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四月里的天气,虽然已经是到了初夏的季节,不过气候倒还是并不觉得怎么的闷热,至少还留了一点春天的气息。在这一个时期里,上海的每一个公园内可说是最令人感到可爱而又平等的地方。因为别的娱乐场所,灯红酒绿,香槟酒气,无非是只供给一般资产阶级消遣而已。穷苦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没有福分去享受。因为这种场所数小时勾留的代价,也许是穷人几天的生活费。只有那大众化的公园,门票是那么低廉,花了一张大饼钱,就可以到里面游览几个钟点,不论有钱的富翁,贫苦的穷人,公园对他们都一视同仁,并没有一点势利之心的分别。所以公园在人们的脑海里,是个最可亲的园地。
在一丛树篷的下面,有一张亮眼的长椅子。椅子上这时坐着男女两个人,男的三十一二岁,身穿淡灰笔直的单长衫,脚上一双黄色的皮鞋,擦得十分光亮。太阳照在他的鞋尖儿上,会反射出丝丝的金星来。他头上虽然是留蓄着西发,不过并不是高耸耸、最流行的菲律宾式样。他的是对分在两边,平坦坦的,这大半还是因为他头发稀少的缘故。在这头发的下面,是个椭圆的脸儿,配着端正的五官,倒还生得不大叫人讨厌,但是为了他年龄的关系,当然,是已经没有少年英俊的气概了。
这个女的年纪,也在三十岁左右,看起来似乎比那男的小一两岁光景。她穿着一件粉红夹绿色的横条子花纹底薄呢旗袍,脚下一双奶油色的香槟皮鞋,配着那双极薄的玻璃丝袜,看上去就和裸腿儿差不多。她的头发是烫成最新式B字廿九型的飞机式,而后脑做着的更像美国流线型的火车尾巴。在这样考究的装饰之下,那张白嫩而丰腴的面庞更显出一种诱人的姿容。她旗袍的袖子是齐肩的,说句笑话,就好像是件马甲。不过她露着两条臂膀,确实是肉感动人,好像是榨得出水儿来的嫩藕一般。两条眉毛弯弯的经过一番人工的修饰,覆着下面两道莹莹秋波,使每个男子都感到一种心荡的妩媚。像她这样的女子,确实是令人可爱的,尤其从她手指上那枚又大又亮晶晶的钻戒上看来,可见她还是一个贵族人家的女人。不过,她是已经失了姑娘娇憨的意态,而有的也不过是花样年华的风韵。
两个人这时默默地坐着,那女的把手攀着从上面垂下来的枝叶儿,毫无意识地弄着玩儿。微风一阵阵地吹送,掠着他们的脸,好像感到软绵无力使人十分倦怠的样子。忽然,那女的轻轻叹了一口气,微蹙了眉间,若有无限的心事的样儿。那男的向她望了一眼,有些奇怪,低低地问道:
“锦花,你好好儿的为什么又叹气了?”
“你总也知道,这次志万到南京去开大会,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来。你想,他是存着什么心眼儿呢?这小姑娘生得那么的讨人喜欢,不要说这短命老头子色眯眯地想爱她,就是你,那一天见了她,不是也失魂落魄呆住了吗?唉!我老了,我落伍了,我怎么还能够和她争艳呢?”
那个锦花听他这样问,遂低低地告诉。说到后面的时候,她把俏眼儿向他斜乜了一下,这几句话是包括了讽刺的成分。不过她觉得有些悲哀,因为一个三十岁的女子,她的色彩,是已经成了暮春的花朵儿了。那男子明白她话中有了骨子,遂慌忙用很正经的态度,急急地辩白道:
“锦花,你不要这样灰心,老实说,在我眼睛里看起来,你就比这叫什么……月……”
“叫月娟……”
“嗳!比这个月娟美丽一万倍哩!第一,她还是个小孩子的脾气,根本不知道男女间的爱情……”
“哼!这是你把她估计得太呆笨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正在情窦初开的时期。别的事情或许不懂,谈情说爱,保险她知道,你要给她弄个男子,还不会很快地连儿子也生养出来了吗?”
锦花把小嘴儿一噘,表示不以为然的样子,很流利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听在她旁边那个男子的耳朵里,倒忍不住嘻嘻笑出来,遂又说道:
“即使她懂得男女间的情爱,老实说,她也坚决没有像你那么柔情绵绵的令人感到可爱。”
“哼!你不要一味地奉承我吧!我知道你一见她之后,也很有些想入非非的意思哩!否则,你的两眼为什么老是盯住她,好像苍蝇见了血的样子。”
“这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见了她而呆住了,我是因为想到志万到南京去开大会,万万料不到会带一个女孩子回来,这难道是开大会后的一种成绩吗?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发呆了。”
“所以啰!我觉得志万这个人就是太使我失望,不但是我,是使大众都感到失望的。学海,你有什么办法把这个月娟弄走吗?”
锦花听学海这样说,自然表示感慨的样子,但是她狭窄的心田,由妒忌而又转出这一个念头来问他。学海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有所考虑。一会儿方说道:
“我以为把她弄走,那也不必,好在你已经把她认作养女了。那么在志万和月娟之间当然也有了一层父女关系,难道做父亲的可以去爱上一个做女儿的姑娘吗?况且月娟也不是一个傻孩子,爱美是人之天性,我就不相信她会甘心情愿去爱上一个年龄大上一半还多长满胡须的老头子?”
“话虽这样说,但小姑娘知道些什么,只要稍微拿些物质去引诱她,恐怕也会上老头子的钩。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让月娟住在我们这个公馆里,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学海听了她这样放心不下的神气回答,一时倒忍不住笑起来。锦花对他的笑,似乎有些不解其意,凝眸含蹙地望了他一眼,怔怔地问道:
“你笑什么?”
“在官僚家里出来的太太,多少总沾着点官僚的作风。这叫作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锦花,我的意思,你对志万不该管束过严,最好使他对别人有些野心,那么他对你自然也不会全神贯注地注意,他对你少缠绕,你的行动方面要自由得多多了。所以俗谓:与人方便,即与自己方便,那句话不是很有道理吗?”
锦花听学海这样说,她那颗芳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立刻把粉脸涨得绯红起来,低垂了头,默默了一会儿,方才用秋波含了哀怨的目光,斜掠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你不知道,一个男子的心是决不能分开的,一有了分心之后,必定是见了新人而忘了旧人的。假使志万把月娟得到手,那我的势力在无形之中会逐步消灭的。这是双方相对的,我的势力消灭,她的势力必定膨胀。到那时候,我不但不能去管束他们的行动,恐怕他们还要来束缚我的自由呢!”
“锦花,你不愧是个政客太太,对于这一点言论,我表示敬佩。”
“既然你觉得我言之有理,那么你应该给我想个办法,拔去这一枚眼中钉才好。事关我俩的幸福问题,所以你不要认为这是专门为我而想的啊!”
“那我很明白,为你……就是为我,这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学海点了点头,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把锦花的手握了过来,揉摸了几下。忽然他有个主意似的,哦了一声,笑道:
“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干得圆滑,最好当然是四面八方不结怨……”
“你这句话说得对,月娟这姑娘要把她弄走,也得圆滑一点不可,使老头子有话不好说,使月娟情情愿愿地离开这里,你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我的意思,你可以拿出做母亲的身份,把月娟配给一个婆家,不过对方的孩子,当然也要拣好一点。这样子不但志万没有话可以阻止,就是月娟心里,恐怕对你还表示十二分的感激哩!”
锦花情不自禁地把纤掌轻轻地拍了两下,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学海见她高兴,一时也喜形于色,偎近了一点身子,笑道:
“你想这法子不是很好吗?两全其美,月娟是只有表示感激。就说志万心中怨恨你,但是他也不能显露到表面上来啊!”
“嗯!我有你这么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在身旁,那还怕什么?再困难一点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了。学海,我听志万说,你最近倒好像要结婚了,不知道你真的有这个意思吗?”
锦花问他这两句话的时候,她的娇躯整个地靠在学海的怀内。她微仰着娇躯,用手去摸学海的下巴,这是多么具有魅惑力的一个动作啊!学海低了头,只觉一股子香气,从她樱口里喷吹出来,令人心醉神迷,几乎有些昏陶陶的感觉。这就连连摇头,说道:
“锦花,你不要误会,这不是我的意思,在我最好是一辈子也不要结婚了。”
“你这话叫人奇怪,那么是谁的意思呢?因为我知道你是没有父母的,一个人除了父母之外,难道还有什么人可以来命令你结婚吗?”
“可是在我的环境里,除了父母之外,却还有志万可以命令我结婚呀!”
锦花听他这样说,芳心不免突突地一跳。她坐正了身子,微蹙了两条细长的柳眉,暗暗地沉吟了一会儿,方才怀疑地问道:
“照你这样说来,这完全是志万的意思,可是志万对我说,是你自己想要结婚,所以才叫我有些弄不明白了。”
“不过我当然不会骗你,你假使不信,我可以把那天的情形告诉你的。志万在书房里,他把我叫进去,很温和地说道:‘学海,你爸爸和我是好朋友,他死的时候,你还只有十八岁。他把你托付给我,我受人之托,应忠人之事,所以把你栽培到大学毕业,又把你介绍到杭州财政厅去做事。其后,中日战事爆发,我是随了政府西移,你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一直音讯杳然。好容易经过了八年的抗战,终于达到了最后的胜利目的,我的妻子在重庆死了,虽然娶了一个填房,却没有生育,仅仅留下了一个前妻生下的十二岁儿子小龙。现在到了上海,我和你总算又相逢了,可是你的年纪已经三十有零了,谁知在这八年抗战的时日内,你却没有结婚。这虽然说是你的一点爱国之心,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过我这个人爱说老实话,推其原因而说,也可见你在这近十年的穷途潦倒了。如今我介绍你在市政府办事,这个年头儿公务人员虽谈不到舒服,不过也看情形而说,像你这个位置,不是我的面子,老实说,谁也坐不着。那么我为你着想,你近来的生活,应该是有些积蓄了,一个人在社会上就该成家立业,所以依我的意思,你不能再迟迟不讨女人了。虽然我不是你的家长,但我为你已死的父亲,我就不得不对你稍尽管教的责任。学海,你说我的意思可对吗?’以上这些话就是志万跟我说的,他说的时候脸上还显出一副严肃的神气……”
学海还学着志万的语气,滔滔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锦花听了,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待平静了脸色,问道:
“那么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战事虽已胜利,照理应该结婚,努力生产,以强祖国。然而战后的景象,太过凄惨。工商业不振,而外货则畅销全国,弄得黄金又向上升,薪水阶级,大都望尘莫及,等于龟兔赛跑。所以成家两字,实在有些害怕。要我结婚,第一金融稳定,物价不要上涨,五千一万的钞票,顶好不要再发出来,能够十元再买一担米,我就是结婚后养了三男四女,也不会忧愁了。否则,我觉得还是一个人比较不受痛苦。”
“你这话倒也说得道理十足,那么志万听了,又对你如何回答呢?”
“志万听了,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说中国政局实在难弄,不容易讨好,要没有委座的话,嘿,恐怕更糟得一塌糊涂,说不定会成为犹太第二。因为人民的国家思想实在太单薄甚至没有,无论什么都追求唯利是图。你虽然不敢结婚,可是同样的年头儿,却有人照样汽车洋房,三妻四妾,难道他们过的时代就和你不同吗?”
“那么你又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别人有别人的福分,人比人,就要气死人。所以要我结婚,还得让我好好儿考虑一下再说。”
学海见她追根究底地问着,遂很认真地告诉,表示并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锦花微微一笑,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勾人灵魂似的目光,低低地道:
“我想过几天,志万一定还要问你考虑周到了没有。他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既然对你管了闲账之后,便会管到底不可。你若一味地回答是短少金钱的缘故,说不定他会给你拍肩胛的。到那时候,你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呢?”
“这个……我倒要向你那儿请个示,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
学海是个聪明的人,他对于锦花这几句话,当然也知道她的用意何在。遂沉吟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又望着她的脸,俏皮地问。锦花的粉脸,被问得堆上几朵桃花的色彩。因为学海说话,也近乎有些刁恶的成分,所以锦花的芳心里也难免有些生气。于是冷冷地一笑,恨恨地说道: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如何问起我来了呢?那岂不是笑话?”
“锦花,你何必要生气,难道认为我这句话问错了吗?”
“为你终身幸福着想,那我觉得你当然快点儿结婚的好。”
“锦花,你……讨厌我了吗?”
“我没有讨厌你,不过我不能太自私,为了自己,而叫你永远不结婚……”
锦花见他这一份焦急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逼出来的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说话的声音,包含了一点哽咽的成分。在学海的眼睛里看着,她此刻盈盈泪下的芳容,更令人感到无限的娇媚可爱。这就拿了手帕,给她温情蜜意地拭去了眼泪,低低地说道:
“锦花,你不要哭呀!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我情愿一辈子不要结婚,有了你这么一个多情的人,我的终身不是已经够幸福了吗?”
“你这几句话,我是不会完全相信的。我已经是个三十岁的人了,况且我又是一个有夫之妇,而且和你名义上还有尊长的分别。纵然我能够给你一点安慰,不过这也是暂时的,有限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满足。譬如说,你娶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做妻子,那么你早出晚归的就有了家庭之乐,闺房之中,每夜芙蓉帐暖,旖旎风光,这种温柔乡的甜蜜滋味,岂是三言两语所能形容的呢!所以你若为我而一辈子不结婚,这在我想起来,实在是太委屈了你。”
“不过,我纵然为你受了一万分的委屈,我心里也心甘情愿呀!”
学海把脸转过去,移近到她的脖子旁,在她雪白的颈项下深深地闻着香味。锦花略一回头,见到他那种狗儿的神态,倒忍不住破涕嫣然,含嗔说道:
“瞧你,这像个什么样子呢?”
“锦花,你实在太可爱了,你浑身都是香气,我觉得你真像我的生命之火一样。我一天没有见到你,就会吃不下饭。我三天不见你,老实说,我马上要病倒在床上了。锦花,只要你不讨厌我,我愿意永远伴着你。”
“那么你就决意不结婚了?明儿志万问你,你怎么回答?”
“我说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孤独的生活,我似乎对于清净发生了好感。反之,我见了女性,简直有些害怕。志万听我这么回答,说不定他会不再管我闲账的。锦花,你说我跟他这么回答好不好?”
“学海,你……真……好……”
锦花听了他这几句甜言蜜语的话,她那颗畸形思想的芳心,是感到无限的欢喜。她把富于弹性的胸部偎了过去,白嫩的臂膀,挽住了学海的脖子。她殷红的小嘴儿,已凑在学海的嘴旁。学海见她一双花眼,眯成了一条线,好像有磁性吸力,把自己那颗心剧烈地震荡起来。他知道这是锦花感激自己的表示,他于是略微把嘴一凑,四片嘴唇皮遂合成一个吕字形了。
斜阳淡淡地减少了正午的威热,像久病的人似的,奄奄一息地快向西山脚下沉沦下去了。四周笼上了一层薄暮,天际也添了几片彩色的云霞。学海挽着锦花白嫩的手臂,慢慢地踱出了公园的大门。学海突然站住了脚步,很小心地问道:
“锦花,怎么?我送你回家,还是伴你再去哪儿去玩一会儿?”
“当然啰!虽然我不愿你此刻就回家,但我也得为你着想,你在公园内已跟我消磨了一下午,假使此刻不回去,家里会成问题吗?”
“唔。你对我真有这一份真心的爱护,不过,我觉得即使今夜不回去,那也绝对不成问题的。”
锦花点点头,一手握紧学海的手。她说这两句话,多半还是因为被情感激动得过分的缘故。学海听了,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立刻有种甜蜜的滋味。两眼望着她那张充溢了春情的粉脸,笑了一笑,说道:
“话虽这么说,但是只怕引起志万的猜疑。所以我的意思,你在晚上九十点钟之前回家去,那是绝对没有关系的。此刻我们一同到外面吃饭去,饭后……请你吩咐好了,只要你有命令,纵然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你肯这么地听从我的命令,我总算也得着一个知己了。”
锦花秋波水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媚笑,露着雪白的牙齿,很兴奋地回答。两人遂跳上三轮车,驶到静安寺路起士林西餐馆吃晚饭。其实那时候还只有五点多一点,吃好西餐,也不过六时左右。四月里的天气,日长如年,此刻天空还未完全黑暗。学海的意思,再到百乐门舞厅里跳会儿舞。但锦花心中却有另一个打算,她眉毛一皱,便低低地说道:
“你倒还是有兴趣跳舞去,现在到底是初夏的天气了,我身子觉得怪腌臜的,不洗一个浴,实在不太舒服了。”
“那么我们到沧州饭店去开个房间吧!那边差不多已经冷气开放了,倒是一个很好的避暑胜地。锦花,你看怎么样?”
学海听她这样说,一时觉得锦花对自己已经有明显的表示了,我若再木然无知地不开口上去,那我岂不是成个大傻瓜了吗?这就连忙笑嘻嘻地回答。锦花当然是点头答应,于是他们的身子由起士林移到沧州饭店来了。
在沧州饭店四百五十号的一个大房间里,两个人坐在桌子旁,先喝了一瓶鲜橘水。学海在那盏七十五支光仗亮的电灯光芒之下,见到锦花的脸颊红得十分好看,红粉细白,好像出水芙蓉一般。一时他的心,也像一头森林中的小鹿似的,不管东西南北地乱撞起来。锦花俏眼斜乜了他一眼,微微地一笑。说道:
“学海,你为什么老是望着我出神呢?”
“我此刻见你的脸实在越看越美丽,假使我们洞房花烛的夜里,我情愿一夜不合眼地看着你。”
“就是因为我们是不容易常常在一处互相对看的缘故,所以你觉得是格外的好看了。假使我们做了永久的夫妻,恐怕你心中也不会把我当作珍宝那么看待了……”
“不,这是绝对不会的,难道你把我当成一个见花折花,对爱情不专一的人吗?”
“我觉得十个男子,倒有十一个是这样的。”
“怎么多一个出来,又从哪里来的?”
“我不过形容爱情专一的男子不容易找到罢了。”
锦花见他笑嘻嘻的样子,遂很感叹地回答。学海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也笑着说道:
“男子得新忘旧的固然多,不过痴心的也不少。反转来说,女子若变起心来,一会儿爱他,一会儿爱你,有了新的,忘了旧的,这也很多啊!所以社会上的事情,形形色色,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锦花对于他这两句话,不免是刺痛了她的芳心,这就嗯了一声,神情很不悦。学海仔细一想,也不免急了起来,涨红了脸,要想解释,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因此他额角上的汗点大颗冒了出来。锦花偶然回眸瞥见了他,遂微微笑道:
“你觉得很热吧?”
“还好,倒不觉得怎么炎热。”
“不见得,你一定感到很闷热,要不然,你额角上的汗干吗淌得这么多?”
“这……这……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说话不太顾前后,时常无意之中得罪人,我心中一急,所以急得满头大汗了。”
学海支支吾吾的,因为被她问得紧了,没有办法,只好很害怕的样子回答。他拿了一方手帕,还连连拭着额角上的汗。锦花见了,虽然心中软下来,不过表面上还表现出怒气未平的模样,毫不放松地问道:
“你这话也显得矛盾了,既然是无意之中得罪了人,可是你现在怎么自己也会明白了?可见你是有意骂人。”
“我如要有意骂人,今天夜里马上发时疫病死。锦花,你……千万不要多心,因为我到底还是有一点小聪明的人,说虽说了出来,但仔细一想,又见你那种不高兴的神情,我怎么还不再想过来吗?其实我所说的,决不是指点你,因为你的情形和普通不同,第一我先同情你。志万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而且身体又那么衰弱,我想……无论谁都会同情你、可怜你吧!”
“同情我、可怜我?唉!不过我良心上确实很对不起志万,因为志万待我没有错。虽然他这次从南京带来一个月娟,不过他说自己并没有什么野心,完全是因为她家庭可怜、遭遇悲惨的缘故。本意是收她做个婢女,现在认作了养女,倒反而给她遇了造化了。唉,我这样地不忠于丈夫,说不定我将来会得到报应的。”
锦花这时的良心,不知怎么的,好像受了正义的谴责,她有些慢慢地悔恨过来。她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只觉得一阵子疼痛,眼泪便沾了她整个面目。学海见这个样子,一时也十分懊悔,自己不该多说废话。常言道:语多必失,一点儿也不错。学海正欲向她安慰,锦花抬起泪眼,向学海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学海,我觉得我们这个样子下去,那总不是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所以从今夜起,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告一个段落吧!志万要给你娶妻子,你也只管去答应他。我觉得这样子分手,时候还来得及,至少,对你的前途是不会受到一点儿损失。”
“锦花,你为什么要这样子说呢?难道你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你就把我恨得这个样子了吗?”
学海听她这样说,可见她又改变了心中的主意。一时急得不得了,他慢慢地站起身子,两眼显出可怜的神情,几乎要哭出来了。锦花低垂了粉脸,却没有回答。学海这时脑里心里只有一个锦花,好像除了锦花之外,别的女人都没有使他可爱的地方。他很快地走到锦花身旁,也不管地上有没有尘埃,就扑通跪了下来。他把两手伏在锦花膝上,好像小孩子在慈母面前求饶的样子,边泣边说道:
“锦花,我求求你,我拜托你,你就可怜可怜我,我无论如何少不了你。你要我从此和你分手,那你简直是要我死。我没有你,我像失了一颗心,我没有你,我像掉了灵魂。锦花,我情愿死。可是我不愿意你把我抛到一旁去啊!”
“学海,你不要误会呀!我所以这么说,完全是为了你我幸福着想。因为你若一辈子迷着一个有夫之妇,恐怕将来的结局,你也只会感到痛苦而已。”
“痛苦算得了什么呢?你没听见我说过吗?我就是为你死了也情愿哪!锦花,你要不可怜我,我今夜就跪死在你面前。”
学海一面说,一面仍赖在地上不起来。锦花想不到学海在女人家身上还有这一下子功夫,一时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学海见她不作声,知道事情当还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他把半个身子伏在锦花膝上,锦花的感觉,好像他的两手还在扰动。自己的全身好像有一股电流似的气灌注进来,使她每个细胞都起了异样的变化。于是她的脸红得更发烧,连她呼吸都有些气喘的成分,嗔恨地说道:
“你这小鬼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好吧!快点起来,我还得洗浴哩!”
“谢谢你救了我的狗命,我真是生生世世都报答不了你。”
锦花逗给他一个白眼,扭着腰肢到浴间里去了。浴后,锦花披了一件浴衣出来。学海见她的粉脸更红得像朵映日的海棠,娇艳无比。她轻移着脚步,走到沙发上坐下。从浴衣的缝隙处,露出她白胖的大腿,这是多么诱惑人的一幕,看得学海心头乱跳,几乎呆若木鸡。锦花嫣然一笑,说道:
“你不去洗个身吗?待在这儿做什么?”
“是,是,我马上去洗……”
学海耸了两耸肩膀,乐得骨头没有四两重的样子,便跳跃着向浴室里奔进去了。等学海洗身完毕出来,不料房内却已熄灭了灯光。这时窗外早已漆黑,因为没有月光,所以房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学海知道她的意思,遂把浴室内电灯也熄了。然后摸索着到床边,伸手下去。那五指的触觉,最为灵敏,似乎摸着了软绵绵高耸耸的一堆。他心里的甜蜜,已经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了。就在这时,忽然有双纤手,在黑暗之中,把学海拖到床上去了。
锦花这夜回到家里,已经子夜十二点了。宓志万睡在床上还没有入梦,他在那盏小床灯的下面,看着小说解闷。锦花见他没有睡熟,心中倒有些吃惊,但表面上还是竭力掩饰慌张的神情,很温和地说道:
“志万,怎么?你还没有睡熟?”
“哦,锦花,你回来了?我等你啊!”
志万听了锦花的声音,便把书本丢下,从床栏旁靠起身子来,好像得到了珍宝一样的欢喜,笑眯眯地回答。但锦花相反地显出不悦的神色,把皮包放下,逗给他一个娇嗔,恨恨地说道:
“我要一夜不回来,那么你难道也等我一夜不成?”
“我知道你不会在外面过夜,就算你一夜不回来,我当然也等你一夜。不过,等到我眼睛闭上为止,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这又是何苦呢?你已经这么衰弱的身体了,应该早些睡眠才好。你所以等我,到底是因为爱我呢,还是怕我逃走不回来呢?”
锦花听他这样说,心头有些可怜他,遂把身子倒向床上,偎在他的怀内,伸手去摸他人中上的胡须,用了温和的语气,低低地问。志万见她这样的神态,明明是很疼爱自己的意思,遂很欢喜地低下头去,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笑道:
“锦花,你别说傻话了,我当然是因为爱你的缘故,怎么会怕你逃走呢?你在什么地方游玩,兴趣这么好,玩到这样晚回来?”
“我从前一个同学,她也嫁了人,昨天打电话给我,叫我今天到她家去吃饭,我去了,原来还是她生日,亲友们来得不少,她们要打牌,叫我凑上一脚,因此玩了牌,也忘记时间了。对不起,志万,累你等久了。”
“没有关系,我们是夫妻,你这么客气干吗?时候不早了,你快点睡吧!”
志万听她温情蜜意地对自己说好话,一时十分得意,遂笑嘻嘻地回答。一面还伸手把她的大腿抬到床上,俯身给她脱皮鞋。锦花知道志万宠爱自己,好像把自己视作宝贝一般。想到自己对他的不忠实,难免有些羞愧。于是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绵羊似的,宽衣解带,和志万一同睡下。志万见她默然无语,心中又起了误会,遂低低问道:
“为什么有些不快乐似的?”
“没有什么,你又瞎猜了。”
“我看得出的,你的面色有些不喜悦的神色。而且我也知道你所以心中不快乐的缘故。”
“你知道?你给我说出来听听。”
锦花倒吃了一惊,凝眸含蹙地望了他一眼,向他奇怪地问。志万微微一笑,用手指在她身上画着,说道:
“你一定输了钱,是不是?”
“志万,你真是我的心一样,你怎么看得出来呢?”
经志万这么一说,锦花方才惊魂安定下来,她故作喜不自胜的意态,伸手去抱住志万的人,笑盈盈回答。志万趁势向她温存着,笑道:
“我和你也做了五六年的夫妻,难道你的脾气,我还会不知道吗?锦花,你告诉我,输了多少?”
“输倒输得并不多,只有五十几万,就是因为一副不和,刚等了张子,人家便先和了,所以心中很气闷。”
“五十几万小数目,没有关系,我宓志万为官清正,虽然穷苦,但对于太太这些输赢上落的雀战,到底还不用放在心上。锦花,不要难过,明天我赔你一百万,你心里总可以欢喜了。”
“志万,你真是我的好夫君,我输了钱,你不但不责骂,反而赔还我,安慰我,那叫我心中不是太感激你了吗?”
锦花捧着他的脸,一面说,一面啧啧地吻了他两下。志万被她弄得真有些神魂颠倒的,两手却情不自禁地忙碌起来。锦花见他有些按捺不住的样子,方才把他身子轻轻推了开去,很正经地说道:
“志万,你是上了年纪的人,应该保重自己的身子才好。”
“我的年纪虽老,但精神却还很好。你不见最近报上登的这位政界前辈吕先生吗?他七十多岁了,还跟人家结婚呢!难道谁敢笑他不会养儿子吗?”
“我并不是说你精神不好,因为今夜太晚了,你明天不是还有许多公事要办吗?你是一个长官,假使在办公厅里弄得精神萎顿,被下属见了,岂不是有失尊严吗?”
“太太这话说得有道理,那么我们明天早点吃夜饭,早点睡觉吧!”
志万点了点头表示回答。锦花白了他一眼,这是妩媚的娇嗔,但却又嫣然地笑起来。因为自己在外面已经有过一度的疲劳,所以此刻真的觉得十分倦怠,遂伸手熄灯,转身自顾自地睡去。忽然听志万又低低地说道:
“锦花,我想着了,还有一件事情,忘记告诉了你。”
“是什么事情?”
“我给小龙又另请了一个教师,今天下午已经到家里了。”
“为什么要请两个教师教他?小孩子年纪轻,功课太多,把他头脑子都弄昏了。”
“这个赵博文的国学虽然很好,但是对于英语,却一窍不通。我想如今时代不同,要小孩子将来做个要人,非学贯中西不可。所以我又给他请了个英文教授,他刚从大学毕业的,名叫胡宗林,倒是个品学兼优的人才。”
“嗯……”
“他是广东人,在上海只有一个人,所以我叫他住在我们的家里。”
“嗯!”
“这是王处长介绍给我的,说起来他们还有一点亲戚关系。否则,我对于陌陌生生的人,也不敢就此叫他住到家里来。”
“锦花……锦花……”
志万起初听锦花嗯嗯地应着,还以为她是静静地听自己说着。后来听她连应的声音都没有,这就叫了两声名字,果然不听见她答应自己,可见锦花已入梦乡去了。志万一时暗暗好笑,年轻的人,到底好睡,一面和我说话,一面竟然睡着了,无怪她身体只会发胖起来呢!其实锦花实在是倦极的缘故,她起初还问两句,待志万告诉这教授姓名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听而不闻了。至于后面几句,她是完全没有注意,闭上眼睛,呼呼地熟睡了。
锦花比志万先睡去,但第二天早晨,她却又比志万迟醒来。等她睁眼睡醒时,已快十一点了。太阳已经悬在当空,锦花伸手按在小嘴儿上,还连连地打着哈欠,想起昨晚在沧州饭店的一幕,她全身感到一阵舒服,这舒服在志万那儿是从来没有尝到过的。她红红的嘴角旁,露了一丝笑意,忽然在枕边发现一张字条,写着几行铅笔字,遂念道:
锦花,你真好睡,还没有醒来,我要上办公厅去了。
今天晚上早点吃夜饭,早点……哈哈!
锦花看毕,把纸条捏成一团,抛到痰盂里去,暗暗骂声真有老兴的。她匆匆披衣起床,按了一下电铃。小丫头阿秀端了面盆水进房,叫声太太起来了。锦花嗯了一声,遂到面汤台旁,细细地梳洗。经过一小时的化妆,方才完毕。阿秀把脸水端出去倒了,进来问太太吃点心还是开饭吃饭,因为此刻已是正午十二点。锦花点头说就吃饭吧。阿秀便到厨房里吩咐去了。
锦花踱出卧房,穿过志万的书房,匆匆到了楼下。先步进会客室里去一张望,里面空无一人,想来月娟、小龙等都在小餐厅里等自己吃饭。正欲跨出小院子的时候,忽然院子外匆匆走进一个人来,正和自己撞了一个满怀。锦花要想喝骂,但定眼一看,却是一个身穿西服的陌生青年。那青年猛见了锦花,两颊顿时涨得绯红,倒退了两步,弯了腰肢,大有赔不是的意思。锦花见他眉清目秀,方面大耳,一头菲律宾美发,真像好莱坞的风流电影明星一样令人可爱。因此她望着那青年,却是木然无知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