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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酒绿灯红暗里逗秋波

寒冬的夜里,在呼呼的西北风声中飘着鹅毛似的大雪,整个院子的景物都堆上了一层厚厚白银般的雪花了。沿甬道两旁的那一排法国梧桐,仿佛是站着一个个的雪人。小池畔,假山旁,以及矗立在天空的那五间三楼的洋房的顶盖儿上,一切一切已变成了琼楼玉宇。时候虽然在沉沉的黑夜,却也被那白皑皑的雪花映得很透明的了。

夜是静悄悄的,那座庞大的洋房也呈现了死过去一样的沉寂。每扇玻璃窗子里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通明的灯光在发亮,因此更像荒野中的坟墓一般恬穆。忽然在二楼正中那扇玻璃窗里,透露着一线柔软的光芒来了。在这一缕光线的笼映下,可以瞧见那玻璃片上还掩蔽着一层白纱镂花的帷幔。同时室中又播送出一阵“隆里格咚,隆里格咚”女子轻妙的歌声。从这缓慢而幽静的歌声成分中猜想,显然那个女子的芳心里是感到这份儿逍遥自在的了。因为她的逍遥自在,我们就可以知道她是优游在乐园中的一个幸福者。

果然那一间卧室是太富丽堂皇的了。单说那室中灯罩的装置,也许是经过一位美术技师的设计,真是说不出的幽雅可爱。至于一切的家具更是尽善尽美,绝非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窗外虽然是朔风凛冽,大雪纷飞,然而室中却依然春光融融,仿佛阳春三月,气候是十分温暖。所以那个女主人身上还是披着一件薄纱的娇媚了,于是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她叹气的时候,明眸从镜中望到背后站在第二位的兰英,手里已捧了一套粉红软绸的小衫裤,笑盈盈地侍候着。她遂回过身子,伸手接过小裤,自行穿上。然后兰英提着小衫的衣领,也服侍她穿上。这时第三位竹英也在衣橱内拣挑了一件银色乔琪绒的旗袍前来给她穿了,从大襟上的纽扣一直扣起,蹲身给她扣到末一粒为止。她对镜照了照,方才又在锦凳上坐下。就见菊英拿了一双绝薄的丝袜和一双银色的高跟皮鞋,走到她的身旁跪下,把她脚上拖着的高跟拖鞋脱去,挽了她粉嫩的腿儿,给她穿好舒齐。于是她站起身子,走了两步,真是玉立亭亭,犹若仙子凌波。

“梅英,你去喊阿龙备车吧。”她在梳妆台上拿过这只嵌满钻石的手表戴在手腕上,瞧时针已指在九点零十分了,于是她又悄悄地向梅英吩咐着。

梅英答应一声,弯了弯腰肢,已匆匆地拉门出去。这时兰英早已在许多皮大衣中拣了一件狐嵌的大衣,含笑给她披上了。

她披上大衣,两手套上袖笼。菊英很快地走到房门旁,拉了门儿侍候她走出。她的后面,竹英和兰英也是悄悄地跟出来。由走廊到扶梯,由扶梯走到下面会客室,气候逐步地降低,她感到身子有些儿寒意。

“太太,阿龙已在大厅前备好车子了。”在会客室的门口,梅英匆匆地进来,见了主人慌忙站住,低声儿报告着。

她点了点头,由会客室穿过几个房间,步到大厅的石级前,见天空中的雪花是飘舞得好看。她微抬了粉脸儿,不免愕住了一会子。阿龙拉开车门,却喊道:“太太,上车吧!”她这才醒过来似的点点头,步下石级,低头跳进车厢里去。当她回眸过来的时候,只见梅英等四人一字儿排在厅前的门口,弯了腰肢,直到汽车开出甬道的当儿,四人才回身进屋子里去。的浴衣,很曼妙地姗姗地从浴室中走出来。由她脸部透显着红晕的色彩看起来,显然她是并不感到一些冬的寒冷,也许还觉得无限的热情。

那件薄纱的浴衣是拖得很长,都散开在地上,所以她的脚儿完全躲藏在里面。只有那两只银色高跟拖鞋的鞋尖儿在白纱的浴衣中探着头脑,一步一步地移动着。地板上是铺着厚厚整块织成一朵挺大牡丹花样的地毯,在床的面前,另外还加铺一层北极白熊的皮毛。虽然和外面地上积着的雪花一样洁白,然而寒暖的分别实在是成了一个反比例了。

她内心是感到非常愉悦,这是从她口里唱出来轻松的歌声中很可以知道的。当她移步到梳妆台前的时候,那边已侍候了四个穿着同样衣服的婢女。年纪是都在十七八岁之间,长得一样儿高,个个脸儿都十分洁净,满脸含了笑容,先向她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然后站在第一位名叫梅英的走上来,轻轻地把她披在身上的浴衣脱下,又含笑鞠了一躬,悄悄地拿着走开去。

在她脱去了那件白纱浴衣之后,从那美妙柔和的灯光笼映下,可以瞧到她的身上是只有系着一条软绸的三角短裤,并那两个亮晶晶的金丝乳罩。此外的肉体是完全地裸着。她虽然是个已近三十年纪的妇人了,然而从她丰腴的两颊和那挺结实的肉体上看来,的确实足地还显现着她青春时期的风韵。兼之天赋她雪白的肌肤,是够令人感到她肉感的陶醉。

她忸怩了一下腰肢儿,对镜照了照,觉得曲线的美妙是感到很满意的。于是微微地一笑,她便在镜台前的那张锦绣垫子的圆凳上坐下了。拿了银制的钳子,先理了她一会儿头上乌溜滑丝的云发,然后画着弯弯细长的眉毛,涂着红红鲜丽的唇膏,把那法国最上等的香水浇了一个够。她对镜凝望了许久,当她眉毛儿一蹙,发现自己额上有皱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虽然艳丽,但到底不及青春时代。

“太太,开到什么地方去?”

“你开到高朋满舞厅去吧。”

汽车由甬道开出大铁门的时候,阿龙回头向她低声儿地问着。她轻轻地回答一声,明眸望着车窗外纷纷的大雪,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冬天的夜里,雪虽然飘飞得大,西北风虽然吹刮得紧,但都市里的街道不减晴天的热闹。两旁商店的霓虹灯光五光十色,因为马路稀湿的缘故,所以那光滑的柏油地也被霓虹灯反映得满地晶莹莹光辉的了。

阿龙把汽车开到高朋满舞厅门口停下,给她拉开车门。这时舞厅门口就有一个十五六岁穿紫红呢制服的仆欧拿了一顶小伞,含笑走上来,迎接她走进舞厅的门口。她见那孩子生得俊美可爱,遂在袖笼里取出一元钱的钞票,塞到他的手里去。那仆欧慌忙鞠了一个躬,脸上含满了笑容,叫道:“马太太,谢谢你!”马太太望着他苹果似的小脸儿,嫣然一笑,便走向里面去了。

马太太在高朋满舞厅里是个老主顾,所以上至舞场主人,下至舞场仆欧,没有一个不知道她是姓马,她是一位有钱的太太,挥金如土,大家简直把她当作一只活元宝。所以马太太一走进舞厅里面,就有许多人向她鞠躬招呼。马太太虽然是非常华贵,然而她也很和气,并没有一些骄傲的态度。所以她见人家奉承自己,总也微微地报之以浅笑。

“马太太,全老爷在那边座桌上等候你多时了。”她明眸正在向四周探张的时候,忽然见一个仆欧走上来,向她含笑地告诉着。马太太点了点头,于是随着仆欧到一张座桌旁。早已见一个四十五六岁的西服男子,含笑站起相迎,招呼道:“马太太,我是恭候好久了。”

马太太并不作答,只微微地一笑。仆欧给她脱去了大衣,披在沙发椅的背上。全老爷一面请她坐下,一面问道:“你喝什么?”

“柠檬茶吧。”她低低地说着,把纤手抬上去,拢了拢拖在她脑后的长发,这举动是很增加她的妩媚。

不多一会儿,仆欧把柠檬茶端上。全老爷慌忙拿银钳夹了四块方糖,给她放到杯子里去,一面望着她笑道:“马太太,前天晚上京华酒家的一幕真有趣,老曹这家伙一喝醉了酒就会色起来,抱着人家姑娘当着众人面前要接吻,这也怪不得那姑娘要羞得哭起来了。”

马太太听了,似乎还记得这一回事,抿了嘴儿,也不禁哧哧地一笑。但她忽然又道:“你以为那姑娘真的怕羞吗?其实她是怕曹太太在旁边喝醋。这种向导姑娘只要钞票,根本是给人玩弄的东西。我想这时候曹太太最难堪了,回到家里后,两口子又得大吵一顿哩。”

“曹太太我知道她的脾气,她是很大度容人的,对于曹老头子的举动,也许只感到好笑哩。”全老爷摇了摇头,微微地笑着。他心里想,从她这几句话中猜想,显然马太太是个爱喝醋的女子。

马太太这回没有说什么,她握着玻璃杯子,凑到她殷红的嘴唇皮子上去,微微地呷了一口。全老爷见她浑身亮晶晶的,珠光宝气,真是非常华贵,心里暗想:马邱炳这死鬼真没有福气,这样美丽的一个太太,不再享受几年,却要紧地去见阎王了,这不是太傻了吗?常言说得好,朋友妻,不可戏;若要戏,除非朋友死。我和邱炳廿年好朋友,一块儿出入枪林弹雨,一块儿大交鸿运、升官发财,直到大势已去,一块儿流亡上海来做寓公。那时候我真羡慕他有这么一个娇美的妻子,但人家是有夫之妇,我怎敢妄想?如今邱炳死了,可怜她一个如花如玉的美人,怎能过得惯冷清的生活?我现在竭力地追求她,能够如愿以偿的话,岂非两全其美的事情吗?不过这位太太虽然有放浪不羁的热情,但是她也不肯轻易地爆发出来。对于这一点,倒是叫自己感到棘手的。

“你想什么心事?”马太太见他呆然出神的样子,心里感到奇怪,俏眼儿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全老爷这才回眸过来,微笑道:“我想这样优美的音乐真是非常动听,不知马太太有没有兴趣?”他说到这里,话声带有些儿央求的口吻。

“是不是你脚痒了?”马太太噗地一笑,她把手中拿着的杯子已在银盘上放下了。全老爷知道她亦有这个意思,遂满心欢喜地站起身子,把手儿摆了摆,意思是请她走到舞池里去。

马太太于是含笑站起,姗姗地步入舞池里去了。待她回身的时候,见他已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伸手把马太太腰肢儿一搂,两人便翩翩地舞起华尔兹的步伐来。

在这里有醉人的灯光,有撩人的音乐,有迷人的姑娘,一切都充满了春天的热情。哪里还知道外面是朔风凛冽、大雪纷飞的寒冬的季节呢?马太太和他的脸儿是相对地凝望着,因为大家都没有躲避视线,所以彼此是瞧了一个够。

马太太见他穿着条子花呢笔挺的西服,大花点的领带,上褂子的小袋内还插了一方绯红色的小手帕;头发虽然已经很稀疏,然而还是掠得精光的;人中上留着一小撮短短的胡须,仿佛是个好莱坞的风流小生。虽然年龄是大了一些,但还觉得有些讨人喜欢,所以秋波只管在他脸上脉脉地瞟。全老爷的两只眼睛自然也在她的粉脸上滚来滚去地欣赏,觉得她的脸部的美,就是美在她两道勾人的秋波里。这秋波落在人的身上,无论谁的魂灵都会被吸收去的。因为此刻是狂欢地舞蹈着,她脸部愈加泛现了青春的色彩,殷红的小嘴里吹气如兰,令人心神欲醉。他真恨不得凑过嘴去,把她吻一个痛快呢!

两人经过良久的凝望,彼此都微微地笑了。马太太不知怎的,娇躯忽然整个地扑向到他的怀里去了。全老爷慌忙紧紧地抱住了,故意偎着她的粉脸,笑道:“马太太,怎么了?乏了吗?”一面说,一面胸部在领略着这软绵绵的感觉,实在怪适意有趣的。

马太太当然也感觉到他是故意地在给自己胸部上摩擦着,然而这摩擦的结果,也是使自己发生无限的快感,所以她是并不拒绝,更紧偎了他,斜乜了眼儿,娇吁着道:“不知怎么的,我竟累了。”“大概我们是跳得太兴奋了的缘故,马太太,我们慢慢儿地舞吧。”全老爷内心是感到无限的甜蜜,他望着她的娇靥,微微地笑着。

马太太“嗳”了一声,她没有作答。她的秋波的流动,脸部的表情,确实太具有迷人的魔力了。全老爷情不自禁地叫道:“杏芳,你真太美丽了!请你恕我冒昧,我喊你一声名儿……”

“不见得,我老了。”杏芳心里是荡漾着,她掀着嘴儿哧地笑了。全老爷慌忙正经地道:“不,在我眼睛里瞧来,觉得越国的西子不及你的美丽!”不料杏芳听了这句话,却逗给他一个白眼。

音乐停止,两人携手归座。杏芳握了杯子,微微地又呷了一口柠檬茶,笑道:“伯卿,我也喊你名字吧。”伯卿不等她说完,点头笑道:“承蒙你瞧得起,喊我一声名儿,我是太感激了。”

“照理我该喊你一声叔叔,你也该喊我一声嫂子,因为我那口子在着的时候,不是和你要好得像兄弟一样吗?”杏芳听他这样说,望着他的脸儿,乌圆眸珠一转,噗地笑了。

“你这句话正对,不过叔叔嫂嫂太陈旧,我们表示亲热一些儿,就以兄妹来称呼好吗?”全伯卿听了这话,甜蜜得心花儿也都开了,他毫不放松地做更进一步的追求。

“不,在这潮流里喊兄妹也太落伍了,而且太肉麻,还是喊名字比较好。”杏芳摇了摇头,俏眼儿瞟他一眼,低低地说。

“也好,那么我就喊你杏芳,你真美!”全伯卿点了点头,那张嘴儿掀了掀,仿佛有些馋涎欲滴的神气。杏芳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傻子,别傻相了。真美真美,我到底美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全都美,从头到脚,无处是不合乎美妙的条件。”全伯卿嘻嘻地笑,还是带了顽皮的口吻。杏芳很得意,纤手抿着嘴儿只管哧哧地笑,忽然又问道:“伯卿,你今年几岁了?”伯卿心里荡漾一下,笑道:“四十五岁了,你瞧我老相吗?”

“不,四十五岁正当年龄,你为什么不想续弦?”杏芳摇了摇头,望着他轻声儿地问。

“没有好的对象,因为我的眼界太高了。”伯卿满脸含了笑,也低低地回答。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杏芳纤手托着自己的香腮,向他逗了一瞥诱人的媚眼。

“不,我现在倒看中了一个。”伯卿很快地回答,显然他这话是含有神秘的意思。

“是谁?”杏芳绷住了脸孔,故意显出很严肃的样子。

“嗯……还没有……我和你开玩笑的。”伯卿见她冷若冰霜的意态,他到底不敢过分地放肆,支吾了一会儿,红了脸儿,说出了这两句话。杏芳心里感到有趣,因为她觉得自己确实是胜利的,于是忍不住把绷住了的脸儿又浮上一丝笑意来。

伯卿见她若即若离的神情,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过,握了杯子,喝了一口红茶,倒是愕住了一会子。

杏芳微昂了脸儿,向舞池里的对对舞侣也凝眸含颦地望了一会儿。忽然有个舞女的脸儿映入她的眼帘,颇觉秀丽脱俗。因为她在对面坐着,显然还没有舞客,遂向伯卿笑道:“对面第三个位置上的那个姑娘,脸蛋儿倒不错,你瞧她空着,去和她舞一支吧。”

伯卿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望着她笑道:“你中意她吗?我听你的吩咐,就去和她舞一支。”说着,便站起和那舞女去跳了。一会儿,伯卿匆匆地回座,杏芳瞟他一眼,笑道:“怎么样?”伯卿笑道:“远看很美丽,近看原来是个白麻皮。”杏芳哧哧地笑弯了腰肢,说道:“真的吗?”伯卿道:“当然真的,你不信,你倒去和她舞一次。”伯卿说着,也笑了起来。

“可见在这霓虹灯光下瞧着舞女的脸孔,个个是娇艳的,然而走到外面日光下一瞧,也许是使人会作呕哩!”杏芳远远望着那舞女实在很秀丽,想不到竟是一个白麻皮,她觉得十全十美的人儿世界上到底太少,她很感叹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伯卿笑道:“在舞场里留着做舞女的人,就不见得会美丽的。”

“这是什么话?你何以见得?”杏芳听他这个论调,心里有些奇怪,不免望着他出神。伯卿笑道:“那理由是很明显的,假使一个国色天香的姑娘,她下海来做舞女,难道还不给人家看中吗?老实说,十个舞客倒有十一个是抱有野心的,你脸儿越美丽,你做舞女的日子也愈短的。大少爷有的是钞票,而舞女需要的就是钞票,你想,钞票叠起来,看她舞女还再做得成功吗?”

杏芳听他这样说,觉得这话倒也很有理,遂笑道:“照你说,舞厅里留下的舞女都是没人要的姑娘了。”伯卿噗地笑道:“百货中百客,要当然也有人要的,她们机会没有,也无非等候主顾到来罢了。”杏芳啐他一口,又不禁哧哧地笑起来。这时音乐又起,杏芳站起身子,说道:“你坐会儿,我去和她舞一次,看到底麻得怎个模样?”伯卿笑着点头,杏芳盈盈步入舞池里去了。

说起来真也凑巧,当杏芳步到那个舞女的面前,不料从左边也有一个男子,同时也步到那舞女的面前。那舞女在这情势之下,不免望着两人发笑。杏芳回眸向那男子一瞟,却是个挺俊美的少年。他脸儿红了红,也许不愿多事,所以望着杏芳一笑,点了点头,身子退回到座桌上去了。

杏芳在他一笑的时候,还发现他左颊上有个深深的笑窝,一时几乎木然起来,暗想:天下竟有如此的美男子。她心里荡漾了一下,秋波遂脉脉地也逗还他一个妩媚的娇笑,一面搂了那舞女,望着她脸儿果然有点点的白麻,便很抱歉地说道:“对不起,他是你的熟客吧?”

“没有关系,他和我不是熟客,也不过今天才舞了三四次哩。”那舞女红晕了两颊,摇了摇头,表示很难为情的样子。

“哦,你贵姓?芳名叫什么?”杏芳“哦”了一声,口里虽然是这样地问着,但她的媚眼儿却只管斜乜到那少年的座桌上去。

“我姓田名叫英,你尊姓?”田英微仰着粉脸儿,瞧着杏芳华贵的气派,也笑盈盈地问。杏芳这才回眸过来,答道:“我姓陈。”说着,似乎没有工夫去应酬她的谈话,她一面搂着田英慢慢地跳着四步的交际舞,一面却故意跳近到那少年座桌的旁边去。

那少年因为自己跳的舞女被人跳了去,自然要向她注意一回。不料他见杏芳的秋波却脉脉地只管送情过来,一时倒感十分不好意思,反而垂下了眼皮,不敢向她望了。心里暗想:这个女子不知到底是怎等样人,瞧她气派,显然是个贵族的太太。不过上海地方,是无奇不有,说不定也是生意浪人,因为一个女人家单独地来跑舞场,而且向我这样地表示,总不见得是正经的人吧?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他的眼睛还是偷偷地瞟到杏芳的身上去。不料杏芳的秋波也只管注意到那少年的脸上来,四目相接,杏芳又逗过来一个倾人的娇笑。

少年经她这样一笑,觉得那妇人虽非年轻姑娘,却比姑娘们更要风流着十分。尤其是她那两道水汪汪的秋波,含有一股子勾人的魔力,使自己那颗纯洁的心灵也不免摇荡起来。

这当然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一节音乐停止的时候,少年见那妇人竟笑盈盈地走到自己的桌子旁来。杏芳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她的脸皮是较任何女子来得厚一些。她既走到了那少年的桌旁,便一撩眼皮,微笑道:“太对不起你了!先生贵姓?”

“别客气,敝姓鲍。”那少年在这个情形之下,是不得不含了笑容,站起身子,向她低低地回答着。杏芳见他站起来,反而把自己纤手一摆,显出洒脱的态度。笑道:“哦,原来是鲍先生。久仰久仰,请坐吧。”

那少年见她具有这一种交际的手腕,那简直有些儿喧宾夺主了,一时心儿别别乱跳,两颊便飞上了一阵红晕。但自己到底是个堂堂七尺之躯,岂能在一个妇女面前做羞涩之态?于是也很大方地坐下,把放在桌上的那个烟盒子拿来,揭开盖儿,递了过去,笑道:“抽支烟,这位女士贵姓?”

“谢谢你,敝姓陈。”杏芳略欠了身子,接过一支烟卷,一面笑盈盈地回答,一面把烟卷衔到嘴里去。那少年早又划了火柴,给她燃了火,然后自己也吸了一根。杏芳说声“劳驾你”,她喷了一口烟,方才又说道:“鲍先生恕我冒昧,你的大名是什么?”问到这里,向他又很妩媚地一笑。

“草字先觉。密司陈一个人来玩吗?”鲍先觉一面回答,一面见她手腕上那只嵌满钻石的手表,并那右手指儿上两只挺大的钻戒,觉得这样装饰的女子,又不像是个生意浪人,莫非是个有名的交际花吗?他虽然是反问着她,但是他心里却在感到十二分的奇怪。

“不,我还有一个同伴一道来的。鲍先生常来这儿玩吗?”杏芳听他这样问,含笑摇了摇头,一面又低低地说。

“也没有常来,不过我爱听音乐,所以偶然也来坐一会儿。”杏芳不等他说完,却早已噗的一声笑出来,俏眼儿斜乜他一下,眸珠一转,笑道:“那么照你说,你的目的是听音乐,并非是来跳舞的,对不?”鲍先觉感到她这两句话问得含有些儿用意的,那两颊不免又红晕起来,笑道:“这倒并不是绝对这样子,假使音乐敲得兴奋,鼓动我的兴趣,也说不定下海……”

“你不用说下去,我给你代说吧,也说不定要脚痒起来,是不是?”杏芳一面笑,一面又急急地抢着说。鲍先觉听她说得有趣,也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说道:“密司陈倒也惯爱说笑话的。”杏芳道:“说说笑笑,是有益于身体的,鲍先生在哪儿办事?照我的猜测,也许还在求学吧?”

“事情固然没有,书也没有在读,一天到晚就是这么样地空闲着。”鲍先觉连连地摇头,表示她说的话都猜不中。

“我不信,你是哪儿人?府上在哪儿?爸妈都健在吗?”杏芳听他这样回答,心里感到奇怪,颦蹙了眉尖,凝望着他俊美的脸儿,又一连地问出了这三句话。鲍先觉见她这问话的口吻仿佛是在考试一个职员或学生似的,望着她倒是呆住了一会子,笑道:“你听我的口音是哪儿人?”

“我听你不像南方人,带有些北方的口音。”杏芳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樱唇,低低地说。

“不错,我是北平人,流亡在上海已有五年了,在上海没有家没有父母,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鲍先觉点了点头,把他的身世做个约略的告诉。

“哦,说起来我们倒是同乡,那么你的身世也是怪可怜的,在上海这五年来,你怎么样在过活呢?大概你父亲很有些遗产的吧?”杏芳听他在上海只有一个人,心里暗暗地欢喜,但他既没家庭又没职业,他五年中的生活怎么样在度呢?于是她忍不住又关心地问着。

“遗产?假使有遗产的话,我哪里还会潦倒得这个样儿?”鲍先觉苦笑了一下,心里有阵说不出的感慨。

“那么鲍先生当然也读过书?你在北平什么学校毕业的?”杏芳见他脸上笼罩了一层忧愁,便把烟灰在烟缸上弹了弹,又轻声地问他。

“我在燕京大学肄业,然而却没有毕业。”鲍先觉虽然这样地回答,但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加以注意。

“原来鲍先生是个大学生,我想你腹中一定有很好的才学,但是为什么不想找一些儿事情做做呢?”杏芳这回把烟尾也丢入烟缸里去,又拿茶杯浇了一些茶水,把那冒出来的烟头熄灭了。

“不瞒密司陈说,我是一个专编剧本的人,对于所编的剧情,自信可以超过社会上在公演的那些话剧。然而我是一个无名小卒,剧团主人当然不会采用我的剧本。所以我想自己组织一个剧团,但是缺乏经济能力,所以这个愿望也只不过梦想而已。”鲍先觉听她追根究底地问着,遂也索性完全地告诉了她。他说完了这几句话,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内心是感到万分的失意。

“哦,鲍先生还是一个剧作家,失敬失敬。不是我夸一句口的话,假使你有这个意思创办剧团,我不但可以资助你的经费,而且我还可以给你特地造一个最新型的剧院,预备你把剧本排练成熟后公演,不知你心里喜欢吗?”杏芳听他这样说,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遂平静了脸色,向他一本正经地问着,表示她这几句话并非和他开玩笑的意思。

“密司陈,你这话到底可是真的吗?”鲍先觉听了她这几句好大口气的话,一时望着她风流的脸颊,不免有些儿将信将疑的神气。

“鲍先生,我说话向来不说谎的,有一句说一句。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才干的青年,为了经济的压迫而郁郁不得志地感到失意,这在你精神上固然是感到十分痛苦,就是身体上也要亏损你的健康,这我当然不忍心一个有用的人才而没落在愁城里的。所以我竭力愿意帮你的忙,只要你愿意我帮忙的话,我总可以尽我的力。”杏芳见他似有不信之意,遂忙又絮絮地补充出这几句话来。她的目光是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凝望着他的脸儿,同时她又显出十二分认真的样子,表示她是那份儿的诚恳。

鲍先觉从她这意态上瞧起来,绝非是存心和我开玩笑。也许心中感到太兴奋太感激了的缘故,他掀着酒窝儿竟情不自禁地伸过手来,猛可把杏芳十指尖尖的纤手握住了,说道:“密司陈,你这话叫我不好意思回答,你肯这份儿热心帮忙,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吗?假使密司陈果然帮助我成功了的话,我实在愿意向你叩头。”

杏芳对于鲍先觉这一下子冷不防的举动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不免望着他愕住了一会子,笑道:“你别说孩子话了,叩头我哪儿敢当?鲍先生,你钢笔带着没有?我写个地址给你,明天上午请你到我舍间来,我和你再详细地讨论好不好?”

鲍先觉点了点头,于是把握着她的纤手又缩回来,在袋内取出一支钢笔,一面回头又问仆欧要了一张白纸,一块儿递到她的面前。杏芳含笑接过,低头簌簌地写了一会儿,然后送到他的手里。鲍先觉见写的是“白利脱路,三百十六号,马寓”几个字,因为她说姓陈,此刻又写马寓,这就蹙了眉尖,不免沉思了一会子。杏芳见他这个神情,心里先理会过来了,遂笑道:“马是我丈夫的姓,陈是我自己的姓。”鲍先觉这才“哦”了一声,望着她笑道:“恕我不知,那么我以后该称呼你密昔司马了。”不料杏芳对于他这一番好意,却感到大不高兴,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愿做太太,请你还是喊我密司陈好了。”说到这里,也有些感到难为情,红晕了脸儿,忽然站起身子,向他一招手,又道:“那么你明天准定来,我在家里恭候着你……”说时,也不待他的回答,身子已匆匆地回到对面座桌上去了。

鲍先觉把钢笔插回原处,拿了这张住址,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他是在回味陈女士最后这两句话,她不愿做马太太,却希望仍旧做陈女士,这算什么意思呢?沉思了良久,忽然“哦”了一声,他似乎有些理会过来,暗想:照她的服饰看来,很显明的是个贵族太太;然而照她妖媚的风姿,并那浪漫的举止猜想,至少可以说她是人家一个姨太太的身份,也许姓马的是个老头子,所以她的私生活当然是感到很不满意的。那么她今日对我的好感,一口答应我的帮忙,其中是否含有另外的用意呢?这当然不想可知,这样我若接受她的帮忙,不是有相当的危险吗?因为她是个放浪不羁的妇人,她的热情若一爆发的话,也许我会没法挣脱的,那么我到底还是一个纯洁的青年,岂肯做情场中的俘虏?况且她是有丈夫的人,她的丈夫若见他妻子有我这么一个年轻的朋友,他对我又岂不是要存仇视的心理吗?鲍先觉想到这里,满腔的热望顿时泼了一盆冷水,不免又冷了下来。因为心思不宁,遂买了三元钱的舞票,并付了茶资,匆匆地出舞厅去了。

鲍先觉在衣帽间里领了厚呢大衣,披在身上,跨步走出舞厅,见外面天空落下的雪花夹在西北风里,直向自己脸部上扑送过来,那皮肤仿佛有把小刀在削一片去那样疼痛。这时就有一辆人力车拉上来兜生意,鲍先觉遂跳上车子,叫他拉回卡达路的白雪公寓里去。

鲍先觉和他的朋友郑立成合租一间房子,他们的家就在白雪公寓一百十八号的一间最小的屋子里。虽然这个房间要算最小的了,但他们两人却还感到有些不胜负担呢。鲍先觉到了白雪公寓,推进一百十八号的房门,只见里面是静悄悄的,他这位朋友郑立成伏在写字台上,却聚精会神地又在作那华尔兹的乐曲。因为他是一心在这乐曲上,对于鲍先觉的进来当然没有理会到。鲍先觉也不愿去惊扰他,所以自管自地坐在那张小铁床边,却想了一会儿心事。

郑立成是个音乐专科的毕业生,他虽然富有音乐的天才,但是他和鲍先觉同样地感到失意。因为两人是个同病相怜的人,所以常常互相勉励安慰。兼之两人原是合作上最需要的人才,故而两人也认为唯一的知心了。

鲍先觉眼瞧着郑立成那种刻苦研究的精神,实在是令人感到敬佩的。他觉得像我们这样上进的青年会没有扬眉吐气的日子,这究竟时耶还是运耶?唉,想到这里,不免叹了一口深长的郁气。

因为室中是很寂静的,鲍先觉这一口叹气,也就被郑立成发觉了。他停放了钢笔,把两手搓了搓,按在嘴儿上呵了一口气,回眸过来向他一望,忽然笑出声音来,说道:“鲍,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一些儿也不知道。”

“我回来差不多近十分钟了,因为不敢惊断你作曲的思绪,所以没有招呼你。”鲍先觉一面说着话,一面身子也坐到他对面写字台的旁边去。

郑立成见他两颊冻得红红的,口里呵出来的气是更浓厚些,遂望着他又问道:“你上哪儿去了?外面很冷吧?”

“外面雪飘得紧,实在冷得难挡。郑,我今夜遇见一件意外惊喜的事,这是关于我俩的事业的成功。然而我有些委决不下,所以我跟你来商量商量,不知你有什么意见?”鲍先觉一面回答,一面又悄悄地向他告诉着。

“你这话我不明白,你到底遇见了一件什么事?还是先说给我听吧。”郑立成听他这样说,把两条臂膀伏到写字台上去,脸上在喜悦的笑容中,又掺和了一些稀奇的神气。

“事情是这样的,我因为心里闷得慌,偶然踱进高朋满舞厅去听一回音乐。不料因此而遇到一个贵族的妇人,她殷殷问我身世,以及最近做些什么事情。我于是老实把缺乏经济组织剧团的话向她告诉。谁知她一口愿意资助我成功这个愿望,并且留给我一个地址,嘱我明天早晨到她家里去细细讨论这件事的进行。郑,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鲍先觉听他这份儿性急的神气,遂把遇见的经过向他约略做个报告,一面在大衣袋内摸出那张纸条,递到他的手里去。

郑立成连忙接过瞧了瞧,不禁眉飞色舞地笑道:“这是千载一时的机遇呀!怎么啦?你难道还有什么考虑不成?”

“机会固然难得,不过在这里我有几个疑问。第一,那妇人的举止太以浪漫,我和她萍水相逢,她居然热心相助,其中是否有另外的用意?第二,她是个有夫之妇,我假使接受她的资助,对他们夫妇的感情是否有破裂的影响?这原因当然是为了我是个年轻的男子,她的丈夫少不得要引起内心的妒忌。我想这两点问题是需要加以讨论的,你说对不?”鲍先觉见他得意忘形的样子,遂微蹙了眉尖,和他商量出这几句话来。

郑立成听他这样说,把手在颊上一托,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忽然他把那张阔嘴一掀,笑起来道:“是不是你怕被她爱上了?那么这妇人到底有多少年纪了?”

“大概三十左右吧。因为她交际的手腕实在太好,而风流的意态更具有一种勾人的魔力,所以我心里实在有些害怕……”鲍先觉微红了两颊,真感到有些胆怯的模样。

不料郑立成听到耳里,却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鲍先觉被他一笑,这就更感局促不安,脸上带有忸怩之色,微笑道:“我和你正经地商量,你怎么拿我开玩笑哩?”

郑立成这才停止了笑,平静了脸色,说道:“照你所说,那位马太太所以热心资助,当然是含有神秘的用意。不过我们是有理智有思想的青年,她虽属意于你,你不是可以假装含糊吗?至于资助这一层问题,我倒认为这是绝对不能放弃的,因为那机会确实难得。假使轻易地错过了的话,那么我试问你,你这个愿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呢?”

鲍先觉听他这样说,觉得这话当然很有道理,遂点了点头,说道:“也好,既然已有一条路给我们走,不管这条路如何崎岖,我们总得试验一下。宁愿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再退回来的。”

郑立成听了,点头连说不错。当夜两人商量已定,遂各自脱衣就寝了。第二天早晨起身,鲍先觉站在窗户的旁边,望着玻璃片上结成的冰花是怪美丽的,从这一点猜想,显然外面的天气是多么严寒。遂伸手用指甲去剔冰花,使玻璃片上又显得明朗一些。从明朗处望到外面去,见今天的雪比昨夜还飘飞得大,仿佛搓棉,又好像褪鹅毛似的,因了北风的吹刮,使雪花飘飞得非常纷乱。鲍先觉瞧此情景,他的身子也会瑟瑟地抖一下的。

“鲍,你怎么啦?已十点相近了,为什么还不去?”躺在床上的郑立成,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脸儿来,见他对窗呆站的神情,一时便忍不住低低地催他。

鲍先觉听了,这才回过身子,搓了搓手,微蹙了眉尖,说道:“外面雪更大了,我有些不敢出去。”郑立成浓眉一扬,眼珠转了转,笑道:“年轻的小伙子,这一些儿雪就怕冷了,亏你还是生长在北地的人,难道终年不见日光的日子,你没有度过吗?”

“哧!你自己躺在热被窝里,别说那些漂亮的话吧!”鲍先觉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噗的一声笑起来了。

“那倒不是这样说的,我因为没有事情干,就是起来走出去也是没有用的。你心里是抱有万分热望的呀!我想这热望一定可以增加你内心的勇气,是足可以抵御那大雪的寒冷。假使你失约了的话,在人家的心中不是很感到没趣吗?似乎你的架子太大一些儿了。”郑立成把被儿捺到自己的脖子下来,又向他很认真地鼓励着。

鲍先觉听他这样说,便下了一个决心,说道:“好吧,我此刻就去了。其实我倒并不是怕冷……”郑立成不等他说完,从床上坐起来,似乎感到有些兴奋,笑道:“我明白,你是因为胆怯。不过你只管放心前去,她无论浪漫到如何地步,总不见得会把你人儿吞吃了半个的。”

鲍先觉觉得他这话究竟含有些儿取笑的成分,遂红了脸儿啐他一口,也不禁笑起来。一面披上大衣,一面戴上呢帽,和郑立成说声再见,他便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

卡达路这一条街道本来是很冷静的,兼之寒冬落大雪的天气,四周当然更显得寥寂。人行道旁的树儿都显得光秃秃的,丫枝儿上也堆了厚厚的白雪。马路上除了清道夫在扫除雪堆外,行人是很稀少的。鲍先觉因为没有街车,所以匆匆地赶了一段路,预备到梅白克脱路去乘电车,因为这电车是直达白利脱路的。不料当他走到奥蒂亚路的时候,从横马路里转出一个姑娘来。她披了一件半新旧的大衣,头发上大衣上全是白白的雪花,手里拿了一个药包,走路的姿势是十分急促。因为两人都是低了头儿在想心事,所以无意中竟撞了一下。

那姑娘手里虽然是戴着绒线的手套,但还是抵不住外界气候的寒冷,大概她手儿已经有些冻得发僵,经鲍先觉一撞以后,那个药包便撞了下来。鲍先觉心里很惊慌,遂急蹲下身子去,把那药包从地上拾起。当他站起身子的时候,他就瞧清楚了那姑娘的脸儿还沾着丝丝的泪痕,遂交给了她,很低声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关系……”那姑娘似乎生恐自己的淌泪要被他发觉似的,所以红了两颊,低低地回答了一声“没关系”,一面接过药包,一面便回身匆匆地走了。鲍先觉听她这一句回答虽然是十分轻微,然而却怪清脆的,从这一点猜想,她也是个北方的人。大概她家里有什么人病着吧,所以她脸上还含有泪水呢。唉,生病是最痛苦的。鲍先觉望着她的后影去远了,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真感到有些儿好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还是赶紧去赴这个约会是正经。这样想着,于是他又急急地向电车站头走去了。

鲍先觉坐车到白利脱路站下,沿着门牌的号码找到了三百十六号门口,原来是扇气象巍峨的大铁门,上面有盏白纱罩的门灯,上书“马公馆”三字。心中暗想:果然是个贵族的太太,昨天她倒没有对我说谎话。遂走上去,按了一下电铃。不多一会儿,就有人在小窗洞里露出两只眼睛来,问道:“是谁?”

鲍先觉被他一问,倒是怔住了,但他灵机一动,立刻在袋内取出一张名片,塞了进去,说道:“对不起,请你把它拿到你主人面前去吧。”里面答应一声,那张名片就不见了。

约莫十分钟后,大门开了,里面门役含笑把他接入。一面关上铁门,一面领他向大厅里走。当他走上石级的时候,忽然见里面迎出四个身穿一样衣服的姑娘来,笑盈盈地排在一起,向鲍先觉深深地鞠了一躬。鲍先觉对于这一下官僚式的派头,倒忍不住又愕住了一会子。 qxnTNBZidEsVGW21VNqeSORehwk5n53+Y1qi58gVpcGz0dbx1SnVmxTgedwXFA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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