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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恨海渺茫春申江畔泣残红

当当!当当!火车站上的铜牌已在敲第二次了,京沪车由下关而向上海驶行了。接着呜呜的一声长鸣,那长蛇般的火车便在青青的草原上游去,剩下了两条发着亮光的铁轨在车轮行驶过后,好像还震动着一阵嗡嗡被压迫后发出来的呐喊。

战后的火车因为逃难者来来去去,有的以为上海是乐土,有的以为南京是乐土,因此旅客的拥挤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要买得着票子,已经是上上大吉。所以火车站上做生意的人,又有窜头来了。中国人别的脑筋虽然不大好,但是舞弊、揩油这些,脑筋比任何人都要灵活得多。因此战后的成绩无论在什么买卖的地方,又闹出许多“黑市”“白市”从前所没有的新名词来。

钟雪影在劫后余生之下,她离开了已变成焦土的故乡,只身乘火车到上海去谋出路。虽然在上海她也并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不过上海是全中国最热闹的都会,而且也是最容易赚钱的地方,只要他有新脑筋来一个新花样新噱头,那么无论花多少代价,大家也都会去尝试一下。雪影此刻站在三等车厢之中,因为是病体还只有刚好的缘故,所以她的两脚有点儿软绵绵酸汪汪的。从南京到上海,快车也得需六个钟头的时间,何况慢车呢?所以雪影心中是暗暗地感到焦急,假使在火车上要站过了一夜,恐怕自己会支撑不住昏倒在车子上的。不过这苦楚和谁去哭诉呢?因为人家坐在位子上的旅客,哪一个肯牺牲自己来让给我呢?一面想,一面被火车的震动使她的头脑子也有点儿昏晕起来。所以她把纤手儿按住了额角,两条翠眉锁得紧紧的,当然她表示十二分的难过。

坐在雪影面前的是一个身穿布长袍的男子,年纪大概三十左右,他的脸儿是显出一副很老实的样子。他的两眼不时地望到雪影的身上去,屡次似乎有些欲语还停的神气。偶然雪影向他望了一瞥,于是四目相对,就瞧了一个正着,那男子这才微微地一笑,好像十二分同情的意思,低低地说道:

“您这位小姐恐怕有点儿站不住了吧,要不我把这座位让给你坐了。”

雪影正在感到难以支撑的时候,想不到真有这样好心的人儿肯怜惜自己,那可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当时把秋波水盈盈地逗给他一个感激的媚眼,用了温和的口吻轻声儿回答道:

“先生这样热心仗义,那叫我真是感激不尽了。此刻给我略坐片刻,回头我仍旧可以把座位让还给你的。”

“不必客气,我见你脸色不大好,恐怕你身上还有一点儿不舒服吧?”

那男子一面站起身子来,一面还注视了她一下面色,关怀地探问。雪影在位子上坐下,觉得这舒服是千言万语也不能形容出来的,此刻又听他这样问,因此不免感到一点儿知遇之恩,遂点点头说道:

“不错,我真的还有一点儿不舒服,因为我是病儿还只有刚好了不多几天。”

“既然你是病儿才好的人,怎么就要奔波风尘了呢?况且在旅途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家里人一同陪伴着,我觉得你似乎太不方便一点儿了。不知道小姐是到什么地方去的?”

那男子用了一种怜悯的口吻,向她低低地问。

“我是到上海去的……”

雪影轻声地回答了一句,她的芳心里被他那种同情的话儿说得也悲哀起来,不由得微红了眼皮儿,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在我也到上海去的,那么彼此在路上倒也有一点儿照顾了。”

那男子点了点头,随口地说。忽然他又问道:

“小姐到上海是找亲戚去的吗?”

“嗯,是的。”

雪影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前,当然不愿意完全地说出真心话来,所以她点了点头,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一个“是的”。

两人在谈过了这几句话儿之后,彼此又沉默了下来。只有火车在轨道上驶行的时候,发出了轧隆轧隆的响声。在战前火车上还有小贩卖东西的声音,现在整个的车厢里全都挤满了旅客,不要说没有一条缝隙,假使要小便的话,也只好是撒在裤裆里的了。雪影因为是病儿才愈的人,所以头晕得十分厉害,而且心中还有点儿翻漾漾似乎要呕吐的样子。她把一方手帕儿捂住了嘴,不住地咽着口沫,这种表情都暗示她十二分不舒服的神气。那男子在他肋下夹着的皮包内取出一包人丹来,伸手交到雪影的面前,低低地说道:

“小姐,我看你大概不大出远门的,所以难免要晕车了,要不要吃一包人丹?”

“哦,谢谢你,不知多少钱一包,我向你买了吧?”

雪影觉得不好意思无缘无故地受人恩典,低低地说。

“小姐,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大家都是逃难人,同病相怜,在旅途之中理应有个照应的义务,怎么我竟会卖钱呢?那你似乎太轻视我了。”

那男子这几句话显然有些不喜悦。

“对不起,那是我失言了,请不要见怪。”

雪影向他点了点头,逗了他一瞥歉意的目光,含笑说:

“我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呢?”

雪影见他那种诚恳老实的样子,到底因为感动而不得不对他问出了这一句话。

“哦,我姓陆名叫海风,这位小姐呢?我也还没有向你请教哩!”

海风对她笑嘻嘻地反问。

“我姓钟叫雪影。陆先生到上海也是找亲戚去吗?”

雪影为了自己到上海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所以她此刻倒很希望和海风结识成一个朋友,那么他对自己少不得有一种帮忙的地方,所以含了笑容,似乎很愿意和他有一种亲热的表示。

“是的,我姑妈是住在上海的,她家里非常有钱,所以这次我到上海去,虽然是并没有多带着盘缠,不过我倒并不感到十分忧愁。因为我只要一到上海,就立刻有安身的地方,那还怕什么呢?钟小姐,那么你有个什么亲戚住在上海呢?”

海风一面向她告诉,一面又低低地刺探。

“我……我……我有一个舅舅住在上海,所以我到了上海之后,也不成什么问题的。”

雪影向他支吾了一会儿,因为是不善说谎的缘故,所以她的粉脸盖上了一层桃花的色彩。

“钟小姐,那么你家里难道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吗?为何你一个人到上海去呢?”

海风对于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遂继续地探问。

“唉!你哪里知道,我的家乡被毁了,我的家人被杀了,在故乡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不到上海去找一些出路,一个弱女子还有生存在社会上的能力了吗?”

雪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所说的话中到底又慢慢地露出一点儿马脚来了。海风觉得在她这些话中猜想,可见她到了上海之后,对于生活两字还有一点儿问题,那么她说在上海有舅舅的一句话,这似乎有点儿靠不住,即使她没有说谎,那么她的舅舅一定也是很贫穷的,于是表示十分同情的神气,点头叹息着道:

“唉!这次遭着兵灾的同胞,也不知有多少呢,但是我们能够逃出性命,实在可说是不幸中之大幸哩!”

雪影这回并没有表示什么,她垂了粉脸,只有微微地叹气。火车一站一站地过去,天色也渐渐地黑下来。雪影已经坐了许多时候,因为海风站在面前,闭了眼睛,好像在打盹的样子,一时心中有点儿过意不去,便把他手儿微微地一拉,海风惊觉,睁眸向她望了一眼。雪影微红了脸儿,低低地说道:

“陆先生,你已经站了不少时候,我就让给你坐吧。”

“不,我站到上海没有关系,因为你既然有些不舒服,你还是坐着吧。”

海风摇了摇头,表示十分多情的样子。

“陆先生,你这样热心的好人,真不知叫我如何地感谢你才好哩!”

雪影十分感动地回答。

“我们都是落难人,假使再要自私自利的话,还能算是有心肝的人吗?所以我认为这是应该的,你可以不用挂在心上。”

海风却说得非常大方,使雪影对他不免有点儿敬仰的意思。火车到了上海,时间在第二天早晨六点钟。雪影因为一夜未睡,并且也没有食物下肚,所以面色憔悴,两眼深凹,当她步出车站的时候,几乎有点儿摇摇欲倒的样子。海风瞧此情形,便扶了她的身子,低低地问道:

“钟小姐,你舅舅住在什么地方知道吗?我看你走是不能走了,还是坐了车子去吧,免得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

“我舅舅住在什么地方,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了……”

雪影在这个情形之下,她心中是痛苦到了极点,一面说,一面泪水已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什么?地址忘记了,那可怎么办?上海这地方不是乡下小村庄里,你看这样人烟稠密的地方,你初来上海,恐怕朝东朝西的方向都很难辨明哩,这……到哪里去寻找你的舅父呢?”

海风听了故意向她这么地焦急了一阵子说。雪影抬头望了他一瞥可怜的目光,低低地说道:

“陆先生,对不起,我此刻头晕脚软,你能不能陪我到一家小客栈里先去休息休息呢?”

“也好,事到如此,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海风遂讨了人力车,和雪影一同坐到四马路一家春江小旅馆内,开了一个房间住下。雪影倒在床上,却是全身发烧起来。她竭力把身边一只钱袋取出来,交给海风,轻轻地道:

“陆先生,付房金的钱在这里。”

“钟小姐,你自管静静地养息吧,房金我给你付了,回头再算吧。”

海风付了房金,在旅客单上填了姓名。茶房泡上茶来,海风倒了一杯茶,走到床边低低说道:

“钟小姐,你要喝一口茶吗?我想你头晕也许是肚子饿了的缘故,让我叫茶房去买点儿面包来给你吃好不好?”

雪影被他一提,觉得这也不错,遂点头答应,叫他把钱拿去。海风道:

“我有着,你不要劳心。”

说着,便匆匆地走出房去。雪影见他这样为自己辛劳着,一时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因为自己初来上海,人地生疏,况且又患了病,假使没有他来照顾我的话,真不知叫我何以为情呢?一会儿又想到,我虽然是冒险到了上海,但往后的生活又将怎么样才好呢?这次自己到上海的盘缠,还是把自己的金戒指去兑了的,那么有限金钱万一花费完了,岂不是要沦落街头为乞丐了吗?想到这里,忧心煎煎,因此那热度便更上升起来了。

不多一会儿,海风把面包买来了,而且他还买了一听牛奶,冲了开水,把面包切片,亲自拿到床边去服侍雪影吃。雪影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陆先生,叫你这样服侍着我,我心中太对不起你了。”

“钟小姐,你的身世太可怜了,所以我非常地同情你,在我也无非是尽了一点儿人类互助的义务,所以你千万不要说这些感谢的话。”

海风微微地一笑,表示十二分诚恳的神气。

“那么一共花费了你多少钱,我觉得应该是还给你的,否则,叫我心中就更不安的了。”

雪影一面喝着牛奶吃着面包,一面温和地说。

“何必要算这些账呢?钟小姐,我觉得你的热度很盛,最好是请个大夫瞧瞧,吃一帖治发烧的药,明天热度一退,那么也就好起来了。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

海风还是十二分关切的态度,向她低低地问。

“请医生吃药,要花费很多的钱,我想还是省了吧,看明天情形怎么样,再作道理。”

雪影吃毕牛奶,又倒在床上躺下了,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海风说道:

“对于金钱这方面,那你是不用忧愁的,在这个乱世之中谁保得牢这是谁的钱?所以你不够花费的话,我当然可以帮助你的。”

“你已经为我花费了许多精神,假使再为我花费金钱,这叫我更说不过去了。陆先生,你不必为了我而耽搁你正经的事情,假使你要到姑妈家中去的话,我可不能累了你的。”

雪影也为海风而着想,对他低低地说。海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钟小姐,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不过也可说患难之交。既然一路同到了上海,而且你又生了病,所以我怎么能丢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旅店之内就走了呢?这除非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了。所以你放心,我总要等你病体好起来,送你到了舅舅的家里,那么我才可以放心地和你分别。否则,我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对你尽一点儿照顾的义务。”

海风是说得那么多情,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十分忠实的男子。雪影因为是感激过分的缘故,所以一时倒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的两眼脉脉含情地望着海风,不由得涌上了一颗晶莹莹的眼泪。海风却叫她不要胡思乱想,还是静静地躺一会儿。雪影人疲神倦,一时也沉沉地睡熟了。海风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脸上挂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因为自己也整整地一夜没有合眼,歪在沙发上也睡着了。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待海风一觉醒转,时已黄昏,揉了揉眼皮,只觉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了一阵,遂把桌子上剩下的牛奶冲了一杯,又吃了两片面包,轻轻走到床边,向床里一望,见雪影也已醒转,这就微笑道:

“钟小姐,你什么时候醒转的?此刻感觉好一点儿了吗?”

“还只有刚睡醒,我已好得多了,早晨所以有热度,完全是一夜没有合眼的缘故。陆先生,你也够辛苦了吧!”

雪影似乎静静地沉思着,此刻才回眸过来,向他瞟了一眼,微笑着说。海风伸手在她额角上按了一按,点点头,表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嗯,你确实已好得多了,热度已经退完了,早晨我真被你吓了一跳呢!钟小姐,你肚子饿吗?我再冲杯牛奶你吃吧。”

一面说,一面回身又到桌子旁冲牛奶去了。雪影的额角被他一按之后,虽然是万分羞涩,不过人家这样赤胆忠心来服侍自己,他之所以摸我额角,当然也是为了试探我热度的意思,这倒也不能怪他举动轻浮。雪影在这样转念之下,把一点儿男女的嫌疑问题也就抛置于脑后去了。

晚上,海风叫茶房开上两客咸泡饭,雪影因为人儿比早晨清爽了许多,所以吃了大半碗,剩下的小半碗,海风却代为吃去了。雪影笑道:

“陆先生,你没有吃饱,再叫一客好了。我生病人吃剩的东西,你还是不要吃吧。”

“你也不是生什么要传染的病,难道怕过给我不成?”

海风见她那种多情的语气,心里倒是荡漾了一下,遂笑嘻嘻地回答。雪影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却低了粉颊儿,默不作声。海风见了,心里更加奇痒难抓,两人默然了一会儿,海风方才低低地又问道:

“钟小姐,你的舅舅住在什么地方如何还忘记呢?那么当初你到上海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吗?”

雪影听他又提起了这一个问题,一时无限愁恨不免又涌上心头来,微微地皱了眉尖儿,又不能把自己说谎的意思向他老实告诉,所以索性说谎到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记得舅舅是住在上海闸北的,可是什么路却再也记不得了。”

海风听他这样说,倒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起来,说道:

“钟小姐,你这话更不对了,上海地方假使要找人,光说有路名还是没有用,有里名仍旧没有用,非要第几弄第几家才可以找得到人,否则,你去问什么人呢?这可比不得乡下,一村庄上大家都有点儿熟悉,就是没有地名,只说出了这个人的姓名,也许就有人会指点给你知道。况且你说住在闸北,那就更没有找寻的机会了,因为上海打仗,闸北本来划进战区之内,那么你舅父生命的存亡,恐怕也有点儿渺茫得很了吧。”

雪影听她这样说,故作失惊地叫起来,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说道:

“照你这么说来,我要找舅父的机会恐怕是没有希望了。唉!这……可怎么地办呢?”

说到这里,似乎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

“钟小姐,你不要着急呀,你是病才好的人,心中一急,倒又要急出病来了。我说就是找不到你舅父,无论如何总也有个办法。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况且你这么年轻,有两只手可以工作,当然不会饿杀,那你倒尽可以放心的。”

海风见她急得这个样子,遂向她一本正经地安慰。雪影一听他这样劝说,觉得这话也说得有理,遂转了转眸珠,低低地说道:

“陆先生,你不是说你的姑妈家中很有钱吗?我想请你给我介绍介绍,最好我到她家中去做一个仆妇,那我心中就感激不尽的了。”

海风笑了一笑,摇头说道:

“钟小姐,像你这样人才,也不像是个做仆妇的人。说起我的姑妈,为人倒是十分慈祥,而且她专门喜欢收过房女儿,只要容貌好的、性情温柔的、人儿聪明的,她会马上把她留在家里,给她老人家做一个伴儿。所以等你病体痊愈之后,我就不妨带你一同到她家中去玩玩,不知心里赞成吗?”

“哎呀,你还问我哩!那我还有什么不赞成的道理吗?假使我真的能给你姑妈做过房女儿,这倒是我的福气了。”

雪影听他这样说,眼前倒不免又展现了新生的希望,遂扬了眉毛,笑盈盈地回答。

“我想姑妈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她老人家一定会答应的。”

海风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

“那么我理应该向你先道谢。”

雪影秋波脉脉含情地向他瞟。

“其实你又何必向我道谢呢,你真的做了我姑妈的干女儿,那么我们岂不是变成了表兄妹了吗?”

海风坐在沙发上,把右腿搁在左膝上,摇摆了一下,表示那么得意的神气。雪影露齿微微地一笑,却没有回答。她垂了粉脸,却似乎有所深思的模样。

海风手托了下巴,微闭了眼睛,好像也在计划他应干的工作。

夜色已深沉了,室内的灯光已熄灭了。

雪影已起了微微的鼻息之声,显然她是睡得十二分的香甜。

当!当!时钟已经敲子夜十二点了。

海风躺在沙发上,却是翻来覆去合不上眼睛,他的思潮很复杂,脑海里涌现的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一种色的引诱,使他构成了一幕肉感的幻象。他的血液是奔流得快速,因而刺激得全身每个细胞都起了异常的紧张。海风在不可抑制他情感奔流的时候,他终于悄悄地走到床边去,撩开了青纱细帐,跳到床上去了。

“是谁?是谁?”

睡熟的雪影被海风一种轻薄的举动吵醒了。她发觉自己小衣的纽扣都已松开了,而且她的胸部感觉上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因此她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一面竭力地挣扎,一面急促地喝问。

雪影虽然是用了很大的气力,可是没法使上面这一份重量推了开去,同时她的嘴唇皮子上立刻又有一股子热的电流接触上来。虽然室内的光线是黑魆魆的,但雪影却明白这当然除了海风是没有第二个人的。因为事实上自己的肉体已经完全暴露了,就是高声地叫喊起来,一个女孩子家当然是更感觉无限的羞耻,所以她不愿把事情闹开来,不过在可能避免之下,她还是竭力防守她这最后的一道防线,急促地说道:

“陆先生,陆先生,你……怎么能凭空地来欺侮我?你……不是失却了一片互助我的真意了吗?”

“钟小姐,你……应该可怜我为你这一片痴心,雪影,我亲爱的!你就答应了我吧!”

“可是你即使有真心的爱,你也不能未经合法的手段来侮辱我呀!”

“这不是侮辱,这完全是神圣之爱的表现,雪影,你在上海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吗?那么你就嫁给我,我们配成一对美满的姻缘,大家不是都有照顾了吗?”

“我可以答应嫁给你,不过今天这一种可耻的事,我们绝对不能干……”

“……”

海风这次并不作答,他的动作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陆先生,你不能这样野蛮呀!既然你是真心爱我,那么你应该顾全我是病才好的人。陆先生,你就可怜我吧!”

雪影在经过了一度挣扎之后,她到底是个病才初愈的身体,因此四肢软绵绵的竟没有挣扎的余地了。在这情形之下,好像是一块雪白的玉石上,遭了一点儿小小的污渍。雪影想起了谢凝远,她那颗芳心在隐隐地作痛,眼泪像雨点儿般地滚落下来。

“陆先生,我觉得你的心肠太狠了,因为你这不是爱,无非是一种欲罢了。”

雪影的话声是包含了颤抖的成分,显然她有些伤心。

“雪影,你怎么还叫我陆先生呢?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了,你应该叫我一声哥哥。”

海风涎皮嬉脸的神气,他完全把女子当作一件泄欲的玩物看待。

“嗯!我不会叫这种肉麻的名字,现在我的身子已交给你了,可是你总要给我一点儿良心出来才好。”

雪影在撒了一会子娇后,她担心着将来的命运,所以包含了一点儿求人哀怜的口吻,她的眼泪又在颊上占据了。

“你放心,我在火车上和你毫不相识,尚且这样热心地帮助你,何况现在我俩的身子已合在一块儿了,那当然是更爱你了。”

海风竭力向她安慰,偎了她的娇躯,表示郎情如水的意思。但雪影却冷笑了一声,有些怨恨的样子,说道:

“你当初之所以帮助我,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给你目的已达,恐怕你们这班始乱终弃的男子,会把我抛置于脑后去了。”

“不会,不会,绝不会抛弃你,假使我要存心不良的话,那么我将来不会有好的结果。”

海风的脸上觉得有些湿润了,知道雪影又在流泪了,于是他很正经地发咒,表示绝不负心的意思。雪影听他念了重誓,方才收束了眼泪,但是想到自己的身子竟会落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手里,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回事情。追究原因,总是为了战争之祸,所以才有这么悲惨的遭遇。假使敌人不入村的话,我如何会只身奔到上海来?既不到上海,那当然也不会碰到这个陆海风了。左思右想,忍不住又暗暗地泣了一夜。

从此以后,海风在旅馆内和雪影便住了一星期,把盘缠都用尽了。雪影几次三番地催他,要他陪了自己到他姑妈家中去,海风总有点儿依依不舍。直到床头金尽,才没有办法。这天上午,海风先到外面去了一次,下午一点光景,才带了雪影坐车到他所谓姑妈家中去了。

海风的姑妈家中是一个石库门房子,大门口顶上有一盏大门灯,气象倒很巍峨,里面是三间两厢房,客堂里全套红木家具,显得富丽堂皇。雪影暗想:他姑妈家中果然很有钱,这倒不是虚语。这时有个仆妇模样的人在客堂里收拾,一见海风便叫了一声“陆少爷,你好久不来了”。海风向她丢了一个眼色,悄悄问道:

“太太在家里吗?”

“在楼上,我去叫她,你们在前厢房坐一会儿吧。”

老妈子一见海风的表情,心中有点儿明白了,遂匆匆地奔到楼上去了。这里海风叫雪影一同步入厢房内,只见里面是一个卧房的陈设,金堂紫檀木的家生,十分古色古香。不多一会儿,外面步入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妇人来,打扮得头脸清洁,十分妖娆,满面显出一副能干的样子,对于慈祥这两个字却无从谈起。后面还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非常婀娜。海风连忙口叫姑妈,一面把雪影给她们介绍,雪影方知那个姑娘也是海风姑妈的过房女儿,叫她作三媛的。海风姑妈一见雪影人才不错,心中十分欢喜,遂满面含笑地叫她坐下,并吩咐三媛好好招待雪影,说她们小姊妹应该亲热亲热。说着,一面和海风自管走到后厢房去了。大概半个钟点之后,雪影见海风的姑妈方才含笑走出来,说楼上预备好了点心,请雪影到楼上去吃点心。雪影还连叫“姑妈你真太客气了”,于是跟着匆匆上楼。这当然是出乎雪影意料之外的事情,当她一脚跨进房中的时候,只见四个粗手毛脚的江北娘姨,手里各执皮鞭,八只眼睛恶狠狠地望着雪影。雪影还弄得莫名其妙,呆若木鸡地愕住了。只听海风的姑妈冷笑道:

“雪影,我老实地告诉你,这里是一个妓院,你的丈夫已经把你卖给我了。假使你不答应,马上把你剥下衣服,抽打一顿!”

雪影再也想不到海风有这么狠毒的心肠,既然污了自己的身子,又把自己卖入妓院,我只知道他是古道热肠,谁知他是狼心狗肺。一时心痛已极,只觉两眼昏花,全身发抖,啊了一声,她的身子便向后昏跌倒去了。 HUr9Z/iTJ65fykKRQnepB2717FlEfs7zb3SSLWh15rXDod9dvWFU5d7234cq2ND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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