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明和徐芳卿柔情绵绵地谈了一下午的话,直到黄昏的时候,方才别了芳卿匆匆地回家。小娥在院子里坐着绣枕头花,她见了哥哥,便把俏眼儿向他盈盈一瞟,还神秘地一笑。小明似乎有些心虚,脸微微地一红,故意搭讪地说道:
“妹妹,妈在屋子里吗?”
“嗯,有什么事情跟妈商量吗?先来向我告诉听听也没有关系。”
“没有什么事,我不过随便问一声。”
小明见妹妹转着乌圆眸珠,怪俏皮的样子,显然是另有用意,这就很快地摇摇头,跨步走入草堂里去了。李大妈坐在草堂里,折着锡箔,口里还喃喃地念着经卷。小明叫了一声妈,李大妈便停止念经,望了他一眼,含笑问道:
“王家伯伯可曾回家了没有?”
“还没有回家呢。妈,明天是爸爸的生日,这锡箔是烧给爸爸的吗?”
“是的,这年头儿真了不得,锡箔比钞票更值钱呢。我没有办法,只好锡箔少烧一点儿,把经卷多念上几遍吧。反正经卷多念了,就会值钱的。而我呢,不过多花一些时间,却不费什么钱的。”
李大妈絮絮地说着,这也表示她的盘算好,而按诸实际,也无非是穷人的一种经济办法而已。但小明对于这些迷信是不相信的,他认为孝顺死去的爸爸,倒不如孝顺活着的妈妈有意思。虽然这个妈是自己的后母,但小明就把她当作亲生娘一样孝敬。当下点点头,但又显出很惭愧的表情,低低地说道:
“妈,只恨孩儿没有能力,所以叫您老人家过着苦日子,我心里想想,真觉得难受。”
“小明,你不要这样说,我觉得像你那么听话的儿子,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虽然我是你的后母,但你也非常地孝顺我,我确实是心满意足的了。不过我做娘的,也没有三男四女,除了你妹妹之外,只有你一个儿子。老实说,我也很明亮,小娥虽然是我亲生女儿,但女儿到底是外头人,将来一到婆家,就得管理婆婆家中的事情了。所以我对于你,实在比你妹妹更要关心到十分。”
李大妈刚说到这里,忽然小娥由院子外奔进来,口里叫了一声“好呀”,说道:
“妈,您不该有两条心,疼爱儿子,就不疼爱女儿的吗?”
“哈哈!你这鬼丫头倒会听壁脚,幸亏没有说你别的坏话哩。小娥,你又不能一辈子伴着我,所以我预备给你哥哥娶一个嫂嫂,你难道不赞成吗?”
“给哥哥讨嫂嫂吗?那好极了,我不但赞成,而且还代为哥哥喜欢得跳起来呢。哥哥,你心里觉得甜蜜吗?”
小娥听母亲这样说,便真的跳了跳脚,望着小明哧哧地笑。小明虽然是个二十岁的年纪了,但还相当嫩脸,全身一阵子热辣辣,他的面孔立刻像喝过了酒一样地红起来。李大妈接着又说下去道:
“给你哥哥讨了嫂嫂之后,家中便可以多一个人料理了,明儿小娥嫁了人,那也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妈,我不嫁人,我不嫁人,你可不要拉扯到我的头上来。”
“你此刻说不要嫁人,再过两年,那你就要闹着嫁人了。”
小娥向母亲啐了一口,她便怕难为情地逃入房内去了。这儿李大妈望着小明,又低低地说道:
“小明,你和芳卿姑娘的感情很好是吗?”
“……”
“妈,是的是的,他们真是恩爱得来。”
小明没有回答,谁知小娥却又从房内奔出来代替回答。小明白了她一眼,又恨又笑地说道:
“妹妹,你说到别人头上,又瞎起劲了。”
“我可没有冤枉你们,你跟芳卿姊姊真像一对小夫妻似的,难道还不能说恩爱吗?妈,讨嫂嫂除了芳卿姊姊外,恐怕别的姑娘哥可是一个也看不中意的。”
“芳卿这个姑娘,又美丽又温文,又能干又贤淑,我确实也非常地欢喜她。不过,我家贫穷,她舅父恐怕会不答应把她嫁到我家来,所以这个倒是一个问题哩。”
李大妈皱了眉尖,表示有些忧愁的样子回答。小娥沉吟了一会儿,却表示有把握的样子,说道:
“妈,我以为两性的相爱,绝对不会计较贫富问题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给你去做媒,保险会成功的。”
“给谁去做媒呀?”
小娥絮絮地说着,忽然院子外有人笑着问,接着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来。大家回头去望,原来是李大妈的弟弟费仁全。小明连忙让座,叫了一声“舅父”。小娥倒了一杯茶,笑嘻嘻地告诉道:
“舅父,我妈预备给哥哥娶嫂嫂呢。”
“真的吗?小明的年纪也应该早些结亲了。不知姊姊看中的是谁家姑娘?做媒总是我有几分把握的。”
“弟弟,就是王老实的外甥女芳卿姑娘,你说这女孩子好不好?”
费仁全听李大妈这样问自己,遂把大拇指一竖,哈哈笑道:
“好好,芳卿姑娘的人才是全村都知道的,数一数二,谁还能跟她比较呢?姊姊的眼力不错,你要娶了她做媳妇,那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哩!第一,人才固然第一;第二,她的舅父很有一点儿积蓄,这副嫁奁一定不会错。哈哈,这是一件好姻缘啊!”
“但我忧愁的是怕王老实不肯答应。”
李大妈听弟弟这样一说,心中要娶芳卿的意思也就更加坚决起来,一面微微地笑,但一面又担忧地说。费仁全把手在胸部一拍,喝了一口茶,笑道:
“姊姊,你不要担心,一切由我,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保险叫王老实答应下来。况且我听说小明和芳卿私下的感情也很不错啊,那绝对有成功的希望。”
“好吧,那么我就托弟弟去做媒,假使事情成功了,我一定谢你十八只蹄髈、二十四甏老酒。”
“姊姊,外甥的事情,我做娘舅的也应该要尽一份力呀。那么明天早晨,我就找王老实去说亲,一定不会使你感到失望。”
费仁全眉飞色舞地乐得拉开了嘴笑嘻嘻地说,竭力表示讨好的样子。李大妈当然也很高兴,遂留仁全吃晚饭,小明、小娥便到厨房里去料理饭菜。这时,天色黑暗下来,李大妈上了油灯,费仁全见室内只有姊姊一个人,便低低地说道:
“姊姊,对于小明这头亲事,我一定尽力去说成,但弟弟心中也有一件为难的事情,不知道姊姊能否帮我的忙吗?”
“你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倒不妨说出来听听,我若能力及得到,那我一定帮你的忙。”
李大妈因为要劳弟弟去做媒,所以没有办法,只好显出十分热心的神情,向他关切地回答。费仁全欲语还停地支吾了一会儿,方才装了一副尴尬的笑脸,搓了搓手,说道:
“这件事情说起来真有些不好意思,上次我问姊姊借的十万元钱还没有还清,但今天我又想问您借钱了。本来我也开不出口来,但债主逼得紧,叫我走投无路,我觉得只有姊姊再来救济我一下不可了。”
“弟弟,我家的环境,你也明白的,没有一些家产,全靠小明捕鱼来维持生活的,所以手头上也很拮据,并非不肯借钱,你实在也得原谅我的苦衷才好。”
李大妈听他一开口又是借钱,虽然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但她的眉头就立刻皱了起来,絮絮地诉着苦楚,表示难以帮忙的意思。费仁全知道姊姊手里多少总有一些现金的,所以连忙又央求地说道:
“姊姊,我这次借了你,以后就绝不再向你开口了。况且到了五月里,我就有一笔收入可以如数地归还你。再说一句,比方我把亲事说成了,你那十八只蹄髈、二十四甏老酒就不用谢我了,姊姊,你千万总要救救我眼前的危急吧!”
“那么……你要借多少数目呢?太多了我是拿不出来的。”
费仁全这两句话,李大妈耳朵里倒也有些听得进去的,于是沉吟了一会儿,向他低低地问。仁全暗想:要么不开口,开了口十万二十万是派不来用场的。于是把手一伸,说道:
“数目也并不大,姊姊方便的话,最好借五十万给我。”
“啊呀!弟弟,你的派头倒不小呀!五十万还说数目不多,可是,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拿这许多钱来呢?”
李大妈听了,不由惊叫起来,她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摇摇头回答。费仁全很失望似的叹了一口气,又哭里带笑地说道:
“姊姊,并不是我穷鬼还说出这样派头大的话来,实在因为如今的钞票太不值钱。米要三十多万一担,五十万元钱还买不到两担米,你想想,这年头儿生活怎么过得了?”
“这年头儿钞票虽不值钱,但赚起来却不容易。姊姊有钱,弟弟借些去,那也无所谓,但我也是一个穷苦的寡妇,五十万的数目实在叫我拿不出来。”
“姊姊,那么爽爽快快地你有多少钱可以借给我呢?”
费仁全这一句话是近乎无赖的口吻。李大妈对于这一个弟弟真没有了办法,遂皱了眉尖,望着他呆住了一会儿,说道:
“最多我只能拿出二十万元钱来。”
“二十万?那够什么用?一担米钱都买不到呢!”
“弟弟,你这话不是奇怪,我也没有欠着你,你买不到一担米,叫我又有什么办法?老实说,前次借去的十万元钱,到现在两个月了,照米价计算,也要值到三十多万了呢!”
李大妈态度一强硬,费仁全只好又表示软化下来,赔了笑脸,狗颠屁股似的拱着手,低低说道:
“姊姊,我们到底是同胞手足,弟弟现在尴尬,将来发了财,二百万、三百万,照十倍地还你,那也没有什么问题的。你总不能看着我被人家逼死,那你也不忍心呀!”
“好,好,我就借给你三十万吧!再要多,那我是没有办法了。”
费仁全知道再逼也逼不出来了,遂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下来,抓抓头皮,叹了一口气,伸手说道:
“姊姊,那么你此刻就去拿给我吧,回头在外甥面前,倒有些难为情。”
“钞票借给你,可是做媒得起劲一些。”
“当然,当然,保险成功,姊姊,你放心是了。”
李大妈见仁全耸了两耸肩膀,笑嘻嘻地回答,这就白了他一眼,怨恨地走到房中去拿取钞票了。不多一会儿,李大妈把三十万钞票拿出房来,很舍不得似的交到仁全手里,叹了一口气说道:
“弟弟,我觉得你这样借债度日,那也不是一件根本解决的办法,所以我劝你总要找些事情做做才好。”
“我也这样地想着,看相的说我四十二岁交红运,今年四十一,明年我一定会发财。姊姊,那时候我一定还你两千万元钱。”
费仁全把钞票藏到袋内去,笑嘻嘻地说。李大妈哼了一声,说道:
“两千万元钱?我除非在梦想,只要你以后不再问我借钱,我也已经够高兴的了。”
费仁全还想回答什么话,但小明小娥兄妹俩已由厨房内开着晚饭出来,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大家坐下吃饭,小娥望着小明,低低笑道:
“哥哥,你今晚该多吃两碗饭才是。”
“那为什么?”
“妈给你娶嫂嫂了,而且娶的又是这个芳卿姊姊,你这样称心如意,还不该多吃几碗饭吗?”
“照妹妹这样说来,你是应该饿两餐的了。”
“那又是为什么?”
“咦,妈没有给你嫁丈夫,你既不称心,又不如意,怎么还能吃得下饭呢?”
小明这两句话说得小娥羞涩万分,通红了两颊,“嗯”了一声,忍不住撒起娇来了,遂向李大妈委屈地说道:
“妈,你听哥哥说这些下作话,我可不依。”
“谁叫你先去取笑他的呢?你可以打趣他,他就不能打趣你?你也太专制的了。”
“小娥,你不用着急的,娘舅先给你哥哥做成了媒,然后给你也找一份好好的婆家,那你也会多吃几碗饭了。”
小娥听舅父这样说,一时恨恨地啐了他们一口,便放下饭碗,逃进房中去了,倒引得众人都笑了一阵。费仁全在李家吃了晚饭之后,略坐片刻,方才兴冲冲地回去。
第二天早晨十一时敲过,费仁全匆匆来到王老实家里,这时王老实坐在草堂上吸着旱烟,见了仁全,便起身让座,含笑问道:
“仁全兄,你今天怎么倒有工夫到我家来呀?”
“老实兄,我是特地来向您讨一杯喜酒喝的。”
费仁全一面坐下,一面笑嘻嘻回答。王老实亲自给他斟一杯茶,“哦”了一声,在他身旁坐了,低低地问道:
“你是给我芳卿来做媒的吗?不知道对方的小官人是哪个?”
“小官人就是我的小明外甥,这孩子生得一表人才,若和芳卿姑娘结成夫妻,真可说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再好也没有的好姻缘了。”
费仁全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好像演戏那么的表情,很起劲地说着。王老实“嗯”了一声,沉吟着态度,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小明这孩子确实很好,我也很欢喜他,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呀?老实兄,你不要以为小明家境不大富裕,其实小明这两年勤勤俭俭地捕鱼,着实积蓄几个钱哩。”
“你不要误会,我倒并非嫌憎他家贫穷,因为一个人是绝不会穷到底的。我的意思,小明为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受过相当的教育,我认为这是一个最大的缺点。”
王老实吸了一口旱烟,皱着稀疏的眉毛,表示有些难以答应的意思。费仁全哈哈地一笑,却认为毫无问题的样子,说道:
“老实兄,你这个思想也不对,才学好的人不一定会发财的,没有学问的人却照样地做高官发大财,这是算不了什么稀奇的。我说两个人给你听听。前村史家两个堂兄弟,一个是大学毕业生,有思想、有才学、有抱负,照理该发财了,谁知他到现在还是两袖清风,过着苦日子。因为他在战争开始之后,便离开上海,到内地去做宣传工作,胜利后回到上海,却在报馆里做一个记者,你想做记者的人怎么会发财呢?还有一个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但敌伪的时候,在上海做生意做得很顺手,居然汽车洋房,如今什么银行董事长,什么公司总经理,成了一个社会闻人了。这完全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并非我构造出来的虚话。所以照此情形一看,读会了书本,有了好的才学,又有什么屁用呢?老实兄,你仔细想想,认为我这些话可对吗?”
费仁全这一番话说得唾沫横飞,表示极有见解的样子。王老实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什么话。仁全见了,自然很为焦急,遂又追问说道:
“老实兄,你为什么老是不开口呢?好歹也给我一个回话才好呀!”
“这事情不是儿戏可比,所以我也得问过芳卿自己不可。我想你过两天来听我的回音吧。”
王老实这才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又连连吸了两口旱烟。费仁全一面点头说好,一面却又很肯定的神气说道:
“据我所晓得,芳卿姑娘和小明的感情是很不错的,假使你去问她自己,我可以保险她会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有情人成眷属,你想,她还有什么不喜欢的道理吗?”
“只要她自己喜欢,那我当然也没有不玉成之理的。仁全兄,你不知道,芳卿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所以对于她的婚姻,倒不能不加以特别谨慎才好。否则糊糊涂涂地把她嫁了出去,万一有什么委屈她的地方,叫我怎么对得住她已死的父母呢?”
“老实兄,你只管放心,我们小明这孩子的性情和女孩儿家一样温柔,他们做了夫妻之后,我相信他们不但不会吵闹,而且还会恩恩爱爱十分地要好呢!”
“小明的人倒确是很讨人欢喜的,那么你准定明天来听回话吧。”
王老实被他这么一说,也由不得嘻嘻地笑了。费仁全虽然没有得到他立刻的允许,不过事情看来大约有七八成希望,当下连连称好,遂站起身子,匆匆告别回去了。这儿王老实送仁全走后,他独个儿坐在桌子旁暗暗地想了一会子心事。直到钟鸣十二点半,还不见芳卿把午饭开上来,一时倒又暗暗奇怪,忍不住高叫了两声芳卿,说:
“你在厨房里怎么不出来了?时候可不早了呀!”
原来,仁全和老实这一番谈话,芳卿是偷偷地都听到的,所以芳卿躲在厨房里,那颗小心灵却像小鹿似的乱撞着,同时也呆呆地思忖不停。她心中想道:爸爸的意思,要问过了我自己,方才可以作复,虽然这头婚姻我是一百二十四分的称心和赞成,但回头叫我羞人答答的又怎么好意思说我是喜欢的呢?女孩儿为了终身的大事,不免神思昏昏地忘记了时间,因此被老实在外面一叫喊,她方才如梦初醒般地惊觉过来,立刻回说道:
“爸爸,你肚子饿了吗?我马上把饭开出来了。”
芳卿一面说,一面手忙脚乱地把饭菜盛出,放在盘子里,急匆匆地拿出外面来了。爷儿俩坐下吃饭,芳卿似乎唯恐爸爸跟自己谈起这桩婚事,所以低了头,连瞧望老实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王老实也有些忍熬不住地轻声地说道:
“芳卿,刚才小明的舅父来过了,你知道没有?”
“我在厨房里,一些也没有知道呀。他来干什么?”
芳卿竭力镇静了态度,她显出木然无知的神气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王老实听了,微微地一笑,却并没回答,大有神秘的样子。芳卿因为自己是说了一句谎话,所以对于他神秘的微笑很有些吃惊,她那颗心的跳跃,几乎使她呼吸都感到有些急促起来。王老实方才徐徐地说道:
“他来给你做月老,对方小官人就是李小明……”
芳卿听到这里,两颊一阵绯红,粉脸早又低垂下来。王老实顿了一顿,接着又低低地说道:
“对于小明这个孩子,忠厚而温文,人是挺好的,那我常常这样赞美他的。但是十全十美的到底很少,我认为这尚有两个问题,所以使我对于这头婚姻还有些委决不下。”
王老实说到这里,慢慢地又划了一口饭吃。芳卿的心里虽然很想急促地要问是哪两个问题,但她口中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来。等了好久,还是王老实自己说出来道:
“第一个问题,就是李大妈这妇人的角色很厉害,只怕在她手下做媳妇是很不容易讨好的,而且小明又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将来就难免有两条心的;第二个问题,小明不大识字,倘然一辈子捕鱼度日,这也没有出头的一天。所以我的意思,最好给你嫁个镇上开商店的生意人,那么商业一发达,你也不会过苦日子了。”
芳卿听到这里,心中有些失望、怨恨、焦急混乱的成分,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脸部上绝对可以看出她是很不自在的样子。王老实似乎也有些理会,遂忙又说道: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婚姻大事,有关终身的幸福,所以还得你自己做主才好。芳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所以你也不必怕难为情,你只管老实地告诉我,你假使喜欢的话,我明天在费仁全面前就可以答应他了。”
芳卿低了头,当然不作声。王老实见她这样娇羞万状的神情,倒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遂拍拍她肩胛,说道:
“芳卿,怎么啦?你回答我呀!”
“爸爸,你所考虑的,无非也是为了疼爱我的着想,我心中自然十分地感激。不过我和小明自幼一块儿长大,我对他的印象固然不坏,而他对我却是更加痴心。我不怕爸爸见笑,我老实地告诉你,小明曾经向我表示,他永远地爱……我。爸爸,假使我们给他一个失望,我怕他一定会疯哩!所以我……一切都预备让命运来支配我,幸福的是我命,痛苦的也是我命,我也只好管不得许多了。爸爸,你听了我这些话,不知道你老人家心中会生气吗?”
王老实见芳卿通红了脸,低低地说了这一大篇的话,说到后面,话声有些颤抖的成分,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他虽然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但他心头倒也相当开通和明亮,他能体贴年轻人的心理,他知道芳卿和小明在感情上已发生了很浓厚而又密切的关系,一时同情地点点头,说道:
“既然你愿意跟小明结为夫妻,那我一定玉成你们。不过我劝劝你,你在李大妈手下做媳妇,万事得小心才好。”
芳卿知道舅父是真心真意疼爱自己的,她感动得说不出什么话来,贮满在眼眶子里的热泪却忍熬不住大颗地滚下了两颊。王老实心头虽然有些难过,但口里还笑着说道:
“傻孩子,你好好儿的伤心什么呢?”
“我不是伤心,我觉得爸爸太好了。”
王老实听她这样说,一时倒又笑出声音来了。他既然明白了芳卿心中的意思,那么第二天费仁全来听回话的时候,王老实就一口答应了他。仁全乐得什么似的,当下笑嘻嘻地和王老实商量给他们订婚的日子拣在哪一个月里。王老实的意思,既然婚姻成功了,订婚当然得早一些,免得他们小孩子心里着急。费仁全哈哈地笑了一阵,连说不错不错,于是准定到瞎子店里在四月里拣一个日子作为下聘的佳期。如此过了一天,费仁全又兴冲冲地来告诉老实,说四月十二日的日子最好,可说黄道吉日,我们准定就在这一天给他们订婚。王老实听了,也就点头赞成。日子一拣出之后,一年两年也会到的,何况只有短短二十天的光阴呢!所以,一转眼之间,早已降临了四月十二这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了。小明和芳卿的心头是都充满了甜蜜的滋味,虽然彼此反而有好久不见面了,但是他们很放心、很安慰,因为将来相聚的日子是多么久长、多么愉快啊!
这一天,热闹是悄悄地过去了,到了晚上,众宾欢然而散。王老实因为他们拿过来的聘礼聘金甚为微薄,所以心头颇为闷闷不乐。芳卿不知道他为什么缘故,遂含了娇笑,低低地说道:
“爸爸,您今天很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不,我倒不累什么,唉!”
王老实摇摇头回答,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芳卿这就感到奇怪起来,凝眸含颦地瞅了他一眼,轻声问道:
“爸爸,你为什么叹气?难道心中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孩子,你不知道,费仁全这人太不忠实了,他完全欺骗了我。”
“怎么啦?他欺骗你哪件事情呢?”
“前天他和我讲好的,他们预备拿过来一对金镯、两只戒指、一朵珠花、一只手表,还有五百万聘金。谁知他们今天拿过来的聘礼聘金完全和说定的不相符了,那我们不是上了他们的当了吗?金镯和手表没有了,那倒不要说,而且一共只拿过来二百万聘金,我给他们回过去一半,剩下这一百万元钱,又有什么东西可以购买呢?所以我觉得实在太委屈了你。”
芳卿听他说完了话,又微微地叹了一声,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一时含了媚笑,偎到王老实的身旁,柔和地说道:
“爸爸,您不要为我而难过吧。一个女孩子嫁人,就是嫁一个人的,只要对方人品好,对于聘礼聘金都是身外之物,我倒并不放在心上。假使我有福命的话,明儿自然都会买齐的。要如我的命不好,即使眼前都预备得舒舒齐齐,恐怕将来也都会败光的呢。所以我想得很明白,爸爸不要为这些事都闷闷不乐啊!”
“孩子,你这话也说得很有道理,我只希望小明能够争气,他将来有扬眉得意的日子,那你就如愿以偿了。”
王老实见芳卿本身并不计较这些事,自己也就展颜笑了,点点头,用了祈祷的口吻,低低地说。芳卿听了,表示无限的欣慰,她酒窝微微地一掀,红晕了海棠那么的娇靥,忍不住也得意地笑了。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早已到了榴火照眼的盛夏季节了。计算小明、芳卿订婚以后,已经有了两个月的日子。然而在这两个月日子中,小明、芳卿倒反而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似乎彼此避着嫌疑的样子。这天下午,芳卿洗过了浴,把换下来脏的衣服拿到河埠头去洗濯,正在拿了木棒敲着石板上放着的衣服,忽然有人伸了两手,把芳卿的眼睛扪住了。芳卿知道这又是顽皮的小娥在跟自己闹着玩了,于是笑嗔着叫道:
“小娥,你这淘气精,河埠头别开玩笑,回头掉落到河水里去,那就糟糕了,快放手吧!”
“芳卿,你猜错了,不是小娥,却是我呀!”
随了这温和的话声,那扪着芳卿眼睛的两手也放下了。芳卿回头去望,这就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起来,红晕了粉脸,又喜又羞的表情,秋波水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叫道:
“原来是小明哥,好久不见了,你身体好吗?”
“身体倒不错,只是很想念你罢了。芳卿,我给你敲两下衣服吧,瞧你香汗涔涔的,不是很热吗?”
李小明见她红红的脸,额角上冒着珍珠似的汗水,显然是工作得怪吃力的样子。他心头有些肉疼,遂拿过她手中的木棒,代她敲着石板上的衣服了。芳卿蹲在他的身旁,心头不住地荡漾,遂低声笑道:
“这是女孩儿家做的工作,你们男人家做了不顺手,还是我来干吧。”
“洗衣服比不了绣花,我们男人家也做得来,芳卿,你息息吧。”
李小明话还没有说完,这一棒敲下去,因为太用力的缘故,那肥皂水溅起来,溅了两人一面孔。芳卿“呀”了一声,一面笑,一面说道:
“不行不行,这是衣服,又不是小贼,你用这么大气力干什么呢?还是我来吧。快些洗好了,我们坐着可以谈一会儿话。”
芳卿说着话,把他拿着的木棒又接过来敲衣服了。小明见她身子一耸一耸,她高高的乳峰也会一颠一波地颤动起来,一时不免有些想入非非。因为这一个美丽的姑娘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妻了,那么早晚总有一日可以享受温柔的滋味,他心中一阵甜蜜,忍不住独个儿会笑起来了。芳卿敲好了衣服,在河水里洗净了之后,拧干了预备站起身子,小明却拉住了她,低低地说道:
“这很风凉,我们就坐在这里谈一会儿不好吗?”
“好的。”
芳卿点头回答,两人遂并肩坐在石级上,四目脉脉含情地互相望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没什么话可说。这时,河水并不甚涨,远远地游来五六只鸭子,显得十分活泼。岸旁的树木相当茂盛,在枝叶中还发出鸣蝉的叫声,吱吱喳喳地叫得很热闹。芳卿终于先开口说道:
“你近来好像清瘦一点儿了,大概太辛苦的缘故吧?”
“倒不是辛苦的缘故,因为我们多日不见,心中想念你,所以想得消瘦了。”
小明微微地一笑,情不自禁去握她柔软的纤手,低低地说。芳卿红晕了两颊,逗给他一个媚眼,赧赧然地笑道:
“亏你说得出的,不怕难为情吗?我们又不是远隔千里之外,原在一个村子里,哪里用得到想念呢?”
“我们虽然近在咫尺,但不常见面,这和远隔千里之外又有什么分别呢?”
“谁叫你不到我家来的?我还以为你另外有了爱人哩!”
凭芳卿这一句酸溜溜的话,可见平日之间,芳卿的想念小明之情也不减于小明之想念芳卿。所以小明很着急地分辩说道:
“天晓得,天晓得,我如何会另外有了爱人呢?那你倒不要冤枉我啊!因为我们已经订了婚,假使再在一起亲热地说话,村子里人见了就会说坏话的,我恐怕你受委屈,所以我反而不敢和你过分地接近了。再说你爸爸对于这头婚姻好像并不表示十分满意的样子,我见了他心头就会吓丝丝,因此益发不敢到你家来了。唉,说来总是我没有能力,所以许多地方都使你受到委屈。”
“小明哥,你倒不要误会,我爸爸并非嫌憎你家贫穷,他是怕你后母的人厉害,说在她手下做媳妇,很不容易讨好,所以当初有些不大赞成。不过我完全是为了你,就是将来受了你后母的气,我为了你的面上,我也绝不叫一声冤枉的。”
小明听她这样说,心头这一感动,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了,遂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温情而诚恳的语气说道:
“芳卿,你待我这样情深如海、义薄如云,真叫我生生死死都忘不了你的恩情,我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还用说什么‘报答’两个字吗?即使你要报答我,我别的都不要,只要你那一颗心。”
芳卿慢慢地偎到他的怀内去,伸手还在他胸口轻轻一指,她海棠那么娇艳的粉脸上,倒又赧赧然地怕起难为情来了。小明是甜蜜得好像吃了一块糖,伸手理着她被风吹飘起来的云发,笑嘻嘻地说道:
“这还用说吗?我那一颗心在五年前早已交给你了。”
“五年前?我还只有十三岁哩!难道你就存心看中我这么一个小孩子了吗?那我可有些不大相信。”
芳卿微仰了粉脸,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小明红了脸,伸手摸着她又厚又软的耳朵坠,低低说道:
“那时候你虽然还只有十三岁,但个子已经长得很高大了,而且……而且……你的臀也很圆肥,我知道你发育得早,完全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好啊!瞧你一副老实相,原来心里一些也不老实的。你这个人也不是好东西,完全是假道学哩!”
小明被她手指在颊上划了划,同时笑嘻嘻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一时倒也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笑道:
“芳卿,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了,所以我才不避嫌疑地向你什么话都嚷了出来。你瞧我从前对待你可曾说过一句油滑的话吗?”
“那么你还承认你自己是个好人吗?”
“当然是个好人啰!我绝对不爱色的。”
“好吧,我往后瞧着你。”
“不过,在我爱妻身上,那是例外的。比方说,我此刻……”
小明说到这里,低下头去,用了迅速的举动,在芳卿殷红的嘴唇皮上偷吻了一个嘴,却是嘻嘻地笑起来了。芳卿“嗯”了一声,慌忙坐正了身子,逗给他一个白眼,嗔道:
“瞧你这人越发胡闹起来了,别人要如看见了这情景,那你我的名誉不是要扫地了吗?”
“你看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河面上几只鸭子,哪里有什么旁人呢?你何必胆子小?芳卿,我倒吻出滋味来了,给我好好儿地吻一下子好吗?”
芳卿见他拉着自己,却涎了脸笑嘻嘻说,一时那颗芳心的跳跃,真仿佛是小鹿般地乱撞,遂挣扎着不依说道:
“小明哥,我早晚总是你的人了,为什么要这样猴急呢?青天白日之下,像个什么样子?我可不依,你再吵我,我要恼了。”
“未婚小夫妻亲一个嘴,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听说在上海的年轻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照样搂抱在一起白相哩!”
“你这人真笨,这是叫作跳舞厅,可是乡村地方比不了上海,少见多怪,若被人传扬开去,那可不是玩的事。小明哥,我要回去了,你若等不到天亮似的,那么叫你舅舅早些拣日子过来吧。”
芳卿说完了这两句话,仔细一想,觉得一个女孩儿家到底是太难为情一点儿了,这就站起身子,很快地拿了衣服,匆匆地奔回家中去了。小明要想拉住她,却已来不及,一时望着她奔远了的后影,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心中暗暗想道:芳卿这两句话分明也在催我早些跟她结婚的意思,虽然我是一万分赞成,但叫我怎么好意思向母亲去央求呢?小明一面想着,一面匆匆地回到家里,坐在自己的卧房内,呆呆地出神。这时,小娥悄悄地走进来,见了哥哥木然的样子,便好笑地说道:
“哥哥,你坐得毕恭毕敬的,倒好像小和尚在学打坐呢!”
“妹妹,你胡说白道地又来和我开玩笑了。”
小明白了她一眼说,一面在桌子上取过一本书来阅读,表示并没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小娥挨近身边来,低低地说道:
“我刚才找你大半天,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外面散一会儿步,怎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报告你一个好消息的,你听了一定喜欢得会笑起来。”
“真的吗?妹妹,是什么好消息?你快些告诉我吧!”
小娥显出神秘的样子,微笑着说。小明的心立刻别别地跳起来,遂迫不及待地向她急急地问。小娥还要故意卖关子似的,迟疑了一会儿,笑道:
“我告诉了你,你拿什么来谢谢我呢?”
“我给你留心着,有漂亮的美少年马上介绍给你做朋友。”
“啐!你还要取笑我,我可不告诉你了。”
“好妹妹,您不要生气,我下次不敢取笑你了,请你告诉我吧!”
小明见妹妹回身要走了,这就急起来,连忙拉住了她,急急地赔罪说好话。小娥方才低低地说道:
“我听母亲跟舅舅在商量,预备到瞎子店里去拣你们结婚的日子,大约在九月里,还有三个月,哥哥就可以跟芳卿姊做夫妻了,你听了喜欢不喜欢?”
“你骗我,我不相信,和我开什么玩笑?”
“人家正经地告诉你,你还不相信,那你这种人真是蜡烛。”
小娥似乎很生气的表情,白了他一眼,便匆匆地出房去了。小明口里虽然说不相信,其实心中是很相信很甜蜜的,眼瞧着妹妹去远,他忍不住安慰地笑了。不料第二天早晨,小娥急急来找小明,说王老实突然得了急病,十分危险,请哥哥快去一趟。小明聆此噩耗,由不得失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