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林突然和锦花撞了一个满怀,因为见是一个陌生的妇女,他不免窘得倒退了两步,涨红了脸,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锦花对于家里多了一个年轻貌美的男子,也感到相当的惊奇。遂一撩眼皮,显出很老练的态度,向他猜疑地问道:
“请问贵姓?你是哪里来的?”
“哦,我叫胡宗林,是这里的宓老伯请我教授小龙英文的。你……这位太太,莫非就是小龙的妈妈?”
宗林是个聪明的男子,他听锦花这样问,凭她这一种语气,当然知道她是个主人身份,于是很小心的样子,一面告诉,一面又低低地反问。锦花听了,这才想到昨夜临睡的时候,模模糊糊的好像听志万对自己这么说过。当时因为急于要睡觉,所以没有理会,此刻被他一提,当然有些记起来了。遂点点头,笑道:
“对了,我昨天因为不在家,晚上又回来得迟一点,所以没有见到你。胡先生,听说你刚从大学里毕业吗?”
“是的。”
宗林点头回答,他有些像女孩怕羞的意态,连望锦花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的样子。锦花觉得这个青年老实得可爱,和学海相较,学海的外形,似乎不及他的漂亮和风流。因此盈盈秋波,更加在他脸上多逗了几瞥,低低地搭讪笑道:
“胡先生,昨天我没有远迎你,更没有替你接风,真对不起,请你不要怪我怠慢了你。”
“宓太太,你真会客气,叫我听了,很不好意思。”
宗林益发通红了脸,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身子也有些忸怩的模样。锦花见他越是羞涩的模样,心里也越加感到他的可爱。因此她的脑海里便想入非非地起了一个神秘的幻想,假使宗林能够投入自己的怀抱,那我不是比得了学海更觉得幸福和安慰了吗?锦花心中呆呆地痴想,粉脸上只管微微地娇笑。宗林正感到走开不好站着也不好的当儿,阿秀匆匆奔来了。她见了锦花,便笑道:
“呀!太太和胡先生都在这里吗?姑太太、小少爷都等着太太去用饭哩!胡先生,赵先生在书房等你,你们也可以用饭去了。”
“胡先生,那么你请到书房用饭去吧!”
锦花听阿秀这样说,遂向宗林点点头叮嘱,好像有些命令式的样子。宗林似乎巴不得她有这一句吩咐,很快地走向书房里去了。一面心里却暗暗奇怪,志万五十左右的年纪了,他的太太怎么还是这样年轻呢?看她长得固然肉感而美艳,而且眉宇之间,十足地还显出无限风流的情意。看起来肯定不是原配,一定是填房或者姨太太之流了。不过假设是姨太太的话,丫头不可能称呼“太太”两字,况且这屋子里也只有一位太太。那么她一定是个填房无疑,我回头问了月娟,就可以完全明白了。宗林想着,已跨进书房。只见博文坐在桌子边,望着桌子上的饭菜,好像垂涎欲滴的样子,手里还拿了一双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桌沿,口里念念有词地说道:
“肚子肚子不要叫,英文教授就快到。你何必要搭洋架子,老夫快要饿死了。”
“啊,赵老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是搭架子,是宓太太把我叫住了在问话呀!其实你可以不必等我,自己独个吃起来的。”
博文想不到自己感慨了几句,却齐巧被宗林听见了,一时真有些难为情,两颊涨得像猪肝的颜色,把他老花眼镜向鼻梁上抬了抬,笑道:
“胡先生,我是说着玩玩的,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不,不,我绝对不会生你的气。赵先生,你这个人很有趣,我倒觉得你真令人可爱。”
“可爱?哈哈,胡先生,你在和老朽开玩笑吧。像我这么又老又丑的人,会令人可爱吗?不,你在讥笑我了。喏,像你这一副小白脸儿,才叫任何一个人见了都欢喜呢!看小龙才和你认识了一天,他在我面前就说胡先生人好,你想,这个年头儿做人,老而不死,恐怕被人真的要呼为贼了。”
“赵老先生,你何必大发牢骚呢?一个人谁都有过黄金时代、青年时代,像赵老先生从前,也有我们现在的青年时代,同时,我们的将来,也会有像赵老先生如今这样的老年时代,其实这是无论谁都要经过的旅程。假使年轻的人要讨厌老年人,那么他自己除非短命而死,否则,到将来岂不是也要被年轻人讨厌了吗?况且像世界上的伟人,大都在五十岁的年纪干伟大的事业。所以赵先生事业的成就,正得其时,谁要骂你老而不死是为贼者,此人一定是个短命鬼。”
“胡先生这篇宏论,实在令人敬佩得很。你真不愧是个有道德有智勇的好青年。好了,我们吃饭要紧,我们吃饭要紧。”
宗林听他这样说,好像是怪别人在说他老而无用的意思,一时便向他十分认真地申明,表示自己对他绝无妒忌的意思。博文听了,自觉十分满意,遂一面向他竭力奉承,一面把饭碗握着,拿了筷子,便迫不及待地去应付他这怪叫如雷的肚子了。
饭后,大家休息了一会儿。一点钟敲过,小龙到宗林那儿来上英语课。以下这两个钟点的课程,该是挨到博文教授了。宗林趁空便教授月娟英文。月娟是个上进的姑娘,所以十分用心,把宗林教她的都牢牢记在心里。这时太阳的光线十分强烈,虽然窗外挂了湘帘,但无济于事,坐在室内还是炎热难耐。月娟见宗林的额角上冒着点点的汗珠,忽然有种很怜惜他的意思,低低地说道:
“胡先生,天气太热了,你休息一会儿再教我吧。”
“月娟,你怎么又叫我先生了呢?”
“那么我难道真的叫你哥哥吗?”
“你不情愿?”
“嗯,我太情愿了,可是我不够资格……”
月娟撒娇似的逗了他一瞥媚眼,但又难为情地垂下了粉脸。宗林拿手帕拭了拭自己的额角,笑嘻嘻的,似乎十分得意的样子,说道:
“要么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哥哥。”
“这样吧,我叫你一声大哥。”
“大哥也好,月娟,我问你,你这妈还很年轻呀,是你爸爸的原配妻子吗?”
宗林想起了这一个疑问,遂又低低地问。月娟摇了摇头,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低低地说道:
“是姑妈告诉我的,我这个妈是爸爸在重庆娶的填房。爸爸原配的妻子在重庆死了。”
“哦,我当初也这么猜想,你说的姑妈是谁呀?”
“就是这个叫可卿的,她今年三十多岁,还是一个处女哩。”
“她为什么不嫁人呢?”
“这个……我倒不知道,其实是她想得明白,一个女子嫁了人,多麻烦呀。”
月娟见他追根究底地问下去,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红了粉脸,微笑着回答。宗林听了她后面这两句话,心中倒不免奇怪起来,遂问道:
“你看世界上抱独身主义的女子到底能有几个呢?你说一个女子嫁人多麻烦,我却要问你,这又有什么麻烦可说呢?”
“你一定要问我什么理由,我可说不出来。不过嫁了人之后,一个女子就会失了自由,一举一动,好像都会受了拘束似的。”
“其实你说的,不但女子如此,就是一个男子结婚后也是这个样子。比方说,你晚上迟回来几个钟点,做妻子的必定也有一番疑问。”
“可不是?为了这样,我才说姑妈想得明白。”
宗林听她灵活的回答,而且还微微地憨笑,一时觉得她虽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可是那颗心倒也不算小了。因为自己是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姑娘谈着婚嫁的问题,这在彼此心中都会觉得难为情。于是他转变话锋,说道:
“月娟,你在这儿做了干女儿之后你妈待你还好吗?”
“因为我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孩子,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待我很好,凭良心而说,我是应该感到满足的了。”
月娟平静了脸色,一本正经地回答。宗林觉得她是一个纯厚的姑娘,即使她受了什么委屈,恐怕也不肯从嘴里说出来。一时对她有些可怜的意思,脉脉地望着她出了一会子神。不料正在这个当儿,阿秀匆匆地进来,说太太请胡先生去一次,有几句话谈谈。宗林听了,只好向月娟说等他一会儿。他抱了一颗怀疑的心,跟着阿秀去见锦花了。
阿秀陪着宗林,不是向会客室走,也不是向书房里走,而是带领宗林向花园的假山旁走去。那边有一丛修竹,高可参天,竹林里有一个园地,里面种着绿绿的蔬菜、红红的花卉,远远望去,绿的碧绿,红的血红,十分好看。园地旁有石凳一双,这时却坐了一个妇人,那就是宓太太了。只见她手里拿了一柄小小的檀香扇,旁边放着一盆红红果绿绿梗子的樱桃,正在一颗一颗很安闲地放进嘴里吃着。阿秀老远地就叫了一声“太太,胡先生来了”。锦花闻声,便笑盈盈地站起身子来相迎。不料阿秀在锦花站起身子之后,她便不再陪宗林过去,而是转身就走。宗林因为在一个年龄比自己大的女子面前,尤其是这位露着十分风流之情意态的宓太太面前,这叫宗林的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小鹿似的乱撞起来。此刻见阿秀一走,那么在这清静环境之下,便只留下了自己和宓太太两个人。她叫自己到来,究竟有什么事情呢?这还是一个疑问。万一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叫我用什么话来回答才好?宗林在这样考虑之下,简直有些停步不敢向前的样子。但锦花却招手笑道:
“胡先生,你教小龙的功课不是已经完毕了吗?大热的天气,不要老是闷在屋子里。你瞧,这里的境地多清幽凉爽,快来休息一会儿吧!”
“是,宓太太。”
宗林听她这样说,好像显出无限多情的样子,一时觉得一个主妇,对待一个家里的西席,何必要这么关心?那似乎总有些近乎范围之外的事情。不过人家已经这么招呼,难道能叫自己不理不睬吗?因此也只好慢慢地走了过去,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还叫了一声“宓太太”。他低下头去,发觉她的脚上并没有穿袜子。其实在夏季,一般太太小姐们大都是裸腿赤脚的,所以这也不足为奇。不过锦花的那双脚是多么白嫩,比昨夜在月娟身上看见的那双脚还要丰腴肉感,配上了那双绣花的拖鞋,实在令人可爱。宗林低了头,木然了一会儿,他那颗年轻的心儿更加忐忑不定起来。锦花见他神情有些呆住的样子,遂又笑道:
“胡先生,我们在这里石凳上坐一会儿,我还没有跟你详细地谈过话,好像并不太熟。现在我想跟你谈谈,你愿意吗?”
“我……”
“你现在很怕陌生,我知道。但是,我这个人很开通,没有什么主人的架子,在我家不管做教授做佣人我都希望大家像一家人的样子。胡先生,你再过些日子,一定也会把这儿当作你家里一样随便了。”
锦花见他还没有开口说话,那张脸庞儿就红晕得好看,好像是涂过了胭脂的模样。想不到一个男人家,也会这样怕羞。一时芳心里也觉得他更可爱起来。笑了一笑,不等他说下去,便先低低地告诉他关于自己的个性。宗林听她话中明明是说自己有些娘儿态,因此也只好竭力表现出洒脱的态度,说道:
“我倒并非怕生,只是我这个人的口齿不大伶俐,所以总觉得说不出什么话来。”
“那没有关系,我也不大会说话的。不大会说话的人和不大会说话的人谈谈,我觉得程度就很相等了。胡先生,这儿坐吧。”
锦花含了微笑,一面说,一面又叫他坐。宗林听她第二次叫自己坐了,一时没有再延迟的勇气,遂在石凳上的一端坐了下来。不过他听了锦花这两句话,却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锦花见他这一笑,好像有什么神秘作用的样子,遂忙问道:
“胡先生,你笑什么呀?”
“我觉得宓太太是很会说话的。”
“何以知道呢?”
“凭刚才这两句话,我就听出来了。”
“真的吗?那你倒是一个怪聪明的孩子。”
锦花似乎十分喜悦,她嫣然一笑,在石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放着一盆红红的樱桃。宗林见她也在石凳上坐下了,心中已经感到极度的局促,此刻又听她说自己是一个孩子,因此他的两颊更加红晕起来了,遂忸怩地说道:
“宓太太,你取笑我了。”
“不,我并没有取笑你,你不是才从学校里出来吗?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还不是只好算为小孩子吗?胡先生,你今年几岁了?”
锦花摇了摇头,这会子她却又显出十分认真的态度,向他加以否认着回答。宗林觉得这位太太是个很难弄的角色,于是他就抱着一贯很恭敬而小心的作风,低低地回答道:
“我今年二十二岁。”
“哦,还这么年轻吗?想不到就大学毕业了,我想你一定是很用功的。”
“不见得,我们年轻人读书,就像还债一样。”
“胡先生,你也很会说话呀,要不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锦花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似乎含了俏皮的样子。宗林把目光在她笑盈盈的脸上掠过一瞥之后,却又回过头儿去,微笑着不作声。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四周很幽静,只有微风吹着竹叶,发出一阵娑娑的响声,倒颇含有些音乐的成分。锦花似乎竭力地在寻找话题,她把樱桃拣了一颗,放在自己的嘴里。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拣了几颗大的,亲自交到宗林手里,说道:
“胡先生,这樱桃你爱吃吗?”
“我爱吃的。”
“那么你试试看,滋味还甜吗?”
“嗯,很甜,大的还没有小的甜。”
“哧,那么我给你多吃几颗小樱桃吧。”
锦花说了这两句话,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了。宗林倒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了,望着她呆呆地愕住了,低低地说道:
“宓太太,你干吗这样好笑呢?难道……”
“没有什么,我觉得你这人也很不老实,你爱吃小樱桃,又说小的比大的甜,这些话在我们女人耳朵里听起来,嗳,也可想象你在过去的生活中是多么的爱风流贪女色了。”
“啊呀!宓太太,你这话是打从哪儿说起的?岂不是叫我太冤枉了吗?我……我……”
宗林想不到锦花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心中窘极了,而且也急了。他啊呀一声,两颊便像樱桃似的通红起来。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急促,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但锦花却还笑嘻嘻地说道:
“胡先生,你不要叫冤枉呀。我可以解释理由给你听的。樱桃这个东西在文人笔墨中,是形容女人的小嘴儿,你总可以看见小说里说的,什么樱桃小嘴呀,什么柳眉杏眼呀,现在你自己亲口这么说,爱吃小樱桃,小的比大的甜,这……这……还不是把你的个性和生活都不打自招出来了吗?”
“不,不,我刚才说的完全是无意的,因为宓太太问我爱吃吗,我就是不爱吃,也应该说爱吃呀。至于小的比大的甜,刚才我吃的一颗小一颗大,在事实上也真的是小的甜。万不料宓太太误会了,又跟我大开玩笑起来,这叫我心中未免受到一点儿委屈了。”
经锦花这么一解释,宗林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说的无心,她却听了有意,一时连连说了两声不字,用了十二分认真的口吻,表示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锦花秋波逗了他一个媚眼,神秘地一笑,说道:
“我问你爱吃吗?你就是不爱吃,也应该说爱吃。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叫我倒有些儿懂不起来了。”
“因为你是一番待人的高兴,我怎么能不接受,来扫你的高兴呢?”
“你这话仔细地想起来,我又要说你未免太不诚实了。因为我既然真心地对待你,你当然也得真心地对待我。你说即使不爱吃的,也回答说爱吃的,那你不是明明在敷衍我吗?”
锦花说着,鼓起了粉腮,大有生气的表情。宗林听了她话中好像含有骨子,心头不免暗暗吃惊,低了头,愁眉苦脸地担忧起来。但锦花又等不及地说道:
“为什么?胡先生,你不回答我?”
“宓太太,对不起,我并不是敷衍你的意思,还得请你原谅。”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请你说给我听听。”
“因为……因为……你是主人,我是站在客人的地位,所以我无非表示一点尊敬的意思。”
宗林被她问得没有办法,遂只好急中生智地想出这两句话来回答。锦花的脸上,忽然显现了一种痛苦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我觉得你这是一种强辩而已,事实上,你也许还是为了有些怕我的意思。不过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虽然是个主人的地位,但我不希望你存了怕我的心理。因为我不是什么毒蛇猛兽,我为什么要别人怕我呢?”
“宓太太,你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怕你的意思。不是我捧你的话,我觉得你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太太。”
“胡先生,你这话可是从心眼儿里说出来的?”
锦花听宗林这么说,粉脸上退去方才痛苦的表情而浮现出一点喜悦的神色。她情不自禁地猛地伸过手去,把宗林的手儿紧紧地握住了,用了急促的口吻,向他笑盈盈地问。宗林对于她这一举动,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时倒不免呆住了。他在想锦花的手儿,比昨夜握的月娟的手还要软绵一点,这大概是因为锦花比月娟肥胖的缘故。锦花见宗林望着自己出神,方才理会到自己对待一个年轻男子举动不免有些过分热情,因此两颊浮现出一层玫瑰的色彩,很快地把手缩了回来。但她口里还继续说道:
“胡先生,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哦,宓太太,我说的并没有半句虚伪的话,完全是真实的感觉上体会出来的。”
“哦,我和你才不过今天见面,想不到你就把我这个人认识得这么清楚了,那你不是我的知音了吗?”
“不敢,不敢,宓太太,我……”
“嘿,这又有什么不敢呢?我心里就有这么一个感觉,胡先生真像我的知心人一样。”
锦花见他这么老实的态度,内心的热情再也压制不住地流出来了,眉花眼笑似的向他逗了一瞥勾人灵魂的媚眼,好像需要宗林有所慰藉的样子,真挚地说。宗林是个聪明的人,他对锦花的热情已经有个很清楚的认识了。虽然这是意外的艳遇,然而宗林有正义的理智、纯洁的思想,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欢喜,而只有感到无限的恐怖。因为一个青年在前途上最大的危机,失足的遗恨,都可能在这一刹那之间造成。于是他搓着两手,眼睛呆呆地望着西头那个池塘,却故作没有听到锦花说话的样子,大有木然无知像一根呆木头的神情。锦花知道他是故意装腔,而所以装腔的原因,也许正是他胆小害怕的缘故。她想用一种明显的表示去鼓励他,但到底不能失了一个官家太太的身份。好在宗林住在自己家里了,凭自己那股子动人的美色,要一个年轻小伙子投入到自己怀抱,也无非是时间的迟早问题而已。所以锦花又不敢过分急躁,立刻转变了话锋,用一本正经的口吻,来调和这四周发窘的空气。她低低地说道:
“胡先生,你府上是……”
“哦,原籍广东。”
“不错,昨天晚上志万和我说过,我记性真坏,过了一夜就忘了。那么你的家庭都在广东,还是在上海呀?”
“我可说没有家,因为上海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孤零零的人。”
“啊,真是一个身世怪可怜的孩子,你没有兄弟姊妹吗?”
锦花见宗林的神情好像有些黯然,便用十分同情他的口吻,感叹地说。宗林这回并不说话,他只把头摇了两摇。锦花知道是触痛了他的心,遂又用温和的语气低低地说道:“胡先生,你在上海就只有这么一个孤零零的人,不觉得太凄凉吗?”
“我已经成了一个天涯游子,那也没有办法呀!唉!人生本来是空虚的。”
宗林这才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颓伤地说,同时还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锦花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胡先生,你不要太消极,一个青年不能无春夏之气的。只要有抱负,有思想,将来总有得意的日子。何况你是一个大学毕业生。”
“宓太太,我很感激你,你这么鼓励我,使我的心头滋长了不少的勇气。”
“是吗?那很好,你在上海虽然没有家,不过你既然住在这里了,你就只管把这里当作家一样。要什么用,要什么吃,你跟我说,我都可以弄给你。因为我生平就没有一个弟妹,见了比我年轻的人,我都想收来做一个弟妹。尤其是见了你,因为你身世太可怜了,我深表同情,所以我很愿意认你做一个弟弟,不知道你心中也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姐姐吗?”
锦花见他很感激自己的话,就趁此机会,用了极温和多情的语气,向他低低地问。宗林听了,心头倒是很感激,方欲向她道谢。忽然想起自己和月娟已经认了兄妹,那我怎么还能够和宓太太再认姊弟呢?这叫她们母女两人不是变成姊妹了吗?在这么一想之下,他就不免显出为难的样子,说道:
“承蒙宓太太看得起我,我当然十分感激。不过……您是金枝玉叶那般的尊贵,我却是一个穷苦的子弟,实在难以高攀,故而不敢有此妄想。”
“呀,胡先生,亏你还是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那你的思想未免太陈旧落伍了。同是大地上的人类,富人是人,穷人也是人,我最不要听什么贫富不同的分出这些阶级的话来。假使你不肯答应我做你的姐姐,我觉得你完全是看不起我。”
“这个……宓太太,我觉得……”
宗林听她说到后面,瘪了瘪小嘴,大有娇嗔的表情。一时倒弄得为难极了,他支支吾吾地,似乎还想再解释的意思。不料锦花却拦阻着又说:
“请你不必再有所辩白,你到底看得起我吗?”
“这……我不但看得起,而且还十分敬仰。”
“看得起我就好弄了,那么你答应给我做弟弟了,我就叫你一声弟弟。从今以后,我们便是姊弟的关系。小龙不仅是你的学生,而且还是你的外甥,所以我希望你千万要加倍爱护他才好。”
锦花这些话完全是自说自话,自作主意,听在宗林的耳鼓内,真不免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起来。他想对锦花再加以否认,然而话在喉咙口,他却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只好含糊地答道:
“小龙是个好孩子,他不但聪明,而且还十分用功。”
“真的吗?你教了他还只有几个钟点的书,你怎么都知道了呢?”
“聪明的孩子,一看就看得出来的。”
“不过还得靠你做娘舅的尽力教导他,我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能干的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这个希望能否达得到?我以为一个人幼年的教育是非常重要的,所以特别又请了弟弟来教小龙的功课,我对于目前这个学校教育实在不能满意,学费贵得不得了,好像和学子们也成了一个买卖的商品市场。但结果还叫苦连天,大热的天气,学校里不上课,一般教师反而利用学生到大街小巷去奔波募款,名之为尊师运动,学生们跑了一身臭汗,出了教育费,却在马路上晒太阳‘逼热’。这般市侩式的教育家却坐在家里坐享其成,说不定跷起脚儿,还在悠闲地打风扇,喝汽水呢!所以这种情形,要给两千年前的孔老夫子知道了,真要气得暴跳如雷,大骂败类了。”
“你这些话虽亦有理,不过也稍有错误。我并非庇护他们,做教员实在是非常清苦的。中国的教育界最穷苦,这是的确的情形。不过开学校的身为校长者,却比开银行还要赚钱。就是目前之尊师运动,所募之款,也都给校长揩油捞足,至于分到教员们手里的,恐怕是只有吃一个大饼的钱而已。所以这般市侩式的校长,可以说完全是教育界中的败类。”
“你说的,比我分得清楚一点,其实我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些校长实在太混账了。”
两人正在表示感叹的当儿,忽然见小龙急急地奔了过来,口里还叫着胡先生,好像十分亲热的样子。宗林趁此机会,很快地站起身子,笑着叫道:
“小龙,你下课了吗?叫我什么事情呀?”
“胡先生,你刚才不是说给我做风筝玩吗?我们快去搭竹竿子,糊纸儿,好吗?咦,妈也在这儿。”
小龙边说边奔,跑到宗林的面前,方才发现竹林下还有妈坐着,于是又向锦花叫了一声妈。宗林似乎巴不得小龙有这一个要求,好像遇到什么救星似的,连连点头说好。他拉了小龙的手,回头又向锦花说声宓太太再见,便和小龙匆匆地走了。锦花眼望着他的身子消失了后,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心头至少有些哀怨的思绪。有气无力地站起身子,拿了樱桃盆子,向自己卧房里移步走去。不料这个时候,又见月娟从西厅小院子里奔出来,她口里却叫着大哥大哥,好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她一见了锦花,脸上立刻浮现出慌张的神色,但她还是竭力镇静了态度,站住了步,向锦花叫了一声妈。锦花听她口里叫着大哥,因为不知道他叫的究竟是谁,所以望着她红晕的粉脸,倒是怔怔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