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色是分外的明亮,悬挂在蔚蓝的天空中好像一面铜盆般光圆得可爱。她象征着一个二八女郎的面庞,冰清玉洁地显出一股子妩媚的风韵。院子里四周是静悄悄的,在那边假山旁这两株高大银杏树下,有一缕丝丝袅袅的香烟飘飞上来,这就见地下有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跪在地上闭了眼睛,合十了双手,好像是虔诚地祝告上苍的样子。她的身旁还放了一只饭碗并一把剪刀,显然那姑娘在预备着割股疗亲的一番孝心。那姑娘在念念有词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把自己的衣袖撩起,露出那一条雪白粉嫩的玉臂,然后用小嘴把玉臂上的白肉咬起,一手把剪刀就这样不管痛痒地剪下一块肉来,待把那块肉放到碗内的时候,她已经是痛得昏厥在地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门的外面匆匆地走进一个年约二十许的少年来,他一见那姑娘跌在地上,心中不免大吃了一惊,急忙奔到她的身旁,一面把她扶起,一面抱在自己的怀里,忍不住低低地唤道:
“雪影,雪影,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雪影虽然是痛得发昏,但是她心里还非常清楚,听了这急促的唤声,遂微睁星眸,向他望了一眼。一见是自己的同学谢凝远,这就微红了两颊,竭力熬住了痛苦,低低地说道:
“凝远,我爸爸病得实在很厉害,医生都说没法再救治了,所以我在万不得已之下,只好来一个最后的救治。对不起!你快把这只碗儿给我拿进去,交给我母亲,马上煎了汤给爸爸吃吧!”
凝远见碗内有一块鲜血淋淋的肉,似乎还在微微地跳动,一时觉得雪影真是一个贤孝的女儿,心中也不免代为她疼痛了一阵子,于是接过了这只碗儿,再也顾不得雪影,匆匆地拿进房中去了。他一脚跨进房门,就见雪影的母亲坐在床边暗暗地流泪。因为恐怕惊动了雪影的爸爸,于是他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钟夫人听了咳嗽,回头向后望了一眼。凝远对她招了招手,钟夫人见他手中有一只碗,便悄悄地走了过来看仔细。凝远低低地说道:
“师母,这是雪影的一片孝心,你老人家快去煎了汤给老师喝下了,也许他的病体会轻松一点儿的。”
“啊!这孩子真有一股子孝心吗?”
钟夫人接过碗中鲜血淋淋一块肉之后,她是感到意想不到的惊喜,心中不由得一阵子肉疼,她忍不住已经落下几点晶莹的眼泪来了。雪影的爸爸钟静江,虽然在神志昏迷之下,但是他的听觉还十分灵敏,于是他忍不住低低地问道:
“梨云,你和谁在说话呀?”
“哦,是凝远来了,他找雪影有一点儿事情要谈。”
钟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向凝远努了努嘴,她便急急地自管到厨下去了。这里凝远走到床边来,在暗淡的油灯光芒之下,瞧到静江枯黄的面庞,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凄凉的意态,遂柔声地叫道:
“老师,你身体好些了吗?”
静江好像自知不起的样子,把头微微地一摇,伸了那条骨瘦如柴的手臂,在床沿边轻轻地一拍,这是叫他坐下的意思。凝远不忍拂他一片亲热的盛情,遂在床边坐下了。静江方才叹了一口气,说道:
“凝远,多谢你常常来看望我,我心中是十分感激。但是我这个病,恐怕虽有卢扁之医,亦难收回春之效。所以自知不起,危在旦夕。虽然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早死迟死,也无非是时间问题。不过像我年未四十,竟不幸中途夭折,抛下了寡妇孤女,姑且勿论,但我身上尚有未了之事业与责任,惜无一儿继吾之志,言念及此,曷胜痛惜!”
静江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不禁泪如泉涌。凝远听了也不禁为之黯然垂泪,遂哽咽地安慰道:
“老师,你不要说这样令人痛伤的话,岂不是叫人听了难过。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那么偶染微恙,这也是常有的事。只需静养,明天自然渐渐而愈,所以请老师宽为自慰,请勿过分忧虑,恐怕有增病体,诚非良事。”
静江摇头唯有苦笑而已。过了一会儿,向凝远默视良久,徐徐问道:
“凝远,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好孩子,在这三百多个学生中,我平日最看重你,因为你不但品学兼优,且富有外才,胆大心细,而更有毅力,所以我在临死之前,向你问一句话,你看校中哪一个先生可以继吾之志而任校长?”
“老师,这件事情太重大了,学生年幼无知,不敢有所参加意见。想老师首创母校至今已有二十年,校中教师谁有才干,恐怕也早洞悉之中了,所以还请老师自己定夺才好。”
凝远因为自己和校长的接近这是全校的师生都所知道的,而校长先生的宗旨,目的在于普及教育而扩展乡间知识,栽培一班青年子弟,所以校长先生之创办学校,和号称文化荟萃之区的上海学校里专以营业为着想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他常常说,他死了之后,绝不把这学校当作了自己的私产,只要有为教育而服务终身精神的人才,不论年轻年老,他都愿意把这学校叫他接办下去。所以校中一班教师们个个都想担任这个校长的职务,曾经向凝远联络感情,叫他在校长先生面前代为鼓吹的也有。凝远对于这些教师表示非常轻视,认为都是教育界中的败类,将来担任了校长,必定要争权夺利,所以置之一笑,也只把他们当作放屁而已。现在想不到校长先生竟问起自己来,所以他摇了摇头,表示不愿参加的意思。静江知道他是不愿多事的意思,遂沉吟了一会儿,假意问道:
“你觉得教务主任朱秉堂先生为人如何?平日对你们学生还算仁爱吗?”
“朱先生为人固属精明能干,但自私心太重,将来恐怕会改变老师创办学校的宗旨,所以老师还得加以郑重考虑。”
凝远觉得箭在弦上,假使自己不发的话,那么将来老师在九泉之下会感到终身的遗恨,所以他是万不得已而加以评语。其实静江是个胸有城府的人,他的脑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万分的。静江之所以向他举一个例子来问,也无非试试凝远的眼光好不好、准不准,今听他这样回答,一时不由得微微地一笑,遂又问道:
“那么国文教师黄正明先生,大概总可以堪任斯职了吧?”
“黄先生年老力衰,虽然为人正直,但办事不够魄力,且两耳甚软,恐怕易受小人播弄,故我认为也不是个恰当的人才。”
凝远摇了摇头,他是毫不徇情地照相直谈。静江点了点头,说道:
“你所说的都很合着我的意思,想我创办这个学校,从小学而到中学,二十年来,煞费苦心,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我为了教育,把我全部的天地产业都化为乌有,所得到的结晶是每年培植出来的青年子弟,他们都有了很纯正的思想、很广博的才学,他们一批一批地运送到社会上去,使社会改善得更完美更幸福,这我总算是替国家尽了一部分的责任。但我今年刚只三十九岁,谁知人生的旅程已经是走到了尽头,虽然我还想再把我的责任尽下去,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我是一个垂死之人了。不过我总不愿把自己一手创办的学校,轻易地去托付任何一个人,所以我的心中当然有一个深切的考虑,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这学期在高中可以毕业,假使像我在十九岁那年就担任了小学的校长,那么你做校长恐怕已有两年的历史了吧。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少不得也有一点儿私心,因为我死之后,妻女年事尚轻,倘若无人照顾,将来说不定有冻馁之虞,故而我不得不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想你和雪影平日感情颇为莫逆,你是一个有学问才干的青年,雪影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但为人尚称贤淑,所以我的意思,请你继我未了之志,负起普及教育的责任来,把我这心血结晶的学校接办下去。同时我雪影母女两人也请你多多照顾一下,这样我虽然死于九泉之下,心里也是十二分安慰的了。”
静江一口气地说到这里,他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两眼望着凝远的脸儿,似乎很迫切地需要他有个美满的答复。这当然是出乎凝远意料之外的事情,想不到静江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他那颗心儿便忐忑地跳跃起来,微红了两颊,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老师,承蒙你看得起我,我的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但是学生才疏学浅,恐怕不堪当此重任,将来有负所望,使学生歉疚终身,使老师遗憾天上,反为不美。故而学生的意思,接办学校是一件事,照顾师母师妹又是一件事,两件事绝不能合在一起谈的。所以前者恐难应命,后者自当尽力,还请老师原宥才好。”
凝远说毕,表示非常诚恳的意思。
“这是你谦虚得过分,我觉得你才有大公无私的精神、普及教育的思想。只要你把学生们不当作商场中一班货物那么看待,那就算继我平素之志了。凝远,我的意志已决,请你莫负我望。明天星期日,把校中教员全部请至这里一叙,我自有言语交代他们。”
静江却不管他答应与否,便对他低低地吩咐。他似乎感到十分吃力,闭了眼睛,静静地养神。就在这个时候,钟梨云把煎好的那碗汤搬了进来,走到床边低低地叫道:
“静江,你口渴没有,我烧好了一碗汤,你要不要喝两口?”
静江微微地睁开眼睛点了点头,梨云扶起他的身子,把碗凑在他的口边给他喝了半碗,梨云劝他喝完了,可是静江倒在枕上,却摇头合眼了。凝远不敢多劳乏他的精神,遂向梨云低声问道:
“师母,雪影在哪里?”
“雪影在她房中,你要不去看看她?”
梨云轻轻地回答。凝远知道雪影割股之后,大概身子有点儿受不住,所以到房中休息去了,一时点了点头,便悄悄地走到雪影的卧房来。只见雪影躺在床上,好像有暗暗啜泣之声,于是柔和地叫道:
“雪影,你不要伤心呀,你自己身子也要保重一点儿吧。”
雪影听了这说话的声音,便停止了哭泣,回转身来,谁知凝远已站在她的床边,这就红了粉脸,回答道:
“凝远,你瞧我爸爸的病体不知还有救吗?”
这句话倒把凝远问住了,暗想:我可不是医生,这似乎叫我难以回答。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安慰她说道:
“吉人自有天相,自会病占勿药。照你爸爸年龄而说,正可以在社会上做一点儿事业呢。刚才你妈已给他喝下了这碗汤,我想老天可怜你这一番孝心,大概也不会使你们父女两人有所分离吧。”
“但愿能够这样,真使我谢天谢地了。”
雪影一面说,一面从床上支撑着坐起身子来。凝远连忙去扶住了她,低低地说道:
“雪影,你坐起来干吗?我又不是陌生人,你还是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雪影摇了一下头,纤手掠着她的鬓发,说道:
“不要紧,让我靠一会儿也好。凝远你也请坐下。”
凝远于是在床边那张椅子上坐下,两人相对地望了一会儿,却默默地并无一语。良久,凝远方才低低地说道:
“刚才你爸爸对我说了许多的话,我听了心里只觉得有些甜酸苦辣各种不同的滋味,但结果还是非常难过。”
“不知跟你说些什么话?”
雪影凝眸含颦的,有些猜疑的样子。
“你爸爸难道没有和你谈起过这些话吗?”
凝远以为她有些假惺惺作态,遂故意这么地先反问了一句。
“谈起过什么话?我委实并不知道。”
雪影觉得其中多少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成分,因此粉颊儿浮上了一层桃花的色彩,表示十分认真的样子。
“你爸爸刚才对我说他在十九岁那年就创办了这个民智小学,现在由小学而变成了中学,在他是花费了多少心血和脑汁,所以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他病得这么沉重,他说自己的生命好像是大海之中一叶扁舟,假使风浪再大一点儿的话,小舟就有倾覆的危险,所以他在还没有覆舟之前,当然需要有一个打算。这似乎使我感到意料之外的,就是你爸爸竟要我去继续他未了的志愿,接办这一个学校。你想我是一个学识浅薄的年轻人,况且还在本校求学,如何能当此重任呢?所以你爸爸虽然是这样地看得起我,我却实在有些担当不起。”
凝远这才向她低低地告诉,说到后面,他有些力不从心的意思。雪影微蹙了眉尖儿,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皮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对于这一件事情,爸爸在昨天也跟我们母女谈起过,他说你虽然年纪很轻,不过却有坚毅的意志、果决的精神,所以他预料你是个栋梁之材。同时我爸爸还有一层意思,你的个性很至诚,受人之托,当然是忠人之事,那么你接办了这个学校之后,对于我们母女两人日后的生活,自然也有很多的照应吧。”
“这个……我假使不接办这个学校,那么照我们两人的交谊而说,大家互相也应该有个照应的义务,所以我以为这些你们是尽可以放心的。”
凝远听她这样说方才知道他们已经是都接过头的,于是望着她粉脸十分多情地回答。雪影听他这样说,芳心自然非常地感激,遂把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他一个媚眼,低低地说道:
“话虽这么地说,不过爸爸的意思也很对,因为他创办学校是完全为了普及教育,所以贫苦的子弟都可以免费入校求学,假使这学校给别人接办下去,他们倒辜负了爸爸的宗旨,而当作了商业上营业性质,所谓校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这样叫爸爸魂而有知,岂不是要痛哭流涕了吗?想你是个富有思想的青年,而且平常的性情又是急公好义,这样我们相处在一起,十数年来,也是非常明白,其所以希望你继续爸爸的志愿,也是为了大众教育着想。所以我劝你千万不要推却,最好能够答应了爸爸,这是使我心中也感到一百二十分的感激。”
“雪影,你说得我太好了,叫我心中真有些不好意思。”
凝远被她一劝,心里也有点儿软化了,不过他口里还谦虚地说:“并不是我要推却,实在因为我的年纪这样轻,从来没有经过重大的责任,恐怕事情办不好,倒反而辜负了你爸爸的重托,所以我是很有些担心。”
“我想这是你过分的考虑,一个人只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我相信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得好的。凝远,你不要畏缩,只要你答应下来,也许我可以帮助你做一点儿工作。”
雪影知道他是为了胆小的缘故,遂在旁边鼓舞他的勇气。凝远这才点了点头,表示听从雪影劝告的意思。雪影见他有答应的表示,心中这才欢喜起来,向他妩媚地一笑,说道:
“凝远,我很感谢你,同时我更为一班贫苦的子弟庆幸,因为知道你绝不会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当然不会见钱眼开而辜负了我爸爸的原则。”
“雪影,你放心,假使我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我还会向你爸爸表示拒绝的意思吗?因为凭我所知道的校中的教员,差不多没有一个不在想担任校长的好位子呢。”
凝远向她低低地表白,态度是十二分的忠诚。
“哦!真的吗?可是爸爸会把这学校叫你接办下去,这倒似乎出于他们意料之外,我想明天要如宣布出来,他们一定会大大地感到失望吧。”
雪影忍不住感到暗暗地好笑。凝远笑道:
“你爸爸叫我明天把校中全体教员都请到家中来,他大概预备说明他的意思了。我想其中最要妒忌的是教务主任朱秉堂先生,因为他还向我请求过,叫我在你爸爸面前鼓吹他,谁知我自己反而抢夺了他,他心中当然要有些怀恨了。”
“你怎么说抢夺了他?这学校根本又不是他一手创办的,其实我爸爸对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好感,给他担任了教务主任,完全还是为了情面关系。”
雪影毫不介意地回答。凝远点了点头,见时钟已敲九下,遂站起身子来,说道:
“时候不早,你可以早点儿安息了,我们明天再见吧。”
雪影道:
“还早呢,你的府上又不十分远,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
凝远觉得她这两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依恋之情,一时心里荡漾了一下,遂忍不住又站住了,望着她憨笑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雪影,你手臂上此刻还感觉痛吗?”
“倒并不觉得怎样的痛。说句笑话,菩萨会保佑我不痛的。”
雪影微笑着说。
“不错,这大概是所谓孝感动天的一句话吧。”
凝远也不禁微微地笑。
“说不上这一句话,倒叫我听了感觉很不好意思。”
雪影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嗯,好了,好了,我们明天见吧。”
凝远一个转身,便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他又悄悄地走到静江的房中,因为静江静静地睡着,他和钟夫人低低地道了一声晚安,便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凝远去邀齐了校中全体教员,一同到静江家里去。朱秉堂迫不及待地向凝远问道:
“凝远,校长先生的病势到底怎么样了呢?”
“看起来恐怕是很危险的了,昨天我见他连说话的精神都很衰颓的了。”
凝远向他们低低地告诉。
“那么他跟你说些什么话呢?他死了之后到底把学校叫什么人接办下去呢?”
朱秉堂又向他很急促地追问。
“这个校长先生倒没有跟我谈起过,我想他今天叫你们到他家中去,也许正是为了这一个问题吧。”
凝远故意装作毫不知道的样子低低地回答。众人听了,不由得议论纷纷,大家都说朱先生有点儿希望。朱秉堂心中好像涂过了一层糖衣那么甜蜜,因为他自以为至少有十二分的把握。凝远在旁边听了,不由得暗暗地好笑。不多一会儿,大家到了静江的家中,雪影先迎出来,向众人一一招呼了,先请他们在会客室里坐下,说此刻爸爸神情有点儿模糊,大家还是坐一会儿。大家点头说好,端了茶杯微微地呷着,四周的空气是显得分外沉寂。不多一会儿,钟夫人从房内出来,向大家招手说道:
“请各位到里面坐吧!”
随了这一句话,大家都向静江的房中走进去。只见静江靠在床上,背后倚了一床棉被。众人都叫了一声钟先生,静江向他们点点头,方才徐徐地说道:
“今天承蒙各位不弃,都准时到来,兄弟表示十二分的感谢。兄弟自从创办民智小学以来,已有悠久二十年之历史,与诸位同事差不多都有五年以上的交谊,大家在共抱为教育而服务的精神埋头苦干,过着粉笔的生活,虽然是清苦到了极点,但是到底为国家尽了一部分的责任。所以我们每学期看到一批一批毕业出去良好的学生,我们的心中至少也有一点儿温情的安慰。现在很不幸我偶然染了一点儿小病,想不到拖延至今日,却会到了药石无效的地步,与诸君将成为永远的分别,这当然是我所意想不到的事情。但事已如此,徒唤负负,唯望诸君加倍努力,普及教育,这是使我在九泉之下也感到一件欣慰的事情。想本校宗旨,本为栽培年青子弟,不论贫富,都有入校的资格,所以我死之后,当然也不能改变我的方针。现在我把校务完全托付给我的学生谢凝远,他是一个思想前进的青年,他一定会继续我未了之志,实行普及教育的计划,我除了有遗嘱一纸交付之外,今天特地与诸君当面表明,请各位以后听从凝远的策划进行校务,因为他是我的代表,同时希望各位加以辅助才好。”
朱秉堂等再也想不到校长先生竟会说出这么一篇话来,一时把满腔的热望完全给冷却下来,大家的脸上都呈现了失望的样子,面面相觑,不发一言。朱秉堂先开口说道:
“校长先生,你的意思虽然良好,不过我也只有一点儿意见要贡献。凝远这孩子虽然能干,但年纪太轻一点儿,假使要他一个人来担此重任,恐怕有许多的事情他会照顾不到,所以我的意思,校长先生应该再委托一个人来给他共同办理校务才好。”
“朱先生的高见很对,不过这是凝远的事情,假使他需要有人帮助他,一定会去找寻他的助手,我既然全部委托了他,以后的一切也就是他的责任了。”
静江说到这里已经是相当疲倦,他合上眼皮,大有熟睡的神气,朱秉堂听了这话,心里大为不乐。就在这时,雪影匆匆地进来,说道:
“承蒙各位先生到来,还是到外面请用点心吧!”
众人听了,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卧房。大家也没有心思吃点心,就匆匆地别去。只有朱秉堂并不走开,坐在桌边和凝远一同吃点心,并低低地问道:
“凝远,哦,不,我应该是叫你一声谢先生了。照校长的意思,是不是叫你继他校长的职位?”
“那是当然的事,他既然把校务都委托了我,我自然是本校新任的校长了。虽然我的才学上资格还够不到,不过我以为做校长,绝不是一定要学贯中西的大博士才可以胜任,因为校长的责任并不是教授学生的书本,他只要有支配校中教员的才能,我想这已经足可以使一个学校兴盛起来。朱先生,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谢凝远在负到了这个责任之后,他立刻显出很老练的样子,发表他心中的一番言论。朱秉堂听了点了点头,又低低地问道:
“那么你任了校长之后,把校中其他的教员是否要有更动的地方吗?假使你有什么意见,我倒可以和你大家讨论讨论。”
“这个……我觉得暂时大可以不必。因为我是本校的学生,对于各位教员的脾气都知道得很详细,所以我觉得大家都很尽职,眼前当然没有更动的必要。至于以后在我的目光中,假使认为谁有舞弊失职等情,那么当然不能略过去。”
凝远一面说,一面望着他脸儿,表示毫无一点儿情感作用的意思。朱秉堂想不到凝远果然有这样大公无私的手段,倒不由暗暗地吃惊,但表面上不得不点了点头,认为很有道理的样子,说道:
“谢先生此话有理,因为校长先生的宗旨是普及教育,培植良好的国民,当然,我们应该有牺牲的精神,来继续他未了的志愿才是。”
凝远点头称是,故意又向他说了几句甜蜜的话,秉堂才怏怏地别去。雪影在旁边听了良久,此刻待秉堂走后,便对凝远说道:
“我看朱先生这人的行为,平素并不十分可靠,所以你不能过分和他亲近,而且也不能过分重用,这你应该加以细察才好。”
“你所说的话,我早有同感,不过我初任校长,绝不能结怨小人,也无非是敷衍敷衍他罢了。”
凝远低低地回答,表示自己并不含糊的意思。雪影点头说是,一会儿,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盈盈泪下的样子。凝远把手搭着雪影的肩胛,拿了帕儿给她拭泪,说道:
“雪影,你不要伤心,虽然你爸爸把后事都已安排好了,不过我总希望这不是事实,但愿你爸爸病体有救星,这当然是上上大吉的了。”
就在这时,钟夫人在里面叫雪影,于是两人匆匆入房。只见静江气喘甚急,脸上现出无限痛苦的神气。雪影伏在床边,忍不住已哭了起来。静江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手在枕下取出一张遗嘱,向凝远点了点头,似有交付他的意思。凝远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含泪接过,默无一语。钟夫人看了这一幕情景,她也忍不住失声啜泣起来。静江摇了摇头,低低地说道:
“你们母女两个人不必伤心,生老病死,乃每个人必经之路程。虽然我年纪不能称老,但病入膏肓,返魂乏术,生死大数,何必痛伤?好在我已把一切都托付了凝远,凝远至性人,亦多情人也,他必不有所负我,所以我今日与世长逝,纵然抛下了你们孤零零母女两个人,我的心中也总算稍有安慰了。”
静江说到这里,上气不接下气,早已咽不成声,在他眼角旁边涌上一颗晶莹的泪水来了。如此以后,静江已口不能言,只有连连地叹气。凝远知已不可救,遂劝雪影母女两人不必作徒然之悲伤,还是准备他的后事要紧。这样拖延到是夜十二时,夜漏更残,万籁俱寂,在半规残月之际,静江终于叹完了他最后的一口气而奄然物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