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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金屋藏娇身世真堪怜

陈杏芳和鲍先觉约定明日来家讨论后,遂姗姗地自回到座桌上来。全伯卿见她满面娇笑的神情,虽然心中有些醋意,但也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般地微笑道:“你认识那个少年吗?”杏芳点了点头,心生一计,说道:“他是我的表弟,我们差不多有两年没见了。”

“哦,原来他还是你的表弟。那么照理,你不是应该要给我们介绍一下吗?”全伯卿听那少年还是她的表弟,心里更有些酸溜溜的气味,但脸部依旧保持他原有的镇静。陈杏芳一面坐下,一面端了杯子喝口柠檬茶,说道:“他坐会儿就走的,反正往后日子长哩,你们总有再度见面的一天,到那时候我给你们介绍吧。”

“也好。”全伯卿只回答了两个字,他拿起搁在烟缸上的雪茄,衔在嘴里吸了一口,两眼望着口里喷出来的烟圈,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般的。陈杏芳见他这个模样,当然也明白他是为了酸素作用的缘故,但仔细想想,你这人也太自不量力,凭我那么一个有钱有貌的女子,什么男子都可以爱,岂肯来爱上你这个老头子呢?因为你和我丈夫是个好朋友,所以我才委屈身份来和你一同玩玩,否则,哼,不要说你是身拥百万家产,就是千万家产,也未必放在我的心上呢。杏芳心里既然这样想,当然也是很生气,所以噘着嘴儿,绷住了脸颊,默不作声地呆坐着。

“杏芳,你刚才去跳那个舞女可曾瞧清楚吗?是不是一面孔白麻皮的?”全伯卿偶然回眸望她一眼,忽然见她一脸嗔意的娇容,知道自己的态度一定是引起了她的不高兴,所以立刻又堆满了笑意,向她低低地搭讪着。

“全先生,我想你以后还是别称呼我名字吧,因为我觉得怪不雅听的。”杏芳见他来向自己搭讪,遂竭力绷住了脸孔,向他叮嘱着。全伯卿对于她翻脸得这样快的态度,心里自然是非常没趣,望着她反而笑道:“为什么你又恼我了?”

“谁恼你?你别胡说了,这支探戈舞的步子很有趣,我们去舞一次吧。”杏芳心里不知有了个什么的感觉,她眉毛儿一扬,把绷住了的脸颊又浮起一丝笑容来,亭亭地站起,同时还伸手去拉他的臂膀。

全伯卿见她一会儿娇嗔一会儿柔媚,态度令人捉摸不定,一时觉得她的手段到底太刁恶了,但是自己在她娇嗔和柔媚的手腕下,还不是同样地屈服着吗?因此向她笑了一笑,遂站起身子,和她一块儿走到舞池里去了。

全伯卿虽然和她在舞池里欢舞着,但他心里是在暗暗地思忖,觉得侍候杏芳的确比侍候任何女子还要困难。因为要博得一个女子的欢心,金钱是一个重要的工具。不过杏芳是个拥有百万钱财的寡妇,对于“金钱”两字,在她的身上是已失了效用。最重要的条件,还是脸蛋儿生得美。但像我这样的年纪,是否能博得她的欢心呢?这我自己也明白,当然绝对是不会的。像刚才那个少年的脸儿,这才能够吸引女人爱他。那么杏芳忽然对我表示恶感,这还不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吗?想到这里,方知青春的价值是绝非黄金所能买得到的。他有些灰心,他感到自己是再没有资格在情场中逞雄了,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可是对我有不满意的地方吗?”杏芳听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因为是在狂欢的环境中,所以她感到十分奇怪,凝眸含颦地忍不住向他低低地问。

“不,你别误会,我并没有叹过气。”全伯卿被她发觉了自己的叹气,心里有些慌张,堆了满面的微笑,很快地辩白着。

就在这时候,音乐停止了,杏芳向他嫣然一笑,便姗姗地先回到座桌旁来。

“全先生,你有兴趣喝酒吗?”杏芳待伯卿坐下来的时候,她绕过娇媚的俏眼儿,脉脉地又向他瞟了一下。伯卿见她又显出很快乐的样子,遂也笑道:“你有兴趣的话,我当然奉陪。”说着,遂吩咐侍者开上香槟酒来。

侍者给他们各斟了一满杯。杏芳举起杯子,向他提了提,笑道:“全先生,来,我们喝个干杯吧!”伯卿遂也举杯和她的杯子“叮”地碰了一声,两人微微一笑,遂一饮而尽。

“全先生,你平日有酒仙的雅号,今夜我和你比较一下可好?看究竟谁先醉了。”杏芳既喝完了这杯香槟酒,便伸手又去握酒瓶,先在伯卿杯中倒满了,但欲倒向自己杯中的时候,酒已没有了,于是她回头吩咐侍者又开上一瓶。

全伯卿忽然见她这样兴奋的神情,心里倒反而感到无限的惊异,望着她笑道:“对于喝酒的本领,我不是夸一声口,十瓶香槟酒打不倒我,你要和我比较,恐怕你未必会胜的吧。”

“不管,我一定要跟你见个高低!”杏芳听他这样说,故意扭捏了一下身子,一面把侍者开上的那瓶香槟酒,往自己杯中直倒了。接着把杯子又举起来,和他碰了碰杯子,咕嘟咕嘟地又喝了下去。

杏芳在喝下一瓶香槟以后,她的脸儿完全变成一朵海棠花那么娇艳了。一颗芳心的跳跃是加快了速度,她自己也有些奇怪,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兴奋?秋波水样似的斜乜了他一下,微笑道:“全先生,还喝吗?”

“我能喝,但是你再喝怕要醉了吧?”全伯卿望着她芙蓉出水似的脸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爱处,柔情蜜意地说着,表示非常关心她的神气。

“好,那么我们不喝酒,还是跳舞吧。”杏芳虽然有些醉了,但她心里是很清楚的,觉得再喝恐怕真的要醉倒了。所以她这回却很听从伯卿的话,同时还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接着,两人搂着腰肢儿又去欢舞了一回。

“全先生,我很吃力,你和那个白麻去舞一回吧。”两人回到座位,杏芳有些娇喘吁吁,软软地坐在沙发椅上,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忽然抿着嘴儿哧哧地笑起来了。伯卿听她这样说,也忍不住好笑。因为要表示和她亲热起见,遂摇了摇头,说道:“你既然很吃力,那么我伴你休息一会儿是了。”

杏芳并不作答,只向他微微地媚笑着。两人坐了一会儿,杏芳忽然站起笑道:“你不要跳那个白麻皮,那么你坐一会儿,我去和她跳一支吧。”说着,便姗姗地步到舞池里去了。全伯卿暗想:这人的脾气就真古怪,刚才说很吃力,此刻却又想活动了。待音乐停止,杏芳匆匆归座来,笑道:“我倒越跳越有兴趣了,你怎么不去找个对象跳呀?”说着,也不待伯卿的回答,她身子一转,又到舞池里去了。但这回杏芳却并不是跳田英,她跳的是田英旁边的一个,而且是舞得非常快速,仿佛是白云际里一对飞燕,环回地追逐着。

全伯卿瞧了她这种狂欢的神态,知道她真的有些醉了,因此望着她旋转的身子倒是出了一会子神。谁知一节音乐停止后,杏芳也不再走上来,接连地去舞第三只座位上的舞女。直到整个舞厅的舞女全被她挨次地跳遍了,方才咯咯地笑回座桌旁来。全伯卿先笑道:“你的兴趣太好了,竟给你跳了一个满堂红。”

杏芳这时满额香汗淫淫,四肢软绵无力,坐在沙发椅上,只管哧哧地笑。显然她内心对于自己这个举动,是感到一万分的得意。

全伯卿也早向侍者要了一盘花旗蜜橘,亲自剥去了皮,拿到她的面前,笑道:“累吗?怪热的,吃些蜜橘润润嘴。”

杏芳点了点头,一面说声多谢,一面遂接过吃了。忽然她回过头去向侍者问道:“你们这儿共有多少舞女?”侍者对于这个问题,因为平日没有加以注意,所以倒是呆了一呆,忙又笑道:“马太太,我给你到账房间去问一问吧。”说着,便匆匆地走到账房间里去。

“你这个问它做什么?”伯卿也感到不明白,心里有些奇怪,望着她低低地问。

“你过一会儿就知道了。”杏芳微微地一笑,似乎带有些神秘的样子。

“马太太,一共八十四个,不知道你问它又有什么意思呢?”侍者笑嘻嘻地走来报告着。

“没有什么意思,你给我去买四百二十元舞票吧。”杏芳听了,一面点头一面在袖笼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钞票,交给侍者,要他代为数四百二十元钞票。

侍者对于马太太这种挥金如土的派头是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倒也并不稀奇。遂弯了腰肢,很恭敬地接过钞票,数了四百二十元,把其余剩下的放在桌上,一鞠躬就匆匆地走了。杏芳对于他是否拿去四百二十元的钞票是绝对不加以疑心的,握了杯子,喝了一口,脸上兀是含了得意的笑。

“马太太,你买这许多舞票做什么?”全伯卿虽然也是个身拥百万家产的人,但瞧着杏芳这样挥霍的举动,也是感到不胜惊异,忍不住呆呆地问她。

“八十四个舞女,每人只分到五元钱舞票,并没有多呀。”杏芳听他这样问,心里似乎有些不乐意,平静了脸色,很正经地回答。

伯卿听了,笑了一笑,说道:“照分开来说,确实不多,然而合在一起,也不算少了。”杏芳没说什么,这时侍者把舞票拿上。杏芳说道:“每人五元,你给我挨次地去分给她们吧。”侍者笑着答应,遂拿着去分了。

杏芳一面又叫侍者把账单开上,这回伯卿摸出皮匣,抢着付钱。杏芳秋波斜乜他一眼,微笑道:“这些儿茶资,你客气做什么?”伯卿听她这两句话中,仿佛尚含有另一种意思,自己的两颊不免微红起来,遂假装不理会似的望了一下金表,说道:“已子夜两点了,马太太不知饿了没有,要不到雪维斯咖啡馆去宵夜?”

“省些吧,我回家里去吃了。”杏芳把桌子上的钞票藏入袖笼里去,俏眼儿向他瞟了瞟,还是含了讽刺的意味。伯卿知道是为了自己问她一句买这许多舞票做什么的话,所以她的心里便不乐意了。一时心里颇觉纳闷,但也只好自装木人,依然毫不介意地说道:“好吧,那么我便送你回家去。”

杏芳也不说是否,身子已站起来。侍者服侍她披上大衣,她套上了袖笼,向伯卿微笑道:“我汽车停在外面,你假使还要玩一会儿的话,那么你就迟一些走也不要紧。”伯卿也由侍者披上大衣,忙道:“不,时候真的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说着话,身子已并肩儿向外走,侍者弯着腰儿相送。走出舞厅,门口的仆欧早已把他们的汽车喊来。杏芳抬头见天空的雪花依然发狂似的飘飞,人行道上也都堆积起来,遂向伯卿说道:“这雪倒也越落越高兴了,全先生,我们再见吧。”说着,盈盈一笑,便跳入车厢里去了。仆欧给她关上车门,杏芳在窗缝孔隙里又塞出一张钞票去。接着汽车呼呼一声,便驰向前面而去。

汽车到了公馆门口,阿龙连揿了两声喇叭,接着铁门便开了。汽车由大门驶入,直达厅前的石级旁停下。只见梅英、兰英两人早已笑盈盈地迎出,拉开车门,喊了一声“太太”。杏芳跳下车子,步入里面,很快地走到楼上。竹英、菊英已在房门口相迎,一面口喊“太太回来了”,一面给她脱了大衣,拿去袖笼。杏芳十分娇懒地倒向床上,竹英已在床边跪了一膝,给她脱了高跟皮鞋,放到鞋橱里去。

菊英却在衣橱里取出一件用兔子毛织成的披肩,走到床边,把杏芳旗袍脱去,立刻给她披上披肩。杏芳倚在床栏上,盖了一件丝绵的绣花缎被,微闭了星眸,呆呆地养了一会儿神。在她养神的当儿,她的脑海里会很清晰地映出一个俊美的脸孔。一头艺术家风味的美发,两道清秀的眉毛,一对炯炯有神的眸珠。挺直的鼻梁下,那张薄薄而鲜红的嘴儿,真像处女那么可爱。虽有女孩儿家那样的柔媚,却也有英雄的气概。这样英俊的少年,我活了三十年来,可说是还只有今天第一次遇见呢。

“太太,用点心吧。”杏芳被这一声轻柔的低唤惊醒过来,微睁星眸,只见梅英和兰英推了一辆橡皮轮车子,已到床边。车上放着一只银制鸡形的盘子,旁边尚有银制的杯和盆,上面都有盖儿罩着。梅英把盖儿揭开,见盘子里是只绝嫩的童子鸡,盆儿上盛着奶油面包,杯子中是热气腾腾的一杯新鲜牛奶。

杏芳略欠了一些身子,便慢慢儿地吃着。经过三十分钟时间,方才吃毕这餐夜点心。竹英、菊英把那辆车子轻轻推出房去,梅英端上一块手巾,放在银盆内,原用药水蒸过的。她并不用手去拿,却把银钳子夹了手巾,放在杏芳的手里。杏芳擦了嘴唇和手儿,这才感到有些睡意,纤手按在小嘴儿上打了一个呵欠。兰英走上来,把她手腕上的钻石表脱下,放在梳妆台的小抽屉上。然后熄了室中的灯光,虽然灯光是熄了,但屋角落里尚有浅蓝色的光线透露出来,仿佛是夏夜萤光那么柔和。显然,这灯光的设计,是曾经过一位美术技师用一番苦心的了。

杏芳这一睡下去,直到十点敲过才醒来。她用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望着室中的光线是亮荫荫的,知道窗外的雪还没有停止。就在这时候,梅英悄悄地推门进来。她见杏芳醒着,遂笑盈盈地步到床前,请了早安,然后把手中一张名片递过去,低声儿说道:“太太,你可认识这位少爷吗?”

“哟!我这人糊涂,竟险些儿忘记了。我认识他的,你们快把他去迎接上楼吧。”杏芳伸手接过名片一瞧,见上书“鲍先觉”三字,不禁“哟”了一声,心里真乐得什么似的,乌圆的眸珠一转,急急地向梅英催促着。

梅英听她叫自己把他迎接上楼,这就可见太太和那位少爷友谊的深厚了。因为瞧平日太太的脾气,不要说是还躺在床上,就是已经起身了,她也懒得下楼去会客哩。这就不敢怠慢,含笑答应一声,便匆匆地退出房外去了。

“梅英,你回来!”杏芳见她走到房门口时,心里忽然有个感觉。我和他到底是初交,若第一次就叫他到自己卧室来,这不是有些失了自己的身份吗?因此她又委决不下起来,竟把梅英喊住了。

“什么事,太太?”梅英身子随着她喊声回过来,向她逗了那一瞥猜疑的目光。

“……好,你去请他上楼吧。”杏芳觉得一切的不便还是抵不过自己爱他的心切。她这一声“好”字,就是表示她准定为了爱情愿牺牲身份的决心。

梅英似乎有些明白太太这一层意思,不禁向她神秘地一笑,身子已走出门框子外去了。在外面是站着兰英、竹英、菊英三个人,梅英向她们一招手,她们理会她的意思,遂一块儿走到大厅上来。

“鲍少爷,我们太太请你到楼上坐呢。”梅英等四人既到大厅,就见石级上步入一个俊美的少年,于是一字儿排开,向他鞠了一个躬,同时还笑盈盈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鲍先觉对于她们这一下子官僚式的派头已经感到了惊异。此刻又听说太太请我到楼上去坐,心里更加奇怪。暗想:她们家里难道是没有老爷的吗?一时愈加愕住了。梅英见他这个模样,心里忍不住好笑,遂走上去把他的呢帽脱下了,拍去了上面的雪花。兰英、竹英也把他的大衣脱下,抖了两抖。菊英拿了一方手巾,叫他脚儿跷起,擦干了污水。然后四人向他一招手,便先匆匆地引导他入会客室,走上扶梯去了。

鲍先觉到此,方知自己昨夜遇见的那个妇人实在是个贵族太太。想着当初自己还猜她是“生意浪人”,那真有眼不识,岂非好笑?一面想着,一面已跟着上楼。只见四人在一个房门口站住,摆着手儿,请先觉入内。

鲍先觉因为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地方,所以又迟疑了一会儿,但转念一想,她们既然会请我入内,当然是得到她们主人的许可,那我又何必避什么嫌疑?于是他就含笑一脚跨了进去。当他跨步进内的时候,身子就感到一阵暖意,和外面气候足足隔别了四个月的相差。同时鼻中闻到一阵细细的幽香,令人有些儿心神欲醉。他忙向前一望,只见杏芳已坐在梳妆台的面前。虽然她是背着自己,然而从镜中可以窥到她的脸部和胸部是富于肉感的引诱。他想不到自己走进的就是杏芳的卧房,他心儿别别地跳动着,而且两颊更笼上了一层羞涩的红晕。

这时候杏芳却背过身来,笑盈盈地站起,招呼道:“鲍先生,昨夜睡迟了一些,今天没有早起相迎,抱歉得很,请坐,请坐。”

“太客气,马太太,恕我来得孟浪,请你原谅。”鲍先觉见她摆着手儿,遂向她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标准礼,很快地退到沙发上去坐下了。

这时竹英递上一支茄力克,给他燃了火。菊英端上一杯咖啡茶,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梅英、兰英却忙着给杏芳理着床上的被褥,杏芳又自管转过身子,坐到梳妆台前去理她的妆了。

鲍先觉坐在一个妇人的闺房里,当然是深感局促不安。虽然是吸着烟卷,但那颗心儿忐忑得兀是跳跃得厉害。他低着头儿,望着自己那双皮鞋踏在那厚厚的地毯上,觉得实在怪不相衬的。因了室中一切太富丽了,更显得自己那副穷小子的寒酸气。他全身一阵热燥,两颊又飞上了一朵红晕。

但他又感到自己究竟是个堂堂男儿,一个女子既然有这样大方的态度在卧房中见客,那我又何必忸怩着做小儿女之态,岂非被她见了笑话?这样一想,他又竭力镇静了态度,抬起头来,向房中四周打量了一会儿。

在打量的时候,他的视线不免要掠到她的身上去。只见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兔子毛的短大衣,从镜中可以瞧到她穿的是鸡心领,胸部是显露着,还隐现了两堆高高的乳峰。下面是条月白软缎的长裤子,裤脚管下露着一双粉嫩的俏脚儿,右脚上还系了一根细细的金链子,穿的是双青绒的高跟拖鞋。她拿了银钳子,对镜正在卷自己的头发。杏芳俏眼儿似乎也窥见后面的先觉也在向自己暗暗地打量,这就望着他嫣然地一笑。不料杏芳的视线既注意到他身上去,她就把银钳子会烫到自己的手指上去。先觉见她在一笑之后,突然眉毛儿一蹙,“啊哟”的一声,那银钳子就掉到地上去了。

经这么一来,鲍先觉倒是大吃了一惊,立刻把烟尾闷入烟缸里,身子已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这时侍候在杏芳旁边的梅英、兰英也着了慌,一个从地上拾起银钳子,一个急去取了一瓶药水来,涂到杏芳的手指上去。杏芳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她红润润的嘴唇皮子,颦蹙了柳眉,脸上浮现又笑又哭的意态。因为鲍先觉既步了上来,却是默无一语,而且又欲退回去的样子,遂略侧过身子,一撩眼皮,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代为焦急的意思。

鲍先觉也不知自己该怎么样对答她才好,他红晕了两颊,要想向她说句什么话,但瞧着梅英等望着自己憨笑的神情,他竟鼓不起勇气,终于很快地又退回到沙发上去坐下了。但心里却深悔自己不该有些举动,垂下了脸儿,不禁又出了一会子神。

“鲍先生,你恼我没有招待你吗?”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这一声柔软的呼唤触入了先觉的耳鼓。先觉很快地抬起头来,只见她已盈盈欲笑地站在面前了。她头上的云发是做得一丛牡丹花似的,十足显出少妇的媚态。左手的食指上包扎着一方雪白的纱布,显然她是曾经被银钳子烫伤的了。遂站起身子,微笑道:“不,马太太,你这一下烫得不轻吧?”

“还好……鲍先生,你怎么忘了?我不是叫你称呼我密司陈吗?”杏芳低低地回答。忽然她忸怩了一下身子,秋波向他如嗔如恨地白了一眼,显出撒娇似的神气。

“不错,我这人健忘,那么我就喊一声密司陈吧。”在这情形之下,鲍先觉是不得不迎合她的意思,向她微微地笑着。

“请坐吧。”杏芳哧哧地一笑,她把手儿摆了摆,自己先在隔茶几的沙发上坐下来。鲍先觉在她坐下的时候,有阵微风吹过来,在微风中包含了芬芳的气氛,使自己心里不免有些荡漾。

“密司陈,你的生活太幸福了,马先生出外办公去了吗?”鲍先觉在沙发上坐下,忽然发现房内是只有两个人了,而且那房门也掩上着,这使他心中开始起了极度的紧张,他怕马先生立刻就会责罚自己的无礼,怎么坐在他妻子的房中谈着话?虽然他是没有存着丝毫不道德的念头,但他总感到有些儿胆怯。

“唉,鲍先生,你觉得我生活太幸福了吧?是的,我是含着一眶子辛酸的热泪,在享受着这目前的幸福。我的身世,在告诉你之前,你当然不会知道的。不知你愿意听我过去生命中那一段沉痛的事迹吗?”杏芳听他这样说,不禁叹了一口深长的郁气。她脸上浮现了哀怨的神色,望着他俊美的脸儿,几乎有些盈盈泪下的神气。

“我真希望知道密司陈过去一些身世,当然是很愿意听的。”鲍先觉对于她这几句话,当然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虽然还未知道她过去究竟有一段如何沉痛的事迹,但他脸上已显出了无限同情的样子,放低了喉咙,很柔和地回答。于是陈杏芳她便很详细地告诉出下面一段痛心话来。

“离开我现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春天里,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六岁。北京城里是我的故乡,我的名字就叫陈杏芳。爸爸和妈妈是在我幼年时故世了,我自小由婶娘抚养成人的。北京第一师范学校校董是当地马邱炳将军担任的,因为每年的经费都是他负责的。其实他只要一个命令下去,可怜那些老百姓的血汗钱,还不是只好忍痛地贡献上去吗?我是该校的一个走读生,在那年这一学期我也可以毕业了。

“我有一个好朋友名叫江石青,他是一个有作为有思想的青年,比我长四岁,在清华大学肄业的。我和他虽没有订过什么嫁娶的婚约,但我俩心心相印,彼此差不多都已承认我俩是未来的一对夫妇了。可是天下的事情,绝不肯让人间有美满的结果。谁料得到行毕业典礼的那一天,就判决了我今日享乐的命运……”

杏芳说到这里,心头尚有隐痛,眼角旁真的涌出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鲍先觉脸色是很恬穆的,表示他非常扼腕的神气。杏芳把手揉擦了一下眼皮,这才又接下去说道:

“十六岁的我,实足还是一团孩子气。在毕业的那一天,我心里真是高兴,早晨起来匆匆洗脸吃粥。我还记得穿了一件白竹布的短袄,系着一条元色印度绸的裙子,雪白的纱袜,白帆布的跑鞋。告别了叔叔和婶娘,欢欢喜喜地到学校里去。

“我一走进校门,就有同学告诉我,说今天行毕业典礼,马将军亲自来发毕业证书,并向毕业学生致训辞。校长先生认为这是一件光荣的事,大礼堂上布置得焕然一新,叫我快去瞧瞧。

“我因为这次考试以第一名毕业,对于马将军亲自发给证书当然也感到快乐。我想马将军虽是这儿校董,但却从没有来过,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为何可以掌握国家的大权?那我不是正要瞧他一瞧吗?可怜我一片孩子的想头,以为在马将军面前领取第一名毕业证书,这是何等的光荣,这是何等的快乐!唉,哪晓得因此而酿成我黑暗的前途。

“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们全体同学都静悄悄地坐在大礼堂上。只见马将军带了八名卫兵,威风凛凛地步到台上去。校长李静女士向我们大声报告,谓这是本校校董,亦是中国领袖马邱炳将军,嘱我们起立致敬,并高呼万岁。于是我们大家行了三鞠躬礼,在一阵掌声和欢呼声中,我们又坐了下来。我瞧马邱炳将军满额的皱纹上猜想,这人年纪至少在五十六七岁以上,他两个目光是相当锐利,两颧凸起,这大概是他的权威,所以才能够在世界上横行了若干年。在发毕业证书的时候,第一个喊着的名字当然是我。我因为年纪还小,在这时候得意的心理胜过了羞涩的心理,所以挺着胸膛,很从容地步到台上去接受那张光荣的毕业证书。

“在发完毕业证书以后,马邱炳就开始致训辞。他所说的话倒颇为冠冕堂皇的,然而他所干的行为,却是绝对相反。其所以不能成大事者,亦即在此。我们听完了他的训辞,当然欢声雷动。那时候校长李先生却要我做全体的代表,以答马将军的谢辞。

“我是个素具雄心的女孩子,对于出人头地的事情总是乐于干的,所以并不做忸怩之态,毅然答应。因了这么一来,我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却会被一个五十六岁的马将军看中意了。当我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我没有哭,我只有发狂似的大笑。我奇怪着一个国家要人的行为是这样的,我当时绝对不相信有这一种事情的发生,我哭不出,我只有带了眼泪狂笑着。

“我想着自己是个有思想有抱负的女子,我决不能在这残暴的势力下甘心忍辱牺牲我前途的一切。虽然我是没有能力反抗他,但我人儿是活的,我决不能束手待毙,于是我就连夜逃到我那江石青那里去求救。

“但是次日的早晨,我就得了不幸的消息。我的叔父和婶娘被捕了,他说叔父故意放走了我,假使不把我去找回来的话,他就将我的叔父和婶娘一齐枪毙。同时还派军队守在北京四城门口,严密搜查,总不让我逃走的。我想不到一个威风凛凛的马将军会用这一种武力手段来对付我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可笑亦复可叹!

“我是个自小就没爹娘的孩子,承蒙叔父和婶娘爱我若己出,提携捧负,抚养至今,十四年来,是费了几许心血!我的养育之恩尚未报答,而现在为了我的出走,又欲累两老人家蒙杀身之祸,那我虽心硬如铁,亦岂能忍乎?缘是我欲使两老人家得脱此祸,我不能不做忍痛的牺牲。

“江石青也是一个明大义的人,他含泪对我说,我不能为了爱你而牺牲你两老人家的性命。假使只为我俩的幸福计,而忍心瞧着你叔父母被他残暴杀死的话,那我们不啻是亲手杀死了你的叔父母。杏芳,你别难受,我虽不能得你为妻,但我精神始终是爱你的。我现在决心离开北京,投奔广东去,假使有一日我们军队能到北京城里的话,我一定为我自己报仇,为你报仇,同时更为被凌辱的同胞报仇!他的话声是多么悲壮激昂,我是完全地被感动的了。

“鲍先生,我不瞒你,那时候我不但把我一颗心儿已交给了他,连我的灵与肉也一块儿在那天晚上交给他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悦,我们内心是只感到无限的惨痛。我记得那晚我们没有睡,搂抱在一起,整整地却是哭泣了一夜天。唉,在当初我们破碎的心灵是希望有重合的一天。谁知道那天夜里,在我心坎上却划下了一个永远不可泯灭的纪念了。

“为了伟大的爱,我终于忍痛做了残暴势力下的牺牲品。叔父是明白我内心的苦衷,他抑郁不欢者凡两年,竟一病身亡。接着婶娘因痛伤过度,也相继而亡。那时候我曾经想把他杀死,以消心头之恨。但我总忘不了那夜和江石青含泪分手的一幕,所以我是只好忍耐着,忍耐着。

“果然,也有一天光明驱逐了黑暗。但这王八太识时务了,在国军未到北京之前,他先下野了,带了他百万家财和我,欲到上海来做寓公,度他逍遥的生活。那时我也接得一个沉痛的电报,说江石青在汉口一役中已为国成仁。我心里这一悲痛,几至痛不欲生。但我觉得我们这个仇敌,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好丈夫,我若不报此仇,我怎能消心头之恨?所以我并无异言地跟随他到上海来。也许他自己也觉得再没有福气活下去了吧,所以在到上海后未及半年,他就生病死了。从此以后,我便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造成我含了满眶子辛酸的血泪,来度我这目前幸福的生活。”

杏芳说完了她生命中这一页痛史之后,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雨点一般地滚下来。鲍先觉这才有个恍然,暗想:原来她已经有二十九岁了。在这过去生命中的一页事迹,倒确实是可歌可泣,令人感到无限的同情。不禁微蹙了眉尖,搓了搓手,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此说来,密司陈今日的华贵,完全是环境强迫所造成的。但是你的恋人江石青先生可说是个铁血青年,虽然为国成仁,但其精神确为我侪青年之模范。他是洒了满地的血渍,才创造了我们这个新中国。不过今日时势,外侮日亟,我们真可竟江先生未了的志愿,替国家干些儿事业,亦岂不是非常有意义的吗?”

杏芳听了他这几句话,若有所悟,抬着满颊是泪的粉脸,猛可伸手把他握住,破涕说道:“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过去的种种生活,太对不住我的良心!太对不住我的江石青!同时又太对不住我的国家!不过,鲍先生,你应该相信我,在过去我的生活确实太浪漫,然而还并不曾有过超出范围以外的浪漫,这在我是个高傲的性情,决不肯自甘堕落的。至于我今日在卧房里接见你,实在也是我此生中破题儿第一遭。我知道鲍先生是个勇敢的青年,当然有着不平凡的思想和抱负,我实在愿意跟随鲍先生的左右,向着时代的巨轮猛进。鲍先生不知愿意肯携着我同上光明的大道吗?”杏芳挂着泪水,絮絮地说到这里,明眸脉脉含了无限诚恳的目光,凝望着他俊美的脸儿,要他表示一个使她心中感到满意的答复。

鲍先觉从她这几句话中细细地寻味,觉得她虽然并没有明白地表示要我爱她,但确实已有这个意思了。不过我除了爱护她走向光明的道路上外,我是决不能爱到她的肉体上去的。遂也诚恳地说道:“我听了密司陈过去这一段话,我也明白你绝非是个平庸的女子。不过你说的话太客气,叫我不好意思回答,因为我有许多事业上的发展,还全仗你的大力帮助呢。”

杏芳听他这样说,把他的手儿更握紧了一些,说道:“不,你别这样说。我给予你的,只不过是金钱的帮助,这是有限止的。然而你给予我的,却是精神上的安慰,却是无价值的。过去我觉得是沉醉在苦海里,但今日遇到了你后,我是重睹光明了。鲍先生,我真感谢你。”说到这里,方才把手儿缩回去,揉擦了一下眼皮,秋波向他盈盈地一瞟,竟又妩媚地笑起来。

鲍先觉听她这样说,又见她这个媚人的意态,一颗心儿也不禁为之怦然一动,望着她微笑道:“那么密司陈在这儿如今就是一个人住着吗?”

“可不是,除了我,还有那四个婢女,也可说是我的孩子。鲍先生,你恕我冒昧,今年青春多少了?”杏芳一撩眼皮,低低地回答,忽又嫣然一笑,向他微红的脸儿,悄声儿地问着。鲍先觉也不管她问这句话是否有意外的作用,他终于告诉道:“我二十四岁了。”

“我比你大五岁,那么你该是我的弟弟了。”杏芳心里有些荡漾,她这时把所有过去的悲哀已被新的希望渐渐地冲散了。鲍先觉有些难为情,两颊飞上了一层红晕,微微地一笑,却是并不作答。杏芳见他这样娇嫩的神情,因此她也不敢过分地追求他,很正经地问道:“鲍先生,我们彼此的身世也可说约略地有了一个认识。现在我们应该谈正经的事务了。昨夜你说要组织一个剧团,我是非常地赞成,不过在成立之前,先要筹备一切,那不是也很麻烦的事情吗?”

鲍先觉听她和自己谈这个话了,心里非常欢喜,遂忙说道:“金钱固然是万恶,但也是万能,只要有金钱,筹备一切的事情,我倒认为是件极容易的事情。”

“既然这么说,我先给你一万元的筹备费,你开始去进行好不好?至于新筑一个新型的剧院,地基固然是一个问题,就是剧院建筑完成,不是也要费许多的日子吗?所以这个将来和华丽剧院商量商量,因为我和院主人有些认识的,大概总有成功的希望。”杏芳听他这样说,遂和他很认真地商量着。

“密司陈如此热心相助,那真叫我感激不尽了。”鲍先觉一听华丽剧院她有法子可想,这是多么欢喜。因为华丽剧院在上海是个最高尚的剧院,将来登台公演,不难一鸣惊人。所以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子,向杏芳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鲍先生,你这算什么意思?不是要折死了我吗?”陈杏芳见他这个举动,便也站起身子,扭着腰肢儿,让过一旁。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鲍先觉笑道:“那你是应该承受我这个礼的,如何会把你折死?将来我的成功,也就是你的所赐。我觉得行了一个鞠躬礼,实在不能算为我的表示感激。假使密司陈不怪我折死你的话,我实在想给你叩几个头哩!”

陈杏芳听他这样说,显然在这几句话中也带有了顽皮的成分,遂啐了他一口,还把手儿向他扬了扬,做个要打他的姿势。但忽然不知又有一个什么感觉,她立刻又背过身子,哧哧地笑着步到窗前去了。鲍先觉对于她这一个举动,倒是荡漾了一下,暗想:太妩媚可爱了。因此望着她的背影,却是愕住了一会子。

陈杏芳从白纱帷幔内望着窗外纷纷的大雪,出了一会子神。突然她又回过身子来,秋波斜瞟了他一眼,笑道:“呆住了做什么?”鲍先觉笑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打我,难道说我这两句话有不是之处吗?”

“哎,你还问哩,谁稀罕你的叩头?”陈杏芳噘了噘嘴,逗过来一个倾人的白眼。鲍先觉原想再问她一句不稀罕叩头那么稀罕什么,但仔细一想,到底不好意思去撩拨人家,于是微微地一笑,也不作声了。

正在这时候,房门开处,梅英、兰英,竹英、菊英各推了一辆车子进房。陈杏芳一瞧手腕上的钻表,“哟”了一声,笑道:“不知不觉已十二时半了,鲍先生,你别客气,就这儿便饭。好在以后我们合作办事,也仿佛一家人了,是不是?”

鲍先觉对于杏芳的话倒并不十分注意,他这时的目光是注意在那两辆车子上,心中暗想:这闹的是什么玩意儿?但杏芳早已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了,瞟他一眼,笑道:“我们吃饭吧。”

随了这一句话,车子已推到两人的面前停下。待梅英等揭开盖儿,鲍先觉这才知道里面盛着的全是精美的菜肴,完全是将军府里的贵族气派。杏芳向他又悄悄地问道:“你喝酒吗?”鲍先觉摇头道:“我不喝酒,密司陈要喝只管喝吧。”杏芳瞅他一眼,笑道:“你不喝,我也不喝。假使你是不会喝酒的话,那么从此我就戒酒。”

鲍先觉对于她这两句话,倒不禁为之愕然,望着她呆了一呆。杏芳却又娇媚地笑道:“为什么发呆?你不相信我的话吗?”鲍先觉摇头笑道:“不,我相信你。但是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你要学我的样?”

“哧,那还用问吗?因为你是一个标准的模范青年,学你的好样,难道是不该学的吗?”陈杏芳哧地一笑,乌圆眸珠转了转,表示非常得意。鲍先觉笑道:“承蒙你这样赞美,从此以后,我的人倒要更做得有些精神的了。”陈杏芳笑道:“可不是,一个年轻的人,最要紧的就是精神,没有精神的话,还能够成大事吗?”鲍先觉点了点头,连说了两声对对。杏芳瞧在眼里,一颗芳心只觉甜蜜无比,抿着嘴儿,忍不住早又哧哧地笑起来了。

餐毕,两人漱洗完毕,梅英又泡上两杯柠檬茶,彼此谈笑一会儿,陈杏芳这才签了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给他。鲍先觉接过,道了谢,临别,握了她的手,很恳切地说道:“密司陈,你请放心,我绝不是一个骗子。我的家刚才已告诉过你,你大概已知道。我所编的剧本完全是指正青年现在应走的道路,间接地至少于社会国家都有相当的利益。承蒙你热心资助了我,我必须要负起我的责任,来完成我的使命,绝不至于使你有所失望的。”

“鲍先生,你不用声明,我绝对地相信你。假使我不信用你的话,我也绝不肯轻易地答应你的资助,你说对不?”陈杏芳用了极婉和的口吻,含笑向他说着。鲍先觉很感动,向她深深一鞠躬,遂匆匆地走了。陈杏芳有些情不自禁,她想一直送下楼来。但当她感觉到房门外气候太寒冷的当儿,方才把那伸出到门框子外去的俏脚儿又缩回到房中来了。

陈杏芳自从和鲍先觉有过一度谈话之后,她的生活果然安定了许多。她想着自己的年纪到底还轻,假使要为国出一些力,也不是正在这个时候吗?岂可以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俾昼作夜,于自己精神上固然有害,对社会国家更是惶恐。鲍先觉的话不错,他说我在过去确实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而且我也常认为自己有思想的,有抱负的。但有思想有抱负的女子,岂能这样一辈子地堕落在灯红酒绿之中吗?虽然这是环境逼迫我如此,但我应该猛省,应该自新呀,从今起我决心将好好儿做一个人。不过所以使我能够有猛省的日子,实在是鲍先觉真挚的情意所感动。虽然我是一万分地爱着他,但一个有思想的青年,他是否愿意爱一个较他年龄大而且又是一个妇人的女子呢?这当然是一个问题。陈杏芳在房中无聊的时候,常常这样地自思着。她这时的性情,完全已回复到处女时代那么的幽静。她的一缕情丝,也整个地缚在鲍先觉的身上。因为她这个情也是至高无上的,所以反而使她常常会泪湿衣襟的。

壁上日历匆匆地揭去了五张,这天虽然不曾落雪,但暗沉沉的,大有落雪的光景。陈杏芳坐在席梦思上,面前放着一个红木的架子,绷着软缎的面儿,她低了头正在刺那湘绣,在她也无非聊以解个闷儿而已,心里却在想念鲍先觉,怎么隔了五天还不来一次呢?

“太太,鲍少爷来了。”正在这时,竹英悄悄地进来报告着。

“哦,请他进来吧。”杏芳听鲍先觉来了,在她一颗寂寞的心灵里,会激起一阵无限的欢悦,她全身都感到轻松了许多。

“密司陈,今天没有出去吗?”竹英退出后不到三分钟,鲍先觉含笑进来了。他见了杏芳,把头上呢帽脱去,老远地先向她鞠了一个躬。

“鲍先生,我正在想念你,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陈杏芳也含笑站起,向他低低地问着。鲍先觉手中的呢帽这时已被菊英接去了,他走上来,在袋内摸出一张报纸,挨到杏芳身边,说道:“密司陈,你瞧,这则招考演员的广告就是我登载的。”

陈杏芳于是也更偎近了他一些,凑过头去望,见写的是:“上海中坚话剧团招考演员启事。”她也不再瞧内容,就抬头瞟他一眼,笑道:“那么已经考过了没有?”鲍先觉道:“我和密司陈分手后,就和我朋友郑立成着手进行,先在静安寺路白云村租了一个房子,算为中坚剧团的团址。然后登报招考,来投考的人,三日之内足足有二百多个,但是好的人才不容易得。我的计划,第一部定名《生路》,对于剧情如何,过几天我可以先拿剧本来给你瞧的。不过该剧主角还在物色中。照郑立成意思,想问别个剧团借用几个,但我觉得不好。一则,话剧界有妒忌性;二则,瞧来瞧去是这几个人,观众也未必会赞成的。你瞧现在这许多话剧团体,照内容演员的人才看起来,还不是等于一个剧团一样吗?所以我这事情不创办倒也罢了,既创办了,总得另辟一条新的道路才对。你说是不是?”

“你的意思很对,我想上海地方人才是不见得少的,你以后登载招请广告可以大一些,不是会引起人家的注意了吗?”陈杏芳点了点头,望着他很妩媚地微笑。

鲍先觉把报纸折好,仍旧放入大衣袋内,说道:“你的话也说得是,不过那笔广告费可也不少。”陈杏芳又退到席梦思上去坐下了,望他一眼,笑道:“这个你不用忧虑,假使一万元用尽,我可以再给你一万元的。因为我们的希望是在将来,不是先下秧子,哪儿来收获呢?”

“密司陈真是个有见识的人,我实在很佩服。”鲍先觉听她这样说,不住地点着头,表示内心很感激的样子。

陈杏芳自然也很得意,嫣然一笑,说道:“为什么不把大衣脱了?回头到外面去是要受冷的。”鲍先觉道:“我就要走的,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干。”

这时竹英端上两杯牛奶,一杯交给杏芳,一杯送到鲍先觉的面前。因为她手中是托着一只盘子,所以鲍先觉就伸手自己拿了。两人微微地呷着牛奶,彼此都很静默。虽然杏芳的秋波偶然也向他掠了一下,但鲍先觉的脸儿始终是垂着,两眼望着那杯牛奶呆呆地出神。

喝完这杯牛奶,菊英拿了银盘,盛着一块手巾递上。她用银钳子夹给鲍先觉,先觉伸手拿来,抹了一下嘴唇,依然放下。菊英向他一笑,便匆匆地走出去了。

“密司陈,我走了,有什么好消息我再来报告你吧。”鲍先觉摸出手表,见已四点多了,遂向她低声儿地说着。

“你既然有事情去干,我当然不能强留你。但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常来走走,因为我现在不大上舞厅去玩,一个人闷在家里实在怪寂寞的。”杏芳听他要走了,虽然很怨恨,但也只好站起来低低地说着。

鲍先觉听了她这几句话,心里不免又有些感动,遂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我一定常会来的。”这时竹英把他的呢帽拿上,鲍先觉伸手接过,陈杏芳也步到他的面前。鲍先觉向她行了一个礼,遂匆匆跨出房门。杏芳扶着门框子,扬了脸儿。笑道:“我不送你了。”

鲍先觉已步在半扶梯上了,他听了这话,回过身子来,向她一招手,已走到会客室里去了。匆匆地出了大厅,出了马公馆的大门,走在人行道上,抬头见天空又飘飞着一朵一朵的雪花,倒是怪美丽的。坐车先到白云村中坚话剧团里,和团里办事人闲谈了一回,遂在团里吃了晚饭。

晚上,鲍先觉从团里回家,一路上想着心事。因为主角人才还没有找到,这总是一件最大缺点的事。因为观众的目的还不是在主角一个人的身上吗?所以一个剧本的成功和失败,确实也是瞧一个主角的色艺如何而定夺的。现在这《生路》剧本中那个女主角,容貌固然要美,国语又得流利,而且又要能唱能舞,有演戏的天才,这样人儿一时里岂是容易找到的吗?

鲍先觉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已到车站。一会儿,电车来了。鲍先觉于是坐车到梅白克脱路跳下,从梅白克脱路到卡达路也有一段路程。这一段路是很静悄的,此刻虽然雪花飘得不大,但行人依然很是稀少。忽然在对面人行道的那盏路灯下围了一群人,似乎在瞧什么似的。鲍先觉正在感到奇怪,忽从夜风中又吹送过来一阵凄切的歌声。这歌声是女子唱的,虽然是那份儿凄切,但是却非常圆润。一时暗想:这女子不知是个怎么样的人儿,想不到竟有这样好的喉音。于是鲍先觉的身子也就情不自禁被她吸引过去了。 DG9TDn8TLrSk3kZtSVts7yHMZKCEUUMmipd7D2+pBHkrfWWWF32xeexK5q5CSk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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