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农村,很有诗情画意,有小桥,有流水,有茅屋,有竹篱,村中有黄发的老叟,有垂髫的稚子。傍着绿盈盈的春山,沿着碧油油的溪水,溪的两旁,垂着一丝丝的嫩柳,茅屋前后,又植着许多映日的红桃,衬着娇嫩的绿叶,愈显得桃花的灿烂,鲜艳得可爱,好像二八女郎,羞答答地掩映在怡荡的春风中。
春天的景致是这样美丽,但到了秋天,西溪就有吐艳的红蓼,东篱就有初绽的黄菊,凉风吹过,听一阵的松涛,白云飞来,飘无边的木叶,看天上的雁阵惊寒,聆山中的钟声入暮,虽不及春季那样艳丽,却也有秋日幽雅的好处。
这是个夏残秋初的天气,柳枝已由嫩黄而变成了碧绿,斜阳悄悄地将离别了宇宙,四周是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只见一个清癯老人,临着溪流,坐在柳下一块干净的大石上,手中持着钓竿,慢慢把竿上的丝绳放到碧波中央。没有一会儿,老人便觉水中的波纹荡漾了好几个圈儿,先是一个小圈儿,小圈儿之外,又包围着无数的大圈儿,同时又感到钓竿下的饵已有鱼来吞食的模样,顿时心中无限欢喜,急急把竹竿用力提到草地上来。果见有一条锦鱼,巨口细鳞,足有五寸多长,活泼泼地在芳草丛中跳跃。老人乐得把干瘪的嘴张开,一面呵呵地大笑,一面又颤声地喊道:
“蕊儿,你快来呀!爸爸已钓着一条大鱼了。”
随着这喊声,这就见茅屋内跳出一个头梳双丫髻的朴素的姑娘来。她身穿蓝底白花的袄,青布的裤,紫色的鞋,鹅蛋似的脸满堆着笑容,娇小玲珑的身材,活泼得像黄莺那样可爱。一见草地上跳跃的鱼,就慌忙蹲下身去,用两只嫩白的小手捉那条鱼。谁知这条鱼比那个来捉鱼的蕊姑娘还要活泼,蕊儿伸手按到东,那鱼却一跃跳到西,等蕊儿两手快快地跟到西,那鱼早又泼啦啦地一跳,翻身仍到东面去了。老人见蕊儿捉不住鱼,便提着喉咙笑喊道:
“蕊儿,你怎的这般没用呀?一条小小的鱼儿都捞不住它,你还想跟哥哥到运动场上踢足球去吗?”
蕊儿听爸爸说她没用,小嘴儿一噘,气鼓鼓地用两手狠命地按去,那鱼儿果然给她捉住。她这就乐得掀着酒窝儿,乌圆的眸珠一转,笑盈盈抬头叫道:
“爸爸,你说我没用,现在可给我捉住啦!真的是一条肥嫩的川鱼,晚上给爸爸下酒,真个是鲜得了不得。”
“哈哈!你也喜欢尝这鱼儿的滋味吗?快快地拿回去,叫嫂嫂给你蒸起来,我随后就进来了。”
老人很欣慰地这样说,一面把钓丝收起,瞧那蕊儿早已一跳一跳地跑回茅屋里去了。
太阳泛着金黄色的颜色,映在婆娑的柳丝上,柳丝随着微风不停地摇动,照耀着人的眼脸,就觉得一闪一闪,愈显得夕阳的可爱。尤其秋日的晚晖,淡淡地映到胸襟,好像慈爱的母亲把人们当作孩子拥抱到怀里,那孩子便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似的。但傍晚的斜晖虽然惹人留恋,所可惜的是好景不长,那阳光在暮色笼罩下,向大地行了一个告别礼,冉冉地已向西山脚下没去。村中各家的屋顶上,透出一缕缕的炊烟,乘着晚风暮霭,渐渐地直上碧霄,仿佛告诉着人们已到晚餐的时候了。天空蔚蓝的颜色已变成了紫霭,五彩云霓都已消失,一弯淡淡眉月,上了柳梢头上。山谷中的归鸦好像落叶似的飞向丛林,一阵“咿呀”的声音送到老人的耳际。他便站起身子,掮着钓竿,移步而回,同时口中又很高兴地唱道:
桃花开兮鳜鲈肥,
芳草鲜美兮燕儿飞。
芦花白兮蒹葭苍,
忆山妻兮不能忘。
垂竿钓兮消吾忧,
获锦鳞兮坐清流。
日之夕兮时不留,
发狂歌兮一醉休,
此间快乐兮复何求?
原来这老人姓董名伯彦,自幼好读诗书,早年亦曾干过革命事业。只因娶妻钮氏,不幸早亡,钮氏生下四个儿女,大儿孟邦,年已二十四岁,娶媳秦白萍,孟邦、白萍均已毕业中学。第二个是女儿,乳名叫大猫,学名蟾仙,年已双十,旧岁方才毕业江右女中,自幼许配徐梦花,只是不曾迎娶过门。第三个却是儿子,名叫秋豹,虽然年已十六,但生性傻憨,不脱孩子气味。第四个又是女儿,乳名叫小猫,学名蕊仙,年仅十五,和秋豹同校念书。伯彦因儿女满前,婚嫁未了,兼之时局不靖,因此隐居江阴农村半耕半读,有暇的时候,便同儿女讲解些诗文,倒也不嫌寂寞。无如忧能伤人,伯彦虽然享着乡村的清福,但有时想起男婚女嫁,自己又没有一个主持中馈的人,所以每每双眉不展,长吁短叹。他年未半百,却已须发斑白。大儿孟邦又不在身边,在江都城中当教员,幸伯彦秉性淡泊,游于山,钓于水,自得其乐。今日傍晚无事,又在溪头垂钓,果然给他钓上一条锦色的鲜鱼,一时心中快乐,所以便脱口唱了几句,也可以想见他胸中的抱负并满腹的心事了。
伯彦跨进院子,只见草堂上已点着一盏灯火,灯火中间,摆着几样饭菜,一碟落花生,一碟豆腐干,一碗晚菘,一碗腌肉萝卜汤,外加一壶自制的佳酿。伯彦正待放下钓竿,只见草堂后他的儿媳妇白萍早又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蒸鱼,温柔地喊道:
“爸爸,好用酒啦!今儿这一条鱼真比昨天的要肥得多,爸爸快吃了,怕冷着就不好吃。”
“萍儿,你叫蟾儿、蕊儿、豹儿都来吃呀!你自己也好来了。”
伯彦说着,屏门后早闻得一阵嬉笑声音,这就见豹儿、蕊儿拉着蟾儿的手,连奔带跳地出来。听秋豹还不住地嚷道:
“爸爸,你怎么不多捉些大鱼来啊?我要像隔壁嫂子脚一般大的鱼,吃起来才够饱哩!”
“豹儿,你又说呆话了,你的年纪已一年一年地大起来,怎么还是这样的傻气呀?”
伯彦听了秋豹的话,瞪了他一眼,白萍、蟾仙、蕊仙都扑哧笑起来,蕊仙还向秋豹扮个兔子脸。秋豹虽憨傻,和妹子最好,见她这样,便笑道:
“哥哥被骂,妹妹可乐了。”
大家忍不住又笑起来。一会儿伯彦坐在中央,蟾仙、蕊仙、秋豹、萍儿都挨次坐下。秋豹便把自己面前的一碗饭脚快手快地覆到白萍碗上去,把覆去的空碗伸手递到伯彦面前,又大声叫道:
“爸爸,我也要喝酒,爸爸快给我筛一碗吧!”
伯彦见了生气喝道:
“你怎么可以喝酒呢?喝醉了是要伤脑筋的,这也能玩吗?”
秋豹不肯依,扭着身叫道:
“爸爸,你别诳我。爸爸每天晚上喝酒,怎么没有醉,也没有伤脑筋呀?”
蟾仙见他憨得厉害,遂把白萍的饭碗拿来,仍旧覆到他的碗内,对他解释道:
“豹弟痴了,叫嫂子怎样吃呀?你是个孩子,喝不得酒,哪能和爸爸相比?爸爸喝酒是可以活血脉补身体,不会伤脑筋的。”
秋豹听了不服,一面接过饭碗,一面咕噜着道:
“做了爸爸就好喝酒,做了孩子就不能喝酒,我不晓得几时可以做爸爸。爸爸,请你快些也给我做一个爸爸吧!”
秋豹的话还没说完,却把蕊仙刚喝在口里的一勺汤,霎时间就像鲸鱼喷水似的淋淋漓漓喷了一满桌,还用手指戳脸羞他道:
“哥哥说这话,不怕难为情吗?妻子也没娶,倒想做爸爸哩!”
“这有什么难为情?爸爸为什么一丝不难为情呢?”
秋豹瞪着眼回答,把个白萍和蟾仙咯咯地笑弯了腰。伯彦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心愁着秋豹的智识未开,假使他妈在着的话,当然可以随时开导他,也许他就不至于憨成这个模样。想到这里,虽然是喝着酒,却又引起了无限的心事。酒虽能够消愁,但有时反足以钓愁,并非酒之为物,有两样的作用,实在是因人的处境不同,所以酒落欢肠的自然是块垒尽消,酒落愁肠的便觉得愁上加愁,这并不是一句虚话,想过来的个中人,是都能够明白这个道理的。伯彦酒后添愁,当时便停杯不饮,匆匆用过了饭,白萍把碗碟收拾到厨下去。蟾仙端水让爸爸、弟弟、妹妹洗过了脸。伯彦坐在灯下,方欲教授秋豹、蕊仙念些常识,突然听得有人敲门。白萍慌忙把门开了,原来是镇上的匡大哥,他手中递上一卷报纸,说道:
“这是从上海刚寄到的《新闻报》。”
“谢谢你,请里面坐会儿吧!”
“不坐了,我还有些小事……”
话还未完,身子已转出了屋门。白萍把门关上,走进房里,把《新闻报》递给伯彦道:
“这是匡大哥才送来的,爸爸,不知有什么消息呢?”
“我因僻居乡村,每天托他送来,瞧瞧各地的时事新闻。这孩子就真勤俭,总没一天误事的。”
伯彦一面说,一面翻报纸,只见第一版封面上就有挺大的标题:
时局急转 , 战争已于昨日早晨八时开始爆发 , 当地难民拥挤 , 不能逃出 。
伯彦骤然瞧到这个霹雳似的消息,顿时大惊失色,禁不住叫声:
“哎哟!这可怎么了?”
前几天的报上,形势本来非常严重,在伯彦的心里,犹希望冲突的局面能够慢慢地打消。现在一瞧接触的消息是已经证实了,不知道这个战端一经开始,究竟到何时才得了结?蕊仙见爸爸的脸上现着很焦急的样子,她的一颗小心灵也跟着爸爸同时很慌张地问道:
“爸爸,你瞧到了什么啦?平日爸瞧报没有这样慌张,爸爸快说给我们听呀!到底是个怎么不好的消息呢?”
“孩子,如今是已经开战了,这不幸的消息现在居然从酝酿的当中而成为事实的了。唉!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总之一句话,是老的等着,小的赶着,倒不如你娘死了,眼不见、耳不闻地安耽呢!”
白萍、蟾仙站在旁边,听了这话,也是吃了一惊。只见秋豹把胸脯一挺,却插嘴叫道:
“爸爸别害怕,孩儿饭也会吃,书也会念,难道打仗就怕起来吗?倘然江阴地方真个要打仗了,孩儿便当第一保护你避难去。”
蕊仙见秋豹又说起大话来,慌忙伸手把他的嘴扪住,对他啐了一口,笑道:
“二哥,你别瞎说,听见放爆竹都会害怕的,倒想打仗哩!”
秋豹听妹妹说他如此胆小,这是他生平感到最可耻的事,因瞪着眼,要咬她手,吓得蕊仙急忙缩回了手,一面又哧哧地笑。秋豹大声嚷道:
“妹妹敢小觑我,你自己是个女孩儿,想来一定怕打仗的,所以说我也害怕了,羞也不羞?”
蕊仙虽是个女孩子,平日性情十分温和,却也非常好胜,听了这话,把苹果似的颊儿一绷,哼了一声道:
“男孩子有什么稀罕?你不晓得木兰所做的事吗?难道她不是一个女孩子?我看哥哥是个只能说不能做的,所以叫你别多开口。”
这两句话把秋豹气急了,再也忍耐不住,早就捏着小拳头,要向蕊仙的头上打下来。白萍一见,慌忙把蕊仙拉到怀里。蟾仙也急将秋豹抱住道:
“大家只能口说,不能手打,弟弟怎么动起蛮来了?你不要以为妹妹柔弱力小,就欺侮她了,要知嫂子和姊姊抱起不平来,你可糟了。”
“哼!妹妹她侮辱我,我要反抗的。帮忙不稀罕,而且也没有这样的好人。”
“不要嫂嫂和姊姊帮忙,我自己来和你打好了,你屡次捏着拳头欺侮我,我今天和你拼一场。”
蕊仙气鼓鼓地把小脸儿涨得绯红。白萍笑着劝慰道:
“蕊姑,你别气,二叔是不好,我们叫他赔罪。爸爸正在瞧报,你们快不要闹了。”
蕊仙听了嫂子的话,便静静地不作一声,只瞪了秋豹一眼。秋豹偎着蟾仙的身子,望着蕊仙反而笑了。
“不要脸,谁和你笑?”
蕊仙生气着说,白萍和蟾仙也笑了。
这时,门外起了一阵凉风,那天又滴滴答答地下了一场秋雨,同时气候转变,大家都感到了一阵薄寒侵人,单衣不暖。伯彦放下报纸,瞧着秋豹、蕊仙道:
“你们两个孩子这么大了,还尽管淘气哩!已凉的天气,人最是容易惹病的,现在时已不早,天又下起雨来,你们都赶快去睡吧!明天豹儿、蕊儿还得添上件衣服呢!”
白萍、蟾仙听爸爸这样说,遂向老人家道了一声晚安,各携着秋豹、蕊仙到后面卧房里去了。
伯彦独坐灯下,又看了一会儿报纸,想了一会儿心事,只觉风吹窗隙,瑟瑟作响,一会儿又是一阵狂飙,吹得人肌发生寒,禁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因也离开桌边,上床睡去。
谁知伯彦是个忧时愤俗之士,兼之外感时局,内伤积劳,耿耿秋夜,真是闷人天气。一宵易过,第二天早晨,他便周身发烧,再也不能起床来了。白萍、蟾仙见爸爸突然生病,心中都不胜焦急,且村镇又没有名医可请,只好把家藏的神曲茶煎汤给他服下,一面又把萝卜切丝,摆嫩姜数片,外加葱白和饭,做汤一盅,劝伯彦略为吃些,意思是用以取汗,可以散去寒邪。伯彦吃后,又把被紧紧裹身,谁知到晚,依然未痊,寒热倒反而盛起来。白萍、蟾仙不免心中慌张,秋豹、蕊仙也暗暗担忧。蟾仙欲写信给孟邦,白萍欲先告知了爸爸。伯彦见四个孩子焦急状态,心中已料到一半,因喊他们到床前,反而安慰着道:
“好孩子,你们不要惊慌,爸爸并没有什么大病,只不过秋后着凉。古人说,不药为中医,想过了几天,自然痊愈。邦儿在城里服务教育,你们切不可叫他回来,他来了,不但徒劳往返,且亦于病无益的。”
蟾仙、白萍听爸爸不要他们去喊孟邦回来,为要顺从老人家的心理,也只好把通知孟邦的意思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