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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窥影自怜凄凉倩女心

“荷茵小姐,怎么?你预备到哪儿去?”

“我要把姊姊拉过来,问明了这句话,我先量她几个耳刮子,让我心里出出气。”

荷茵鼓着红红的粉腮子,怒气冲冲地回答。吕振华却拉了她的手,又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用了温情的口吻安慰地说道:

“二小姐,我劝你且不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姊妹淘里在舞厅里相打起来,这究竟不大好听,我劝你还是忍耐一些吧。等回到家里,你再和她吵好了。”

“她为什么要造谣言?她没有一些姊妹之情,竟存心破坏我的名誉,我还当她是姊姊看待吗?她简直是我的仇人一样哩!”

荷茵似乎受不住这过分的委屈,她一面说一面已忍不住泪眼盈盈的了。吕振华拍拍她的肩胛,笑嘻嘻地说道:

“你真像是个小孩子般的,这也值得伤心流泪吗?在当初我听了她的话,还以为你真的有了心爱的舞客了,所以我非常失望。现在我们既然说明白了,那么对于你姊姊所说的话,我自然只当她是放屁了。二小姐,别哭,别难过吧。”

“我真没有想到姊姊的良心竟黑到这般地步。昨夜回家,她先数派你的罪恶,当时我原有些不相信,后来爸妈也相信了,因此我也糊里糊涂地只当你是个玩弄女性的坏东西了。”

吕振华听她这样说,良心上不免有些局促不安,但表面上还竭力镇静着很大方的态度,笑了一笑,低低地问道:

“那么你现在相信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当然相信你是好人,不过我希望你从今以后,做人更要好一些,那么才衬托姊姊所说的话完全是存心不良的谣言了。”

“你放心,我对待你的情义,总不会使你感到失望的。”

荷茵见他满面显出诚恳的神情,温和地安慰自己,芳心之中这就觉得有些甜蜜的滋味,娇躯情不自禁地偎到他怀内去妩媚地微笑。振华意欲与她接吻,但因为左右两旁座桌上都有人在,他又不好意思大胆地表演,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低低地问道:

“茵二小姐,那么今天下午在什么地方玩呢?”

“我在家里玩雀战,直到九点多才由家里匆匆到舞厅来的。”

“嗯,这话就更不符合了。你姊姊说你们两人在大光明看电影,从戏院出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你一个知心的舞客,你姊姊因为很识相,所以她不再跟着你们,便独自个儿走开了。”

“放屁,放屁,这真是大放其屁!我几时去跟她瞧过电影?我更没有碰到过什么舞客,因为我根本坐在家里玩一下午的雀牌,她竟无中生有地造出这些谣言来,这不是太可恶了吗?我此刻就去拉她过来对一个明白,否则叫我这一口气怎么能平得下去?”

荷茵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她一面说,一面身不由己地又要站起来了。吕振华这时心头已经是雪亮明白了,他知道荷芬这姑娘角色真厉害,因他很了解荷芬造谣的原因确实是为了爱护妹妹的意思,但可惜的是荷茵并不明白罢了。于是再度地拉她坐下了,劝慰地说道:

“假使我相信你姊姊的话,还疑惑你另有知心的舞客,那么你原该发急起来。现在我对你姊姊的话完全不相信,那你还跟她吵什么嘴呢?我说你不用发急,也不用气愤。她造了你的谣言,她也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这种阴险刁滑的姑娘,杀掉了我的头,我也不会去爱上她的。换句话说,对于你这么天真无邪的姑娘,我是永永远远都爱着你的。荷茵,你相信我这句话吗?”

荷茵满腔的愤怒都被他这几句话一说,一时早已由愤怒而变成羞人答答地喜悦起来。在她芳心之中,认为吕先生真是一个爱情专一的青年。她含了甜蜜的微笑,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相信的意思。这时振华伸过一条手臂去,搂住她的腰肢,笑嘻嘻问道:

“荷茵,你倒喜欢打牌玩吗?”

“嗯,我最喜欢打牌玩,可是我却常常输钱的。”

“那么你今天一定又是输的啰?”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做了一个白面书生。”

荷茵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显出妩媚的神情,点点头回答。振华摸了她的手,因为在荷芬那儿受了很气恼的委屈,他觉得荷茵的温柔也会使自己感到了可爱,于是含笑又问她说道:

“你今天输多少钱呢?”

“我们玩的是小麻将,三赢独输,我也只有输两百万元不到哩。”

“这一点儿小数目那算得了什么?回头我偿还你五百万元好吗?”

“又不是你给我输掉的,我怎么好意思叫你来偿还呢?”

吕振华慷慨地说出了这两句话,荷茵听了,自然十二分地欣喜。因为姊姊昨夜有客人送给她现钞,自己现在也有人送现钞了,那么今夜回家,我在爸妈那儿也可以挣回一些面子过来了。不过她表面上还很客气地回答,表示没有这个道理的意思。振华为了表示自己说的并非是空头支票,于是他在袋内立刻取出五叠钞票交到她的手里去,笑道:

“五百万数目太小了,我们几个朋友玩罗宋牌九的时候,输一亿两亿,那是常有的事情。荷茵,你只管拿着吧。”

“喔哟,一亿两亿的输赢太大了,我们怎么赌得起呢?老实说,我们跳一个月舞的收入也没有一亿的数目哩。吕先生,你真的把这五百万元钱送给我吗?”

“哈哈,那还有假的吗?你真有些孩子气。”

吕振华捏她一把腰肢,笑了一阵回答。荷茵虽然觉得他这一下子举动近乎轻薄的意思,但为了看在这五百万元钱的面上,也就没有计较,只把秋波白了他一眼,但却又笑盈盈地说道:

“本来嘛,我还只有十六岁大的小女孩呢,你不能欺侮我的,否则我会哭起来。”

“十六岁不算小了,我妈是十六岁嫁给爸爸的,第一年就养了我哩。假使你现在嫁了人,保险你马上也会养儿子。”

“嗯!你……真不是个好人!啊!我想起来了,你把便宜送上门来,那我不是做了你的妈了吗?”

荷茵听他这么取笑自己,起初非常难为情,娇红了粉脸逗了他一个白眼,但忽然又想着占他便宜了,于是嘻嘻地笑出来这么地说。吕振华是个多么浮华的青年,他趁势用迅速的动作摸了她一下胸部,笑着叫道:

“妈,我的好妈妈,我要吃奶奶了。”

“啐!你这下作坯,我可不依了!”

荷茵被他这么一来,又羞又恨地真是无地自容,她这会子真有些恼恨的样子,一面嗔骂着说,一面别转脸去了。吕振华却仍旧贼秃嘻嘻地笑道:

“你自己要做我的妈呀,那么做儿子的当然要摸娘亲的奶奶。”

“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儿子还摸妈的奶奶,你真要犯天打的!”

荷茵到底板不下面孔,回头白了他一眼,又嗔又恨地却又笑了起来了。吕振华凑过去,附了她耳朵,低低地说道:

“那么你就做我的老婆娘吧,我想这一定是不会犯天打的。”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地不老实。”

“难道你不希望我们结成一对吗?”

吕振华见她若即若离的意态,一时倒也有些弄不明白起来,这就用了认真的口吻,向她低低地问。荷茵默然了一会儿,秋波斜瞟了他一眼,方才低声说道:

“找你怕我没有这么好福气吧。”

“那是什么话?只要我喜欢你,你就有福气做我的少奶奶,谁敢放一声屁呀?所以问题是在于你肯不肯答应嫁给我。”

“你喜欢有什么用?要如你爸妈不答应呢?不是也枉然吗?”

“你又要说孩子话了,我已经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了,难道婚姻还不能自主吗?老实说,爸妈只有我一个独养儿子,我说的话,他们是不敢不听从的。”

荷茵听他这样说,芳心不免暗暗地欢喜,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俏眼斜乜了他一下,笑嘻嘻问道:

“我听姊姊说,你也向姊姊求过婚的,这可是真的吗?”

“我真不明白你问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你还相信你姊姊说的是实话吗?像这种可恶的女子,我宁可独身到老,也不情愿娶她做太太的。”

吕振华的心虽然是别别地乱跳着,但他还表示痛恨的样子生气地回答。荷茵连忙偎过身子去,大有赔错的样子,笑道:

“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认什么真呢?”

“唉,我是一番痴心真爱地对待你,谁知道你还来试探我哩。”

“这是我不好,你就原谅我,不要生气吧。”

荷茵见振华叹了一口气,大有灰心十分的模样,一时便显出非常歉疚的表情,纤手伏着他的肩头,笑脸相向地说好话。振华见她年幼可欺,遂很快地凑过嘴去,在她粉颊上啧的一声偷吻了一个香去。荷茵“嗯”了一声,伸手向他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振华并不躲避,反而把脸凑了上去。但荷茵到底打不下手,反而把手缩了回去,笑道:

“你这人真是贱骨头,我要打你,你不躲开,怎么反而凑上来呢?”

“我知道你舍不得打我的,因为打在我的身,却是痛在你的心。”

“油腔滑调,我偏打你,怎么样?”

“哈哈,打是情来骂是爱,你打我就是爱我的意思。好妹妹,你再打我几下好吗?因为我的骨头很痒哩。”

“你这个厚皮!那真叫我没有办法了。”

吕振华涎皮嬉脸地回答,还哈哈地大笑起来。荷茵在打过了他一记之后,倒又打不下手了,白了他一眼,也忍不住抿嘴哧哧地笑了。接着两人携手便到舞池去了。他们跳舞的姿态,不但亲热,而且还带有些肉麻的成分。他们这样情形,被荷芬也发现了,心中十分忧愤。愤怒的是振华这小子太可恶,不知又用了什么花言巧语竟把妹妹哄骗得服服帖帖了;忧愁的是妹妹年轻无知,不肯听从我的金玉良言,照这样子下去,总难免要上他的当了。因为自己身旁的是个陌生舞客,为了要希望他下次再能和自己来跳舞,所以又不得不敷衍着他说话,对于妹妹的事情,也就无暇再顾及了。

振华在舞池里和荷茵肉麻地跳着舞,因此便引起了性的冲动,他暗暗地沉思了一会儿,回座之后,便对荷茵低低地说道:

“荷茵,今天晚上散场后,我请你吃咖啡好吗?”

“晚上不大方便,我爸妈要骂我的,我想明天下午奉陪你去吃咖啡好吗?”

“也好,明天下午三点钟,你到四姊妹来找我,我等着你。”

振华知道一时也不能勉强她,且到明天看机会行事也不迟,于是点头说好,一面又取了三百万元钞票,吩咐侍者买了舞票,并付了茶账,他便先回去了。荷茵方才拿了舞票,便回到舞池的座位上去。

舞厅散场之后,她们姊妹俩照例坐车回家。荷茵此刻心中恨不得把姊姊咬两口出出心中怨气,但是在路上觉得不便争吵,所以她竭力忍熬住气愤,默然无语呆呆地坐着。荷芬心里是并不知道妹妹会这样地怨恨自己,所以她还很热心地关怀着她,低低地问道:

“妹妹,这个吕先生跟你可曾说过什么话吗?”

“你问他做什么?”

荷茵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语气是很不好听的。荷芬见妹妹这样态度对付自己,心里暗想:我何必多管闲事,她喜欢上当,也是她自己作孽,我何必代她可惜?于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也就不再开口说什么了。姊妹两人闷坐着回到家里,柳金虎和柳太太还没有睡,见她们回家,便买好了夜点心,给她们姊妹充饥,一面照例地问她们今夜做了多少舞票。荷茵在皮包内取出五百万现钞,交给柳太太,说道:

“妈,这现钞是吕先生送给我的。”

“哪一个吕先生呀?”

柳太太见了现钞,这是最欢迎的东西,当下眉开眼笑地向她低低地问。荷茵用了轻视的目光向姊姊斜视了一眼,俏皮地说道:

“喏,就是姊姊昨夜一定诬咬他是个坏东西的吕先生呀!”

“妹妹,你怎么能说我诬咬他?难道他给你五百万元钱,就算是个好人了吗?”

荷芬见她这表情和说话的语气显然包含了讽刺的成分,这就急急地向她分辩。不料荷茵猛可赶上去,撩手上来,就在荷芬颊上啪地打了一记耳光。因为这举动是冷不防的,所以荷芬被打的脸颊倒是怔怔地愕住了。金虎和柳太太认为荷茵太辣手一些,遂连忙喝阻道:

“荷茵,你疯了?怎么能动手打姊姊呢?”

“常言道,有理可打太公,何况她是我姊姊呢?我把她的阴谋告诉出来,就知道我打她这一记耳光是她该打之至了。”

荷茵并不示弱,还是凶狠狠地说着。荷芬气得全身发抖,两手冰冷,铁青了粉颊,双泪交流地说道:

“我有什么阴谋害过你?你说!你说!可怜我处处地方真心地关怀着你,不料你今天居然会动手打起我来了,我并不还手来打你,只要爸妈说一句话,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阿茵,你动手打姊姊,这总是你的错,想不到你人小胆子大,这还当了得?我非教训你不可!”

金虎见荷芬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一时心里十分生气,遂把衣袖一撩,瞪着眼睛,表示要怒打小女儿的样子。柳太太连忙把阿茵拉了开去,向她问道:

“你说姊姊用阴谋来害你,你倒说出来给我听听,她到底怎么样害你呢?”

“吕先生是我的舞客,因为他很有钱,而且人又漂亮,所以姊姊很眼痒,便想把吕先生夺了过去。她在我面前说吕先生是个坏蛋,但在吕先生面前却又说我的坏话。幸亏我和吕先生今天对明白了,否则我就和吕先生感情破裂,那么她不是可以迷恋着吕先生了吗?爸、妈,你们想一想,姊姊这种无耻的行为,她还能算是我的姊姊吗?老实说,我打她两记耳光,还是一些小教训哩!换了别人的话,我非咬她几口肉才消我心头的气恨哩!”

荷茵一面告诉,一面也伤心地流着眼泪。柳太太和金虎听了这些话,把视线便望到荷芬身上去,用了严肃的态度问道:

“荷芬,你这个行为不对呀,怎么用这种不要脸的手段去和妹妹争夺舞客呢?那你的心肠也太硬一些了。”

“爸、妈,你们不要听了妹妹一面之词就来责问我。妹妹的意志太薄弱了,她听了吕先生的花言巧语,便误会我夺她的舞客了。其实这是冤枉的,我什么舞客都可以拉拢,我如何会去夺妹妹的舞客呢?”

可怜荷芬一番赤胆忠心地好意爱护着她妹妹,谁知事到现在,反而自己蒙受了莫白的冤枉,这在她如何不要痛到心头呢?因此急得血红着脸,又慌忙地解释。但荷茵却冷笑了一声,又虎视眈眈地望着她,凶恶地问道:

“你没有夺我的吕先生,你为什么要说谎?你刚才对吕先生怎么说,你说我们下午在大光明瞧电影,出来的时候,遇见我一个知心舞客,他便带我游玩吃夜饭去了,你因为很识相,所以没有跟了去。哼!这是不是你说的?你说这些谎话是什么作用?你这不要脸的烂腐货!随便什么人面前可以去烂,为什么要烂到我的舞客身上去呢?你不是存心和我作对吗?老实说,我若不是瞧在爸妈面上,我就是再打你几个耳光,你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哼!哼!”

荷芬听她这样不堪入耳地骂着,一时只怪自己太热心、太爱管闲事,以致受了这么委屈和冤枉。因为照这情形,自己好比哑子吃黄连,心里的苦楚向什么人去诉说好呢?就是说出来,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谅解我的。荷芬想到这里,伤心已极,忍不住倒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大哭起来。柳太太还以为荷芬害羞,所以只好哭泣来掩饰惶恐了,于是走上去,拍拍她肩胛,微笑着说道:

“西洋镜既然拆穿了,你也不用哭泣了。好在自己姊妹,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呀。”

“妈,你这话错了,你以为我真的要把吕先生夺过来吗?不!不!老实说,这种不长进的浪荡子,就是送给我,我也不要哩!”

荷芬听母亲这样说,好像确定是自己用阴谋去夺妹妹的舞客了,一时怎么还能默认下去?她猛可跳起身子来,柳眉一竖,气呼呼地回答。荷茵听了,不等母亲开口,早又恶狠狠骂道:

“不要脸的贱东西!你还说什么风凉话?你既然没有夺他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说谎?你倒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

“因为我怕你上当,所以我故意说你有了知心的舞客了,使他可以冷了这条心,我完全是一番爱护你的好意。你将来上了他的当,你就明白我是好心了。”

“放你的狗臭屁!你明明是想夺我的舞客,还要一味地强辩,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东西,我看你根本没有资格做我的姊姊。”

“好!好!算我多管闲事,以后烂脱我嘴巴也不再多说一句话了。反正你的眼光很不错,只管把那个吕先生当作知心人去好了。”

荷芬觉得在这个情形之下,真所谓虽有百口,也难辩白自己的苦心,一时也只好自认晦气,挨了妹妹一记耳光。她便爬到阁板上去,管自地睡了。但荷茵在下面还是刻毒地骂着,说你没人要的贱货,才这样发骚地勾引吕先生,幸亏吕先生是个真君子,他一本正经地拒绝你,你才不好意思地退步了。荷芬听了,真是气得一个半死,她除了默默地流泪之外,几乎四肢都发抖发冷起来。倒是柳太太和金虎喝阻了荷茵之后,一场风波才算平静,大家沉沉地入梦乡去了。

第二天,姊妹两个照例要午后才起身,她们都不理睬,各自梳洗吃饭。荷茵三点钟原在四姊妹咖啡馆和吕振华约好的,所以饭毕便匆匆地出去了。荷芬一个人坐在房中,想想伤心,忖忖难过,因此扑簌簌地又只管落眼泪。金虎这时也到茶馆里聊天去了,所以只有柳太太坐在桌旁做活针。她抬头见荷芬兀是伤心流泪,遂低低地说道:

“阿芬,事情已经到了这么地步,你多哭也没有用。好在大家吵过闹过,一切也就完了,何必老是搁在心上呢?”

“妈,我受了这一份委屈,我到死都不甘心的。”

荷芬想起受妹妹一记耳光的侮辱,她大有愤不欲生的样子,掩着脸益发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柳太太心里有些猜疑起来,遂怔怔地望着她,问道:

“那么照你的意思说,你完全是一番好心吗?不过你是事实上明明在破坏他们的感情,据你妹妹听吕先生告诉她,说你曾经勾引吕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真有些弄不明白起来了。”

“妈,我可以从头至尾地告诉你,你就会明白了。这个姓吕的小子完全是个玩弄女性的魔鬼,他因为我冷淡了他,所以他记恨在心,在妹妹面前就瞎造谣言了。”

荷芬说到这里,便把自己昨夜的经过情形,向母亲细细地告诉了一遍,一面拭着眼泪,逗了她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

“妈,你想,我所以这么说谎,不是完全一番好心吗?”

“可是昨夜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经过情形向你妹妹解释呢?”

“她一进门便这么恶狠狠地骂我打我,我气得只会伤心,我还会说什么话了吗?况且妹妹既然被姓吕的迷住了心,我纵然说了出来,她也不会相信我的呀。”

“你妹妹说下午有舞客请她吃咖啡,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吕先生?照你说吕先生是个这样的坏东西,那叫我倒有些担忧了。”

柳太太听荷芬这样说,一时想到荷茵刚才出去赴约的一回事,她皱了眉尖,忍不住忧愁地叹了一口气。荷芬也不作答,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见时候还只有四点钟,觉得这样子闷在家里,是难免要闷出病来的,遂略为梳洗了一下,披上一件淡青的夹大衣。柳太太问道:

“你到哪儿去?”

“我心里闷得很,到外面去散散步。”

“别东走西走地乱闯,自己姊妹淘里吵几句嘴,也不要老是搁在心上。你妹妹脾气不好,我也知道。你受了她的委屈,你就瞧在我的面上,原谅了她吧。”

“哼!还不是为了瞧在爸妈的面上,才让她白白地打了我一记耳光,要不然我凭什么要挨她的打?我非跟她拼命不可。”

荷芬冷笑了一声,满面显出娇怒的神情,一面说,一面皮鞋在地板上啯啯有声地走到楼下去了。柳太太听了她重重的脚步声,也可想她心中愤恨到怎么一份样的程度,一时真觉左右为难,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荷芬匆匆地走出了家门,觉得看电影也太闷,有时候看到情节悲惨的剧情,往往更会增加许多的烦恼,所以她跳上人力车,叫他拉到中山公园去了。公园里的游人很多,因为时在春末夏初的季节,所以风景也很可爱。荷芬见了绿油油的树蓬、五颜六色的百花,以及青青的草、蓝蓝的天,还有那白白的浮云,而且迎着微暖的风,晒着温和的阳光,果然觉得胸襟舒畅,精神为之一振。

荷芬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在这春天的环境里,她心中当然有些苦闷。这苦闷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发生,尤其是妹妹对她这么仇视,因此她觉得她的身世实在太孤单一些了,好像她的做人就是为了吃饭睡觉而做的样子,所以她感觉到人生的乏味,似乎毫没有一些意义。她低了头,慢慢地在草地上走着,心里不知不觉会想到了这个朱先生。朱先生确实是个好青年,他到舞厅里来游玩,绝不是存了玩弄女性的目的,他无非是逢场作戏而已,否则,他昨夜为什么没有来呢?荷芬一时又觉得很奇怪,自己在做工的时候,朱先生莫名其妙地就赠送我一千万元钱。我以为他对我多少有一些感情作用,所以我想他以后说不定到厂门口会来找我。可是很不幸的,当夜就被厂方歇了生意,因此就闲在家里了。从此我就白白地接受了朱先生这么多的钱,连道一声谢都来不及,这当然使我感到有些遗憾。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想不到我们在舞厅里又遇到了。当时我虽然对他表示亲热,可是他对我并没有吐露一些爱慕的意思,而结果临走的时候,又送我一千万现钞,还买了五百万的舞票。这样慷慨仗义的人真是难得,不过我想他多少总有些爱我的成分吧,否则他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呢?荷芬想到这里,两颊有些热辣辣地发烧,不知怎么连她自己都害起难为情来了。

前面是个圆圆的池塘,池水上漂了绿绿的浮萍,还有许多将要舒展的荷叶随风摇曳,大有不胜娇弱的样子。荷芬抬头见池塘边的柳树下有个西服青年,手里拿了照相机,正在拍照,仔细地望去,觉得好生面熟,凝神一瞧,原来不是别人,竟是自己所想念的朱先生。她心里立刻喜悦起来,虽然他是并没有发觉自己,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走上去招呼他不可。

荷芬正欲举步上前之时,忽然她的明眸又瞧到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随风玉立,嫣然浅笑,美目流盼,故意装出美的姿态。而朱先生拿了快镜,也正是在拍摄那一个女子。这给予荷芬的打击太重一些了,她立刻又缩住了步,背了身子,暗自想道:原来朱先生是已经有着女朋友了,那么我是绝不能再冒昧地上去招呼他的。因为使他女朋友会引起误会,使他们感情有了裂痕,这不是我的罪恶吗?荷芬这样想着,不知怎么的,心头由喜悦而会变成了凄凉。她痴痴地望着他们,泪水也几乎盈盈而下了。朱先生拍好了照相,挽了这个少女便走到别的地方去了。荷芬看着,心好像掉落了一样地难过,她觉得自己的希望是没有了,她真的把眼泪会滚落了两颊。

荷芬万分悲哀之余,她不免又有些怨恨,觉得朱先生既然已经有了女朋友,就不该再待自己这么好。他为什么要显出多情的样子,一再地送钱给我呢?不是他反而害我受了一重刺激吗?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所想的未免太自私一些。朱先生是因为我家境贫穷,所以他把金钱接济我,在他完全是为了尽一些人类互助的义务而已。我看他与我两次碰面的时间内,并没有对我有一丝一毫轻浮的举动,可是他完全是个热心仗义真正有互助精神的人。想不到我一缕痴情,竟会对他动了儿女之私的意念,这我不是太以惶恐一些了吗?荷芬究竟是个明亮的姑娘,她在这么思忖之下,把怨恨朱先生的意思也就慢慢地消失了。

虽然她是并不再怨恨朱先生了,但她心中却怨恨起自己来。觉得自己的命太苦,固然很不幸地会生长在这一个家庭里,同时更不幸地竟没有受到相当的教育,因此除了做工之外,是只有做舞女这一条路了。你想,人家是个大学生,而且又是银行小开,他如何会要一个没有知识的女子做伴侣呢?那我在当初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真所谓做梦。梦境之事怎能当真?与其是多做了几天梦,倒还是早些醒了比较可以减少一些痛苦。否则,梦做得越长,那痛苦当然也越深了。荷芬胡乱地想着,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天色便慢慢地黑暗下来了,于是她有气没力地踱出了中山公园,乘上了一辆电车,来到南京路新新公司门口跳下。此刻两旁百货商店的霓虹灯已经开得仗亮,在玻璃大橱窗内以及马路当中还都做着很大的广告,不是电影新剧,也不是各厂出品的货物,却是这班国代候选人自我宣传地叫大家选举他做国大代表。荷芬心中暗想:即使把你们选举成功了,你们能替人民做出一些什么成绩来?我们社会上这些苦命的女子,是否能够得到一种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呢?她有些茫然了,她觉得这些对她的现实问题可说是毫无关系。她只觉得这个月的生活比上个月高,这个月的负担比上个月重。荷芬这样想着,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荷芬这晚在舞厅里伴舞,精神很不好,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后来舞客慢慢地多了,一个一个地都来和她跳舞。荷芬为了吃饭问题,因此也不得不略微振作一些精神来应酬这一班舞客。

晚舞散场,荷芬并不见妹妹来找她,遂去问妹妹隔壁位置上的那个王丽妹,不料王丽妹告诉她,说荷茵今夜根本没有上舞厅来,一面反而问她们姊妹难道不是一同由家中到舞厅来的吗。荷芬听了这话,知道事情出了乱子,由不得芳心别别地一跳,她胡乱地回答了一句,便急急地坐车先回到家里来了。

柳太太和金虎见荷芬只有一个人回家,心里自然很惊讶,连忙问她荷茵怎么没有一同回来。荷芬说道:

“我到舞厅已经八点三刻,却没有见到妹妹的人。我以为她被舞客们叫去坐台子了,所以我并不去注意。谁知道直到舞厅散场的时候,还不见她来找我,我忙去问妹妹隔壁位置上的王丽妹,她说妹妹今夜没有到舞厅来过,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啊呀,这小姑娘太糊涂了,难道她真的被吕先生哄骗到旅馆去了吗?”

柳太太得知了这个消息,心里这一急非同小可,忍不住慌慌张张地惊叫起来说。金虎却笃定泰山地说道:

“没有关系,吕先生若真的把荷茵奸污了,他当然得正式地娶她不可。否则我们到法院里去告他,难道他不怕犯罪吗?”

“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见花折花,算得了什么稀奇?说不定他家里已经有妻子了呢,那叫我荷茵难道去做他的小老婆去吗?”

“你既然这样说,昨夜荷茵与荷芬吵嘴的时候,你为什么也不劝告荷茵呢?现在事情出了乱子,你急也没有用呀。”

“我以为荷茵总有一些主意的,谁知道她会跟了人家跑呢?这孩子到底年轻,太糊涂一些了。唉,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荷芬听爸妈你一句我一句地焦急地说着,她却绝对不参加一些意见,管自地爬上阁板去睡了。柳太太要想再问问荷芬关于荷茵不到舞厅的事情,但却又无从问起。因为荷芬昨夜一番好意,反被荷茵打了一记耳光,那还有什么话可以和她商量呢?因此也只好唉声叹气地干急了一会子。

这晚,柳太太直等荷茵到两点敲过,知道荷茵今夜是不会回家了,一时自己也精神倦极,合眼欲睡,方才闷闷地走到床边熄灯就寝了。有心事的人,哪里能睡得稳?所以东方还只有微微发白,柳太太就早已醒了过来。她回头见下首床上仍旧是空空的,心里就急得像吊水桶那么七上八落地跳个不停,暗想:这孩子太没主意了,居然一整夜地不回来,一个女孩儿家,在外面住夜,这还会有什么好事吗?唉,她的身子一定是被人破了。我悔不该不听荷芬的话,也好好儿警告她几句,现在放纵了她,岂不是反而害了她吗?柳太太想到这里,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过。耳听身旁金虎的鼻鼾之声却呼噜呼噜地狂响,于是恨恨地把他推醒,说道:

“你倒很心定,挺尸挺得那么舒服!瞧荷茵这孩子真的一夜没有回来,你心中到底急也不急呢?”

“急又有什么用?她自己身子生得贱,欢喜爱风流,甘心被人家玩弄,这叫我做爸爸的有什么办法?我想只要她有钞票拿回来,也就随她去吧。”

“放你臭屁!你这老乌龟,真是死要钱,女儿的终身完了,将来还嫁给谁去呢?”

柳太太听他毫不在意地回答,这就大骂起来。金虎揉揉眼皮,却不敢再说什么。荷芬被他们吵醒了,心里有些怨恨,忙问他们大清早在吵些什么,这话把柳太太问住了,一时也默然了。不料正在这时,忽听房外笃笃有人敲门,而且还叫了一声“妈妈开门呀”,柳太太听得出这个叫声,显然是荷茵回来了,于是连忙起身急急地跳下床来了。 Zjjo7zpNFak/O6RXxkDZ4SFOCnDueVdtBTfLMmYsvB1RNc3RFojVg0boIVfD0E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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