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豹和蕊仙是在村中西村小学念书,这个西村小学开办到现在,也有好多年。校长名叫卞强,号克夫,是一个青年有为的作家,毕业于两江中学,因家贫母老,服务教育。平日对于学生也颇能尽循循善诱职责,和秋豹、蕊仙兄妹师生之间,倒颇相得。同学都说秋豹性憨,克夫却很喜欢他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不像别个学生,背师放子。蕊仙见克夫和蔼可亲,一丝没有像旧式先生俨然道貌,而且出落得一表人才。爱美是人之天性,因此对于这位卞先生,就非常亲热。自从这次发生战事,克夫在授课以后,便天天把报上登着的战事消息详详细细地讲给学生们知道。学生们自经卞先生的训导,小心灵中都起了一阵怆然的影响,个个低着头,很有心事,空气非常严肃,可见教育这样东西实在是非常要紧。那日,克夫把勾践卧薪尝胆和汪琦执干戈卫社稷的两个故事向学生们详细讲解,秋豹、蕊仙听了,便都牢记在心,散课后,兄妹两人携手在树荫下面,秋豹忽然向蕊仙道:
“妹妹,你听刚才卞先生说汪琦和勾践的故事吗?我却赞成汪琦的勇敢和决心,将来我一定也要做个汪琦。”
蕊仙听了,两只小眼睛一眯,哧地笑起来道:
“同学都说你是憨人,哪里配做伟大的汪琦!快不要高声说了,被同学听见,又要被他们笑哩!”
“你别胡说,卞先生为什么却不说我憨人,可见这班全是饭桶,没有眼珠的。你不信,我将来一定就是汪琦,也许比汪琦更勇敢。”
“不要说大话了,我将来倒真是个汪琦!”
“哼!你是个女孩子,绣花针刺痛了手就会哭的。哭是弱者的表示,你更不配做汪琦。”
“大姊对你怎样说?只可开口,不准动手,你又打我了吗?”
秋豹气急了,听妹妹老说自己没有勇气,因此说完了话,就把小拳向她一晃。蕊仙也动了怒,不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将大姊的话来责他。秋豹不理她,说你老是侮辱我,我一定要打你。蕊仙力弱,到底有些害怕,便转身向花坞边逃去。秋豹追着道:
“妹妹逃了,没有勇气,是弱者!是弱者!”
蕊仙听了这话,气得通红了脸,回过身子,便用小手扭住秋豹的衣襟,两人竟真用起武来了。齐巧克夫从教务室出来,一见便忙奔过去,将两人拦开,一手搀了一人,问道:
“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事?快告诉给我听。要知自相扭打,是最不好的现象。”
“妹妹说我憨人,不配做汪琦。”
“哥哥说我女孩儿没勇气,是个弱者,更不配做汪琦。”
两人涨红着脸,犹怒气未平争先地告诉。克夫方知两人是抢着要做汪琦,不禁呵呵大笑起来,一面好言劝慰,一面告诉他们兄弟阋墙,理所不该的意思:“你们既是兄妹,当然是要相亲相爱,怎可自己哥哥和自己妹妹相互地扭打?快来握手和好。”
“我本来爱妹妹的!”
“我本来亦爱哥哥的!”
秋豹、蕊仙听了克夫的一番话,兄妹两人便骤然地抱住了。这一幕情景瞧在克夫的眼里,心里就更喜欢他们了,英俊的脸颊上挂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过了几天,克夫叫秋豹、蕊仙到他那里,抚着两人的手,温和地说道:
“我们恐怕要长别了,但是我虽然不在这儿,你们也得要好好儿地读书。不要我不在了,你们就躲懒不上学,绝要像我在这里一样才好。”
“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先生为什么不喜欢教我们的书?先生,你是到哪儿去?”
秋豹、蕊仙突然听了这话,心头都吃了一惊,一连地喊了三声先生,那眼眶子里都含满了泪水。
“我要即日就为国家效力去……”
克夫的声音有些颤抖,并非是因要受艰苦去,为的是瞧了这一对可爱的孩子,那眼前的情景太使他感动了。但出乎意料外的,秋豹、蕊仙竟破涕很兴奋地要求道:
“好先生,真有志气,我们也一道去。”
“这个不行,你们是有爹的,你们的年纪太小。”
“先生,你这话错了。你说我们有爹,那么先生也有一个妈妈。你说我们年纪小,那么汪琦不是还只有十二岁吗?汪琦的年纪比我们更轻,他又怎么能够去努力?先生叫我们要瞧汪琦的样子,现在怎么反阻止我们了呢?”
这两句话倒把克夫问住了,眉一扬,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快慰,伸手把两人身拉拢一些,又详详细细地解释道:
“你们记着,国家和爸妈相比,是国家要紧,爸妈不要紧。自己和爸妈相比,是爸妈要紧,自己不要紧。因为爸妈生我,我替国家出力,便是我代爸妈替国家出力。没有了爸妈,虽然是个很痛心的事,但若没有了国家,是比没有了爸妈更要痛心万倍。所以我决计抛弃了我亲爱的妈妈,替我亲爱的国家出力去,就是这个道理。”
秋豹、蕊仙不等克夫说完,早就拍着小手儿,跳起来道:
“哈哈!先生,你这对极了,那么我们也好一道去了。先生的妈妈还只有你先生一个,先生尚且要替国家出力,何况我的爸爸还有我的哥哥、嫂嫂和姊姊呢!”
“好孩子,只要你们能够存了这条心,那我们的国家,还怕他不是一天天地转强起来吗?但是你们现在总还是不去的好。”
克夫听两个孩子这样说,心中真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因抚着两人的头,又委婉地劝着。秋豹、蕊仙心中虽不高兴,但先生既然一味地不允,也只好低下头,不再多说了。
从此以后,卞先生便没有天天上课,好像很忙碌的样子。那天正是飞机掷炸弹的一天,秋豹、蕊仙正在课堂里听讲,突然听到轰轰隆隆的声音,小学生都吓得大哭起来,一会儿,各学生的家长都纷纷来把孩子领回家去,学校随即停课。秋豹拉着蕊仙也急急地回家。只见嫂子白萍正和一个船家在争论船价,见了两人,便忙叫道:
“二叔、蕊姑来得正好,否则大姊也要来喊你们了。你们快进房去,爸爸是记挂着呢!”
秋豹、蕊仙也不及问话,慌忙奔进房去。那船家不耐烦似的道:
“现在是逃难的时候,哪里还有这样便宜的船价?你要是出我二十元钱,我也不肯去,何况你还不肯出二十元钱呢!”
“摇船的哥哥,你的心也要平些,因为是个逃难,我才肯出你这样的重价。要是太平的时候,只不过一二元罢了,哪儿出得到如许的重价?”
“好,好!我们都是一块土上的人,就是二十元吧!但你们就得立刻下船,不然我就要接东村王家的生意去了。”
船家作最后的讨价,身儿好像要回转走的模样。白萍不能再让,只好答应下去,匆匆到卧房来告禀伯彦。只听秋豹正在问大哥怎样呢,伯彦道:
“你嫂子昨儿已写信给他了。萍儿,船价说定了没有啦?”
伯彦瞧白萍进来,就转了话头儿。白萍点头道:
“讲好了,要二十元钱,再少他不肯呢!”
“唉!这都是受敌人侵略的影响呀!蟾儿,你把要用的衣服等快快收拾停妥,我们是立刻要下船了。”
“爸爸,女儿都已收拾好了。”
蟾仙提着挈匣皮箱,匆匆从房里出来。
“那么我们走吧!豹儿、蕊儿,跟着爸爸一块儿走,不要东西乱跑。”
好在船埠离这儿不远,蟾仙便扶着伯彦,白萍照顾着秋豹、蕊仙慢慢地离了家。伯彦走一步,喘一会儿气,好容易走到船埠。那船家已站在埠头等着,一见伯彦等大小共有五个人,便高声喊道:
“董先生,你们怎么有这许多人呀?我这船是只能坐两个的,外加一些行李,若人乘多了,恐怕很有危险,反而不美。”
伯彦、蟾仙、白萍一听船家的话,又探着首把船一瞧,见船身狭小,果然只能坐两个人,若要把第三个人坐下去,真是危险万分,一时大家都面面相觑,急得一筹莫展。船家见他们呆呆地站着,既不下船,又不说话,这样地耽搁时光,不是明明糟蹋他的工夫?因连连地催道:
“这样吧!你们分两班走好了,董先生先快下去呀!你瞧天是阴层层的,怕又要下雨呢!”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宁死在这儿。”
伯彦说一声儿,喘一口气。白萍见爸爸实在支撑不住了,因恳求道:
“爸爸,那么就听船家的话吧!我陪着爸爸先到家里,再叫这个原船来接大小姐、二小姐和小叔子好了。他们虽然是三个人,但没有行李,那船里的地位自然是要宽绰许多了。”
蟾仙见白萍说出这个办法,心里也很赞成,劝爸爸准定这样做。伯彦眼瞧着秋豹和蕊仙,心里舍不得,却决计不肯跳下船去。船家劝道:
“董先生,你若不坐这个船,无论第二只的船再也叫不出来。就是有船的话,二十元钱恐怕也不肯了。万一明后天风声再紧一些,那不是错过了机会吗?还有飞机每天要来五六次,投下炸弹又没标准,你想这是多么危险呀!”
蟾仙听船家的话实在很有道理,况且爸爸是个有病的人,万一风声再要紧急,那时人口又多,爸爸有病,不是更要进退两难了吗?眼见得大难临头,若坐视爸爸为了我们儿女不肯离开,那做儿女的心里又怎能忍心得下?因扶着爸爸,竭力怂恿道:
“爸爸,你老人家准定和大嫂去吧!过了一天,我们便可以聚首,爸爸千万放心吧,我带妹妹、弟弟回家去好好儿等着是了。”
“爸爸本可以和大姑姑先去的,因大姑姑又没到过我的家,诚恐路上不便,所以大姑姑只好缓一步了。”
伯彦听白萍这样口气,又听女儿这样劝他,若再执意不肯,显见得好像不欢喜媳妇先去的样儿了,因就点头答应,一面再三叮嘱船家,叫他把自己的船摇到后,赶快再来接他们三人,情愿再另外给他五元酒资。船家听另给五元酒资,早就满口答应,说决计不会误事。伯彦这才放心,扶着白萍跳下船去,一面又叫蟾仙好好回家,切不要给弟妹在外乱逛。蟾仙点头答应,一手挽了秋豹,一手扶着蕊仙,眼睁睁地直等伯彦的船已向河心远去,三人各举起一只手,齐齐地高喊:
“爸爸,别担心,爸……”
坐在船上的伯彦,眼瞧着剩下的他们三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埠头,一时心如刀割,早已忍不住把眼泪滚滚地掉下,滴得襟上袖上湿作一片。秋风吹在身上,顿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凉。
蟾仙想着了妈妈,如果妈妈在日,一家团聚,那时的光阴,是何等快乐。现在妈妈死了,又遭此离乱的时世,一家大小,弄得东分西散,真好伤心!那满眶子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淌下,又恐弟弟妹妹伤心,忙背了他们拭了道:
“弟弟、妹妹,我们回家吧!”
三人一步一步地在大街上踱着,大街上的人们都慌慌张张来回地忙碌着。蕊仙瞧在眼里,小心灵中就想起了一阵感触:我们为什么定要避难到嫂嫂家里去?为的都是这时的飞机和大炮,弄得我们这个样子不安宁,怪不得我们的卞先生要不教书了……想到这里,忽然秋豹说道:
“姊姊,我们明天就要到嫂嫂家里去了,我想此刻进学校里去和卞先生说一声,横竖家里就要到了,姊姊和妹妹先走一步吧!我回头就来家的。”
蕊仙抬头一瞧,原来已到学校的门首,因忙接上去道:
“我和二哥一同去,卞先生待我们不错,我们是应该去作别的,姊姊一个先回家好了。”
蟾仙听他们这样说,亦颇入情理,因答应他们快去快回,别叫自己在家里等得心焦。蕊仙、秋豹欢喜得了不得,便手拉手儿地敲进校门去了。不料事有凑巧,蕊仙、秋豹一脚跨进校门,刚巧克夫提着皮匣匆匆出来。蕊仙叫声:
“卞先生,你往哪里去?”
克夫见是秋豹、蕊仙兄妹,心里一阵高兴,便笑着答道:
“我到小轮船码头上南京去。”
“先生,你去了,几时回来呀?我们今天一定要送送先生。”
蕊仙、秋豹同声地说着,也不待克夫答应,早已跟着上去。克夫停住了步,阻止他们说道:
“小轮船码头虽然离这儿很近,但是你们去了,你们家里爸爸一定要记挂的。谢谢两位,先生领情是了。”
“嗯!我不要。先生是个好人,况且我们并不是不认得路,我一定要送先生一程。”
蕊仙撒娇似的不依,秋豹伸手已把克夫的皮箱提过。克夫见两个孩子和自己这样好,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激,也就不忍拂他们热情,拉着秋豹的手,絮絮地问道:
“你爸爸的病怎样了?”
秋豹正欲回答,那小轮船码头已在眼前。这个小轮船是专走南京和江阴的,因南京的风声不好,所以开江阴的船,乘客是非常拥挤,而从江阴向南京去的乘客倒并不见多。此时开船尚早,克夫遂带着秋豹和蕊仙跳下船去。三人走进房舱,秋豹便告诉克夫道:
“我的爸爸今天已逃难到嫂嫂家里去了。”
“咦!那你们为什么不一同去?”
“我们因为船小乘不下,所以爸爸、嫂嫂先去,姊姊和我们明天走。”
“哦!原来如此。那你的大哥呢?他学校里有没停课呀?”
“大哥在县里没回来,嫂嫂已寄信告诉他了……”
蕊仙说到这里,突然间呜呜的汽笛长鸣了两声。克夫吃了一惊,急忙携着两人到甲板上,那轮船早已开了。克夫这一急,把双脚乱跳,恳求水手把船再靠了岸,送两孩子上岸,偏偏水手不肯。克夫急得连喊“糟糕”,谁料秋豹、蕊仙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我们准要去做汪琦的事去了,先生你急的什么?”
克夫见两人竟说出这句话来,心中又着急又欣慰,又佩服又爱煞,遂重携着他们进舱坐下。心中静思:这事究竟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自己有个表弟何其卿,原在下关转运公司办事,待我到了南京,重重地拜托他,叫他把两人转送回来是了。克夫想定了主意,便不再多言语,倒身躺在铺上,计划他自己此后的事情。秋豹、蕊仙见克夫不和他们说话,以为先生恼着他们。秋豹睁大了眼呆坐,蕊仙却笑盈盈地坐到铺边,温柔地叫道:
“先生,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呀?你的心里恼着我吗?”
克夫正在闭目静思,忽然耳中听得温柔的声音,同时鼻中又闻到一阵幽兰的细香,心中不免一怔,慌忙睁开眼来,却见蕊仙粉也似的藕臂牵着自己的右手,两颊上泛起苹果似的红晕,天然娇小的樱口里,露着编贝似的嫩齿。瞧她的神情,蹙锁着蛾眉,星眼凝视,好像怨恨着自己没好好儿答应她同赴军营的模样。但这个事情,岂能开玩笑的?他们兄妹究竟年纪太小,就是他们能在后方充个看护,但事前未经他们家长同意,单凭他们两人一片热心,这叫自己又怎能对得住他们的爸爸呢?想到这儿,深悔自己孟浪,不该叫他们随自己下船,所以瞧着蕊仙的脸蛋儿,一半儿是深深地爱她,一半儿又是深深地怜她,越是爱她怜她,也就越是说不出话来。猛地,克夫突然又有了一个感想,自己的心好像在对自己责问:
“克夫,你这脑筋为什么竟这般陈腐呀?你向来不是抱着以社稷为前提的思想吗?现在秋豹、蕊仙两孩子,他们要跟着你同往工作,正是神州的生机方萌,青年的志愿可嘉。你若拘拘地定要把他们送回家去,不许他们有这样的志气,这不但使孩子们小心灵感到无限痛苦,你又何异摧残自己民族,剥夺他们自由?这样自相矛盾的主见和这不识时务的思想,你若不再连根地铲除,你真是个罪人,你真愧对这两个孩子,你真没有资格做他们的先生……”
克夫想到此,好像眼前一亮,便幡然改计,再不拘泥小节,决定先用好言安慰这两个孩子,使他们的意志坚定,不为外界所摇。因此他便突然坐起,口中大喊:
“秋豹!秋豹!”
秋豹正在纳闷,忽听先生叫他,便急到床前。克夫伸手将他们兄妹拥到怀中,在他们额际亲亲密密地吻了一会儿,以表示他内心的敬爱。秋豹、蕊仙突然见先生会如此相爱,心中这一喜欢,便乐得拉开了小嘴儿笑个不停,愈加柔顺得像驯服的羔羊一般。只听克夫又含笑道:
“我亲爱的小同志,你们跟着我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们是民族的好男儿,也是打破一切的勇孩子。我是十二分钦佩你兄妹两人,真是英勇的先锋。我今已承认你兄妹是我克夫的一个同志,我们须得大家努力,向前迈进!你们切不可再叫我是个先生,因为我们现在已脱离学校的师生时期,我们是站在一个立场上,一体负着自己的责任,挣扎着我们的新生命,以后你们就叫我一声哥哥,我也叫你们两人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妹妹。”
秋豹、蕊仙听到这里,心中快乐已到极点,便再也忍不住,似发狂般地把克夫肩头紧紧抱住,不期而然地高喊:
“哥哥!哥哥!”
克夫笑容满面地回叫:
“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