呢?”随了这一句话,鲍先觉加快了几步,和她已并着肩儿一块走了。因为那姑娘的个子较自己要矮半个头,所以目光斜视下去,勉强可以瞧到她的粉脸怪秀丽的。
“我姓颜,鲍先生也是北平人吗?”那姑娘似乎也理会先觉已挨近到自己的身旁来了,遂微侧了粉脸,脉脉地又瞟了他一眼。
“是的,我也是北平人,颜小姐的脸儿我觉得很是面熟,仿佛在哪儿曾瞧见过似的。”鲍先觉点了点头,也把脸儿微侧过去,两人这就瞧了一个正着。她有些难为情,颊上浮现了一层胭脂的颜色,慢慢地又垂下头儿,低低地说道:“鲍先生,你忘了吧,那天在奥蒂亚路我们曾经遇见过一次的。”
“哦,是了是了,那么在那天颜小姐的母亲不是已经有病了吗?我还记得把你的药包撞落了。”鲍先觉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会儿,猛可地也理会过来了,便望着她被雪花笼罩了的云发,低低地问。
“母亲是病得好久了,唉,穷人的命太苦!”她依然低了头儿一步一步地走,从她颤抖的话声中猜想,很显然地她是在淌眼泪。
“那么你除了母亲外还有什么人?爸爸大概死了吧?”鲍先觉很想多知道关于她的一些身世,遂又悄声儿地问她。
“是的,爸爸在我早年时死了,现在只有我娘儿俩人。”她还是没有抬起头来,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在人行道上慢慢地移动着。
“那么你们到上海有几年了?”鲍先觉对于她的身世,未免引起一些同情的悲哀。“十一年了……”她这四个字的声音凄凉极了。鲍先觉有些辛酸,叹了一口气。两人经过这几句谈话后,彼此又静默下来。天空是黑漆漆的,雪花较前更飞得大了。两人身上都盖了一层粉白的颜色,一切都在寂静中,只有鲍先觉皮鞋的声音在人行道上摩擦,显得非常调匀。
“颜小姐,你的家在哪儿?假使离此还很远的话,我们就坐车去吧。”鲍先觉因为她只管向前走,心里不免有些焦急,遂忍不住又轻轻地问她。
“不用了,鲍先生,转弯就是。”她这才抬起头来,回眸向他逗了一瞥。同时她的身子已转到那条横马路去了,伸手又向那边一个里内指了指,接着说道:“这条怡如里就是。”鲍先觉点了点头,遂跟着她走进里中去。
在一家十四号的大门走进去,鲍先觉一直跟她步到亭子间。里面亮着一盏五支光的电灯,暗沉沉的光芒下,瞧着室中的一切都像死过去了一样沉寂。她显得很局促似的红了脸儿,把手摆了摆,说道:“地方小得不成样,鲍先生,你请坐吧。”
鲍先觉也没有回答她,点了点头,就在桌旁的一只圆凳上坐下。伸手脱了呢帽,因为上面沾着雪花,遂拍了拍。她在桌上拿过一只热水瓶,在玻璃杯上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到他的面前去,说道:“鲍先生,你喝杯茶。”
“别客气,你妈此刻睡熟着吗?”鲍先觉把呢帽放在桌上,抬头望了她一眼。因为是在室中灯光下,虽然暗淡,比外面黑暗中总要清楚得多,觉得颜小姐的容貌确实不错,他存心预备造就她了。
“不知道,让我瞧瞧。”颜小姐说着话,身子已走到床边去。她伸手撩起蚊帐,低低唤了一声“妈”。鲍先觉因为不知道她母亲的病势究竟如何,遂站起身子,移步走到她的身后,凝眸望了过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年人,两眼无光,脸色枯黄,看来已病入膏肓,颇为危险的了。
“鲍先生,你瞧我妈的脸色怎么样?”颜小姐也发觉他站在自己的身后,遂回眸过来瞟他一眼。
“大概不要紧,叫你妈不用担心的。”鲍先觉见颜老太那两只失了神的眼睛只管呆望着自己出神,遂向她低低地安慰着。
“爱红,这位先生是谁呀?”颜老太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她也忍不住地问出了这一句话。爱红被母亲这样一问,倒觉得难以回答,愕住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妈,这位是鲍先生,他非常热心,因为母亲病得厉害,他愿意帮助我们请大夫给母亲诊治,那你老人家心里不是很欢喜吗?”
鲍先觉却拉了她一下衣袖,身子已走回到桌旁去。爱红慌忙也跟到桌旁,颦蹙了柳眉,向他呆了一会子,似乎等待他的说话。鲍先觉低声地道:“颜小姐,我瞧你母亲的病确实很厉害,用药石去诊治也许没有什么功效。所以我的意思,最好瞧西医打针,比较力量大一些,而且还要住院去医治,这样自然便利得多。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颜爱红听他这样说,因为内心感动得太厉害了的缘故,忍不住又淌下泪来,说道:“鲍先生的意思,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住院医治,费用是多么大,我们究竟不是亲戚朋友,那叫我娘儿俩如何过意得起呢?”“颜小姐,你快不要这样子,虽然不是亲戚朋友,但我们到底是同乡。假使说得广泛些的话,是人类总有互助的义务。现在你最好向你母亲问一问,住到医院里去,她老人家是否愿意?因为病人也有病人的意思。”鲍先觉见她海棠着雨般的娇容,真是令人感到楚楚爱怜,遂把明眸脉脉地望着她的粉脸,语气是显得特别恳切。颜爱红一时也形容不出究竟怎样表示来感激他才好,所以她秋波凝视着他英挺的脸,呆住了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把手背擦干了眼泪,又走到床边去了。她坐在床沿旁,摸着母亲撩出在被外的手儿,含笑告诉道:“母亲,鲍先生的意思,要把你送到医院里去住着医治,问母亲愿意吗。我想,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的事,是不是?”
颜老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他是你的朋友吗?我们很不安呀。”颜爱红知道这是母亲答应的表示,遂点了点头,回身站起,向鲍先觉说道:“鲍先生,母亲是愿意的,只是你这样的大恩叫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那么我此刻就打电话去,你伴着母亲坐一会儿吧。”鲍先觉也并不理会她感激的这一层意思,他拿起桌上的呢帽,向她叮嘱了几句,身子便匆匆地走到楼下去了。颜爱红扶着门框子,直瞧不见了他的人影子,她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所以然的滋味,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爱红!爱红!”颜老太低沉的呼声又触送到她的耳中。她慢慢地回身到床边,颜老太伸着柴枝那么瘦削的手儿,拉了女儿白嫩的纤手,望着女儿含了眼泪的粉脸,低声问道:“爱红,鲍先生到底是谁呀?我从前怎的没有听你说起有这样的朋友呢?”
爱红在床边坐了下来,她内心是含了一万分的惨痛。她想把卖唱求乞的事情告诉出来,但是她又怕伤了母亲的心,因为这不得已的办法原是瞒着母亲的呀,现在被母亲这样追问着,她真有些说不出口。但若不告诉,岂不引起母亲的疑心吗?这就眸珠一转,轻声地说道:“鲍先生原是我从前的同学,自从上海小学毕业分手后,差不多有五年没见了。今夜在无意中遇到了他,彼此尚有些认识,他听我母亲病了,所以一定要来望望你,并且愿意帮助我们请医生,给你老人家诊治。母亲,我们是遇到救星了,你老人家的病当然也会好的了。”爱红说到这里,脸上还含了一丝苦笑,这笑是安慰她母亲不要难受的意思。
“唉,那真难得!天下竟有这样热心仗义的好人,太不容易了。鲍先生虽然只有和我见了那一瞥的脸孔,但我就感到他是个很有才干的少年。爱红,在学校里的时候,你们的感情大概很好吧?”颜老太当然不会知道女儿是圆的谎,她在无限欣慰之中只感到无限的赞叹。
然而爱红听在耳中,也说不出如何是好,只得含泪强笑,频频地点了一下头。颜老太这时又微笑着道:“我的病是深了,虽然明白送医院医治也是无济于事的,然而我觉得有鲍先生那么一个好青年能够帮助你爱护你,我死亦瞑目的了……”说完了这两句话,不免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咳嗽了一阵。
“母亲!你怎么说这些令人伤心的话……”爱红听母亲完全认为鲍先生是自己同学了,显然她这几句话中还含有另一层的意思,一时又羞涩又悲痛,捧着母亲的手儿早已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颜老太被女儿一哭,当然也是悲酸万分,泪水纵横了满颊,抽咽不停。
“颜小姐,外面救护车已来……”正在这个时候,鲍先觉匆匆地自外走入。突然见母女哭泣的样子,便急转变了话锋,说道:“颜小姐,你别引逗老太太伤心呀,有病的人儿,是只能安慰她才好哩!”
爱红听他这样说,慌忙收束了泪痕,站起身子来。这时候外面又走入四个身穿白制服的男子,手里拿了帆布的软床。鲍先觉吩咐道:“你们要轻一些儿,因为病人是受不住的。”四个人答应一声,遂施展他们专门的技能,把颜老太身子轻轻裹入软床里,向楼下抬去了。鲍先觉一面跟着下楼,一面向爱红说道:“你把门儿上了锁吧。”爱红点了点头,鲍先觉身子也急急地下去了。
待爱红走到门口,见母亲已睡在车中的那张橡皮床上。鲍先觉急急携了她手,一同跳上车厢。他们把车门关上,遂开到普德医院去了。
这一间三等的病房里,一排的有十几张床铺。夜是静悄悄的,在淡蓝的灯光笼映下,瞧到每个病人的脸上都憔悴得可怕。那边第五张的病床边站着一男一女,这就是鲍先觉和颜爱红。爱红含了泪水,向母亲低低地安慰道:“母亲,你安心地静养吧,医师不是已跟你说过这病会好起来的吗?我现在回去了,明天下午两点钟我会来望你的,因为照院里章程,上午是不允许探病的。”
“我知道,你也不要伤心,好好地回去……”颜老太点了点头。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移向到鲍先觉脸上去,微笑着叫道:“鲍先生……”但是只叫了一声,她以下的话却说不出来。
鲍先觉知道她和自己要说几句话,遂把身子挨近一些,望着她出神。颜老太支吾了一会儿,这才接下去道:“你和我爱红虽然是同学,但你到底也太好了,承蒙你如此热心相救,我心里的感激是不能形容的了。”
那第一句话听到鲍先觉的耳里当然是莫名其妙,这就回眸瞟了爱红一眼,只见爱红绯红了两颊,显出娇羞万状的样子。鲍先觉乌圆眸珠一转,这就理会过来了,遂低低地安慰道:“老太太,你别说这样的活,这一些儿帮助,你可以不用放在心上。时候不早,话说得太多了,要劳乏你的精神,我走了。”鲍先觉说着话,他身子已向病房外走。当他步到走廊的时候,忽听后面有人叫道:“鲍先生,你慢些儿走。”
鲍先觉回过身子,只见颜小姐已步到了面前。她的颊上是挂了泪水,明眸脉脉地望着鲍先觉,低声地道:“鲍先生,我觉得太冒昧一些了。”
“什么事?”鲍先觉瞧了她清秀的脸容,倒是愕住了一会子。
“……”颜爱红经他一问,立刻又羞答答起来,垂下了粉脸,默然一会儿。但仔细一想,那算什么意思?不是叫人见了疑心吗?遂又抬起粉脸,秋波在他脸上逗了那一瞥羞涩的目光,柔和地道:“母亲问我,说鲍先生这样好,你到底如何认识的?我对于卖唱求乞的事是并没有给母亲知道,所以我只好冒充说了一句是从前的同学,不料母亲刚才也会和鲍先生提起同学两字来,那不是太叫我不好意思了吗?所以对于这些,还得请鲍先生别见气才好。”
鲍先觉听了这话,方才明白她所以说太冒昧的一句话了,倒忍不住笑起来了,说道:“那也没有什么关系,说同学也不要紧,颜小姐从前在哪儿毕业的?”
“在上海小学毕业后,就一直闲在家里。”颜爱红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愈加感激,低了头儿轻轻地回答。
“嗯,颜小姐,我送你回家吧。”鲍先觉听了,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并肩踱出了医院。天空雪是落得很大,地上已积了一层粉白的雪花。鲍先觉瞧到她身上是只穿了一件灰青色布棉袍子时,这就情不自禁地说道:“为什么不穿了大衣来?冷吗?”
“还好,倒不感觉得怎样冷。”颜爱红望着纷纷飞舞的雪花,低声地说着。两人站在人行道上,都有些恋恋不舍的感觉。鲍先觉虽然很想和她多谈一会儿,但是她身上衣服太少了,生恐冻冷了她,遂决定不谈话了。在袋内摸出十元钱来,交到爱红的手里去,说道:“颜小姐,三等病房里是没有好粥菜的,但生病的人偏会想些儿东西吃的,所以你明天可以自己烧几只素净的菜肴,送到医院里去给你母亲吃。雪这样大,我给你讨车,还是早些回家去了吧。”
爱红瞧此情景,听了此话,她一颗芳心又敬又爱,觉得鲍先生不但是个具有侠肠的好青年,实在是个多情的正人君子,她感动得泪水又夺眶而出了。手里接着钞票,嘴里却再也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直待鲍先觉替她讨好了街车,她才猛可把他手儿握住了,叫道:“鲍先生,此恩此德,叫我怎样报答才好?”
爱红这举动是出于鲍先觉意料之外的,他明白颜小姐是内心感动的表示,遂微微一笑,柔和地道:“我们都是年轻的人,对于报答两字,颜小姐别说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要说的话,明天再谈吧。”
爱红点了点头,她知道鲍先生是可怜自己的身世,她感到无上的安慰和感激,她那满眶子的眼泪终于又扑簌簌地滚下来了。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她只好跳上了街车。在跳上街车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又急急问道:“鲍先生,你明天来吗?”鲍先觉已是回身走了,听她这样问,在百忙之中,遂回答了一句道:“也许来的吧。”
街车已经拉着跑了,爱红在回想这一问一答的话,未免有些感到好笑。我问他明天来吗,到底叫他到什么地方来呢?这他固然没有问我,却回答也许来的吧,难道他已明白我叫他到什么地方来的意思了吗?想到这里,她那嘴角旁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来。
这晚爱红回家后躺在床上,想着鲍先生这样热心的好青年的确是十分难得,他对待我的情形也是多么大方。虽然他是那样多情,然而他这多情完全是纯洁的、真挚的,绝对没有渗和一些轻薄的意思。唉,这样一个好人居然会给我遇到了,这不是我前途有光明的希望了吗?想到这里,眼前浮现出鲍先生俊美的脸儿,他含了浅浅的微笑,在这微笑中是包含了他勇敢和刚毅的精神。爱红芳心里有些甜蜜的感觉,她抱着被儿,在万分艰难中很欣慰地熟睡去了。
次日醒来,匆匆起来,拿了鲍先生给她的十元钱,先到菜市里去买了几样母亲喜欢吃的菜。回家在烧菜的时候,她心里暗想:鲍先生昨天答应我来的话,不知是到我家里来呢,还是到医院里去?假使到我家里来的话,我不是要把地方收拾得清洁一些儿吗?这样想着,遂把菜肴很快地烧好,收拾清洁房间,然后倒了一盆脸水,坐在桌旁,又好好儿梳洗了一会儿脸。
待她梳洗完毕,时已十一时半了。爱红暗想:大概他在下午也到医院里去了吧?从这一点看起来,鲍先生真是一个忠实的好青年,我是多么地敬爱他啊!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她自己先难为情了,红晕了娇靥,望着窗外暗沉沉的天空,倒是呆住了一会儿。
直到时钟敲了十二下,方才把她惊醒过来,把昨夜吃剩的冷饭用开水泡了一碗。握了筷子,一面挑着饭粒向嘴里送,一面又暗自想道:在一星期前,我会和他撞了一下,当时我虽然对他有个印象,但也不过在一刹那间就忘怀了。事情真稀奇,他见了我一个求乞的姑娘,为什么肯如此热心相助?在他是否有爱我的用意呢?假使有的话,那么昨夜他不是就可以向我表示了吗?怎的连此刻还不来?可见他是真的有博爱之心,这种青年不是太叫人感到敬爱了吗?
爱红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匆匆地吃毕了饭。在洗碗的时候,不免又想起鲍先生这人的身世来。他不知多少年纪了?家里有什么人?做什么事情的?叫什么名字?不知可曾结过婚?……想到这里,忽又啐了自己一口,暗自笑骂道:“结婚不结婚,关你什么事?”她说着,全身一阵热燥,两颊便益发红起来了。
一切舒齐,时已一点半钟。爱红把烧好的菜儿盛在一只提篮内,急急地坐车赶到医院里去。到了医院,因为时候还差十分钟,所以外面探病的人已等了许多。爱红这时在人丛里注意着,看有没有这个鲍先生。但映在眼帘下的,是并不见有鲍先生这一个人。当然人家又不是我家什么人,他这样早来干什么呢?
在十分钟之后,大家都很关切地走到三等病房里去了。爱红走到母亲的床边,颜老太昂了脸儿,仿佛也正期待着爱女的到来。一见了爱红,瘦黄的颊上也会浮现了一丝微笑,低低地道:“爱红,你来了。拿的是什么东西呀?”
“妈,你昨夜睡得安静吗?我拿的是母亲爱吃的菜肴,你快瞧瞧吧!”爱红把篮子放在床沿边,揭开了盖儿,给母亲瞧着。颜老太一见篮内放着的是一碗素什锦,一碗肉炖蛋,一碗烤冬笋,一碗是红烧鲫鱼。这四样菜,正是自己生平最爱吃的东西,然而这滋味差不多整整地已有三年不曾上口了,今日骤见之下,自然喜出望外,不禁乐得嘴儿也合不拢来了。但是她忽又想到这些菜的钱哪儿来的呢,于是又蹙了眉尖,低低地说道:“爱红,你钱哪儿来的呀?这些菜不是都挺贵的吗?”
“妈,你先尝尝,回头我详细地告诉你吧。”爱红把带来的一双竹筷握着,夹了一些红烧鲫鱼,放到母亲的嘴里去。她那玫瑰花儿似的两颊,这才又掀起那个娇媚的笑窝儿来。
“嗯,烧得很入味,藏起来回头给我下饭,你此刻还是先告诉我吧。”颜老太因为是过度快乐,使她也忘记了病体的沉重,脸上兀是含了得意的微笑。爱红于是把盖儿盖上,给她放入床边的一只小橱内,原是每张病床旁都有的设备。她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酒窝儿,轻声地告诉道:“妈,昨夜我和鲍先生在这里走后,我和他临别的时候,他给我十元钱,说生病人会想些东西吃的,医院里又没好的粥菜,所以叫我自己去烧几样给你吃。母亲,你想,鲍先生这样待我们好法,说句自不量力的话,不是像妈子侄辈一样地孝敬吗?”
“哦,原来还是鲍先生想出的,唉,想不到在这样病贫相煎之下,居然有医院住,有好的菜儿上口,这我难道是在梦中吗?鲍先生待我们太好了,爱红,我们实在不能忘记他呀!”颜太太觉得像鲍先生那样的好人实在令人感动,所以她是向女儿絮絮地叮嘱着。
“可不是!他完全很关心着母亲,昨夜他和我分手后,还说今天也来瞧望母亲呢!”爱红听母亲叫自己不要忘记他,心里这就无限甜蜜,一撩眼皮,也微微地笑着。
“哦,他回头也来望我吗?不知鲍先生是哪儿人?什么地方办事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这些你都详细吗?”颜老太问这几句的意思,她是在想女儿的终身问题。
“鲍先生是北平人,和我们是同乡。他在……”爱红说到这里,觉得实在说不下去,心里一急,这就急出一个主意来,说道,“他在一家银行里办事的,家里大概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爱红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嫣然好笑起来,忙又说道:“我和他虽然同学,但隔别太久了,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也忘记了。”爱红这几句话,当然也是为了小心起见补充着的。因为万一他家里是没有弟妹的,那我的话不是太不好意思了吗?颜老太却点头道:“我想鲍先生的生活一定很宽裕的,这样好人,我只有祝福他永远健康。”
爱红听母亲这样虔心地祈祷着,遂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和母亲也有同样的意思。这时看护端着药水,又来给病人们服药了。爱红偷偷地问道:“小姐,你瞧我妈病势可好些了吗?”
“昨夜确实很危险,经医师注射两枚针后,今晨就好了许多,只要不起变化,那是没有关系的。不过你最好少和病人谈话,因为病人的精神是很宝贵的。”看护小姐微含了笑意,很柔和地回答着,点了点头,端着药水杯,又到别张病床边去了。
爱红于是不再和母亲谈话,只叫她闭眸静养,自己坐在床边,也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背后有人低声呼道:“颜小姐,你妈好一些儿了?”爱红慌忙站起身子,回过头去一瞧,正好和一个少年打个照面,因为是骤然之间,两人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爱红眸珠一转,嫣然笑道:“好些儿了,鲍先生,我娘儿俩真感激你。”说着,忙把一只凳子移开,请他坐下,爱红自己坐在床沿边去。
“你妈此刻睡熟了。”鲍先觉的视线掠到床上,见颜老太的眼睛是闭拢着。爱红也微侧了粉脸,去瞟了母亲一眼。鲍先觉见她似欲喊醒颜老太的样子,遂伸手将她衣袖一扯,低声道:“别惊醒了她。”爱红于是又回过头来,脸儿有些红晕,秋波逗了那一瞥妩媚的目光,微笑道:“妈刚才倒很记惦你,谁知一会儿就睡着了。”爱红说了一个“你”字,仔细想来,似乎太显亲热一些了,她又赧赧然地低下脸儿来。
鲍先觉第一次和爱红见面是在一刹那间,彼此虽有个印象,但也非常模糊。第二次见面却在黑夜,虽然觉得颜小姐的容貌是挺美丽的,不过究竟美到如何程度,还是不能肯定。今天可说已是第三次了,两人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彼此距离说得远些也不过一尺多些,这不但可以瞧一个够,而且至少还可以找出她一点面部的缺点来,所以鲍先觉不免向她细细打量起来。
颜小姐没有烫发,但头发是很长的,今天比前两次见的要光滑得多。她长了一个瓜子的脸儿,两颊真有些像剥出的鸡蛋,又圆润又白嫩,可以说绝对找不出一些斑点来。她的眉毛淡淡的,又弯又长,覆着下面一双剪水秋波,眸子滴溜乌圆,十足显出聪敏的样子。因为她睫毛梢是特长的,所以更具有一种西洋美人的风韵。鼻梁挺直,在下面横了一张小嘴,又红又薄,未免令人感到有些想入非非。鲍先觉把她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竟是找不出一点缺憾来。若和陈杏芳相较,究竟是差得多了。因为在无意之中给自己居然发现了这么一个美的姑娘,鲍先觉的心中不是要快乐煞人了吗?
经过鲍先觉这一阵子细瞧后,爱红一撩眼皮,眸子也掠了出来。见他目不转睛的神情,一颗芳心又羞又喜,脸儿更像美人蕉似的红起来,嫣然笑道:“鲍先生从行里出来的吗?”
在她这一笑之下,鲍先觉又发现她的右颊上和自己同样地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儿,这仿佛是万山环抱中的一个碧波的小池,当然是更增加她的妩媚可爱。因为越看越美,不免有些呆若木鸡,对于爱红的问话也是听而不闻的了。
爱红见他并不回答自己,还是呆然出神,心里真忍不住好笑,遂一撩眼皮,又微笑道:“鲍先生,你没听清楚吗?是行里出来的吗?”鲍先觉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摇了一摇头,说道:“不,我是刚从团里来的。”
爱红听了这话,心里好生奇怪,什么团里来的?鲍先生到底在哪儿办事呢?意欲开口详细地问一问,但不知怎的,终感到有些难为情问出口,因此默然又坐了一会儿。在将近五点钟的时候,颜老太醒来了。爱红于是告诉道:“妈,鲍先生来了好一会儿了呢!因为你睡熟着,所以没惊醒你。”鲍先觉听了,也已站起身子,向她含笑叫声:“老太太,你好些儿了?”颜老太点了点头,枯黄的两颊稍浮现了一些笑容,说道:“鲍先生,我真感激你。”鲍先觉摇了摇头,说道:“老太太,你别说这些话,你病儿好一些,我们多么欢喜。”大家正说时,院役上来催促道:“时候到了,各位明天再来吧。”
鲍先觉见大家都走了,因此也只好和爱红向颜老太安慰一番,两人慢慢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在冬的季节,五点敲后,天色已经是灰暗的了。鲍先觉见她低了头儿,一步挨一步地走着,遂柔和地道:“颜小姐,我想和你到这儿附近小咖啡馆去坐一会儿好吗?”
爱红虽然没有说“好的”两字,但她点了点头,这当然是答应的表示。于是两人走了一段路,弯进了一家小型的咖啡馆,侍者招待入座,拿上两杯咖啡茶。爱红跟男子一块儿在外面喝咖啡,可说实在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一颗芳心,不免有些紧张。但是她又怕被人发觉自己的局促,所以她抬上手去,拢了拢拖在脑后的长发,态度却又装出十分的从容。
“颜小姐,你的芳名叫什么?能让我知道吗?”鲍先觉把咖啡杯子举了举,爱红遂把玻璃杯凑向嘴唇皮子上去喝了一口,微笑道:“有什么不可以?而且我也希望知道鲍先生的大名是什么。”
鲍先觉对于她这两句话,内心倒是感到极度的兴奋,遂立刻取出钢笔,问侍者要了一张白纸,在上面簌簌地写道:“我叫鲍先觉。”写毕,递了过去。爱红见他这举动有些好笑,连忙接过瞧了瞧,也拿了他的钢笔,写道:“我叫颜爱红。”鲍先觉凑过头来望了望,笑道:“你爱红的,可不爱黄的吗?”爱红抿嘴,笑了笑,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这娇嗔望在鲍先觉的眼里,只觉甜蜜蜜的,有些糖样的滋味,忍不住又笑道:“那么颜小姐几岁了?”爱红把钢笔交还了他,一面低低地道:“十九岁了,鲍先生大概比我年轻吧?”
鲍先觉听她这样问,不禁扑哧一声笑起来,说道:“是的,我比你年轻,今年还只有十六岁。”爱红到此,不免羞红了两颊,也哧哧地笑了。
“颜小姐,你这句话怎么想得出?难道我这人还这样的嫩脸吗?老实说,我是足足大了你五岁哩!”鲍先觉见她笑的姿势很好看,遂望着她娇容,一面笑一面很正经地告诉着。
“那么你是二十四岁了,鲍先生确实生得嫩脸,在我猜想,最多不过二十二岁罢了。”爱红也停止了笑,秋波盈盈地送给他一个媚眼。
“颜小姐这话倒叫我有些难为情……”鲍先觉口里虽然这样说,但心中着实很得意。爱红哧地一笑,说道:“这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鲍先生府上在哪儿?爸妈全好吗?”
“我在上海也许比你还孤独些,你还有一个母亲,我什么人都没有,现在我和一个朋友住在卡达路白雪公寓一百十八号内。”鲍先觉听她这样问,微微地一笑,低低地告诉着。爱红“哦”了一声,暗想:怪不得昨夜他跟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句话了,因了他的身世孤零,更激起了彼此的同情。遂点头道:“这样说来,鲍先生的生活也真单调的。不知你说团里,是什么团体在办事呀?”“哦,这个团体还在创办中,颜小姐,我可以详细告诉你一些知道。我本身是个爱好舞台剧的人,所以编好了许多很有意义的剧本,但是社会是黑暗的,人心是势利的,这班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是只晓得交情两字来做标准的,并不是拿剧本的好坏而做定夺的,所以我的剧本永远不会有给人采用的希望。现在我得到一个朋友的资助,所以自己组织一个中坚话剧团,正在积极进行中。”鲍先觉见她颦蹙了眉尖,似乎很有些疑虑的样子,遂把自己组织话剧团体的话向她告诉了一遍。
爱红听了这话,芳心倒是一动,遂掀着酒窝笑道:“鲍先生原来是个剧作家,可敬得很。我现在有个要求,不知鲍先生允许我加入这个团体吗?恐怕资格上有些够不到,是不是?”
“假使你愿意帮忙的话,我当然欢迎。颜小姐,我老实告诉你,那夜我听了你的歌声,和听了你的话声,我就感到奇怪,这么一个人才,怎么在街头卖唱呢?后来见了你写的二十个字,我又被你一片孝心感动了,所以我一定要帮助你,同时我也有栽培你的意思。不过我又不敢冒昧地跟你说,如今颜小姐既然自己愿意加入,那还不是我所希望吗?”鲍先觉想不到她会自己先说出来,这就乐得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早有这一个存心的话儿向她诉说了一遍。
爱红对于他这几句话当然也是意料不到的事情,遂忙笑道:“鲍先生,你这话就太客气,我是一个落难女子,有一个事情做来维持我的生活,难道这还不好吗?所以承蒙你瞧得起我,愿意栽培我,我是终身都感激你的。”爱红说到“感激你的”四个字时,语气是特别沉重,表示她是这份儿的恳切。
“很好!像你那么一个姑娘,我可以说一句肯定的话,一上舞台,就会红得发紫的。”鲍先觉喝着咖啡,脸上是浮了得意的笑。
“不过……我觉得我的一切,全是鲍先生赐予的……”爱红柔和的目光,凝望着他俊美的脸蛋。从这两句话中猜想,可知她一寸心灵已深嵌了鲍先觉一个影子了。
“这倒不是这样说,我认为以颜小姐那么才貌,将来的成名是一定的。”鲍先觉明白她是由感激而生出爱愫成分的表示,心里当然是有说不出的欢喜,但是他还不肯承认这是自己的力量,望着她倾人的娇容,低低地说着。
“不,假使没有鲍先生救济我,我相信街上一定又会多一个乞儿的。所以我不敢忘你的大恩,假使我活着一天,我是一天不会不感激你的大恩。”爱红明眸里充满了晶莹莹的热泪,这几句话完全是从她血性中透露出来的。
鲍先觉是感到无上的安慰,他望着她微微地笑了,说道:“颜小姐,别说大恩的话了,怪难听的。我想大家彼此诚实一些也就是了。年轻的人,将来合作的事情可多着哩,你说是不是?”
爱红听他这一句“合作的事情可多着”的话,细细地寻味,觉得其中至少含有些神秘的意思。不过这意思也是使自己乐而接受的,她心花儿有些展开来,频频地点了点头,脸上却浮现了不胜娇羞的色彩。这色彩是更显得她艳丽可爱。
这晚两人就在咖啡店里叫了两客西餐来吃,决定待颜老太病势减轻一些儿后,爱红开始加入中坚话剧团里去排戏。餐毕,由鲍先觉讨了街车,送她回家。
光阴是很快的,鲍先觉因为团中事情很忙,所以竟有三天没有到医院里去望爱红和颜老太。这日下午比较空闲一些,遂匆匆地坐车到医院里来探望一次。当他跨进三等病房的时候,只见那边第五张床上已是空的了。他心头这一吃惊,倒是别别地乱跳。这时有个看护小姐走来告诉道:“先生,你们那位老太太病势转剧,今天早晨十一时半咽了气,现在已放在太平间里了。”鲍先觉失惊道:“那么她的女儿呢?”看护小姐道:“还没有来,此刻只有一时半呢。”
鲍先觉于是请她伴到太平间里去望了望,一时十分辛酸,也不免凄然泪落。谁知正在这时,外面由另一看护陪进一个姑娘,她疯狂似的扑向颜老太的尸身上去,哭叫着道:“母亲!你竟等不及我来见一面了吗?”说到这里,噗的一声,她的身子已昏厥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