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荷芬见那个西服少年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慷慨仗义赠送一千万元钱给自己的这个好先生。想不到今夜会在舞厅里彼此又碰见了,因为在荷芬心中对他有着相当的好感,所以她自然觉得十二分的欢喜,但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叫什么,因此只“呀”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才好。那个少年似乎也觉得这个姑娘有些认识,虽然有些记起来了,但他也不敢冒昧地相认,于是一面请她坐下,一面请她点了饮品,吩咐着侍者拿上一杯菊花茶,然后笑嘻嘻地望着她问道:
“你有些认识我吗?”
“嗯,不但有一些认识,而且我认识得非常清楚。在一个月之前,你把汽车送我到厂里,而且赠送我一千万元钱。我当初弄得莫名其妙,后来仔细一想,方才知道你是因为知道我家境贫苦,所以慈悲为怀地接济穷人的。我要向你道谢,但你把汽车已经开走了。我当时心中除了感激你之外,又非常不安,因为我受了人家的救济,但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上一声。现在我们竟又碰头了,那真叫人喜欢。我第一先得向你道谢,第二请教你的贵姓大名,我想你一定会告诉我吧。”
那个少年听她絮絮地说出这一大篇话来,又见她的神情是显得分外妩媚,因为她过去的打扮很朴素,现在有了一层装饰之后,自然觉得格外艳丽,遂笑着说道:
“柳小姐,你真是好记性,我告诉你,我姓朱叫家璧。过去这些小事情,你还谢我做什么?我早已忘记了。”
“朱先生,你的记性也不坏,你还记得我姓柳的。”
荷芬听他很大方地说,这就把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笑盈盈地说。家璧因为自己说忘了,此刻被她这么神秘地一提,倒也红了脸难为情起来了,遂忙说道:
“因为我记得你曾经解释过一句这个柳字是杨柳的柳,所以我好像比较有一些印象。柳小姐,你吸烟吗?”
家璧一面解释自己所以还记得的原因,一面又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他取出烟盒子来,打岔地向荷芬敬烟。荷芬很灵活地把火柴划着了,给他燃火,一面摇头说道:
“谢谢你,我不会吸烟的。”
“柳小姐,我觉得很奇怪,想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你的环境怎么又转变到这儿来了呢?难道厂房工作不多吗?”
家璧吸着烟卷,慢慢地吐去了烟圈子,接着回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低地问。荷芬听了,自然不好意思把自己因为胡思乱想以致误了工作被歇生意的话向他告诉,在这时候她也只好圆了半个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怨恨地说道: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黑幕,比方说工厂里,那些管理员是最可恶的,他把我们女工好像看作玩物一样。他喜欢跟你吃吃豆腐,你就只好忍气吞声地受他侮辱。假使你板了面孔,他就会把纱少给你工作,甚至于停你的生意。我就生成是个硬脾气的人,所以我的饭碗自然容易打碎了。”
“你这话很对,这和电影公司里女演员一样,要想红起来做个名角儿,就得向一班导演拍马屁不可。所以一班女明星的成名,大半都是以身体去换得来的代价。这固然是女子可怜的地方,但也是人心的险恶,大都利用职权来横行一时。总而言之,这是社会不良的现象。”
家璧点点头,很感慨地回答。他心中却在暗想:柳小姐倒是个很有自尊性的女子,倒不能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工看待才好。于是接着又低低地问道:
“柳小姐,你在这儿做舞女有多少日子了?”
“已经半个月了。”
“你一向会跳舞吗?”
“不,我在半个月之前学会的。为了要生存在这世界上,又有什么办法?唉!”
荷芬低低地回答,她叹了一声,脸上浮现了凄凉的神色。家璧听了,倒是沉吟了一会儿,暗想:柳小姐由女工一跃而成为舞女了,女工的生活虽然很辛苦,但堕落的危险性比较少一些,不过在这灯红酒绿中做了舞女之后,恐怕她的前途就有些忧虑了。虽然好的舞客也不少,说不定有人真正爱上了她,把她娶了去做正式夫妻,那么做舞女比做女工当然有希望得多。因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娶舞女做妻子的倒常听见;娶女工做太太,那简直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从这一点看来,可见世界上的人,大家都爱好虚荣,而绝对不着重实际的。但是正正当当娶舞女做太太的,老实说,这是很少的。因为舞客对舞女都是抱了玩弄的存心,就说爱情好一些,也不过一时之间而已。所以舞女的嫁人最可怜,不是做人家姨太太,就是和人家实行同居。假使要在音乐队中吹吹打打举行婚礼的话,这在一千人之中至多只能找得出一二个人来。所以换句话说,舞女嫁人根本是暂时性质,因为不久之后,舞女在被遗弃了后,舞女始终还是做一个舞女而已。
家璧在这么思忖之下,他非常地同情柳小姐。虽然他很有爱上柳小姐的意思,但他心里已经有个很知己的女同学,他当然不能滥用爱情地再去爱上柳小姐。所以家璧沉吟了多时,竟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荷芬见他只管默默地抽烟,好像有所深思的样子,因为大家不说话,空气未免感到沉寂,荷芬于是先开口说道:
“朱先生,你在什么地方办事呀?”
“不,我还在读书。”
“那你一定在读大学啰?几时可以毕业呢?”
“在春申大学三年级,还有一年半才能毕业。其实这年头儿,大学毕业又有什么用?因为要靠真实学问去赚钱,恐怕连家里耗子都养不活的。你瞧,这个月的物价和上个月比较起来,又相差了多少倍。所以投机、操纵、囤积,这才是现在吃饭真正的学问。”
家璧虽是个富家子弟,但他对现实觉得非常不满,所以一开口老是那么地发着牢骚。荷芬听了,心里颇觉奇怪。因为凭他的环境,他父亲至少也是个投机分子。假使这年头儿不投机、不囤积,如何能坐得稳自备汽车?如何能有资格玩舞厅?那么他所说的不是太以矛盾了吗?于是微微一笑,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问道:
“朱先生,你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爸爸是华东银行的总经理,他的行动我虽不过问,但我也知道得很详细。总而言之,有钱的人会更加有钱,贫苦的人这就更加地贫苦了。”
荷芬见他似乎很有些隐痛的神情,一时也不便再去俏皮他,调转话题,又低低地问道:
“朱先生府上姊妹兄弟多不多?”
“除了我,只有一个妹妹,所以平日我们也很冷静的。”
“你妹妹几岁了?”
“十七岁,比我小四岁。”
荷芬暗暗盘算着,朱先生该是二十一岁,比我大两岁,真是一对……想到这里,粉脸一阵子通红,几乎娇羞欲绝起来,但又镇静了态度,十分羡慕的样子,说道:
“你妹妹一定还在中学读书吧?同样的一个女子,你妹妹这样幸福,像我就这么命苦,这真所谓落地时辰有好有坏的了。”
“我想你将来也会有好日子过的,年轻的人是讲不到边的,谁知道谁的将来又怎么了呢?”
“我们做舞女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好日子呢?也无非是一辈子在活地狱里受人看轻玩弄罢了。唉,所以我想起自己的前途,我就会觉得寒心。”
家璧温情地安慰她,谁知反而勾引起她的伤感,叹了一声,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家璧握了玻璃杯,微微地呷了一口茶,遂又说道:
“你也不能一概而论的,我以为做舞女的人也绝不是个个都会被人玩弄的,这是要看舞女本身的思想和人格而说的。假使这个舞女风流成性,她认为结交舞客好像是和男子握手一样地简单,那么在她们心中也许算为是玩弄男性,在互相玩弄之下,那根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便宜是谁吃亏了。比方说舞国之中有个至尊宝,她专门勾引年轻的小伙子,在她怀抱里的小白脸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那么这样说起来,是舞女玩弄舞客还是舞客玩弄舞女,这就很难说的了。所以我以为有自尊性的舞女,也绝不会被人家玩弄的,像柳小姐那么的品格,我知道你绝对有自尊性的。”
“这是朱先生看得起我,我心里非常感激。不过我也觉得像朱先生那么有作为的好青年,在这社会上真也太不容易找到了。”
荷芬听了他这一番言论,觉得很有道理,因为社会上情形太复杂了,在这灯红酒绿的环境中,那些水性杨花的女子确实也不少。所以有一班女子的堕落都是自甘下贱,真没有救星。不过听到后面,又见他这么赞美自己,一时芳心中大为高兴,她扬了眉毛,得意万分地也向他诚恳地夸奖。家璧笑了一笑,说道:
“‘有作为’三字轮不到我辈的头上,假使真正是个好青年,第一不吸烟,第二不跑舞厅,我什么都来得,所以我承认是个荒唐者。”
“那也不尽然,无论何事,只要有个限度,我认为逢场作戏,倒也无伤大雅。假使一个年轻的人不知道娱乐,只晓得用功,那不成个书子了吗?”
家璧听她这样说,觉得她谈吐很为文雅,一时心中愈加怜惜,很想改造她的环境,但又怕坠入情网,弄成了三角恋的僵局,那也很不好的。再说我那个女同学的爸爸是近代名人之一,平日和我爸爸也很有交情,他们对于我们的婚姻好像早有成见的样子,那么我要跟一个舞女结合,这当然不会得到爸爸的许可。与其是将来烦恼,何必今日多生什么是非。她的话很不错,我跑舞场原也是逢场作戏、偶尔为之的事情,我何必太以感情作用呢?家璧在这么思忖之下,他就不再说什么话,站起身子,向她求舞了。
两人在舞池里,荷芬是十分温情地偎在家璧的怀内,她把粉脸几乎要贴到家璧的颊上去,情形是亲热到了极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对于女人的温情总是乐而接近的,所以家璧当然也没有推却,他接受荷芬给予他的温情,不知怎么的心头忐忑地乱跳,他全身的细胞真有些紧张,额角上也冒出珍珠般的汗水来了。静悄悄地跳了一会儿,荷芬忽然低低地笑道:
“朱先生,你的心怎么跳得这样剧烈呀?”
家璧被她这么一问,慌忙离开了她的胸部,他红了脸,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讪讪地笑道:
“真的吗?那也许是我好久不跳舞的缘故,柳小姐,我舞步跳得不大好吧?”
“不,你的舞步很熟娴,我一共才学会了一个多月的日子,所以我的舞步倒真的不大好。朱先生,你得原谅我才是。”
“别客气,别客气,我已经觉得你很不错了。”
两人说着话,音乐也告停止,遂各自分手,回到座桌旁来坐下。家璧一见手表已经十点半了,于是在袋内取出五百万钞票,交给侍者买舞票,并又付了茶账。荷芬似乎有些依恋之情,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你预备走了吗?”
“嗯,已经十点半了,回到家里至少要十一点钟,明天还得上学校读书哩。”
家璧点点头回答,荷芬这就没有再劝留他多坐一会儿,因为不能误了人家读书问题。这时家璧在袋内取出厚厚一刀钞票,大约一千万左右,亲自交到荷芬手里,低低地说道:
“这一点儿钱你拿着用吧。”
“你……你不是已买了舞票吗?我怎么好意思再拿你的钱呢?”
荷芬心里很感动,她颤声地回答,而且还有不肯收下的样子。家璧从来也没有见过不要钞票的舞女,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于是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老实说,在我花费一千万两千万原是无所谓的事,但在你们就可以购买两担米,那么至少有两个月的粮食可以维持。所以我愿意帮助你一些小忙,你还是接受了吧。”
“朱先生,你太好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地报答你才好。”
荷芬把这句报答的话既说出了口,但立刻又觉得一个女孩儿对一个年轻男子说这些话到底有点儿难为情,因此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的目光,低了粉脸却是赧赧然起来了。家璧似乎也有些懂得她心中的意思,这就不免荡漾了一下,不过他立刻又压制情感的发展,却并没有表示什么。荷芬觉得朱先生真是老实得可爱,因此一颗芳心愈加深深地嵌上了他的影子。侍者把舞票买来,交给家璧。家璧放在桌子上,握了握荷芬的纤手,说了一声“我走了”,他便站起身子。荷芬急急地也跟着站起,充满感情地问道:
“朱先生,你什么时候再来玩呢?”
“说不定,我有空的时候一定会来望你的。”
荷芬眼望着家璧匆匆地走出舞厅去了,她心里不知怎么的感到一阵惆怅,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方才拿了舞票和钞票藏入皮包内,回到舞池旁的座位上去了。荷芬一到座位上,当然又有许多舞客来跳她,所以这晚她收入了一千多万的舞票,比往日却要多了两倍。十一点半舞厅散场,荷芬照例是同妹妹荷茵坐了三轮车回家的。今夜音乐在奏到尾声的时候,荷芬当然又匆匆地来找妹妹,只见妹妹也急急地走过来,她先向荷芬说道:
“姊姊,你今夜一个人先回家去吧,一个舞客要请我吃咖啡去。”
“这么晚了还吃什么咖啡?他要请你,明天下午不好请吗?”
荷芬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她当然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不料荷茵身后站着的那个西服少年却赔了笑脸说道:
“柳大小姐,那么请你也一块儿去吧。上海地方,比不了乡下,一两点钟也算不了迟哩。你们胆子小,回头我把汽车送你们回去好了。”
“姊姊,就是这位吕振华先生请我去的,吕先生,这是我姊姊荷芬。”
荷茵这才向他们低低地介绍。荷芬没想到请妹妹吃咖啡的人也会在旁边,一时想到自己刚才埋怨的语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遂弯了弯腰肢,向他点点头,微笑着叫了声“吕先生”,然后说道:
“吕先生既然会把汽车送妹妹回家,那么妹妹就跟吕先生去吧。我先回家跟爸妈去说一声,也好给爸妈放心。”
荷芬因为这是妹妹的舞客,自己当然要避一点儿嫌疑,所以又向妹妹这么地说。吕振华见荷芬比荷茵生得漂亮,所以他的目标又转移到荷芬身上去,当时连忙说道:
“吃好咖啡,最多也不过一点钟,我的意思,大小姐也一同去吧,我们人多可以热闹一些。”
“姊姊,吕先生既然这么说,你就一同去吧,回头我们可以一块儿回家。”
荷芬正在考虑之间,听妹妹也这样怂恿,于是也就点点头答应了。当下姊妹两人跟了吕振华走出舞厅,只见人行道旁停了一辆自备汽车。吕振华拉开车厢,荷芬自然先让妹妹跳上了汽车,自己正欲跟着跳上,但吕振华很乖觉地却先跳了上去,那么在这次序的情形下,振华就坐在她们姊妹的中间。他伸手去关车门的时候,故意把手臂在荷芬胸部碰了一下,还对她微微地一笑。荷芬以为他偶一不慎,所以倒也并不介意,心中还在暗暗地细想,觉得做舞女比做女工确实有希望得多,因为在做女工的环境里,是绝没有跟这班大少爷一块儿坐自备汽车的日子。想不到我们姊妹两人都会遇到这样年轻英俊的阔少爷,假使我们能够如愿以偿地嫁给他们做妻子,这岂不是我们前生修来的好福气吗?这时振华向车夫吩咐了一句甜甜斯,那汽车夫便向平坦的霞飞路上直驶了。
振华坐在这一对姊妹花中间,虽然不能实行左拥右抱的欲望,至少也可以过过左顾右盼的瘾头。他觉得荷茵虽然生得美貌,但见了荷芬之后,那荷茵就差得多了,因为姊姊比妹妹更漂亮可爱。这好比同样是只桃子,荷芬赛过是水蜜桃,荷茵只不过是只生毛桃而已,那么放在口里吃起来,当然是水蜜桃的滋味鲜美甜蜜。振华在这么思忖之下,他真有些恨不得把荷芬抱住了一口吞了下去。
汽车到了甜甜斯咖啡馆门口停下,三人匆匆下车,走进了甜甜斯的楼上。侍者殷勤招待入座,洋琴鬼叮叮咚咚砰哧哧地正奏着动人心弦的音乐。舞池里已有好几对舞侣婆娑地起舞。振华先向侍者吩咐拿上三杯牛奶咖啡,并一大盘西点,然后取了烟卷,用打火机燃着了烟卷,吸了一口,忽然向荷芬笑道:
“大小姐,你抽烟吗?”
“我不会抽的。妹妹,我跟你先去舞一次。”
荷芬一面摇头回答,一面拉了妹妹的手,又向振华说声“请坐一会儿”,她们姊妹俩便走到舞池里去了。荷芬并不是真的要跟妹妹跳舞,她无非是要跟妹妹说话而已。因为在吕振华的面前,当然有许多的话不便向妹妹问出来。此刻她在舞池里便爽爽快快地问道:
“妹妹,你和吕先生认识多久了?”
“还只有一星期的日子,他很漂亮,手段真阔绰,买舞票总是三百万五百万,有时候还塞现钞给我的。”
荷茵很高兴地告诉她说,表示碰到了这么一个阔少爷舞客而感到非常庆幸。荷芬也代为她欢喜,一面又低低问道:
“吕先生在经商还是在读书?”
“这个我倒没有问他。”
“你真糊涂,应该打听打听他的呀。比方说,他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今年有几岁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结过婚?这些你应该都要探问探问他的呀。”
荷茵虽然还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但因为她发育得早,而且个子生得很高大,所以已经有十八九岁模样可以看了。自从进了舞厅之后,和一班小姊妹淘说说笑笑,所以也听懂了不少男女间的事情。此刻听了姊姊这么叮嘱,一时红了脸,也不免赧然地害起羞来,低低地笑道:
“问他这么详细做什么?我们又不认亲结眷。”
“不是这样说,我们在舞厅里总不能做一辈子的舞女,所以有好的对象,我们是应该留心留心,找一个归宿才是。”
荷芬在微笑了一会儿之后,又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向她低低地劝告。荷茵这会子并不作答,却憨憨地傻笑。荷芬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叮咛道:
“妹妹,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观察他有没有真心地爱你。假使他是个浮华的少年,那么他纵然有钱,你也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因为这种人无非存了玩弄的意思,假使把你身子弄到了手,他就会丢掉你的。对于这一点,我劝妹妹非谨慎不可。”
“我知道,你总是说的那么一套。”
“这是女孩儿关系着一生的事情,怎么能不常常地提醒你呢?因为你才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你怎么能知道社会是多么黑暗、人心是多么险恶呢!”
荷芬听妹妹并不以为然的意思,心中这就觉得担忧,遂又很严重地向她关照着说。就在这时,音乐已停,两人遂携手回到座桌旁来了。吕振华望着她们笑嘻嘻地说道:
“你们这一对姊妹花在舞池里跳舞,真仿佛一对美丽的蝴蝶一样,叫人见了真有说不出的可爱。”
“吕先生总是那么自说自话地取笑人家,我可不依的。”
荷茵显出娇媚的神情,逗给他一个白眼,却又笑嘻嘻地说。振华也笑着站起身子来说:
“我们去舞一次吧。”
一面向荷芬点点头,表示招呼她坐一会儿的意思,一面拉了荷茵的手,走到舞池里去了。两人搂抱着跳舞的时候,振华低低地问道:
“荷茵,你们是嫡亲姊妹吗?”
“是的,这难道还骗你不成?”
“因为有许多舞女,她们喜欢把隔壁小姊妹也认作亲姊妹的。”
“那信不信由你,反正没有什么多大的关系。”
“我当然相信,你又生气了?”
“谁生气呀,我不会生你的气。”
荷茵年纪虽小,但迷汤功夫却很不错。她嫣然一笑,偎紧在他胸怀里显出柔媚的神情。吕振华心里很甜蜜,一面也亲热地偎着她,一面低低地问道: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
“比我大三岁,今年十九岁。”
“有没有要好的舞客吗?”
“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你要动她的脑筋吗?”
“不不,你这小姑娘倒是一个醋霸王,难道跟你自己亲姊姊也吃醋吗?”
“我看你们这种色眯眯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你不要冤枉我,我是一心一意爱着你的。我若有两条心,那我就要犯天打的。”
吕振华见她真有些疑心的样子,一时只好口是心非地念了重誓给她听。不过他心中却在想,这种都是迷信,犯天打的人到底很少。不过荷茵是只道他说的真心话,所以又很喜欢地笑起来,说道:
“你急什么?我跟你说着玩的。”
“不过,我预先得向你声明,假使我跟你姊姊跳一次舞,你会不会酸溜溜呢?”
“只要你没有爱她的意思,你就只管跟她跳舞好了,我绝对不会多心的。”
“好,你放心,我绝没有爱她的意思。本来呢,我原也不用和她跳舞,因为怕冷待了她,在她心中还以为我们多着她呢,所以你姊姊不是会生气吗?”
荷茵很相信他这几句话,遂点头称是。不多一会儿,音乐停止,两人遂携手回座了。大家又谈了几句,振华方才向荷芬求舞。荷芬向妹妹望了一眼,因为妹妹在微微地笑,这就站起身子,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振华对荷芬故意显出大方的态度,一面跳舞,一面含笑着说道:
“大小姐,你们姊妹俩在舞厅里伴舞有多少日子了?”
“我们做舞女还只有一个月不到呢,所以舞步跳得一些也不好,还得吕先生原谅才是。”
“大小姐,你真会客气,那么你们从前是做什么的?”
“我们从前也读过书,因为爸爸失了业,所以我们姊妹俩才不得已出来伴舞的。吕先生,我妹妹年轻不懂事,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你总要原谅她,而且我希望你能够多多地照顾她,那我就很感谢你了。”
荷芬这样对他说,无非是请他真心爱护妹妹的意思。但吕振华却觉得荷芬比荷茵要温情得多,因此心头益发要转她的念头了,遂含笑说道:
“你妹妹人挺好的,不过年纪轻,总脱不了有些小孩子脾气,比不得大小姐温情而文雅,所以更使人感到可爱。大小姐,我并不是夸奖你,你的容貌、你的身段、你的性情、你的谈吐,我自从和女子接触到现在,觉得你是最为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所以我非常地崇拜你,我以为像你这么美人儿,才是我们青年的灵魂。我……我很诚恳地向你求爱,不知道你能答应我吗?”
荷芬做梦也想不到吕先生会像闪电战那么地向自己求起爱来,这就红了脸,倒是怔怔地愕住了,暗想:我们才是初见呢,况且你又是妹妹的舞客,那举动未免太鲁莽了。若和朱先生相较,那真所谓有天壤之别了。从这一点看,可见吕先生是见花爱花的轻薄少年,他没有真心爱,他完全是以玩弄女性为目的,这和朱先生绝对不可同日而语的。想到这里,倒又暗暗地庆幸,幸而他早日地现出原形,那么使我们也乐意及早防备,否则年幼无知的妹妹恐怕是要上他的当了。于是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俏皮地问他说道:
“吕先生,你难道并没有真心爱妹妹吗?”
“大小姐,我已经是二十二岁的青年了,你妹妹还只有十六岁,那我们怎么能配成一对呢?所以我本来就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并没有存了一些爱她的意思,因为爱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不是很丧道德吗?”
“其实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有真心的爱,那么等上两年,妹妹十八岁了,你们不是就可以结婚了吗?”
“两年的日子太悠久了,我怎么等得及呢?再说夜长梦多,万一你妹妹爱上了别人,那叫我不是会感到失恋的痛苦吗?大小姐今年十九岁,和我相差三年,这真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我们若结了婚,可说是世界上最美满的一对夫妻了。假使承蒙答应,明天下午三时,你到大中华旅馆三百十八号房来找我,这边是我的长房间,我们不妨谈谈订婚的手续。同时我把一枚三克拉的钻戒交给你,算为订婚的信物。大小姐,我是一万分真心爱上你,千万请你答应我好不好?”
振华开头几句话倒还说得有理,因为他不忍爱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所以荷芬表示同情,不过她还给他想补救的办法。其实振华无非是推托之词,他的目的就在看中荷芬的身子,所以他在后面又急急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大有叫荷芬马上就答应的意思。荷芬不是一个糊涂的女子,她是多么细心,所以她觉得吕先生是个专门玩弄女性的荒唐青年,因为他居然在外面旅馆内开了长房间,这是什么作用?还不是预备侮辱女性杀害女性的屠宰场吗?荷芬在这么一想之下,她的粉脸有些恼怒之色,不过她还竭力镇静了态度,故作沉吟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吕先生,终身大事非比儿戏,所以还得给我考虑考虑,过几天答复你吧。”
“也好,不过我希望你明天下午到大中华三百十八号来玩玩,我先给你看一枚三克拉的钻戒,光头是好极了。”
“哼,只怕我没有福气戴吧!”
荷芬听他还一味地引诱自己,遂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很讽刺地回答。吕振华还以为她在闹客气,这就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大小姐,你别客气,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才配戴亮晶晶的金刚钻哩。你不信,我明天先送给你戴,至于婚事问题,你只管慢慢地答复我好了。”
“好,我明天一定到大中华来拜望你。”
荷芬乌圆眸珠一转,便故意笑盈盈地答应了,目的在给他吃一个空心汤圆,预备给他明天白等一下午,这也算是给予他玩弄女性的一个小报复。吕振华只道她真的被金刚钻钓过来了,他心里乐得什么似的,因为她明天一到了房间里面,这一切就是自己的世界,不怕她不给我一口吞下去。当下认真地向她连声地叮嘱,说明天切不可失约。荷芬含笑答应,这时一曲终了,两人匆匆地回座了。
吕振华为了表面不露一些痕迹起见,所以他又亲热地和荷茵跳了几次舞。荷芬见时候已十二点半了,于是说要回家了。振华没有表示反对,遂付了茶账,三人出了甜甜斯门口,振华把汽车送她们姊妹俩回到家里去。
汽车到了公平里门口停下,荷茵先跳下车子。振华在荷芬跳下车去的时候,把她手捏了一把,还向她丢了一个眼风,是关照她明天下午不要忘记的意思。荷芬点头会意,遂匆匆地也跳下车子。荷茵还向车内招了招手,但汽车呜呜一声,早已疾驰开去了。
姊妹两人回到家里,金虎夫妻俩都没有入睡,似乎对于两个女儿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表示无限焦急的样子,一听脚步响上楼来的声音,便双双地慌忙探身出来张望。一见了姊妹两个人,似获珍宝那么地放下心来,但口里却急急地问道:
“啊呀!你们两个财神女儿在什么地方玩呀?已经一点钟了,我们以为你们在外面发生了乱子,真是把我们老性命都急死了。”
“妈,一个客人请我吃咖啡,我叫姊姊一同去,所以迟一些回家了。”
柳金虎夫妇知道舞客是他们的衣食父母,那当然是应该应酬他的,所以要想埋怨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还笑嘻嘻地问她们,说这个舞客姓什么,年纪轻不轻,是不是有钱的少爷?荷茵听了,十分得意地笑道:
“妈,他姓双口吕,进进出出常坐自备汽车的。”
“啊!这么说来,他是一个富家少爷呀,你可不要得罪他才好。”
柳太太满面含笑地叮嘱她说,她觉得吕少爷是个活财神,所以叫她女儿好好儿地拉拢着他。不料荷芬听了,却连连地摇头,说道:
“妹妹,这个吕先生不是个好人,他是个玩弄女性的坏蛋,所以我劝妹妹还是少和他接近的好。”
“什么?姊姊,你……你……一忽儿怎么又这样说了呢?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荷茵在咖啡馆里的时候还听姊姊要自己和吕先生亲热一点儿,探问探问他的身世,万不料回家之后,却又转变了主意,向自己竭力地劝阻起来,所以心中感到万分惊骇,她灰白了脸色,忍不住急急地问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