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淅淅沥沥地落了十天,那伯彦的病有时好些,有时厉害些,也足足地卧了十天。这时,匡大哥有个小姨,名叫梅琴,方从上海逃难回来。梅琴和蟾仙自幼就在一块儿长大,两人本来是极要好的女朋友,后来梅琴嫁了一个丈夫,名叫俞则民。则民在上海充律师帮办的下手,其实却是律师的一个掮客,终日在茶会上,见有人要拆姘头,或者男女恋爱已经成功,双方要签立同居凭证等事情,则民便代他介绍一个律师,从此中捞些报酬。这样不劳而获的生活,每月里的进益,倒也真着实不少,多的时候总有四五百元,少的时候也有二三百元。但则民的进账虽好,至于他的出账方面,却也很是可观。他到底要多少开销呢?说少也要二三百元一个月。因为他这个行业,是在三百六十行以外,生意的来源,全仗外面交际应酬,而交际应酬又不外是开房间打雀牌,上总会跑舞场,你想这等交际,哪一样不要花费金钱?一夜里花去十元二十元,真还算不来稀奇。则民总算是个有把握的人,他把妻子梅琴接到上海,租了一幢房子,有时把人家托他办理的案子统统都约到自己家里来接洽,因此梅琴就无形中充了一个律师帮办下的女招待员,所以这几年来,上海奇形怪状诸色人等,梅琴是没有一个不相认识了。则民有兜不转的地方,倒反要仰仗梅琴出场,说起来梅琴真可称是一个帮夫的贤内助了。
这样地混过了两年,照理则民是可以多几个金钱了,谁知他不但没有多余,反而背了一身的债,天天还像在过年三十哩。梅琴呢,因为凭着她白俏干净的头脸,又有能说能言的巧舌,更兼神秘莫测的手段,所以上自公馆里的姨太太、大小姐,下至工厂里的女工,以及各大公司的女职员,一经她的拉拢,便个个认为心腹之交,订为手帕好友。梅琴具此魔力,所以她的手中倒着实积得不少的造孽钱。此次因上海战事发生,飞机、大炮整日整夜地轰隆隆轰隆隆不断地轰炸,难民死在炮火之下,焦头烂额,折足断臂,实为千古所未有的惨状。梅琴既有了几个造孽钱,便一心要回乡避难,则民因仰仗夫人的地方很多,所以并没有阻止,实在他也没有能力可以叫她留在上海,所以乐得顺从她的意思,乘此便又向她拿了几个钱。梅琴想起富贵不回故乡,好像是锦衣夜行,因此愈加坚决她的归计了。
梅琴既回到江阴,想起村中一班小姊妹淘里,自然先要来拜访董蟾仙。那日,梅琴换了一身簇新的放剪刀的旗袍,戴了光彩夺目的钻戒,穿了半高跟的革履,手中还拿了许多最新式的化妆品,并三双最摩登的长筒丝袜,是预备送给董家蟾仙姊妹和她的嫂子白萍用的。董家离她的家里不到五十步路途,虽然地下是很湿,幸喜这天却没有下雨,不多一会儿,已到蟾仙的门首,她便敲门进去。只见蕊仙迎出来,连急让座,一面又向房内高声喊道:
“大姊姊、大嫂子,吕家的梅琴姊姊来了,你们快来瞧呀!梅琴姊姊两年不见,已变成一个多么漂亮的人了!”
蟾仙和白萍正伴在伯彦的床边,因伯彦方才睡熟,姑嫂俩人轻轻谈天着,忽然蕊仙一阵高声的怪叫,慌忙蹑手蹑脚地走出房来。一见梅琴的打扮,和上次动身到上海去的时候相较,真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女孩儿家是好虚荣的多,一时心里都十分羡慕。白萍已把一张方板凳掇过,用布抹去了灰尘,请梅琴坐下。蟾仙早满脸堆笑地跑到她面前,握起她的手,亲热地叫道:
“梅琴姊姊,你上海是哪一天到的?我们整整有两年不见了,我的姊夫则民哥可好?有没有同来呀?”
蟾仙说着,和她一同坐下。梅琴见蕊仙站在旁边,身材长了不少,正欲拉她问问,只见白萍早又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新泡茶捧在自己面前,因慌忙先接在手里,未曾开口,就咯咯地笑道:
“大嫂子别客气!蟾仙妹、蕊仙妹,你们都好吗?我在上海是没有一刻不记挂你们,今天总算给我逃回来了。说起上海的打仗,真要吓死了人哩!”
“我听到上海的人是不好逃出来呀!”
白萍惊慌地问着。
“不!那是不住在租界的人。我们住在租界上,他们虽然不停地开炮,我们却依然不停地摸骨牌。租界里的百姓,真好像是住在天堂里啊!”
梅琴很得意地说,表示她这次虽然在上海,却是并没遭到一些惊吓。蕊仙听了,心中就起了一阵感触:前天校里,先生告诉我们战士们是怎样劳苦,在炮火中头破血流是怎样惨痛,谁知一班百姓却依然醉生梦死。蕊仙嘴里虽没说什么,心中就暗暗骂了一声“没心肝的人”。蟾仙的心中却是另一种想头,笑着道:
“哦!原来上海是个这样的好地方。”
秋豹匆匆从外面奔进来,一见姊姊、嫂嫂和一个很华丽的女人在说话,又见那女人的手指上戴着一只耀眼睛的东西,心中很觉奇怪,急急跑到梅琴的身旁,扳住她的手,瞧了一个仔细,又向蟾仙涎皮赖脸地叫道:
“姊姊这个亮晶晶的玻璃倒真个好玩,你叫她送给了我吧!”
蟾仙见他不顾轻重地胡闹,连忙把他身子拉开,向梅琴说道:
“这是我的弟弟秋豹,你瞧他已经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孩子气呢!梅琴姊,你可别见气。”
蟾仙一面说,一面她那秋波就盈盈注意到梅琴的手指上去,果然是个灿烂夺目耀人眼睛的好东西,心中暗想:这不知叫什么戒指,恐怕是水晶做的吧!梅琴见她们都注意着自己的钻戒,心中十分得意,便把摆在身边的一个纸盒,故意用戴钻戒的手指指点给蟾仙、白萍瞧着,说道:
“这个里面都是上海最上等的化妆用品,还有三只长筒真丝袜,是我特地买来送给大嫂和两位妹妹的,请两位妹妹和大嫂不要嫌轻,把它收下使用吧!”
梅琴说着,便把纸盒儿递给蟾仙手里。蟾仙慌忙打开盒儿,只见一式的三双妃色真丝袜,不大不小,恰合三人的脚寸。白萍瞧在眼里,口中虽不说什么,心中却非常欢喜。蕊仙听这三双丝袜,自己也送着一双,便忙把一双小脚寸的抢过去,跳起脚尖,先把丝袜向鞋子外面去依个大小,不料齐巧正好合适,小心灵中一喜欢,顿时眉飞色舞,掀着笑窝儿,也就忘记方才是曾骂过她没有心肝的人,很快地向梅琴鞠了一个躬,道了一声谢。一面又在盒子里取过一双,塞到白萍手里,嘻嘻笑道:
“嫂子,这一双是你的。你瞧多么光亮而柔软呀!我们的脚真好福气哩!”
白萍把丝袜拿在手里,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平复过。秋豹在旁睁大了眼,嚷起来道:
“嫂子和姊姊、妹妹都有的,我怎的没有啦?”
“傻孩子,这是女孩儿家用的,你要它干什么?”
蟾仙嗔秋豹说。梅琴哧哧笑起来道:
“好弟弟,你用不着这些,明儿我叫我那口子从上海带一套西服来送你,那你就漂亮哩!”
秋豹咧开嘴笑了。蟾仙已把化妆品盒子打开,白萍、蕊仙都抢着上去瞧。各式化妆品真不少,有嵌明星照的胭脂糖,有雪花膏,有花露水,有香胰子。后来瞧到了一瓶蔻丹,蕊仙奇怪极了,这叫什么名儿啊?做什么用处的?心里就暗想:这个倒有些像我们校中卫生处里摆着的痧药水,又好像是瓶眼药水,但不晓得梅琴姊姊送我们是什么意思。要想开口问问,又怕被她笑自己乡下人,没有见识,乘着大姊姊和梅琴姊说客气话、道谢的时候,她便偷偷地扯着白萍的衣角,悄悄地问道:
“嫂嫂,你瞧得这个眼药水是什么用的?我们又不患眼睛红,难道上海人搽了这个,眼睛就会变得漂亮吗?”
白萍也正在纳闷,蕊仙也不知道她哪里会晓得,但又怕梅琴笑话,因此连连向她丢个眼色,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你快不要问了。谁知梅琴偏是个尖耳朵,听蕊仙把指甲油当作了眼药水,一时忍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一面把蔻丹的瓶塞打开,一面把蕊仙小手儿拉过来,给她在每个指甲上都涂上一些,让它吹干了。又笑着告诉她道:
“妹妹,你是个最聪明的姑娘,今天也有不认识的东西了。这个名儿叫蔻丹,俗称指甲油,上海的小姐们是都把它涂在指甲上,那指甲就会发出红润的亮光来。像妹妹这样嫩白的手,是更加美丽呢!你倒伸出来瞧瞧,不是和我一样光亮了吗?”
梅琴说着,把自己的手伸出,和蕊仙手相较,一同给蟾仙和白萍瞧。蟾仙和白萍也伸出手来,果然自己手虽然嫩白,但指甲上却没像她们红润美丽。蕊仙见自己指甲竟和梅琴一样红润有光,快乐得跳了起来。梅琴笑道:
“你们现在可以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了吗?”
三人听了,红晕着两颊,却有些不好意思。蟾仙见她指上的戒指泛出光来,真耀得眼都开不开,忍不住脱口说道:
“梅琴姊,你这个戒指的光彩真足透极了,不晓得要几十块钱?”
梅琴听她说几十块钱,料想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约指哩!因笑了笑道:
“这叫金刚钻戒指,我手中这一只,并不算好。上海陈公馆的小姐,她有一只钻戒,听说是从巴黎带来,要值一千元花旗洋钿,合起中国洋钿来,足足要六千多元。现在我这只只值到六百元钱,所以是实在算不来好的。”
蟾仙问几十元,在她心中已了不得,今听她说要值六百元,真是要伸了舌儿缩不回去,谁知还有陈小姐的约指,竟要贵到六千元,一时竟呆了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白萍见梅琴的手指,每个都修得尖尖的,因抿嘴儿笑问道:
“梅琴姊,你这个指甲为什么喜欢修成笔尖儿的样子?你不会刺痛我姊夫的肉吗?”梅琴见白萍竟取笑自己了,不由脸一红,咯咯地笑道:
“大嫂嫂,你也要取笑着我了。我这个指还算不来尖呢!上海有一班摩登的姑娘,天天要上美容室去化妆一次。她们的容貌今天妆成巴黎式,也许明天改为纽约式。至于指甲呢,忽儿平尖形,忽儿尖形,去美容的小姐,自己也不知道,都由技术师化妆的。对于头上的烫发,花样也多哩!有火烫,有电烫,有水烫,式样有波浪样,有飞机形。连男人家的头发也有烫成菲律宾式呢!”
蟾仙姑嫂三人听得呆起来,因问姊姊烫的什么式,不知要多少钱?梅琴笑道:
“我烫的是最新式的飞机形,是要五块钱。光修指甲一项,每修一次,也要出费一元。你想住在上海的人比住在内地的,那身上的费用不是要大得多吗?”
梅琴正说得兴奋头上,忽见秋豹从房中急急走来,口中不住地喊道:
“大姊姊,爸爸醒来了,要喝茶,你快去吧!”
梅琴听了,便又改口问白萍,你爸爸是为什么睡在床上?白萍遂说爸爸病了,已有十天光景。梅琴听他们的爸爸病着,遂起身作别道:
“你爸爸那里,请嫂子代我问候,我因忙着去看一个亲戚,改天再来拜望你们吧!”
蕊仙见梅琴要走,便又大声喊姊姊出来。白萍正欲留她吃了饭走,蟾仙已从房中赶出来道:
“梅姊姊,谢谢你送我们这许多东西,干吗这样性急就走了?家里虽没备什么菜,便饭也吃了口去吧!”
梅琴已是出了院子,只用手摇了摇,说声别客气。蟾仙、蕊仙、白萍三人送到门口,眼瞧着她转了弯子,不见了她的后影,方才回身进内。各人口中还不住地说:
“梅琴姊姊真漂亮,竟换了一个人了……”
流光匆匆,看看又过了一星期,伯彦的病起初是受些感冒,后来由感冒而变为湿瘟,感冒的症是在上焦,湿瘟则已由上焦进至中焦,兼之连日阴雨,则所蕴之湿热,一时更难化透,所以淹滞床褥,终难起床。这时,上海战事的消息逐步地紧张,江阴地处长江要塞,防御工程更较别处严重。村民无知,风惊草动,大有草木皆兵的神气。一日,梅琴又来蟾仙家坐谈:
“我真料不到江阴地方竟会比上海还靠不住。你爸爸的病究竟怎样了?这个年头儿,兵荒马乱的不太平,就仗是人口无恙还好呢,家里若再有了病人,那妹妹的心里真怪不得要急死哩!”
梅琴这样高声地议论着,这就听见一阵咳嗽的声音,接着有个老人苍老的口吻从房里问出来道:
“蟾儿呀!你是同哪个在说话啦?”
蟾仙站起身子,到房门口,探着头答道:
“爸爸,是吕家的梅琴姊,她是来望望你老人家的。”
“呀!真难为了她,你请她进房来坐吧!”
蟾仙笑着向梅琴招了一下手,两人走进伯彦的卧室,见伯彦已靠在床的枕头上,很和气地道:
“吕小姐,请坐。”
“哎哟!快别客气了。伯伯是有病的人,我因上次来过一趟,知道伯伯病着,放心不下,所以今天再来望望你老人家。不知可有瘥些吗?”
梅琴坐在床前的凳上,很关心地问候着。白萍也从后房走出来招呼,并倒了一杯茶。伯彦点头道:
“谢谢吕小姐,我已好得多了,只是没有力气,起不得床。”
梅琴喝了一口茶,安慰道:
“伯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现在正是战争的时候,这里又是个很危险的地带,那可真不得了呢!”
“可不是?我为此也很担心。我们家里的人口又多,就是要走一步路,也是个千难万难。唉!这日子怎样过下去呢?”
伯彦说到这里,双眉紧锁,枯黄的脸显出十分愁苦的神气,同时又叹了一口气。各人都静了一会儿,蟾仙想着什么似的,到外面去一转,拿进一盒烟,抽出一支给梅琴。
“这不晓得是什么牌子,姊姊吃惯好烟,不知这可吸得来?”
“哎哟!妹妹别当我客人,你们都不吸烟的,为了我还买什么烟呢……”
梅琴说到这里,忽然天空中来了一声砰砰……轰轰……哗啦啦……
伯彦、白萍、蟾仙三人吓得面无人色,不知道这个天崩地坍的怪声是什么。伯彦更吓得抖个不住。到底梅琴在上海住过,是听惯这个声音的,晓得是飞机掷炸弹。知道敌人是不管死活的到处都会掷下的,心中也就慌张起来,急忙跑到门外去探听。但见村上已经聚集着不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个个都说我瞧他放下来是个墨黑挺长的东西,放到那边便有一篷黑烟,不晓得有没有伤人。梅琴抬头,果见天空中有老鹰似的三只飞机,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又向着西北角上飞去。梅琴也不要多瞧,重新又奔入伯彦的卧房,慌慌张张地向大家道:
“飞机果然已掷弹过来了,瞧这里一定是很危险,我劝你们迅速决定,还是跟着我一同逃到上海租界里去避吧!那里到底有外国人保护,比较这里,实在是要安全得多哩!”
“你这话虽然是很对,可是事实上哪儿办得到?我们家里一共有六口子呢!还有我孟儿,他尚在城里。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
伯彦急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两手是不住地搓着。蟾仙心中倒有些赞成,可是却不敢说出口。白萍不忍拂老人家意思,想出一个好法子来道:
“爸爸,我瞧是这样吧!我们上海不能去,还是到我妈妈家里去躲一躲。因为我家里深藏在山里,和这儿比较,当然是安全多了。”
“萍儿这话不错,古人有句话:‘大乱避乡,小乱避城。’现在这个情形,真是大乱到了,我们准定还是避到你妈妈的山乡里去。吕小姐,多谢你的美意,我们虽然心里也想到上海去,可是没有法儿呢!”
伯彦说着,眶中已滴下几点泪来。室中是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大家都垂头丧气。
“好!那么伯伯、妹妹就准定到嫂子的妈家里去避一避,我不坐了,我们日后再见吧!”
梅琴在静寂的空气中说了这句话,身子已站了起来,白萍、蟾仙都跟着送出大门外。蟾仙握着梅琴的手,大有恋恋不舍的神气。梅琴眼皮一红,凄然道:
“但愿时局早早太平,我们相见的时候多哩!妹妹,别伤心吧!”
蟾仙不等她说完,早就抽抽噎噎地泣起来。梅琴又附耳再三安慰一番,方忍痛脱离了手。各说了一声:
“再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