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静江死后,谢凝远就继任了民智小学的校长。他在毕业之后就把学校改革一新,将朱秉堂削去了教务主任的职位,给他做了一个普通教员。一面他又请了学贯中西的教授,来加强校中教授的阵容。凡贫苦人家的子弟而好学不倦的,不但免费入校,而且书籍奉送,不取分文。这样一来,外界对于该校的声誉日益闻名,有一班慈善人士因此也有纷纷助学,所以经费方面倒也并不拮据。
光阴匆匆,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一个初秋的季节里,凝远在报纸上忽然见到中日开战的消息,日本无理由强占了中国的土地。中国在内部还未整理完备之前,猝不及防,只好忍痛节节撤退。这时从上海逃难到此的人民也不在少数,听他们叙述日军在进占闸北后的残酷行为,实令人发指。凝远心中闷闷不乐,深觉在此乱世之中,一介书生,绝不能不救祖国,故而颇有投笔从戎之意,但是为了雪影母女两个人无亲无邻,乏人照顾,因此难以委决。这天晚上,凝远在校中宿舍里,凭窗望着秋云蒙蒙,月色暗淡,夜风吹动着院子里树木的叶子,一时感到无限凄凉的意味,他心里阵阵地暗想:日本攻下南京,杀人放火,惨无人道。这里虽然是乡村一隅之地,但必定也要遭受日兵的蹂躏,尤其是见了我们这一班青年,他们更为妒忌。假使兽兵入村,遭他们之屠杀,一定也在意中之事。何不趁此远走高飞,可以为祖国效劳,纵然马革裹尸,究竟比死在这里总要值得多了。凝远想到这里,正欲预备到钟家去告诉雪影,表白自己的志愿,不料他的身后就有人轻轻地一拍,凝远一看,正是雪影,一时连忙握住了她的手,忍不住笑道:
“雪影,你在什么时候进房中来的?干吗一声儿都不响?倒把我吓了一跳哩!”
“你又不做什么亏心的事,为什么要吓了一跳呢?我见你一个人呆呆地在想心事,所以和你开个玩笑的。谁知你就胆小得这个样儿,我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雪影一面抿了嘴儿哧哧地笑,一面把秋波却水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是的,我确实在想一件重大的心事。”
凝远停止了微笑,他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
“你想什么呢?哦,我知道了,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吧,我知道你一定在想结婚了,对不对?”
雪影显出顽皮的口吻对他打趣地说。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国已经到了这么危险关头的时候,我们青年,正应该奋然而起,效命沙场,保卫祖国才是,哪里还谈得上结婚两个字呢?”
凝远摇了摇头,那种说话的态度是特别的严肃。雪影被他这么地一说,粉脸倒忍不住浮现了一丝羞涩的红晕,遂点了点头,微蹙了眉尖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国势日非,外侮日亟,看了报纸上的消息,虽然叫人感到忧愁,但徒然作无谓之忧愁,又有什么用处呢?”
“当然忧愁是救不了国、打不了敌人的,所以我此刻觉得普及教育似乎还未到其时,因为日本军阀之侵略野心,我国若不予以打击者以打击,则求我国之自由平等,恐怕是永远不会有实现的希望的。雪影,所以我老实地对你说,我已有了从戎杀敌之志,不知你的心中也赞成我吗?”
凝远说到后面,握紧了雪影的手,假意在征求她的同意。雪影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乌圆眼珠一转,便低低地说道:
“男儿志在四方,本应该有如是壮烈之举动,当然我是十二分地赞成。不过你若一走之后,这里学校的事情似乎也应该有个善后的计划不可。否则我认为这一座培植良好国民的学校,一旦放手,也是一件十二分痛惜的事。”
“雪影,你这话虽然对,不过你似乎忘记了现在这眼前的局势。你不见日本的军队差不多已散布在我国整个的土地上,南京攻陷,这里当然也是他们掌握之中了,假使日军一旦进占这儿,我试问你,村中的情况是否还能够像现在那么地安居乐业了吗?我想这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了。那时候,不但想求学,恐怕会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地步。雪影,我觉得你未免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
凝远听她这样说,不由微微地一笑,这笑当然是包含了痛苦和辛酸的意味。他说了这几句话,脸上是浮了忧愤的颜色。
“那么照你的意思,你是预备决定走了……”
雪影的芳心中似乎有点儿空洞洞的难受,她说话的声音不免带有点儿颤抖的成分。
“可是不走,我觉得也有相当的危险,与其是死在这里,倒不如死在沙场上去比较痛快。雪影,恨我们生不逢辰,竟会处此乱世中做人,这在我们两人之间,未免感到有些遗憾吧。”
凝远见她盈盈欲泣的意态,知道她心里有了依依惜别之情。这也难怪她的,因为我们若分别之后,天涯海角,睽违两地,何日再能重逢一处,这当然是十二分的渺茫。那么我们既未结婚,又未订婚,团圆两字,恐怕无从说起,你想怎么不要叫她心痛欲割呢?一时也不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正是天下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雪影听他这么说,眼泪不由夺眶而出,但又不好意思,遂避过了他的视线,转身走到窗口旁去了。凝远望着她的背影好像抬着手在拭揩眼泪的样子,一时不由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走到她的背后,和她并肩站了下来,低低地说道:
“雪影,为什么?你在伤心吗?”
“不,我倒并没有伤心,我只觉得无限痛恨,我恨日本人为什么要破坏和平而侵略我们的国家,使我们弄得家破人亡,劳燕分飞,唉!所以我很想和你一块儿去效命沙场,只不过剩下了我母亲孤零零一个人,叫她如何是好呢?所以真叫我有些左右为难。”
雪影方才回过脸儿来,明眸脉脉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轻声地回答。
“这确实是件很难解决的问题,并不是我不愿意你跟我一块儿走,因为你是一个女孩儿家,跟着我在路上昼行夜宿,当然你也吃不了这么的苦楚,况且我有许多的不方便。再说我此去也没有一定的地方,流浪在外面,不知飘零何处,所以我觉得你跟我盲目地奔波,这是使你会感到失望的痛苦。我劝你还是在这里忍耐着比较妥当,我有了固定的地址,自会和你通信的。信札不间断,那么我们将来自然还有相逢的日子,你说对不对?”
凝远虽然有浓厚的情感,但也有冷静的理智,他绝不愿为了一时的热爱,而将来陷入了进退维谷尴尬的地步,所以他用了诚恳的语气,对她真心地劝告。可是雪影听他这样说,她的心头是滋长了悲哀的意味,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这许多眼泪,却像雨点儿般大颗滚落下来。凝远瞧此情景,心里也是非常难过,遂凄凉地说道:
“雪影,你不要太以儿女情长,假使我们有缘的话,当然还有团圆的日子。你看这天上一钩新月,说不定真象征着我俩未来的生命宛若待嫁闺中女,知有团圆在后头。我相信只要我们此心不变,任海枯石烂,我们也绝不会分离的,就是我不幸为国牺牲,那么在百年之后,我们的灵魂还不时依旧可以相聚在一处吗?”
“凝远,不!我希望你踏上成功的道路!”
雪影很快地把手儿去拦住了他的嘴,眼泪像露水般地好像是沾在花朵儿上似的令人感到了楚楚的爱怜,她用了一种虔诚的祈祷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但愿应了你的话,这就叫我感到欢喜极了。”
凝远情不自禁地偎了上去,把手指去抹她颊上的泪水,那态度是特别的温文,接着又轻轻地说道:
“雪影,我们放出一点儿勇气来吧!不要伤心,不要流泪,流泪是弱者的表示,伤心是反而被敌人嘲笑的。我们应该挺起胸膛,勇往直前,唤醒全国的同胞,和敌人来一个最后的抵抗。我觉得日本的枪炮虽然厉害,但我国有杀不尽的头颅、流不完的铁血,只要我们一息尚存,总不能让日本在我国土地上顺意地横行!”
凝远满面显出兴奋激昂的态度,他把拳头握得像铁一般坚硬。雪影听了他这些话,一时倒不由得破涕笑了起来,说道:
“不错,我国有你这么前进的青年存在,我相信日本在不久的将来总会垂头丧气地失败归去!”
凝远见她挂了眼泪这一笑,仿佛海棠着雨般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妩媚可爱,一时他心里荡漾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的肩胛,向她憨然地傻笑。雪影似乎明白他这举动的意思,便把脸庞微微地向上昂起,也向他娇媚地甜笑。在这情景之下,凝远再也忍熬不住地低下头儿去,在她鲜红像樱桃的小嘴儿上紧紧地吻住了。
谁知就在这个甜蜜的当儿,忽然听得一阵子皮靴的响声嗒嗒地响了进来。凝远连忙放开了雪影的身子,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只见门外拥入四五个日本兵来,拔出了手枪,大喝“不许动”。凝远见为首一个人不是日本兵,却是朱秉堂,一时猛可理会了,原来这是朱秉堂为了他没有做校长的怨气,所以特地叫了日本兵来陷害自己的。就在他转念之间,其中一个日本兵很快地抢步上前来,伸了蒲扇那么大的手儿,在凝远的脸颊上啪啪地先打了两个耳刮子,还把长枪的柄在他腰间乱撞,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骂道:
“赤佬!农人坏东西!要打阿拉东洋人!混账!猪猡!快点儿跟阿拉到司令部里去!”
凝远被他在这样侮辱之下,他是气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铁青了脸儿,正欲举拳还击的时候,雪影却把他身子拉开了,自己挺身上前说道:
“你们不要冤枉好人,他是好百姓,他没有害你们日本人呀!”
日本兵见上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喜欢得咧开了嘴儿,嘻嘻地笑出声音来,说道:
“侬狄个花姑娘真是好东西!阿拉交关欢喜侬,侬是啥人?快跟阿拉去白相白相!”
他一面说,一面贼秃嘻嘻地向雪影不免动手动脚起来。雪影吓得脸无人色,全身瑟瑟地发抖,她一面向后退下去,一面咬牙切齿地似乎预备和兽兵以死相拼的样子。凝远在这个时候,他鼓作了勇气,拦住了日本兵,大喝道:
“你们军人怎么可以调戏民间良女?难道你们国家就没有军法的吗?”
“什么军法不军法?猪猡!要你狗命!”
凝远意欲反抗的行动激起了日本兵十二分的愤怒,使他用残暴的手段,把刺刀横过来向凝远大腿上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就是一刺刀。凝远痛得哎哟了一声,他已经是跌倒地下去了。雪影连忙伏了下去,抱住了凝远,忍不住哭叫起来。凝远把手在大腿上抹了鲜红的血水,涨红了脸儿,向朱秉堂逗了一瞥痛恨切齿的目光,怒叱道:
“朱秉堂,你这出卖朋友出卖灵魂的走狗!你为了没有达到你私欲的满足,你竟忍心去串通敌人来加害于我,我问你的心肝在哪里?你是不是黄帝的子孙?你是不是中国的国民?我觉得你这个走狗恐怕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呢!”
“你死在临头,还敢破口大骂我吗?真是该死的东西!你自己夺了我的事业,而且还削去了我的教务主任,你真是个毫无情义的奴才,今日你知道我手段厉害不厉害!”
朱秉堂有些恼怒地冷笑了一声,他向日本兵低低地说了一阵,只见日军像饿虎扑羊似的把他们两人都抓到司令部去了。
原来日军攻下南京之后,军队便分派至各镇各村,杀的杀,抢的抢,奸的奸,掠的掠,横行不法,无恶不作。朱秉堂和凝远本来结下了深怨,他是一刻不停地在思想报复的手段,现在一听日本兵进占本村的消息,他灵机一动,便计上心来,遂假意前去诬告,说凝远是三民主义青年团,他借开办学校为名义,而实际是专门和日本人作对、破坏日军工作的间谍。日军初入该村,听到这个报告,当然有点儿心惊肉跳,所以立刻派兵前来捉拿。可怜凝远正欲出亡他乡之前,竟然遭到了这意外的惨变,你想这不是太令人感到悲痛了吗?
当时日本兵把两人押到那一个祠堂做的临时司令部,由山村队长亲自审问。虽经凝远百般辩白,但结果毫无效力,仍旧被押到那间临时监狱内去。雪影见了,忍不住乱哭乱撞,悲痛之情令人酸鼻。谁知山村队长却拍拍她的肩胛,伸手去抬她的下巴,低低地笑道:
“花姑娘,你不要伤心,你的相貌好来西,阿拉心中交关欢喜你,你给我做一个队长夫人好吗?”
雪影并不作答,只管呜呜咽咽地哭泣。山村队长上前要去抱住她吻嘴,却被雪影撩起手儿来给他量了一记耳光,打得山村队长大发脾气,拔出手枪来,向她冷笑了一声,喝道:“你这女人真是浑蛋!敢打我们皇军吗?真是不怕死了,我问你性命要不要?”
山村队长一步一步地逼近上去,咬牙切齿地好像把雪影要吞吃的样子。雪影在这个时候,把生死已置之于度外,所以对于日军那种狰狞的面目,她倒也并不感觉一点儿害怕的意思,反而闭了眼睛,静静待死的样子,冷笑道:
“我假使怕死的话,也不会伸手打你了。你们这班惨无人道的野蛮民族,你就把我杀了吧!看你们可以横行到几时!我生不能啖汝之肉,死亦当夺汝之魄!”
山村队长见她虽然是愤怒到了极点的样子,不过在她脸上还脱不掉有一种妩媚的风韵,所以几次把手枪已经高举起来而终于又懒洋洋地放了下来,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抛了手枪,将雪影拥抱在怀,作苦苦哀求道:
“花姑娘,你不要光火,我实在舍不得杀掉你,请你可怜可怜我,就答应给我做了队长夫人吧!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什么,只要你答应一声,我可以给你享受无限的快乐!”
雪影被他抱在怀内,却是极力挣脱,一时乌圆眸珠转了转,不由计上心来,遂佯作笑颜,低低地说道:
“队长,你快点儿放手,我可以答应嫁给你,不过我当然需要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条件?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山村总有法子可以给你办得到。花姑娘,你说吧!你说吧!”
山村队长听她答应了,他才很欢喜地放开了两手,向她很急促地追问。
“这条件是很简单,你应该把我的未婚夫快点儿释放了。”
雪影拢了拢在挣扎时候散乱的头发,很严肃地回答。
“你的未婚夫?你的未婚夫是什么人呀?”
山村队长似乎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样子,目瞪口呆地向她猜疑地问。
“刚才和我一同被你们部下捉来的那个少年,他就是我的未婚夫。”
雪影向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是竭力镇静了她处女羞涩的态度。
“哦!就是这个少年吗?不过他是反对我们日本军队的奸细呀!这种人是应该枪毙的,怎么可以放走他呢?”
山村队长摇了摇头,表示大公无私的样子。
“你们弄错了,他并没有什么政治作用,他完全是一个乡村中的小百姓,所以你若把他枪毙,这完全是太冤枉了。”
雪影几乎盈盈欲泣的神气代他急急地申明。
“这话我可有点儿不相信,刚才姓朱的来报告,说他借办学校为名义,实际上他是游击队,他想破坏我们的军队,我相信中国人是不会来谎报中国人的,这一定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这女人不要太糊涂,嫁了这种丈夫是要杀头的,倒还不如嫁给我山村队长可以享福呢!”
山村队长的话,在威胁之中是带了引诱的成分。雪影听他这样说,便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知道姓朱的是什么人?他本来也是校中的教员,因为他想抢夺校长的职位,从中可以揩油,因为抢不到手,所以和我未婚夫结下了怨仇,趁此国破混乱之间,出卖朋友,来向一班豺狼献媚。唉!丧失心肝的中国人,这样不肯争气,只有私心而无民族观念,我真不禁为之痛哭流涕呢!”
雪影说到这里,悲从中来,真的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山村队长对于雪影说的有几句话也是听而不知其解释的,今见她哭得这样悲痛,还以为她是怕死,便对她好言相劝,安慰她说道:
“花姑娘,你不要伤心,我是绝不忍心来杀害你的。”
雪影并不回答他,自管痛哭不止,山村队长在旁边愕然了一会儿,方才又低低地问道:
“花姑娘,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呢?”
“本来叫我答应只要一个条件,现在我非两个条件不可了。”
雪影拭了眼泪,停止了哭泣,她表示很倔强的态度回答。
“什么?要两个条件了?还有一个是什么条件呢?”
山村队长的脸色有点儿惊讶。
“还有一个条件是把姓朱的给我枪毙了,因为他是我的仇人!”
雪影无限的愤怒,说话的表情有些恨声不绝的样子。
“这个……”
山村队长支吾了一会儿,然后接下去说道:
“也好,为了爱上你,对于这一点牺牲我是应该表示办得到,好在他是你们中国人,死了也等于是一只狗,没有什么稀奇,我一定答应,我一定答应。”
山村队长的脸上浮现阴险的狞笑。
“那么还有第二个条件呢?我想这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雪影方才也浮现出一丝微笑来,这笑和山村队长有天壤之别,她是显得分外娇媚。
“花姑娘,我答应你一个条件已经是给你大大的面子,这第二个条件实在不能答应下去。”
山村队长慢慢地收敛了笑容,他表示有点儿怒意。
“你不答应吗?很好,我们就一同死!”
雪影视死如归,态度是相当泰然。
“哎呀!花姑娘,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呀!他是一个游击队,我假使放走了他,他若来扰乱我们,那我不是等于自杀吗?所以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
山村队长真的比狗还聪明,他表示万不得已的样子,向雪影有点儿苦苦哀求的表情。
“那么你也应该原谅我的苦衷,你要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他被你杀了,我若再嫁给你做妻子,我的良心问题怎么能够说得过去?我们中国女子都是很守气节的,除非你们日本女子竟有这么狠心。对不起,你若不放走我的未婚夫,我就马上撞死在这里了。”
雪影说到这里,她猛可地把头要向壁上撞了过去,但早被山村搂抱住了,口里还急急地说道:
“花姑娘,死不得,死不得,我们慢慢地再从长计议吧!”
“没有什么再可以计议,你不要以为中国女子是好欺侮的,要知道中国女子是不怕死的。”
雪影红了脸儿,表示已下了一个决心的样子。
“那么我把他放走了,你能不能保险他不是游击队吗?”
山村队长又表示犹疑不决地问。
“人家说矮子多肚肠,谁知你真笨得这么可怜,假使他真的是游击队,我既然嫁给了你,我也绝不肯放他一条性命了,因为我们中国女子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了你当然忠心于你,怎么还肯放走他,让他再来捣乱我们呢?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小百姓,假使他含冤而死,他的冤魂一定不肯散去,这样我们结了婚之后,恐怕也难有太平的日子,所以你还是放走了他,让我和他当面断绝关系,叫他另外去再讨一个妻子,那么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嫁给你了。你快点儿决定了,到底预备怎么样呢?”
雪影故意向他说了这么一大套的理由,无非是要他来信任自己的话。山村队长听到这里,一时脑子也有点儿糊涂起来,便望着雪影的娇靥出了一会子神。在这一阵子细瞧之后,他的脑海里早又构成了一幕神秘而又甜蜜的幻象,于是他的神志更加地昏迷起来,馋涎欲滴的神气,笑嘻嘻地说道:
“那么我放走了你的未婚夫之后,你要马上跟我结婚,跟我……嘻嘻!嘻嘻!一同睡觉!”
“既然做了夫妻,这个……还用得了预先再说吗?你真是一个傻鬼!”
雪影不顾羞涩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但她的粉脸已经是娇艳得像一朵映日的海棠了。山村队长到底也被女色迷住了,他马上吩咐部下把朱秉堂拿上来。朱秉堂见他态度不对,心里怀着鬼胎,全身瑟瑟地发抖,低低地问道:
“山村队长,你有什么吩咐吗?”
“他妈的!你这奴才真是太该死了,中国人还要陷害中国人,我问你有没有良心吗?这狗小子!我赏给你几个嘴巴子吃吃!”
山村一面骂,一面走上去伸出那只粗重的手掌来,在他颊上啪啪地乱打,打得朱秉堂满口鲜血直喷,像杀猪般地狂叫起来,但他还强辩着道:
“山村队长,我没有诬告他呀!他真的是游击队,我是一片好心来报告队长的。队长,你千万不要听信这女人家的话,女人都是祸水……”
“什么叫祸水?”
山村听不懂这一句话,向他呆呆地问。
“祸水……就是不好,她会害你的!”
朱秉堂急急地加以注解。
“他妈的!他妈的!花姑娘马上就要嫁给我做妻子了,她会害我吗?你这该死的狗,你还要来拆散我们的姻缘吗?”
山村这时完全被色迷住了心,所以把朱秉堂当作了仇人看待,走上去又是一阵子乱打,秉堂的脸上便起一颗颗的小胡桃般的紫血块了,但秉堂还是一口地哭叫冤枉。雪影在旁边见了,又痛快又悲愤,遂向他叱骂道:
“朱秉堂,你到底是猪猡还是人?为了要抢夺做校长未达目的,竟然结怨在心,向敌献媚,残害同胞!我问你,你有何面目见你朱家的祖先?你有何良心对得住你的祖国?山村队长,这种祸国害民之走狗,留他何用,请你给我马上拉出去枪毙,我今夜立刻和你成婚!”
“好!快拉出去枪毙!”
雪影后面一句话是有相当的魔力,她可以控制山村队长的权威,使山村队长服服帖帖地听从她的命令,向他的部下吩咐。于是朱秉堂害人害己,他哭丧着脸,已没有分辩和求饶的余地,早已被日本兵拉到外面去了。
从窗口内可以见到外面是一个荒场,在雪影眼帘下见到残酷的一幕。朱秉堂被他们拖到荒场上,并不用枪去打死他。他们用刺刀在秉堂身上随意地乱戮,然后牵出数只猎犬来,把他尸首咬得七零八落,真是令人惨不忍睹。山村队长站在旁边,脸上浮现了得意的笑容,他回头去望雪影,不料雪影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泪水来,于是向她笑嘻嘻地问道:
“花姑娘,我已给你报了大仇,你怎么反而代他伤心起来了呢?”
“不,并不是代他伤心,我觉得你们部下的行为太残忍一点儿了。要知道我们同是大地上的人类,虽然你们打进中国来,但目的是抢夺我们的土地,并非是杀戮我们小百姓,因为我们小百姓到底和你们没有杀父之仇呀!所以请你队长发一个命令,能够顾全一点儿人道,这使我心中是很感激你的了。”
雪影回头望了他一眼,用了温和的口吻向他低低地陈诉。山村队长笑了一笑,却并不加以答复。雪影知道这是自己太无聊,因为一个野蛮民族根本谈不到什么人道两个字的,只有予以迎头痛击,他们才会感到屈服,否则,无论怎么劝告是不足以打动他们豺狼的心弦,于是立刻掉转了话锋,低低地说道:
“队长,那么请你履行第二个条件了。”
“当然我是不会失信用的,不过你也得给我做个担保。”
山村队长似乎有点儿疑惑不决的神气,向她一再地拷钉钻脚。
“请你一百二十个放心,他完全是一个安分的良民。”
雪影竭力保证地回答。山村队长于是命令下去了,不多一会儿,部下押上一个满身血渍的少年来。他一脚跨进室内之后,身子便已跌倒在地上了。这不但使雪影大吃一惊,就是山村也啊了一声。雪影见凝远被他们已拷打得这一副模样儿,就伏到凝远的身上不禁大哭起来了。
凝远被雪影这一哭,方才悠悠地苏醒过来。他抬头一见旁边的雪影,低低叫了一声名字,因为他全身伤得太惨了,所以忍不住眼泪也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但他还咬牙切齿的,似乎有所表示。雪影怕山本懂得凝远所说的话,遂连忙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说道:
“凝远,你竟被他们打成这个样子,难道是你命中注定的劫难吗?但现在队长知道你是受冤枉的,所以你快点儿回家去养伤吧!我要嫁给山村队长了,所以我今生不能再和你有团圆的日子,不过我的灵魂也许会保佑你,使你踏上光明的大道。这里还有一件使你感到痛快的事,朱秉堂已经被他们惨杀,总算我给你报了大仇,而且相当有价值,你还是快点儿回家去吧!”
凝远是个聪明的人,虽然他是惨痛得有点儿昏迷,不过还听得出雪影的话,她已决定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救我的人了,一时感入骨髓,而又痛到心头,握住了雪影的手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山村队长见了他们难舍难分的样子,他倒也会有些酸素作用起来,便走上去,把雪影身子拉起来,吩咐部下快把凝远放走了。于是雪影眼望着凝远被日本兵扶着拉出去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似的直涌了上来。
山村队长却笑嘻嘻地把她拥抱在怀中,十二分得意地说道:
“花姑娘,你不要伤心了,此刻该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了吧!来吧,我们不要辜负这良宵一刻值千金的宝贵光阴呀!”
一面说,一面拉了她的手,向那边一张床旁走。雪影的一颗芳心是像小鹿般地乱撞,她全身的血液是流动得快速,每个细胞都感到异常的紧张。在急中生智的情景之下,便含了妩媚的娇笑,低低地说道:
“队长,你不要太性急,我需要喝一点儿酒助助兴致。”
“哈哈!好的,好的,你真是一个懂事的姑娘!”
山村队长听她这样说,不禁哈哈地大笑了一阵,表示他内心是欢喜得怎一份样儿的程度。于是立刻取出一瓶军用白兰地来,满满地倒了两杯,一杯交到雪影的手里,一杯自己拿了,和她碰了一记,只听叮的一声,山村在这一声碰杯中,也就一饮而尽了。雪影把酒喝到口里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就有了一个主意,觉得在这个环境之下,当然是不得不牺牲一点儿色相,否则如何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把娇躯偎了上去,手臂钩住山村的脖子,同时把小嘴儿凑到他的口边,山村乐极欲狂,因此雪影把满口的酒全都灌到山村的嘴里去。山村被她迷得昏陶陶,他几乎整个身子都有些飘飘欲仙起来。雪影还笑嘻嘻地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偎着他的脸儿,低低地问道:
“队长,你觉得这一口酒儿的滋味好不好?”
“嗯!真是太甜蜜了,好姑娘,你真是使我太感到可爱了。来来来,能不能再灌给我喝几口呢?”
山村乐得耸了两耸肩膀,他的心花也乐开了,抱住了雪影的脸儿啧啧地闻香。雪影听了,知道他确实已中了自己的圈套,遂眉开眼笑地用了种种最浪漫的手腕去迷惑他。山村队长在她妩媚的手腕下,终于是喝得酩酊大醉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电光在长空中一闪,接着乌云四聚,便洒洒地落起大雨来了。山村惊起问道:
“啊!花姑娘,这是什么声音呀?”
雪影笑道:
“这是落雨的声音。队长,你再喝完了这两杯酒,我们可以到床上去休息了。”
山村听了她后面这一句话,兴趣是多么浓厚,他一面连连点头,一面含笑握杯,把白兰地又一饮而干了。酒类之中以白兰地最烈,即善饮者亦不能过量,何况山村酒量亦不过平平而已,今日被雪影用色的魔力灌了两瓶白兰地,你想,这如何还能够支撑得住呢?所以雪影在扶抱他到床上的时候,山村口里叫了两声好姑娘,他的身子却已醉倒在床上了。雪影听他鼻鼾之声大作,不由欣慰地笑了一笑,回头把视线掠到桌子上放着的那一柄刺刀上去,她在呆住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奔到桌边,取了刺刀猛可向床边走近过去。她握了刺刀,举得高高的,几次三番要把刺刀在他喉管里刺下去,可是两手在瑟瑟地发抖,却再也鼓不起这个勇气来。雪影在这个时候,芳心几乎要从口腔内跳出来,因为她从来没有杀过人,今天居然握了刺刀要杀人,她怎不要急慌得连两腿都发软起来呢?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胆量是因为没有喝过酒的缘故,于是她走到桌子旁,把剩下的白兰地喝了几口,果然在不到三分钟之后,她全身的血液被酒已刺激得极度地膨胀起来。于是她毫无一点儿畏惧的神态,猛可地奔近床边,举了刺刀,就在他脑袋上拼命地一刀,只听哎哟地大叫了一声,在雪影的身子上已溅了一大堆的脑浆和鲜血。好在外面正下着一场暴雨,所以对于山村的狂喊之声,外面却一点儿都没有发觉。雪影在完成了这一个任务之后,她的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痛快,把一条细毯紧紧地盖上了山村的身子。她把手上的血渍揩拭干净,然后向窗外探望了一下,因为雨实在落得大,外面荒场上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她心中不由暗想:我在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越窗跳出,冒了大雨,急匆匆地逃奔到家中来。她一面向院子里奔,一面喊着母亲。不料奔进草堂,却不见母亲的答应,急急地奔进房中,只见油灯倒融融地亮着,可是房内的衣箱什物都散了一地,好像是盗匪抢劫过后的一样。这时雪影浑身都已稀湿,且奔过了一阵急路,本来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此刻又见这一种悲惨的情景,一时想到母亲也不知是生是死,她只觉一阵子刀割般疼痛,顿时头昏眼花,身子便向后跌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