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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池旁诉衷曲 同病相怜意绵绵

这一个青年究竟是什么人呢?原来就是志万对锦花说的那个新聘的英文教授胡宗林。宗林还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他刚从大学里毕业出来。虽然他是一个思想前进、抱负伟大的人才,然而在上海,有真正学问的人,还不及有真正靠山的人来得有出路。宗林在上海既然孤零零的只有一个人,那么他的环境自然并不十分好。毕业之后,第一要紧就是找职业。他和王处长有些远亲关系,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只好向他恳托。不料王处长这人却铁面无私,宗旨就是不愿用自己人,所以来转托志万。志万当时得了王处长的名片,就把宗林接见。细细问了他的履历,然后对他说道:

“胡先生是个大学毕业生,果然是一个好人才,照理很可以给你介绍一个重要的职位。不过现在所有的位置,都有老人马工作,而这些人不是王亲国戚,就是从重庆回来,对于国家有过功劳的,所以一时难以安排。我的意思,你能不能暂时受点委屈,到舍间去做一个家庭教师?等往后有机会的话,我再给你介绍出去,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宓老先生肯这么抬爱,晚生自然感激不尽,但不知教授府上什么人?”

“是我的小犬,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本来已经有个老先生在教国文,不过我觉得这个年头儿,英文比国文更重要,所以我的目的,是请胡先生担任英文教授。对于酬劳问题,按月五十万,不知胡先生嫌太微薄吗?”

“对于酬劳问题,晚生绝不计较。只有一个问题,还得请宓老先生帮忙。”

“是个什么问题呢?”

“就是晚生在上海并无家庭,以前是住在学校的宿舍里。现在我要恳求您,最好能够供给膳宿。至于薪水,随便给我一点零用就够了。”

“我道是什么重大的问题,原来是为了这一点,那绝对没有关系。我公馆里地方虽小,但多住几个人,算不得一回事。对于这个问题,我完全可以答应你,那么你几时开始来上课?”

“我马上就可以搬进来的,只听你老先生吩咐好了。”

“很好,我回头就要回家去了,你此刻先回去整理被铺,然后坐车到静安寺路四百六十七号的一座洋房,那边就是舍间,我一定恭候着你。”

两人谈话已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束,宗林遂起身告别,匆匆地走了。回到寄宿处,把被铺整理舒齐,坐车到静安寺路宓公馆,时候已经黄昏。志万早已等在会客室里,宗林见室内除了志万之外,尚有一个头戴瓜皮帽的先生,还有一个半老徐娘的中年妇人。经志万的介绍,该妇人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但没有嫁过丈夫,是个十足道地的老处女。当时宗林向大家点头招呼,寒暄了一番。志万叫车夫根发把胡先生的行李拿到西厢房里去。另有仆人端上香茗,志万递上一支烟卷给他,宗林连忙摇头说不会吸。大家谈了几句,志万说道:

“小龙呢?这孩子又在花园里东跑西跑了,可卿,你给我去找寻找寻,叫他快来拜见胡老师。”

“小龙刚才做了一篇作文,是我叫他去散散步的。小孩儿家,用了脑后是应该给他休息休息的,太用功了,我倒认为会妨碍身体的健康。”

赵博文听志万有埋怨小龙的意思,遂慌忙庇护着回答。可卿已站起身子,向会客室门口走去,跨出院子,她就向老远的地方招手,说道:

“小龙,你爸在叫你啦,快来呀!你的新教师来了。”

“小龙在顽皮吗?”

“没有,人家姐弟手搀手斯斯文文走来的。”

可卿听志万这么问,遂一面回身,一面笑嘻嘻地说。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步履的声音,院子外跨入两个人来。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有一个却是十八九岁的姑娘模样。她虽然是那么淡妆轻抹,朴素幽静,不过那股子秀丽脱俗之气,真令人有些心醉神往。宗林见了那姑娘,不知怎么的,心头便忐忑地跳动了一下。就在这时,志万已叫着道:

“小龙,你快过来,这是教你英文的胡宗林先生,你给我上前鞠躬。”

“是,胡先生。”

小龙听了父亲的话,很有礼貌地走上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而且还招呼了一声胡先生。宗林含笑点头,一面又向那少女望了一眼,不料那少女的秋波也正向自己盈盈瞟来,四目相接,大家都感到有些难为情。那少女的粉脸,立时浮现了一朵桃花的色彩,赧赧然地垂下头来。志万这时又介绍道:

“月娟,你也可以时常向胡先生讨教讨教英文,这样多少可以有些进步。胡先生,这是小女月娟,你也得像对待小龙一般教导她才好。”

“客气,客气,那可叫我有些不敢吧!”

“胡先生,你不用谦虚的。月娟,你怎么还怕难为情?不是该招呼一声吗?”

可卿在旁边见月娟垂下了粉脸,不胜羞涩的样子,遂也含笑插嘴着说。月娟被姑妈这么一说也只好抬起头来,向宗林叫了一声胡先生。宗林因为想不出什么表示来回应她,反而有些发窘的模样。幸而志万忽又说道:

“锦花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直到此刻还不见回来呢?”

“嫂子下午一点就出去,说有个同学请她吃饭,恐怕夜饭不回来吃了。”

“嗯,那么厨房里今天你得去照顾照顾,吩咐他们弄几样好小菜。赵先生今天晚饭在这儿吃,陪我们这位胡先生,从此以后,你们两人便是小龙的恩师。小龙将来的前途,可都依靠你们两位努力教导了。”

“东翁真是太客气了,这是老朽应尽之责,应尽之责。”

博文在宓家做西席,他是早晨九时到来,下午四时回去,只吃一顿中饭。今天志万特地把他留下来,原是叫他和宗林认识认识的意思。此刻他听志万这样说,便迂腐钝钝地回答。这时可卿站起身子,到厨房里去了。博文这个人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他看起来是个道貌岸然的道学先生,但内心却也十分色眯眯。他家里负担很重,除了太太之外,还有儿女共六人,最大的偏偏是个女孩子,还只有十五岁,以下都是十二三岁、十一二岁、八九岁、六七岁,甚至还有一个刚刚出世不到五个月的小儿子。你想,在这个一家八口的情形之下,凭他一个人以教书所收入的薪水来维持家庭,这生活的艰苦,当然是不想可知的了。所以他在宓公馆做西席,真仿佛一步登天,似入仙境。当时他见了可卿,便想入非非地要追求她,可卿是个处女,她所以迟迟未嫁,直到现在三十七岁,也是为了好的找不到,坏的不愿意。像博文这么寿头寿脑的人,她如何会放在眼里?所以把他只当作有些神经病看待,一笑置之。博文在女人身上固然是色眯眯,但对待年轻的小伙子,却是老气横秋的,尤其是对目下这般大学生更觉得看不入眼。所以他见了胡宗林之后,无形之中会起了妒忌之心,便存心要坍坍大学生的台,故意和宗林互相讨论文学,咬文嚼字,引用古典,预备难倒宗林,在志万的面前,可以卖弄自己的才学。不料宗林这个青年,因为从小是苦出身,对于读书,向来十分认真。平日在学校里,同学们花天酒地,约女朋友上咖啡馆,到跳舞厅,沉迷于歌台舞榭,他却是埋头苦学,悉心研究。所以他不但英语好,对于国学也着实有些根底。所以博文和他讨论文学,他是对答如流,素有心得。这么一来,志万反而敬爱他万分,连连点头,称赞不绝地说道:

“胡先生真不愧少年老成,学贯中西,将来鹏程万里,真不可限量,使人敬佩得很。小龙有此良师,我是一百二十分放心了。”

“哪里哪里,承蒙老伯褒奖,实使小侄惭愧之至。”

志万一听宗林忽然改口叫自己老伯了,心中这就更加欢喜,脸上的笑容久久没有平复。只是把个博文气得半死,心中暗想,我竟弄巧成拙,反而给他造成了一个被东翁得宠的机会了。但是在气愤之中,却又感到十分的担忧。因为宗林既然学贯中西,东翁自然要节省开销,万一把我辞退的话,这叫我不是马上要失业了吗?想到这里,他悔恨极了,不该存心害人,现在害人害己,这叫自己怎么是好……他在一急之下,神情不觉木热,额角上的汗点也像落雨一般滚下来。幸而这时天色渐黑,人家没有发觉。志万命月娟亮灯的时候,他才慌忙拭去了汗点。

吃过了晚饭之后,宗林由志万陪伴来到西厅厢房。只见里面布置优雅,收拾得窗明几净,十分清洁。志万说这儿给胡先生住下,小龙上英文课的时候,也到这里来作为教室好了。宗林也是一个灵活的人,当下口口声声地呼着老伯,说承蒙如此厚待,叫小侄感铭在心。常言道,千穿万穿,只有马屁不穿。志万听他横一句老伯,竖一句老伯,被他叫得拉开了嘴笑得合不拢来。其实宗林如何会改口呢?原来他也有他的目的。因为他见到了月娟之后,一颗心灵,便有了爱慕之意。既然月娟是志万的女儿,那么自己应该快点改口,对于将来事实的发展,当然可以占到许多的便利。不过志万如何料得到这一点呢?他以为宗林改口完全是看重自己,所以才有这样的尊称。当时志万和宗林略谈片刻,便道晚安退出。这儿宗林把自己的皮箱取出,把所有书籍都陈列在写字台上。正在一个人忙碌的时候,忽然见博文悄悄地进来,这就连忙让座,招呼道:

“赵先生,你还没有回府吗?快请坐吧!”

“嗯,我一见胡先生之后,就觉得你非常好,不但和蔼可亲,而且年少英俊,若和老朽相较,诚使老朽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博文忽然用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情来对待宗林,这叫宗林心中真是感到意料之外的惊奇。暗想,这位老先生倒有些奇怪,刚才那种老气横秋、轻视自己的态度,好像目中无人,唯我独尊,谁知现在却前倨后恭起来,那可不是叫人笑话?一时连忙谦虚地说道:

“赵先生,你何必这么客气呀?你是我们的老前辈,满腹才学,博古通今。我们年轻小伙子,真所谓血毛未干懂得些什么呢?所以一切之事,还得你老先生多多指教才好。”

“哪里哪里,老朽不学无术,比不得胡先生学贯中西,诚所谓后生可畏。老朽刚才有眼不识,多有冒渎之处,还希特别原谅是幸。”

宗林听他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大有负荆请罪之意,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好笑。遂连连摇手,越显得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

“刚才你也并没有冒渎我呀,赵先生,请你不用太认真,我是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呀!想我们同是寄人篱下,为人作嫁,彼此彼此,大家只有互相同情,互相帮忙。只要老先生心中不存芥蒂,晚辈决不记在心里。”

“啊,胡先生真是显明过人,叫老朽顿开茅塞,敬佩敬佩。”

“岂敢,岂敢。”

宗林也学着他那种迂腐钝钝的态度,一本正经地回答。博文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忽然向宗林跪了下来。这把宗林倒猛吃一惊,慌忙伸手去扶他,说道:

“胡先生,我有一事相求,千万请您答应我。”

“是什么事情?你快站起来说吧,你若行这么大礼,岂不是要活活地折死我吗?”

“不,你先答应了我,我方才敢站起来,否则我就跪死在你的面前。”

“啊呀!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莫名其妙地叫我答应,我如何可以答应你呢?难道你叫我去死,我也能答应你吗?”

博文这样说,宗林听了,当然也急了起来。他向博文急急地辩白,表示事情也有一个大小,自己决不能盲目地答应。博文听他这么怀疑,遂呀了一声,说道:

“胡先生,我是一个吃饭的人,岂有这样不合情理的请求吗?我要你答应的事情,是希望你能够救八个人,使这八个人不会受到饥寒的苦楚,那岂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情吗?”

“哦,原来是救人性命,但我答应你原不妨事,有没有这个能力实在还是一个问题呀。假使我能力及得到的话,我对于救人性命,当然也是应尽的义务呀!”

“只要你肯答应,事情绝对没有问题。凭你一句话,就可以救了八个人的性命。胡先生,你是一个大慈大悲的慈爱之神,你一定会可怜我吧!”

“我真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好,我就答应了你,那么你快点站起来,把这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吧!”

胡宗林被他缠得没有了办法,因此也只好先答应了他,然后叫他站起来说一个明白。博文方才如得皇恩大赦叩头不已,一面站起身子,一面用了惭愧的表情,低低地说道:

“胡先生,你是一个新时代的人物,你懂得外国话,而且你又知道中国的古文,那么你的才学,比老朽就好上了十倍。既然你学贯中西,那么凭你一个人就可以担任小龙的教师,何必要中西两科,请两个教师呢?一个人的脾气都是这样,好节省的地方总要节省起来。东翁不是一个呆笨的人,他有了胡先生之后,便用不到老朽了。所以照我的猜测,将来国文一科,恐怕也会由你而兼教的。假使果然这样,那么老朽便得滚蛋。我不瞒胡先生说,舍间除了一个黄脸婆之外,还有男女小犬共六个,万一被东翁辞退,试问这一家八口将何以度日呢?呜呼,岂不是都要束紧裤带束手待毙了吗?所以我此刻来向你恳求,假使东翁要你兼教国文,你千万要抱好生之德,而向他坚决地拒绝。你若不教国文,我的饭碗也决不会因此而打碎,那么我这八口之家的生命也不会做街头之饿殍。胡先生,你……听了我这一番话,心里总可以有个恍然大悟了吧!”

“哦,哦,哦。原来是为了这一个缘故,那你可以尽管放心,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我们同是寄人篱下,我为什么要抢你的饭碗呢?就是宓老伯要我兼教国文,我也决不答应。”

胡宗林听了一番滔滔不绝夹屎夹尿的话,心中这才完全明白。一时想想,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遂用了认真的口吻,向他安慰。博文感激涕零的样子,猛地又向他跪了下来,宗林急忙扶住,连连说道:

“怎么?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没有没有,别的没有什么了。我因为胡先生这么够朋友交情,所以叫老朽不得不长跪而谢之。”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赵先生,你起来,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不,不,时候不早,我该走了,胡先生,承蒙金诺,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言重,言重了。”

博文连说了两声不字,便把手一拱,长揖作别,跨步而出。宗林也索性客串平剧的模样,拱着手,送出房门,郑重其事地回答。直待博文不见了影子,他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暗自想着,觉得博文这个人真也有些可怜,那么他当初向我责难,显然是完全妒忌的缘故了。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地走到院子外面来。初夏的晚上,天气当然十分凉爽。天空中浮云密密,来往不停,所可惜的,是今夜没有明月。宗林是个天涯游子,对此漂泊无从的浮云,心头自然颇为感慨。他一步一步地踱出小院子,走到外面的花园来。这一座洋房是很宽大的,洋房的四周是一个花园,点缀着亭台楼阁,虽没有天然的景致来得雅致清幽,但也玲珑剔透,独具匠心。宗林沿着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慢步地踱到那边一个小小的池塘旁。只见池面上芰荷张盖,绿油油的莲蓬衬着粉红的花蕾,十分鲜丽。他站住了脚,对那微微动荡的池水正在出神的当儿,忽听有人在叹气的声音,随风吹送到耳鼓。宗林心中奇怪,遂回眸四望,果然见一个少女,慢步地由那边假山旁走了过来。因为没有月色的缘故,一时看不清楚她是个怎样的脸,正在用目细瞧,忽听那个少女呀的一声叫起来,连连问道:

“是谁?是谁?”

“哦,是我,是胡宗林,宓小姐,你不要害怕呀。”

宗林灵敏的听觉已经知道了那个少女就是志万的女儿月娟小姐了,这就连忙迎了上去,一面向她招呼,一面低低地报告姓名。月娟一听是宗林,她那颗芳心虽然是不害怕了,不过还是跳跃得很快。直待宗林走到她的面前,方才镇静了态度,很不好意思地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今夜没有月色,我见你一个黑影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以我害怕得喝叫起来。谁知道是胡先生,你倒被我吓了一跳吧?”

“没有没有,我的胆子是很大的。宓小姐,你一个人在院子里纳凉吗?”

“嗯,时候还早,睡不着,散一会儿步。胡先生,你……”

“我也睡不着,四月里天气,到底很闷热的。”

宗林不待她问下去,便忙微笑着回答。一面望着她的粉脸,因为是站立很近的缘故,自不免细细地打量起来。月娟身穿一件麻纱旗袍,袖子很短,露着两条玉臂,雪白的肌肤上除了三颗小小的牛痘疤之外,可说像洗过了的一般洁净。粉搓玉琢,真令人可爱。她的胸部并不十分的高,但因为麻纱旗袍薄的缘故,在两个像奶油面包上的中心点凸起了紫葡萄似的一颗,望过去显得十分的结实,十足表现出处女的健美来。她的头发细长,不过并不做着最新的式样,只是卷曲地拢在脑后,脸庞是鹅蛋形的,白白胖胖的,十分丰腴,鼻子很直,鼻梁很高,衬着一双深凹的亮晶晶明眸,和那张小小的樱唇,完全有中西合璧之美。再下衬她那双脚,此刻却拖着一双月白绣花的拖鞋,赤足,没有穿袜子,那扁薄薄的俏脚,叫人看了实在可爱。宗林几乎有些神魂颠倒,不免想入非非起来。月娟被他这一阵子呆呆地打量,自然十分的难为情,红了娇面,逗给他一个媚眼,低低地笑道:

“胡先生,你干吗呆住了?”

“不,我……我在想……”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宓小姐做人真是太幸福了。”

宗林被月娟问住了,一时无话可答,心中十分不好意思,脸上也立刻红了起来。不过他是个转机灵敏的人,立刻拿话来这么搭讪着回答。这似乎出于意料之外的事情,月娟听了,却并无喜悦的神色,相反的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宗林自然十分奇怪,遂望了她一眼,继续问道:

“怎么?难道像宓小姐这样的环境,还不能算是一个幸福的人吗?”

“胡先生,你瞧我幸福在哪儿呢?”

“嘿,这还用问吗?你有这么一个地位高的好爸爸,他老人家又这样地疼爱你们。你们不愁吃不愁穿,只要用功努力自己的学业,而且你的本身,又长得那么的美丽动人,我觉得你什么地方都显得是个幸福之人呀!”

月娟听他很认真地说,一时芳心也不知是酸是甜,对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因为和宗林到底是刚刚才认识,当然,有许多的话不方便说出来。宗林却得意地笑起来,一转眼珠,说道:

“可不是?我没有说错吧?”

“……”

“宓小姐,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我也在想……”

“你想什么呢?”

“我想你中西才学既然是这么的好,那你应该为国家去干一点有意义的工作,怎么倒愿意在这里教授一个小孩子的书本?我认为这未免是大材小用,所以我倒替你很感觉有些可惜。”

宗林想不到月娟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满面显出羞愧的颜色,也轻轻地叹了一声,若有无限隐痛的样子。月娟见他不作答,遂把秋波向他逗了一瞥怀疑的目光,追问道:

“胡先生,你为什么也不回答我呢?”

“你代我可惜,我很感激你。不过世界上真不知有多少的人,因不得其时,不得其所,郁郁闷闷地埋没一生。何止我一个呢?英雄末路,也有甚至于卖报度日,擦皮鞋为生。我今日在这公馆里执教为西席,我已经认为是很满足的了。”

宗林觉得月娟真可说是自己的知音,她竟然对我这样的关心,所以明眸里充满了热情的光芒,望着她低低地回答。月娟知道他的环境并不好,是个穷途落魄的人,所以不得已而出此下策的,遂用了同情的语气,说道:

“是的,昔日韩信受胯下之辱,也是英雄落魄,无可奈何。不过只要有坚定的忍耐性,有努力奋斗的精神,那么胡先生总也不会是池中之物。”

“惭愧得很!我是个普通的青年,哪里有资格和这般英雄相提并论呢?宓小姐,你这么说,倒反而叫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以为一个人谁都可以做英雄,只要自己有精神,表现出伟大的力量,这就是英雄呀!难道英雄生下来就是个英雄吗?”

“宓小姐,你这话很对,我觉得你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你现在在哪儿求学呢?”

宗林敬佩得跟什么似的,连连点头,趁此又向她轻轻地问。月娟却微微一笑,回答出人意料之外。她摇头说道:

“不,我没有读书,我闲在家里。”

“什么?你闲在家里?那你为什么不上学校去读书呀?”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呀?我真觉得有些奇怪,你这么轻的年纪,而且你有这么好的环境,你不上学校读书,难道却喜欢在家里蹉跎光阴吗?”

“……”

“你干吗老是不回答我呢?你为我可惜,我也为你可惜呀!宓小姐,咦,你好好儿的怎么落下眼泪来?”

宗林见她哭了,心里就觉得其中必定有蹊跷,遂缓和了口吻,用了同情她的语气,又低声问她。但月娟却背过身子去,似乎羞愧地在拭眼泪。宗林挨近了两步,站在月娟背后。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有股子细细的幽香,从月娟颈项内散发出来,触入宗林的鼻子管里,那颗心倒由不得一阵子荡漾,竟然呆呆地愕住了。月娟因为听不见他有什么动静,心中也感到有些奇怪,遂回过身子来。猛地见到宗林站在她背后发呆,一时倒惊退了两步。宗林慌忙说道:

“宓小姐,我想你心中一定有什么难以告人之隐吧,假使你不当我是外人看待,那么请你告诉一点我知道,好吗?”

“胡先生既然已到我家来做教授了,那我总也瞒不了你。因为……因为……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

宗林见月娟绯红了两颊,支支吾吾地终于说出了这几句话,一时哦哦了两声,方才恍然大悟。望着她抑郁的神色,心中更激起了一阵楚楚可怜,这就说道:

“虽然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但既然承认你是女儿,我以为他们应该对你有疼爱之心呀!宓小姐,我很想知道你一点身世,但是,你愿不愿意跟我谈谈呢?”

“和你谈谈原不妨,只不过你听了之后,不要轻视我,因为我是一个贫困人家的女孩子,到这里还不上三个月的日子呢!”

“不,我绝对不会轻视你,况且……人家不轻视我,我也已经很欢喜了。我怎么还有资格去轻视别人呢?穷苦算得了什么呢?我也是一个穷苦的人呀!”

“这样说来,我们是同病相怜。天下唯有可怜的人会同情可怜人,胡先生,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坐下来谈谈吧。”

月娟久站似乎有些吃力,遂在池塘旁的石栏上预备坐下去。宗林慌忙取了一方手帕,先给她铺好了,说不会受凉。月娟很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含了一丝欣慰的微笑,低低地说道:

“胡先生,你站着不觉得吃力吗?要不我们一同坐下来?”

“我能坐在你的身旁吗?”

“这……有什么关系?比方说,我们不认识的,在电车上碰着了,坐在同一排座椅上,难道也得避什么嫌疑不成?”

“这话不错,我也许是过分小心的缘故。”

两人说着,便在石栏杆上坐了下来。月娟的粉脸低垂着,她两眼望着自己并在一处的脚,坐得毕恭毕正的样子,似乎正在回想着她过去悲惨的一幕。宗林的心中另有一番神迷似的,又向她温和地问道:

“宓小姐,你既然不是老伯亲生的,那么你一定是别人家的女儿了。你本姓什么呢?”

“我本姓蒋,名叫月娟,是南京人,爸爸蒋显廷,是个杂货店里的小伙计。在我下面还有弟弟两个,妹妹两个,我算是老大了。去年我母亲得了病,病十分沉重,拖延到今年春天里,便一病身亡。我爸爸没办法,连入殓的费用都没有处去借。我在这种情形之下,只好卖身葬母。现在这个爸爸就是把我买了回来的。刚才胡先生说我是个最幸福的人,你叫我听了,怎么不感到心痛如割呢?虽然我这里是过着好日子,但我想起了我家中的爸爸和弟弟妹妹,恐怕就要日日夜夜痛哭呢!”

月娟哽咽了喉咙,絮絮地向他诉说到这里,一时又勾起无限的伤心,她的眼泪便忍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宗林听了,不免也激起了同情的悲哀,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真没有想到你的身世竟是可怜到这种程度,唉,的确,你的遭遇是太悲惨了……”

“悲惨?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

“不过,你现在做宓家的女儿了,以后的生活,不是可以舒服一点了吗?况且宓老伯待你也不算坏,我想慢慢地你可以向他要求去读书呀!”

“读书?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我的年纪不小了,这么老大个子,再去丢脸,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月娟说到这里,粉脸一阵绯红,她似乎十分感触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宗林听她这样说,不免有些奇怪起来,遂急急地问道: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哦,你难道从小就没有读过书吗?”

“八岁上学,读到十二岁,小学刚肄业,就辍学在家里,帮着母亲料理家务,照顾弟妹,这整整六个年头儿来,已把书本荒废完了。难道我到十八岁的年纪,还在高小五年级里读书吗?那不是丢我的脸?”

“不过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在家里可以先自修,等下学期你不是可以去考中学吗?假使你有这个志愿的话,我在这学期之内,一定负起教导你的责任,你以为怎样呢?”

“胡先生,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对任何人不说假话,尤其是在你的面前,那我更应该表示忠实一点。就只怕我才疏学浅,不够资格做你的教导员。”

宗林见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惊喜的样子,遂也十二分认真地回答,不过他说到后面的时候,还故意这么客气着说。月娟呀了一声,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有些娇嗔的神态,说道:

“胡先生,你这话不是在挖苦我?我是一个比小学生还知识浅薄的女子,你是一个学贯中西的大学生,就只怕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学生吧?”

“哪里哪里!这是……哎,我称呼你宓小姐好呢,还是称呼你蒋小姐好?”

月娟听他忽然把话转变到另一个问题上去了,这就凝眸含蹙地沉思了一会儿,方才红晕了玫瑰花朵似的粉脸,赧赧然地笑道:

“其实这两个称呼都不很妥当,因为我现在不是已认你做老师了吗?你想,哪个老师称呼学生为小姐呢?所以我的意思,你就叫我一声月娟,比较切实一点,你说对不?”

“你这些话虽然很对,但我也长不了你多少年纪,假使一本正经地做你老师,那我实在也有些不敢当。”

“这倒并不是这么说的,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难道老师和学生的分别,就是以年龄为标准吗?这到底是错了,胡先生,你不要再闹客气,否则,你就是不情愿有我这一个学生了。”

宗林听她很会说话,一时倒弄得无话可答,笑了一笑,似乎在想什么的样子。月娟倒误会了他,鼓着小嘴,大有生气的样子,说道:

“怎么啦?胡先生,你难道真不愿意……”

“不,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

“我想,你是孤零零的一个可怜人,我也是孤单单的一个凄凉的人,在我们真可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所以我的意思,我们不妨结为一对……”

“啊!一对什么?”

“一对异姓的兄妹,那么以后大家可以真心地互相帮助。怎么啦?你干吗要有这样惊骇的表情呢?”

宗林知道月娟误会了自己的话,这就连忙接下去回答。他说到后面,又故意对她问了一句说。月娟心中这一羞涩,两颊好像喝过了酒似的热辣辣起来。不过她也不得不镇静了态度,微微地一笑,很欣慰地说道:

“因为我想不到一个大学生会需要和一个没有知识的姑娘结拜兄妹,那叫我不是感到无限惊奇吗?”

“何必这么客气呢!你到底赞成不赞成?”

“只要你喜欢,我没有不赞成的理由。那么我该呼你为大哥?”

“不错,我也该叫你一声娟妹。娟妹,我有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妹妹,那在我的生命之中好像有着暖意的安慰了。”

宗林乐得跟什么似的,拉开了嘴,忍不住嘻嘻笑起来。月娟又喜又羞,俏眼斜乜了他一眼,多少包含了一点娇嗔的成分。但她的粉脸上浮现着笑容,那个酒窝深深地陷进去,久久没有平复。过了一会儿,月娟方才又低低地问道:

“大哥,我们既然成了兄妹,那么你的身世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一点呢?”

“这是当然啰,我是生长在广东中山县翠亨村的。”

“嗯,和孙总理还是同乡人,那么你在故乡还有什么人吗?”

“我从小就死了父母,是由叔父养成人的。后来叔父不喜欢我了,他就狠心地把我赶出去了。”

“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呢?”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也许是做了不端正的行为,所以惹你叔父生了气。”

月娟见宗林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好像回答不出的样子,一时便引起了无限的猜疑,她故意向宗林这么激动着问。宗林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便说道:

“不,不,你不要冤枉我,我怎么会做了不端的行为?”

“那么你快点告诉我一个原因呀!无缘无故的,你叔父总不见得就会把你赶了。”

“因为……我不肯结婚的缘故。”

“不肯结婚?这……你不成个大傻瓜了吗?”

宗林说出的这一个原因,倒是出乎月娟意料之外的,一时忍不住笑嘻嘻地向他打趣着说。宗林的两颊,也微微地红起来,说道:

“娟妹,你不要跟我开玩笑,那时候我还在大学二年级读书,叔父就要叫我结婚,对方是个汉奸的女儿。你想,我怎么能够做汉奸的女婿?这不是污辱了我清白的名声吗?所以我向叔父竭力反对,不料叔父便大怒起来,说不听他的话,便叫我马上滚蛋!我觉得头可断血可流,而志不可辱。所以我只好有负叔父老人家养育之恩,从此流浪到上海来了。果然,没有多久,抗战胜利,从前威风凛凛做汉奸的人,现在都打入监狱里去。假使当初我没有坚强的意志来拒绝这一桩婚姻,你想,我是不是还有出头的日子呢?所以我被叔父赶出,这是我奋斗精神的表现。”

“哦,我刚才错怪了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起来真觉得有些惭愧。大哥,你真不愧是个有血性有勇气的好男儿!”

“岂敢,岂敢,在这个年头儿做人,最要紧就是认清目标,我虽然不能称为一个有作为的青年,但我也不肯随俗浮沉醉生梦死罢了。”

月娟听了他这么回答,便颦锁翠眉点点头,一寸芳心,也就深深地印上了宗林一个影子。她的明眸充满了热情的目光,很温柔地逗在宗林的脸上,好像有说不出爱慕的样子。

夜深沉了,四周更显得静悄悄的,直觉万籁俱寂。宗林在这四下无人的环境之下,虽然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几次三番要想跟月娟有个亲热的举动,但他天性浑厚的心境,却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直到临别的时候,两人方才握了握手,各道晚安回房去了。

宗林这晚睡在床上,他手的感觉,好像留下温柔的余味,情不自禁地,把手按放在鼻子的上面,闻了细细一股子幽香,很欣慰地入梦乡去了。

第二天早晨,宗林开始教小龙上英文课。钟点分配,上午宗林教两小时,博文教一小时。下午宗林教一小时,博文教两小时。宗林在空余时间,就向月娟教授两本书。在工作时间内,那光阴过得特别快,一会儿之间,已经中午了。宗林由西厢房走到会客室来,不料在门口却和一个花样年华的妇人撞了一个满怀。他慌得倒退了两步,因此不免愕住了。 WVHgw6c5d8icUz+/Jm/phrmyFKeQSv8yX7DogGFCjh79gJoa5FTI/pUWiCWi2v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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