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间很宽畅的工厂房,里面布满着一排一排的全都是摇纱的机器。在每一架机器旁都有一个女工在静悄悄地工作着。她们似乎都觉得有些疲倦,所以看她们精神都很萎顿。原来这已经是深夜三点的时候,她们都是夜班工作者,所以在五更的时间内,她们几乎都有些睡意了。机器的声音是非常嘈杂,类如皮带在铁轮上滚过,马达在轧隆轧隆地作响,整个厂房里好像是落着狂风雨一样,洒洒的音韵,差不多把耳朵都震聋了。但这些女工们也幸亏这不停的声响来赶走她们的睡魔,使她们在疲倦中勉强振作一些精神出来。
不知不觉地在玻璃窗外慢慢地透露着一线曙光来,显然在东方的天半际已发现了鱼肚白的颜色。这时那些女工们的心中,都滋长了一种希望和安慰。就是不多一会儿,她们便可以回到家中休息睡觉了。果然,一阵呜呜汽笛的长鸣,这是放工的表示。大家这就把干完的工作匆匆收拾,拿到账房间里去记了账,然后各自拿了饭匣子,像鱼贯地走出厂房去了。
柳荷芬也是大中纱厂的女工之一,她的年纪还只有十九岁,生得修短合度的身材,容貌倒着实生得很美丽。假使她是出身在豪富之家的话,那不用说,她当然是一个美艳的千金小姐,如何会干着女工的生活?至少她还在学校里读书,要如聪明一些,当然还有出国留学去镀金的希望。不过所可惜的,她很不幸的是生在贫苦的家庭里,所以从小就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算起来她大概读了两年书,其实这就等于没有读过书一样。所以荷芬虽然并不是目不识丁之辈,但可怜她连普通一封信都不会写。你想,她不做女工,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有能力来担任呢?
她此刻拖着疲倦的步伐,踏上了归家的道路。虽然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但早晨的天气还是寒冷。尤其是一夜没有睡过觉的人,吹着晓风,更觉砭骨生寒,全身会有些发抖。柳荷芬的感觉上,有些头重脚轻地不舒服,两眼望到街上的景物,似乎也有些昏花的样子。她这时恨不得一步跨到了家里,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她想乘车子回家,但又舍不得钱,因此只有一步挨一步地向前面走。
“荷芬姊,荷芬姊!我找了你大半天,谁知你先悄悄地走了哩!”
“自珍妹,我因为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自己先走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呼声送入荷芬的耳中。她遂急忙回头去看,原来是同事耿自珍,于是停止了步,微笑着回答,表示等着她走近的意思。
耿自珍今年还只有十八岁,比荷芬小一岁。她们是坐在贴隔壁的机器旁工作的,因为彼此接近的关系,所以两人比较知己一点儿。荷芬住在公平路,自珍住在华建路,所以两人从厂里放工回家,是可以结伴而行,因公平路和华建路是只有差一条马路。这时自珍紧走了两步,走到荷芬的身旁,向她脸上望了一眼,便低低问道:
“你脸色多可怕的,汗毛孔都一根一根竖着,你觉得冷吗?”
“还好,这是因为一夜没有睡的缘故,你的脸色也不见得好呀。”
荷芬摇摇头回答着,她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自珍伸手摸一下自己的面颊,又望了荷芬一眼,低低地说道:
“我倒不觉得什么,我见你身子也在抖着呢。因为我体格比你强壮,像你这么娇嫩的身子,恐怕受不了苦,实在是不宜做夜班的。”
“但是厂方派到了身上,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像我们这种生活不正常的人,将来的寿命一定会减少的。不过苦命的人,多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倒不如早死早干净,可以免掉许多的烦恼和痛苦。”
荷芬听她这样说,遂无限感慨地回答,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耿自珍拍拍她的肩胛,却并不以为然的样子,劝慰她说道:
“荷芬姊,你太消极了,为什么老是有这种悲哀颓伤的思想呢?比方说我吧,和你不是一样在世界上受着苦吗?可是我却很乐观,做人总要做,眼前吃苦算不了苦,我们年纪轻,说不定我们将来也会过好日子的。”
“你这话虽然对,但是我和你的环境却有些不同。”
“你这话可有趣了,我们同样是个工厂里的女工,一样环境、一样身世、一样苦命,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自珍笑了一笑,颇有些倦意的睡眼向她怔怔地望着,表示有些奇怪的意思。荷芬却一本正经的态度,哧的一声,说道:
“比方说,你的爸爸还在做生意赚钱,对于你家庭中的生活负担,你爸爸会完全负了去的,那么你工作得来的钱,你自己可以花费着用。假使今天发了工资,你见到欢喜的衣料或是鞋袜,你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至于我呢,那就和你完全地不同了。爸爸固然失业在家里,还要喝酒赌钱,赢的时候,他便买酒购烟地消耗了;但输的时候,这一笔赌债,却又是我的倒霉。再说妈又是疼爱妹妹的人,妹妹不做事情,在家里只知道吃穿,打扮得花枝招展似的。我一个人好像是牛马,一天到晚苦着苦着,永远就没有出头的日子。”
荷芬说完了这几句话,她心中是哀怨到了极点,一阵子悲酸,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自珍听了,方才觉得她的环境果然比自己更加恶劣,一时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遂低低地问道:
“你妹妹几岁了?”
“她也有十六岁了。”
“那么她也可以到工厂里去做事情呀。大家负担一些开销,那么你的肩胛也可以减轻一些责任,怎么能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哼,我不是爱多管闲事,你爸妈也太偏心一些了。”
自珍心直口快愤愤不平地说,她表示代为有些气愤。但荷芬没有回答什么,她的脸色更加惨白一些,是因为心头凄凉的缘故,所以她全身也越加抖得厉害。自珍见街旁有点心摊贩,遂拉了拉荷芬衣袖,说道:
“荷芬姊,你也不要难过,我们肚子也饿了,还是吃些点心再走吧。肚子里唱空城计,我们的精神也越发萎靡起来了。”
“不,我没有饿……”
荷芬的腹内虽然也咕噜咕噜地响着,但是她咽了一口唾沫,还摇摇头回答。自珍逗了她一个媚眼,微微一笑,说道:
“荷芬姊,你别急,我请客呀。”
“我知道,不过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用你的和用我的这是一样地舍不得,所以我的意思还是回家去吃泡饭吧,节省一些下来,还可以买别的日用品。”
“吃一些点心,这也省不了多少钱。荷芬姊,你不要客气,我们坐下来吧。”
自珍却不知在乎节省这一些钱地说,她拉了荷芬的手,硬要她一同在点心摊旁的那一条长凳上坐下了。荷芬觉得情意难却,只好不再客气了。自珍遂向摊贩吩咐,说拿两万元一碗的线粉油豆腐汤共两碗,荷芬低低说道:
“两万元太多,我吃不了,我的一碗买一万元好了。”
“你又要肉疼钱了?今天二十九号,再过两天可以发工资了。我的钱不用去一些,藏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为人在世,最要紧是吃些穿些,钱太多了,死了又不好带到棺材里去,所以我想得顶明白。”
荷芬知道在她的环境里可以吃点儿穿点儿,但是在自己的环境里就不允许这么舒服了,因此向她苦笑了一下,却没有作答。两人在吃线粉油豆腐汤的时候,自珍又低低地说道:
“这个月的生活指数不知要升几万倍,我想物价这样天天上涨,至少要升十万倍以上吧。”
“就是升十万倍以上,也无论如何跟不上物价的。你想,白米已超出两百万大关,这年头儿生活真有些过不下去。”
“唉,你记得刚胜利的时候,白米卖多少钱一担呀?”
“这倒记不起了,大约三四万元钱一担吧?想不到涨上一百多倍呢!真要不得!”
“两位小姐,这年头儿比从前更不行啦。我们做小生意的也是本重利轻,起五更,落半夜,辛辛苦苦地站在马路上做买卖,也赚不到什么钱,吃一口苦饭还觉得很勉强哩。照此下去,米价一千万的日子也会到来哩。”
那个摊贩听她们互相地说着话,遂也叹着苦经地插嘴。荷芬和自珍虽然并没有回答他,但她们却不约而同地齐齐叹了一口气。
有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线粉油豆腐汤吃到肚子里,两人的精神果然振作了不少,就是风吹在脸上,也没有像刚才那么地感到寒意了。自珍抢着付了钱,荷芬只好老实不客气地向她说了一声谢谢,于是大家又急急地赶路回家了。
公平路公平里先走到,自珍向她说声回头见,她一招手,便向华建路走了。荷芬便走进弄堂,来到十六号后门口,只见母亲蓬了头发,正在洗便桶,遂向她叫了一声妈,管自地走到后楼去了。
后楼的面积当然比前楼小,但里面却还铺了两张床。一张床是荷芬姊妹俩睡的,还有一张床当然是她父母睡的了。荷芬是个十九岁的姑娘了,她觉得父母睡在一个枕上的情形,在冷天里倒还没有什么刺眼;假使在大热的暑天里,她就觉得很不雅观。女孩儿年纪大了,多少要避一些嫌疑,所以她主张在后楼再搭半个阁楼,给自己睡在阁楼上。荷芬这意思她父母也赞成,所以荷芬现在睡的地方就在阁楼上。其实说起来,那只能算为是阁板,因为上面也不用什么床铺,更放不下什么桌椅,无非是荷芬爬上去躺下来一个睡铺而已。
荷芬因为在外面吃过点心,所以她也不想再吃泡饭,就爬到阁楼上去睡下了。柳太太倒了便桶上楼,见荷芬已睡了,便开口问道:
“阿芬,你泡饭吃了吗?”
“嗯,我疲倦极了,睡醒再吃吧。”
荷芬应了一声,低低回答,她并不告诉在外面已吃过点心,是因为怕妹妹听见了又会吵闹的。果然,荷茵这小姑娘像鬼精灵似的“嗯”了一声,说道:
“姊姊在外面一定吃过点心的。”
“我吃了点心,你便怎么样?”
荷芬因为心中气愤不过,遂忍不住恨恨地说。荷茵很不老实的语气,也大声地说道:
“你吃点心,我也要吃点心,谁要吃泡饭啦?现在是民主国家,应该一律平等,我为什么要委屈一些呢?”
“你这小姑娘真是不讲理,你姊姊会赚钱,维持我们一家生活,你怎么能够呢?所以你如何能学姊姊的样子?”
这两句话本来荷芬要说的,现在被爸爸说出来,于是自己也就不开口了。荷茵听爸爸也帮着姊姊骂自己,心中又气又恼,忍不住一面哭,一面兀是不甘示弱地说道:
“哼!她做女工赚一些钱算得了什么稀奇?我明天也找工作去,准比她赚得多一些回来。姊姊不过给你吃两杯高粱而已,我明天给你喝白兰地、为司克,看你还说我不会赚钱吗?”
“你这孩子,真是越发没了规矩,敢唠唠叨叨顶爸爸的嘴?我瞧你有什么工作好做?做女工不肯去,做女职员没有学问不够资格。我看你呀,只会住在家里吃穿,还会吵嘴而已。”
柳金虎被女儿一顶嘴,心里也气恼起来,遂恨恨地骂出了这几句话。柳太太连说:
“好了好了,大清早吵闹些什么呢?被邻居们听到了,岂不是笑话?”
在她这些话中至少还有些庇护小女儿的意思,但荷茵心中认为自己被爸爸骂了,这是给姊姊得了意,所以她感到委屈得什么似的,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结果还是柳太太说了好话,并且去买了点心来给她吃了,荷茵才气平不哭了。幸亏荷芬已经酣然入梦,所以她没有知道,否则她心中自然也会十二分地气不过。
等荷芬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柳金虎坐在桌子旁,一个人喝着酒。柳太太正从楼下盛了饭菜上来,抬头见阁板上荷芬已经醒着了,遂低低问道:
“你睡畅了没有?我给你倒脸水,快下来洗脸吧。洗好脸吃饭,已经一点多了呢。”
“妈,妹妹到哪里去了?”
荷芬一面跳下阁板来梳洗,因为不见荷茵的人,遂悄悄地问。柳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孩子个性太强硬,因为你爸爸说她不会赚钱,所以她赌气出外找工作去了。十点钟走出,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
“妹妹说话太过分,为什么老是跟我作对呢?我这么辛辛苦苦工作着,我何尝曾经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她还要这样气不过我,叫我心里恼不恼?我说妹妹也太以想不明白。”
“荷芬,你不要难受,这种小孩子,你理她做什么?她说的只当她是放屁好了。”
柳金虎一面喝着酒,一面便好言地安慰着荷芬。因为他握着杯子的时候,想到了饮酒思源,他当然是要向他大女儿拍马屁了。荷芬却没有作答,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柳太太已盛了饭,叫荷芬一同吃午饭了。
傍晚的时候,荷芬提了饭匣子,又要到工厂里去做夜班了。但这时候荷茵却仍旧没有回家,柳太太恐怕小女儿在外面发生了意外祸水,所以向柳金虎忍不住吵了起来,说他不该责骂她,现在这孩子一去而不回家,这人到底上哪儿去了?万一闯下了什么乱子,那可怎么办?正在吵闹之间,荷茵却回家来了。荷芬知道妹妹存心不良,是故意叫人急急的意思,遂也不说什么,管自地到大中纱厂去了。
荷芬走到提篮桥过去的时候,忽然前面来了两个小流氓拦住了荷芬,七搭八搭地向她调戏起来。荷芬见四下很冷静,而且天色已夜,所以心中又急又怕,红了两颊,也不开口,预备夺路奔逃。不料这两个小流氓见她是一个单身女子,很可以欺侮一下,于是动手动脚起来,还贼秃嘻嘻地笑道:
“小妹妹,你放工回家了吗?夜饭吃过没有?我们请客好吗?”
“不要啰里啰唆,你们快走开吧!”
“嘻嘻,小妹妹板面孔了,不要生气,我们一遭生两遭熟,大家交一个朋友也没有关系呀!阿狗,你瞧小妹妹脸蛋儿生得多漂亮的!”
“还有两座喜马拉雅山真是又挺又结实,让我来摸一摸窝窝心,哈哈,好像沙利文奶油面包。”
荷芬被他们这么无廉无耻地调笑着,一时急得芳心像小鹿般地乱跳,几乎要哭起来了。正在万分危急之下,忽然见斜马路内驶出一辆自备汽车来。荷芬在情急万分的时候,只好高喊救命起来。那汽车里的人听有女子呼救之声,遂把汽车停下,开了车厢,跳下身子来瞧仔细。两个小流氓一见汽车停下,知道事情不妙,遂急急地逃之夭夭了。荷芬见车厢里跳下的那个西服少年已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并且问道:
“喂,怎么?你被暴徒抢劫了东西吗?”
“不,他们拦住了调戏我。”
荷芬绯红了两颊,低低地告诉。那个西服少年听她这样说,倒忍不住笑了起来,遂向她望了一眼,这就暗想:原来是个挺好的模样,怪不得有人去调戏她了。遂又问道:
“你受了亏没有?”
“没有,谢谢你搭救了我。”
荷芬摇摇头,一面道谢,一面管自地走了。那少年见她娇羞的神情,这才想到自己这句话问得太鲁莽,因为人家是一个女孩儿家,就是受了亏,也不肯向我一个陌生男子告诉的。因为见她仍旧向很冷僻的马路上走去,一时不免代她暗暗地担心,万一再有什么暴徒向她调戏,她不是真要受委屈了吗?这个少年倒是个很多情的人,一时起了爱怜之心,遂连忙赶上去叫道:
“喂,你慢些走。”
“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
荷芬虽然是回过身子来了,但她心中却感到有些害怕,颦锁了柳眉,猜疑地问。那少年倒是愕了一愕,眸珠一转,说道:
“我问你此刻上哪儿去。”
“我……我……”
“是不是回家去?”
“不……”
“不管你上什么地方去,我想你走的那条路太冷静,要不要我用汽车送你去?”
那少年见她支支吾吾的似乎不好意思告诉的样子,一时很感到奇怪,但为了使她明白自己是一番好意起见,于是便老实地向她说明了。荷芬听了,方才恍然有悟,一时暗想:这少年不知是好意抑是歹意?但转念一想,人家是个公子哥儿,总不见得会看中我一个做女工的女子,我难道还怕他来抢劫我什么东西吗?在荷芬这么沉吟之间,那少年似乎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遂微笑着说道:
“没有关系,你不要客气吧。”
“先生,我真感谢你。”
随了荷芬这一句话,那少年已走到车厢旁,把手一摆,是请她坐上车去的意思。荷芬见他叫自己同车夫坐在一起,心里有些奇怪,但也不去加以思索,遂跳上车厢坐下。回眸见车头上座位里并没有车夫的,接着那少年从另一面车厢门外跳上来,和荷芬并肩坐下。在这时候,荷芬才明白他自己会开车,所以用不到雇用车夫的。那少年一面关上车门,一面拨动机件,低低问道:
“你到什么路去?”
“杨树浦路大中纱厂门口好了。”
“哦,你是不是到厂里做工去?为什么在夜里?”
“因为我轮到的是夜班。”
荷芬点点头,有些难为情似的回答。那少年一面开车,一面向她粉脸望了一眼,觉得这个姑娘虽然是个女工的身份,但却生得美丽非凡,而且温文大方,绝无一些轻狂的样子,一时有些情不自禁,遂低低地又问道:
“你贵姓?”
“我姓柳,杨柳的柳。”
“柳小姐念过书吗?”
“念不了多少书,要不然,我也不会到工厂里去做女工。”
那少年见她很感慨的样子回答,似乎很表同情,皱了眉尖,说了一句:“你家里很贫苦吧?”但既说出了口,心中却又好笑起来,暗想:这还用问吗?当然因为贫苦的缘故,所以才做工去的。于是连忙接着又问道:
“你爸爸有没有?”
“有的。”
“他不做生意吗?”
荷芬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却没有开口回答,显然她有些羞愧的神情。那少年暗想:做父亲的不做生意,倒叫女儿做工去维持家庭的生活,这未免太苦了女孩儿家了。他想详细地问她家庭状况,预备帮助她一下,但仔细一想,我是一个大学生,难道还预备跟一个女工去谈爱情不成?这未免被人家笑话。那少年这样想着,于是不再多管闲事了。不过他总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使人可爱,我譬如在别的地方多花费一些,还是送一些钱给她,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那少年想到这里,汽车也已到大中纱厂门口停下,遂给她开了车门,荷芬向他连声道谢,一面匆匆地跳下。那少年忽然说道:
“柳小姐,你掉落一样东西了。”
荷芬听了心中奇怪,连忙回头去望。只见他从车窗内丢出一方纸包来,接着把汽车便呜呜地开远了。荷芬低头把那纸包拾起,这就目定口呆,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怔怔地愕住了。你道为什么?原来这是一刀有封条扎好的簇新钞票,而且还全都是五千元的红关金票,显然这数目至少是一千万元钱。她想:我辛辛苦苦地做工,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两三百万光景。他竟丢给我这么多的钱,在我们穷人的环境里那不是发了财吗?但转念又想:他给我一千万元钱,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爱上我了吗?荷芬这么一想,两颊热辣辣地发烧,忍不住连耳根子都通红起来了。但她立刻又连连摇头,暗想:我这人真在发神经病了,痴心梦想,那不是太好笑吗?人家是汽车阶级的大少爷,我是个怎么样的身份?他如何会来爱上我呢?假使他真有爱我的意思,他当然把钞票亲手好好儿当面交给我了。现在他这么一丢,把汽车就开走了,可见他是慈善心肠的好人,因为知道我家贫苦,所以很同情地赠送一些钱给我们用的。他一定还恐怕我向他道谢,所以很快地把汽车开走了。想不到这世界上竟还有这么侠义心肠的好青年,那我今夜可说是遇到财神爷一样了。荷芬这么想着,遂把钞票藏入怀内,欢天喜地地步入厂内去了。
这晚荷芬在厂里工作,她真有些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起来,觉得这位先生真是难得,他完全是出于人类互助的同情心,他对我并没有存着丝毫的歪心眼。可惜我没有问他贵姓大名,否则也好让我记在心里感激着他。今生虽然没有资格可以报答他,但我希望来生能够嫁他做一个妻子。荷芬这么想着,两颊发红,连自己也难为情起来,啐了一口,暗暗地自骂着道:你这女孩儿家真是想痴了,你是个女工而已,你有福气想做有钱人家的太太吗?一会儿又想:等到来生的时候,也许我变成有钱人家的小姐了也未可知,那时候我当然可以报答他此生中的帮助之恩了。
常言道,心无二用,这句话是不错的。荷芬因为只管胡思乱想,所以把手里的工作也会弄糊涂起来,因此纱会摇断了两包。这么一来,管理员小张便对她严厉地喝骂,扣了工资不算,还要停她的生意。一班女工虽然都大感愤怒,可是都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暗暗表示同情而已。可怜荷芬除了伤心流泪之外,她当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管理员小张为什么要这样凶恶地对待她呢?其中当然也有原因的。原来小张曾经色眯眯地对荷芬不老实过,那时候荷芬也不客气地向他教训过一顿,所以小张结怨在心里,正苦没有机会来报复,因而今天当然要公报私怨地格外对待荷芬凶恶了。不过在小张的心里,倒并非是真要停她的生意,无非要荷芬向他说几句好话,那么小张便可以做一个人情饶恕她一次。万不料荷芬这姑娘的脾气也是十分强硬,她不情愿向人家哀求乞怜。因为她明知小张利用职权来欺压自己,那么将来自己处处地方恐怕还要受到他的拘束,所以她情愿打碎饭碗,绝不肯表示一些懦弱的态度。
次早放工的时候,荷芬依然和自珍结伴回家。自珍见她脸色惨白得可怕,遂表示愤激而又感伤的态度,恨恨地说道:
“照理说,小张也没有停你生意的权力,这小子真是太可恶了。不过在这恶势力的环境之下,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所以我的意思,你就忍气吞声明天向小张赔一个不是也就罢了。否则,你失了业之后,一家生计又如何是好?”
“我情愿饿死,我也不情愿跟他说好话赔错,倒让他越发威风起来了。自珍妹,这个月工资,我托你代为领了来,过几天我到你家里来拿好了。”
“那么你决心不干了?”
“嗯,我想天下没有饿杀的人,不在大中纱厂工作,我不相信难道就会死了不成?”
“好,你很有志气,但我希望你在最短期间内能够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做。”
自珍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表示十分敬佩的样子,热诚地祝祷着说。但荷芬听了她末一句话,心中却又茫然了,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荷芬黯然神伤地回到家里,她坐在桌子旁,显出闷闷不乐的神气。柳太太每天早晨照例地洗清便桶上楼来,一见荷芬这样惨然的表情,便低低问道:
“怎么啦?你跟厂里人吵了嘴吗?”
“嗯,我被厂里停生意了。”
荷芬有气无力地告诉,在她心中以为母亲得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必定要十分忧愁和吃惊。谁知出乎意料之外,柳太太却不以为意的样子,淡淡地说道:
“停了就停了,本来这种吃不饱饿不杀的工作也犯不着干。荷芬,你不要难过,我给你弄稀饭吃吧。”
荷芬被歇了生意回家,心中就只怕被父母责骂,不料母亲不但没有埋怨,而且还温和地安慰她,一时感到母亲终究是爱女儿的,她非常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来了。这时柳太太点旺了洋油炉子,把稀饭烧好,盛出来叫荷芬吃早餐,并且悄悄地告诉她说道:
“荷芬,你妹妹昨天出去了一下午,你道她在做什么?原来她已找着生意了。”
“啊!真的吗?妹妹找到了什么工作做呢?”
荷芬在万分失意之余,立刻又喜悦起来,遂展颜一笑,向她急急地问。柳太太笑嘻嘻地说道:
“荷茵这孩子平日只知道游玩,不料游玩也有游玩的好处,我也不知道她几时学会了跳舞,现在由她的小姊妹沈莉娜介绍,你妹妹从今天起,她到米高美舞厅做舞女去了。听说做舞女比做女工舒服,而且还可以赚大钱。据沈莉娜说,她每个月就有三四千万进益。你想,这和做女工不是有天壤之别吗?我也不希望荷茵赚三四千万,只要有一两千万一个月进账,那比做女工总强得多了。”
柳太太这一番话听到荷芬耳朵里,她乌圆眸珠一转,心中已经明白母亲所以没有埋怨我被停生意回家的缘故了。原来母亲的意思,她希望我能跟妹妹一样到舞厅里做舞女去。做舞女虽然比做女工舒服,而且能赚大钱,但做工到底是神圣的、清高的,拿自己血汗去换饭吃,这是多么有意义。然而舞女的名字总近乎妓女性质,给男子们搂抱着跳舞,至少是得牺牲女孩儿的色相不可。尤其是像妹妹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偶一不慎,更有失足的危险。荷芬在这么转念之下,她把笑容慢慢收起,低低地说道:
“妈,妹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她去做舞女,恐怕容易上人家的当吧。”
“你这话太会顾虑了,你自己失业回来,又叫妹妹不去做舞女,那么我们一家四口难道活活地饿死不成?”
柳太太听女儿有不赞成的意思,这就很生气地把面孔一板,冷笑着回答。荷茵在床上原没有睡熟,对于母亲和姊姊的话,她全都听明白的,这时便插嘴说道:
“谢谢姊姊的关心,但我是一个穷光蛋,我做舞女的只有问人家要钱,人家绝不会来问我要钱的,所以我会上什么当呢?从前姊姊做女工来养我,现在姊姊失业了,照理该是我养活姊姊了。”
“妹妹,我是好意关切你的前途,你不要误会我吧。”
荷芬觉得妹妹的话中多少包含了一些讽刺的成分,这就显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向她低低地解释。荷茵冷笑了一声,却并不作答。这时柳金虎也醒来了,他知道了荷芬失业的消息,反而呵呵地笑道:
“很好,很好,你们姊妹两个可以一同去做舞女。等三年舞女做下来,我可以变成大富翁了。你们每人三四千万一个月拿回来,姊妹俩人就有七八千万。除每月开销两千万,这也很惬意了。但还有五六千万一月可以积蓄哩。那我这两个好女儿不是变成了金元宝了吗?哈哈!哈哈!”
“爸爸,我不会跳舞,我怎么能去做舞女呢?”
金虎这些得意忘形的话,足以证明他是个无志无气在社会中那类寄生虫的典型人物。荷芬听了,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怨恨,这就慌忙推托着拒绝。金虎也连忙说道:
“不会跳舞,那又有什么关系?可以慢慢儿地学习呀。”
“我学不会怎么办呢?”
“学不会?天下有学不会的事情吗?你妹妹比你年轻哩,她也学会了,难道你会这么笨吗?”
“爸爸,姊姊不赞成跳舞的,你就别劝她了,反正我会赚钱来养活她好了。”
“妹妹,你说话不要太欺人,我这儿有一千万元钱哩。妈,你拿去,我至少也有两个月可以坐吃哩。”
荷茵这些话把荷芬刺激得跳起来了,遂愤愤地把一千万簇新的钞票从怀里取出,交到柳太太的手里去说。柳金虎和柳太太本来要想把荷芬怒责的,如今突然看见了这一叠簇新的钞票,他们立刻把怒容变成笑容来。尤其是柳金虎,猛可从床上跳起身子,连叫“拿给我,拿给我”。他觉得这五千元的红关金在市面上还不多见到,他抱在怀内,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道:
“好女儿,好女儿!你……你……这些钞票是打从什么地方来的呀?”
“不用问的,反正女儿是不会去偷去抢的。”
荷芬对于父亲见了钞票会笑的神情,她觉得真是有些卑鄙可耻,遂微咬了嘴唇皮子,恨恨地说。这时柳太太和金虎绝对不再谈起要她去做舞女的话,还叫她快些吃好饭休息,可以早些睡觉了,说什么当心身子,不要太受累了,夫妇俩人却一味地奉承她。荷芬觉得世界上不管父母子女、夫妇朋友,哪里及得来金钱的好呢?她非常地感慨,叹了一口气,放下碗,便也到阁板上去睡觉了。
过了几天,荷芬到自珍家里去取了工资。据自珍告诉她,说小张怒气已平,假使荷芬肯认错说几句好话,仍旧可以去复工的。但荷芬却认为好马不吃回头草,自己绝不愿无志无气再去复工。大家谈了一会儿,也就各自分开。荷芬觉得这样子老在家里空闲下去也不是个道理,所以东寻西找预备到另一家工厂里去工作。可是胜利以还,工商业并不见发达,而且女工太多,厂方因节省开支,只有纷纷裁员,所以一时之间,连找个女工职位都很不容易。
那时候荷茵在舞厅里伴舞已有半个月的日子了,每天收入虽不及沈莉娜那么可观,但半个月计算,也有八九百万元的数目。金虎夫妇两人真是欢天喜地,遂做好做歹地劝荷芬先到舞校里去习舞,然后也做舞女去。荷芬在到处碰壁之下,真是心痛万分,觉得上海女子的唯一出路,除了牺牲色相之外,恐怕是只好束紧裤带饿死了。为了不愿妹妹一个人来负担这一份家庭的生活,所以她含了沉痛的眼泪,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父母的要求。
荷芬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她在半个月之内早已学会了各种不同的舞步,于是她由妹妹的介绍,也到米高美舞厅里去过着灯红酒绿的伴舞生涯了。
光阴匆匆,荷芬在舞厅里伴舞也有半个月日子了。她的容貌、她的身段都比荷茵美妙,当然在这以美色为值钱的环境里,荷芬的发红自然比荷茵更快。这夜有人叫荷芬坐台子,荷芬不知是谁,姗姗地来到座桌旁边,只见一个身穿西服的少年站起身来,表示相迎入座的意思,但两人四目相接之下,彼此都有一个感觉,真是好生面熟的。忽然大家都想过来了,一时都有些感到意外惊喜地忍不住“啊呀”一声叫起来了。
柳荷芬见那个西服少年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慷慨仗义赠送一千万元钱给自己的这个好先生。想不到今夜会在舞厅里彼此又碰见了,因为在荷芬心中对他有着相当的好感,所以她自然觉得十二分的欢喜,但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叫什么,因此只“呀”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才好。那个少年似乎也觉得这个姑娘有些认识,虽然有些记起来了,但他也不敢冒昧地相认,于是一面请她坐下,一面请她点了饮品,吩咐着侍者拿上一杯菊花茶,然后笑嘻嘻地望着她问道:
“你有些认识我吗?”
“嗯,不但有一些认识,而且我认识得非常清楚。在一个月之前,你把汽车送我到厂里,而且赠送我一千万元钱。我当初弄得莫名其妙,后来仔细一想,方才知道你是因为知道我家境贫苦,所以慈悲为怀地接济穷人的。我要向你道谢,但你把汽车已经开走了。我当时心中除了感激你之外,又非常不安,因为我受了人家的救济,但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上一声。现在我们竟又碰头了,那真叫人喜欢。我第一先得向你道谢,第二请教你的贵姓大名,我想你一定会告诉我吧。”
那个少年听她絮絮地说出这一大篇话来,又见她的神情是显得分外妩媚,因为她过去的打扮很朴素,现在有了一层装饰之后,自然觉得格外艳丽,遂笑着说道:
“柳小姐,你真是好记性,我告诉你,我姓朱叫家璧。过去这些小事情,你还谢我做什么?我早已忘记了。”
“朱先生,你的记性也不坏,你还记得我姓柳的。”
荷芬听他很大方地说,这就把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笑盈盈地说。家璧因为自己说忘了,此刻被她这么神秘地一提,倒也红了脸难为情起来了,遂忙说道:
“因为我记得你曾经解释过一句这个柳字是杨柳的柳,所以我好像比较有一些印象。柳小姐,你吸烟吗?”
家璧一面解释自己所以还记得的原因,一面又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他取出烟盒子来,打岔地向荷芬敬烟。荷芬很灵活地把火柴划着了,给他燃火,一面摇头说道:
“谢谢你,我不会吸烟的。”
“柳小姐,我觉得很奇怪,想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你的环境怎么又转变到这儿来了呢?难道厂房工作不多吗?”
家璧吸着烟卷,慢慢地吐去了烟圈子,接着回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低地问。荷芬听了,自然不好意思把自己因为胡思乱想以致误了工作被歇生意的话向他告诉,在这时候她也只好圆了半个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怨恨地说道: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黑幕,比方说工厂里,那些管理员是最可恶的,他把我们女工好像看作玩物一样。他喜欢跟你吃吃豆腐,你就只好忍气吞声地受他侮辱。假使你板了面孔,他就会把纱少给你工作,甚至于停你的生意。我就生成是个硬脾气的人,所以我的饭碗自然容易打碎了。”
“你这话很对,这和电影公司里女演员一样,要想红起来做个名角儿,就得向一班导演拍马屁不可。所以一班女明星的成名,大半都是以身体去换得来的代价。这固然是女子可怜的地方,但也是人心的险恶,大都利用职权来横行一时。总而言之,这是社会不良的现象。”
家璧点点头,很感慨地回答。他心中却在暗想:柳小姐倒是个很有自尊性的女子,倒不能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工看待才好。于是接着又低低地问道:
“柳小姐,你在这儿做舞女有多少日子了?”
“已经半个月了。”
“你一向会跳舞吗?”
“不,我在半个月之前学会的。为了要生存在这世界上,又有什么办法?唉!”
荷芬低低地回答,她叹了一声,脸上浮现了凄凉的神色。家璧听了,倒是沉吟了一会儿,暗想:柳小姐由女工一跃而成为舞女了,女工的生活虽然很辛苦,但堕落的危险性比较少一些,不过在这灯红酒绿中做了舞女之后,恐怕她的前途就有些忧虑了。虽然好的舞客也不少,说不定有人真正爱上了她,把她娶了去做正式夫妻,那么做舞女比做女工当然有希望得多。因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娶舞女做妻子的倒常听见;娶女工做太太,那简直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从这一点看来,可见世界上的人,大家都爱好虚荣,而绝对不着重实际的。但是正正当当娶舞女做太太的,老实说,这是很少的。因为舞客对舞女都是抱了玩弄的存心,就说爱情好一些,也不过一时之间而已。所以舞女的嫁人最可怜,不是做人家姨太太,就是和人家实行同居。假使要在音乐队中吹吹打打举行婚礼的话,这在一千人之中至多只能找得出一二个人来。所以换句话说,舞女嫁人根本是暂时性质,因为不久之后,舞女在被遗弃了后,舞女始终还是做一个舞女而已。
家璧在这么思忖之下,他非常地同情柳小姐。虽然他很有爱上柳小姐的意思,但他心里已经有个很知己的女同学,他当然不能滥用爱情地再去爱上柳小姐。所以家璧沉吟了多时,竟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荷芬见他只管默默地抽烟,好像有所深思的样子,因为大家不说话,空气未免感到沉寂,荷芬于是先开口说道:
“朱先生,你在什么地方办事呀?”
“不,我还在读书。”
“那你一定在读大学啰?几时可以毕业呢?”
“在春申大学三年级,还有一年半才能毕业。其实这年头儿,大学毕业又有什么用?因为要靠真实学问去赚钱,恐怕连家里耗子都养不活的。你瞧,这个月的物价和上个月比较起来,又相差了多少倍。所以投机、操纵、囤积,这才是现在吃饭真正的学问。”
家璧虽是个富家子弟,但他对现实觉得非常不满,所以一开口老是那么地发着牢骚。荷芬听了,心里颇觉奇怪。因为凭他的环境,他父亲至少也是个投机分子。假使这年头儿不投机、不囤积,如何能坐得稳自备汽车?如何能有资格玩舞厅?那么他所说的不是太以矛盾了吗?于是微微一笑,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问道:
“朱先生,你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爸爸是华东银行的总经理,他的行动我虽不过问,但我也知道得很详细。总而言之,有钱的人会更加有钱,贫苦的人这就更加地贫苦了。”
荷芬见他似乎很有些隐痛的神情,一时也不便再去俏皮他,调转话题,又低低地问道:
“朱先生府上姊妹兄弟多不多?”
“除了我,只有一个妹妹,所以平日我们也很冷静的。”
“你妹妹几岁了?”
“十七岁,比我小四岁。”
荷芬暗暗盘算着,朱先生该是二十一岁,比我大两岁,真是一对……想到这里,粉脸一阵子通红,几乎娇羞欲绝起来,但又镇静了态度,十分羡慕的样子,说道:
“你妹妹一定还在中学读书吧?同样的一个女子,你妹妹这样幸福,像我就这么命苦,这真所谓落地时辰有好有坏的了。”
“我想你将来也会有好日子过的,年轻的人是讲不到边的,谁知道谁的将来又怎么了呢?”
“我们做舞女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好日子呢?也无非是一辈子在活地狱里受人看轻玩弄罢了。唉,所以我想起自己的前途,我就会觉得寒心。”
家璧温情地安慰她,谁知反而勾引起她的伤感,叹了一声,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家璧握了玻璃杯,微微地呷了一口茶,遂又说道:
“你也不能一概而论的,我以为做舞女的人也绝不是个个都会被人玩弄的,这是要看舞女本身的思想和人格而说的。假使这个舞女风流成性,她认为结交舞客好像是和男子握手一样地简单,那么在她们心中也许算为是玩弄男性,在互相玩弄之下,那根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便宜是谁吃亏了。比方说舞国之中有个至尊宝,她专门勾引年轻的小伙子,在她怀抱里的小白脸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那么这样说起来,是舞女玩弄舞客还是舞客玩弄舞女,这就很难说的了。所以我以为有自尊性的舞女,也绝不会被人家玩弄的,像柳小姐那么的品格,我知道你绝对有自尊性的。”
“这是朱先生看得起我,我心里非常感激。不过我也觉得像朱先生那么有作为的好青年,在这社会上真也太不容易找到了。”
荷芬听了他这一番言论,觉得很有道理,因为社会上情形太复杂了,在这灯红酒绿的环境中,那些水性杨花的女子确实也不少。所以有一班女子的堕落都是自甘下贱,真没有救星。不过听到后面,又见他这么赞美自己,一时芳心中大为高兴,她扬了眉毛,得意万分地也向他诚恳地夸奖。家璧笑了一笑,说道:
“‘有作为’三字轮不到我辈的头上,假使真正是个好青年,第一不吸烟,第二不跑舞厅,我什么都来得,所以我承认是个荒唐者。”
“那也不尽然,无论何事,只要有个限度,我认为逢场作戏,倒也无伤大雅。假使一个年轻的人不知道娱乐,只晓得用功,那不成个书子了吗?”
家璧听她这样说,觉得她谈吐很为文雅,一时心中愈加怜惜,很想改造她的环境,但又怕坠入情网,弄成了三角恋的僵局,那也很不好的。再说我那个女同学的爸爸是近代名人之一,平日和我爸爸也很有交情,他们对于我们的婚姻好像早有成见的样子,那么我要跟一个舞女结合,这当然不会得到爸爸的许可。与其是将来烦恼,何必今日多生什么是非。她的话很不错,我跑舞场原也是逢场作戏、偶尔为之的事情,我何必太以感情作用呢?家璧在这么思忖之下,他就不再说什么话,站起身子,向她求舞了。
两人在舞池里,荷芬是十分温情地偎在家璧的怀内,她把粉脸几乎要贴到家璧的颊上去,情形是亲热到了极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对于女人的温情总是乐而接近的,所以家璧当然也没有推却,他接受荷芬给予他的温情,不知怎么的心头忐忑地乱跳,他全身的细胞真有些紧张,额角上也冒出珍珠般的汗水来了。静悄悄地跳了一会儿,荷芬忽然低低地笑道:
“朱先生,你的心怎么跳得这样剧烈呀?”
家璧被她这么一问,慌忙离开了她的胸部,他红了脸,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讪讪地笑道:
“真的吗?那也许是我好久不跳舞的缘故,柳小姐,我舞步跳得不大好吧?”
“不,你的舞步很熟娴,我一共才学会了一个多月的日子,所以我的舞步倒真的不大好。朱先生,你得原谅我才是。”
“别客气,别客气,我已经觉得你很不错了。”
两人说着话,音乐也告停止,遂各自分手,回到座桌旁来坐下。家璧一见手表已经十点半了,于是在袋内取出五百万钞票,交给侍者买舞票,并又付了茶账。荷芬似乎有些依恋之情,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你预备走了吗?”
“嗯,已经十点半了,回到家里至少要十一点钟,明天还得上学校读书哩。”
家璧点点头回答,荷芬这就没有再劝留他多坐一会儿,因为不能误了人家读书问题。这时家璧在袋内取出厚厚一刀钞票,大约一千万左右,亲自交到荷芬手里,低低地说道:
“这一点儿钱你拿着用吧。”
“你……你不是已买了舞票吗?我怎么好意思再拿你的钱呢?”
荷芬心里很感动,她颤声地回答,而且还有不肯收下的样子。家璧从来也没有见过不要钞票的舞女,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于是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老实说,在我花费一千万两千万原是无所谓的事,但在你们就可以购买两担米,那么至少有两个月的粮食可以维持。所以我愿意帮助你一些小忙,你还是接受了吧。”
“朱先生,你太好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地报答你才好。”
荷芬把这句报答的话既说出了口,但立刻又觉得一个女孩儿对一个年轻男子说这些话到底有点儿难为情,因此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的目光,低了粉脸却是赧赧然起来了。家璧似乎也有些懂得她心中的意思,这就不免荡漾了一下,不过他立刻又压制情感的发展,却并没有表示什么。荷芬觉得朱先生真是老实得可爱,因此一颗芳心愈加深深地嵌上了他的影子。侍者把舞票买来,交给家璧。家璧放在桌子上,握了握荷芬的纤手,说了一声“我走了”,他便站起身子。荷芬急急地也跟着站起,充满感情地问道:
“朱先生,你什么时候再来玩呢?”
“说不定,我有空的时候一定会来望你的。”
荷芬眼望着家璧匆匆地走出舞厅去了,她心里不知怎么的感到一阵惆怅,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方才拿了舞票和钞票藏入皮包内,回到舞池旁的座位上去了。荷芬一到座位上,当然又有许多舞客来跳她,所以这晚她收入了一千多万的舞票,比往日却要多了两倍。十一点半舞厅散场,荷芬照例是同妹妹荷茵坐了三轮车回家的。今夜音乐在奏到尾声的时候,荷芬当然又匆匆地来找妹妹,只见妹妹也急急地走过来,她先向荷芬说道:
“姊姊,你今夜一个人先回家去吧,一个舞客要请我吃咖啡去。”
“这么晚了还吃什么咖啡?他要请你,明天下午不好请吗?”
荷芬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她当然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不料荷茵身后站着的那个西服少年却赔了笑脸说道:
“柳大小姐,那么请你也一块儿去吧。上海地方,比不了乡下,一两点钟也算不了迟哩。你们胆子小,回头我把汽车送你们回去好了。”
“姊姊,就是这位吕振华先生请我去的,吕先生,这是我姊姊荷芬。”
荷茵这才向他们低低地介绍。荷芬没想到请妹妹吃咖啡的人也会在旁边,一时想到自己刚才埋怨的语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遂弯了弯腰肢,向他点点头,微笑着叫了声“吕先生”,然后说道:
“吕先生既然会把汽车送妹妹回家,那么妹妹就跟吕先生去吧。我先回家跟爸妈去说一声,也好给爸妈放心。”
荷芬因为这是妹妹的舞客,自己当然要避一点儿嫌疑,所以又向妹妹这么地说。吕振华见荷芬比荷茵生得漂亮,所以他的目标又转移到荷芬身上去,当时连忙说道:
“吃好咖啡,最多也不过一点钟,我的意思,大小姐也一同去吧,我们人多可以热闹一些。”
“姊姊,吕先生既然这么说,你就一同去吧,回头我们可以一块儿回家。”
荷芬正在考虑之间,听妹妹也这样怂恿,于是也就点点头答应了。当下姊妹两人跟了吕振华走出舞厅,只见人行道旁停了一辆自备汽车。吕振华拉开车厢,荷芬自然先让妹妹跳上了汽车,自己正欲跟着跳上,但吕振华很乖觉地却先跳了上去,那么在这次序的情形下,振华就坐在她们姊妹的中间。他伸手去关车门的时候,故意把手臂在荷芬胸部碰了一下,还对她微微地一笑。荷芬以为他偶一不慎,所以倒也并不介意,心中还在暗暗地细想,觉得做舞女比做女工确实有希望得多,因为在做女工的环境里,是绝没有跟这班大少爷一块儿坐自备汽车的日子。想不到我们姊妹两人都会遇到这样年轻英俊的阔少爷,假使我们能够如愿以偿地嫁给他们做妻子,这岂不是我们前生修来的好福气吗?这时振华向车夫吩咐了一句甜甜斯,那汽车夫便向平坦的霞飞路上直驶了。
振华坐在这一对姊妹花中间,虽然不能实行左拥右抱的欲望,至少也可以过过左顾右盼的瘾头。他觉得荷茵虽然生得美貌,但见了荷芬之后,那荷茵就差得多了,因为姊姊比妹妹更漂亮可爱。这好比同样是只桃子,荷芬赛过是水蜜桃,荷茵只不过是只生毛桃而已,那么放在口里吃起来,当然是水蜜桃的滋味鲜美甜蜜。振华在这么思忖之下,他真有些恨不得把荷芬抱住了一口吞了下去。
汽车到了甜甜斯咖啡馆门口停下,三人匆匆下车,走进了甜甜斯的楼上。侍者殷勤招待入座,洋琴鬼叮叮咚咚砰哧哧地正奏着动人心弦的音乐。舞池里已有好几对舞侣婆娑地起舞。振华先向侍者吩咐拿上三杯牛奶咖啡,并一大盘西点,然后取了烟卷,用打火机燃着了烟卷,吸了一口,忽然向荷芬笑道:
“大小姐,你抽烟吗?”
“我不会抽的。妹妹,我跟你先去舞一次。”
荷芬一面摇头回答,一面拉了妹妹的手,又向振华说声“请坐一会儿”,她们姊妹俩便走到舞池里去了。荷芬并不是真的要跟妹妹跳舞,她无非是要跟妹妹说话而已。因为在吕振华的面前,当然有许多的话不便向妹妹问出来。此刻她在舞池里便爽爽快快地问道:
“妹妹,你和吕先生认识多久了?”
“还只有一星期的日子,他很漂亮,手段真阔绰,买舞票总是三百万五百万,有时候还塞现钞给我的。”
荷茵很高兴地告诉她说,表示碰到了这么一个阔少爷舞客而感到非常庆幸。荷芬也代为她欢喜,一面又低低问道:
“吕先生在经商还是在读书?”
“这个我倒没有问他。”
“你真糊涂,应该打听打听他的呀。比方说,他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今年有几岁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结过婚?这些你应该都要探问探问他的呀。”
荷茵虽然还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但因为她发育得早,而且个子生得很高大,所以已经有十八九岁模样可以看了。自从进了舞厅之后,和一班小姊妹淘说说笑笑,所以也听懂了不少男女间的事情。此刻听了姊姊这么叮嘱,一时红了脸,也不免赧然地害起羞来,低低地笑道:
“问他这么详细做什么?我们又不认亲结眷。”
“不是这样说,我们在舞厅里总不能做一辈子的舞女,所以有好的对象,我们是应该留心留心,找一个归宿才是。”
荷芬在微笑了一会儿之后,又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向她低低地劝告。荷茵这会子并不作答,却憨憨地傻笑。荷芬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叮咛道:
“妹妹,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观察他有没有真心地爱你。假使他是个浮华的少年,那么他纵然有钱,你也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因为这种人无非存了玩弄的意思,假使把你身子弄到了手,他就会丢掉你的。对于这一点,我劝妹妹非谨慎不可。”
“我知道,你总是说的那么一套。”
“这是女孩儿关系着一生的事情,怎么能不常常地提醒你呢?因为你才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你怎么能知道社会是多么黑暗、人心是多么险恶呢!”
荷芬听妹妹并不以为然的意思,心中这就觉得担忧,遂又很严重地向她关照着说。就在这时,音乐已停,两人遂携手回到座桌旁来了。吕振华望着她们笑嘻嘻地说道:
“你们这一对姊妹花在舞池里跳舞,真仿佛一对美丽的蝴蝶一样,叫人见了真有说不出的可爱。”
“吕先生总是那么自说自话地取笑人家,我可不依的。”
荷茵显出娇媚的神情,逗给他一个白眼,却又笑嘻嘻地说。振华也笑着站起身子来说:
“我们去舞一次吧。”
一面向荷芬点点头,表示招呼她坐一会儿的意思,一面拉了荷茵的手,走到舞池里去了。两人搂抱着跳舞的时候,振华低低地问道:
“荷茵,你们是嫡亲姊妹吗?”
“是的,这难道还骗你不成?”
“因为有许多舞女,她们喜欢把隔壁小姊妹也认作亲姊妹的。”
“那信不信由你,反正没有什么多大的关系。”
“我当然相信,你又生气了?”
“谁生气呀,我不会生你的气。”
荷茵年纪虽小,但迷汤功夫却很不错。她嫣然一笑,偎紧在他胸怀里显出柔媚的神情。吕振华心里很甜蜜,一面也亲热地偎着她,一面低低地问道: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
“比我大三岁,今年十九岁。”
“有没有要好的舞客吗?”
“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你要动她的脑筋吗?”
“不不,你这小姑娘倒是一个醋霸王,难道跟你自己亲姊姊也吃醋吗?”
“我看你们这种色眯眯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你不要冤枉我,我是一心一意爱着你的。我若有两条心,那我就要犯天打的。”
吕振华见她真有些疑心的样子,一时只好口是心非地念了重誓给她听。不过他心中却在想,这种都是迷信,犯天打的人到底很少。不过荷茵是只道他说的真心话,所以又很喜欢地笑起来,说道:
“你急什么?我跟你说着玩的。”
“不过,我预先得向你声明,假使我跟你姊姊跳一次舞,你会不会酸溜溜呢?”
“只要你没有爱她的意思,你就只管跟她跳舞好了,我绝对不会多心的。”
“好,你放心,我绝没有爱她的意思。本来呢,我原也不用和她跳舞,因为怕冷待了她,在她心中还以为我们多着她呢,所以你姊姊不是会生气吗?”
荷茵很相信他这几句话,遂点头称是。不多一会儿,音乐停止,两人遂携手回座了。大家又谈了几句,振华方才向荷芬求舞。荷芬向妹妹望了一眼,因为妹妹在微微地笑,这就站起身子,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振华对荷芬故意显出大方的态度,一面跳舞,一面含笑着说道:
“大小姐,你们姊妹俩在舞厅里伴舞有多少日子了?”
“我们做舞女还只有一个月不到呢,所以舞步跳得一些也不好,还得吕先生原谅才是。”
“大小姐,你真会客气,那么你们从前是做什么的?”
“我们从前也读过书,因为爸爸失了业,所以我们姊妹俩才不得已出来伴舞的。吕先生,我妹妹年轻不懂事,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你总要原谅她,而且我希望你能够多多地照顾她,那我就很感谢你了。”
荷芬这样对他说,无非是请他真心爱护妹妹的意思。但吕振华却觉得荷芬比荷茵要温情得多,因此心头益发要转她的念头了,遂含笑说道:
“你妹妹人挺好的,不过年纪轻,总脱不了有些小孩子脾气,比不得大小姐温情而文雅,所以更使人感到可爱。大小姐,我并不是夸奖你,你的容貌、你的身段、你的性情、你的谈吐,我自从和女子接触到现在,觉得你是最为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所以我非常地崇拜你,我以为像你这么美人儿,才是我们青年的灵魂。我……我很诚恳地向你求爱,不知道你能答应我吗?”
荷芬做梦也想不到吕先生会像闪电战那么地向自己求起爱来,这就红了脸,倒是怔怔地愕住了,暗想:我们才是初见呢,况且你又是妹妹的舞客,那举动未免太鲁莽了。若和朱先生相较,那真所谓有天壤之别了。从这一点看,可见吕先生是见花爱花的轻薄少年,他没有真心爱,他完全是以玩弄女性为目的,这和朱先生绝对不可同日而语的。想到这里,倒又暗暗地庆幸,幸而他早日地现出原形,那么使我们也乐意及早防备,否则年幼无知的妹妹恐怕是要上他的当了。于是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俏皮地问他说道:
“吕先生,你难道并没有真心爱妹妹吗?”
“大小姐,我已经是二十二岁的青年了,你妹妹还只有十六岁,那我们怎么能配成一对呢?所以我本来就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并没有存了一些爱她的意思,因为爱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不是很丧道德吗?”
“其实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有真心的爱,那么等上两年,妹妹十八岁了,你们不是就可以结婚了吗?”
“两年的日子太悠久了,我怎么等得及呢?再说夜长梦多,万一你妹妹爱上了别人,那叫我不是会感到失恋的痛苦吗?大小姐今年十九岁,和我相差三年,这真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我们若结了婚,可说是世界上最美满的一对夫妻了。假使承蒙答应,明天下午三时,你到大中华旅馆三百十八号房来找我,这边是我的长房间,我们不妨谈谈订婚的手续。同时我把一枚三克拉的钻戒交给你,算为订婚的信物。大小姐,我是一万分真心爱上你,千万请你答应我好不好?”
振华开头几句话倒还说得有理,因为他不忍爱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所以荷芬表示同情,不过她还给他想补救的办法。其实振华无非是推托之词,他的目的就在看中荷芬的身子,所以他在后面又急急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大有叫荷芬马上就答应的意思。荷芬不是一个糊涂的女子,她是多么细心,所以她觉得吕先生是个专门玩弄女性的荒唐青年,因为他居然在外面旅馆内开了长房间,这是什么作用?还不是预备侮辱女性杀害女性的屠宰场吗?荷芬在这么一想之下,她的粉脸有些恼怒之色,不过她还竭力镇静了态度,故作沉吟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吕先生,终身大事非比儿戏,所以还得给我考虑考虑,过几天答复你吧。”
“也好,不过我希望你明天下午到大中华三百十八号来玩玩,我先给你看一枚三克拉的钻戒,光头是好极了。”
“哼,只怕我没有福气戴吧!”
荷芬听他还一味地引诱自己,遂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很讽刺地回答。吕振华还以为她在闹客气,这就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大小姐,你别客气,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才配戴亮晶晶的金刚钻哩。你不信,我明天先送给你戴,至于婚事问题,你只管慢慢地答复我好了。”
“好,我明天一定到大中华来拜望你。”
荷芬乌圆眸珠一转,便故意笑盈盈地答应了,目的在给他吃一个空心汤圆,预备给他明天白等一下午,这也算是给予他玩弄女性的一个小报复。吕振华只道她真的被金刚钻钓过来了,他心里乐得什么似的,因为她明天一到了房间里面,这一切就是自己的世界,不怕她不给我一口吞下去。当下认真地向她连声地叮嘱,说明天切不可失约。荷芬含笑答应,这时一曲终了,两人匆匆地回座了。
吕振华为了表面不露一些痕迹起见,所以他又亲热地和荷茵跳了几次舞。荷芬见时候已十二点半了,于是说要回家了。振华没有表示反对,遂付了茶账,三人出了甜甜斯门口,振华把汽车送她们姊妹俩回到家里去。
汽车到了公平里门口停下,荷茵先跳下车子。振华在荷芬跳下车去的时候,把她手捏了一把,还向她丢了一个眼风,是关照她明天下午不要忘记的意思。荷芬点头会意,遂匆匆地也跳下车子。荷茵还向车内招了招手,但汽车呜呜一声,早已疾驰开去了。
姊妹两人回到家里,金虎夫妻俩都没有入睡,似乎对于两个女儿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表示无限焦急的样子,一听脚步响上楼来的声音,便双双地慌忙探身出来张望。一见了姊妹两个人,似获珍宝那么地放下心来,但口里却急急地问道:
“啊呀!你们两个财神女儿在什么地方玩呀?已经一点钟了,我们以为你们在外面发生了乱子,真是把我们老性命都急死了。”
“妈,一个客人请我吃咖啡,我叫姊姊一同去,所以迟一些回家了。”
柳金虎夫妇知道舞客是他们的衣食父母,那当然是应该应酬他的,所以要想埋怨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还笑嘻嘻地问她们,说这个舞客姓什么,年纪轻不轻,是不是有钱的少爷?荷茵听了,十分得意地笑道:
“妈,他姓双口吕,进进出出常坐自备汽车的。”
“啊!这么说来,他是一个富家少爷呀,你可不要得罪他才好。”
柳太太满面含笑地叮嘱她说,她觉得吕少爷是个活财神,所以叫她女儿好好儿地拉拢着他。不料荷芬听了,却连连地摇头,说道:
“妹妹,这个吕先生不是个好人,他是个玩弄女性的坏蛋,所以我劝妹妹还是少和他接近的好。”
“什么?姊姊,你……你……一忽儿怎么又这样说了呢?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荷茵在咖啡馆里的时候还听姊姊要自己和吕先生亲热一点儿,探问探问他的身世,万不料回家之后,却又转变了主意,向自己竭力地劝阻起来,所以心中感到万分惊骇,她灰白了脸色,忍不住急急地问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