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间很宽畅的工厂房,里面布满着一排一排的全都是摇纱的机器。在每一架机器旁都有一个女工在静悄悄地工作着。她们似乎都觉得有些疲倦,所以看她们精神都很萎顿。原来这已经是深夜三点的时候,她们都是夜班工作者,所以在五更的时间内,她们几乎都有些睡意了。机器的声音是非常嘈杂,类如皮带在铁轮上滚过,马达在轧隆轧隆地作响,整个厂房里好像是落着狂风雨一样,洒洒的音韵,差不多把耳朵都震聋了。但这些女工们也幸亏这不停的声响来赶走她们的睡魔,使她们在疲倦中勉强振作一些精神出来。
不知不觉地在玻璃窗外慢慢地透露着一线曙光来,显然在东方的天半际已发现了鱼肚白的颜色。这时那些女工们的心中,都滋长了一种希望和安慰。就是不多一会儿,她们便可以回到家中休息睡觉了。果然,一阵呜呜汽笛的长鸣,这是放工的表示。大家这就把干完的工作匆匆收拾,拿到账房间里去记了账,然后各自拿了饭匣子,像鱼贯地走出厂房去了。
柳荷芬也是大中纱厂的女工之一,她的年纪还只有十九岁,生得修短合度的身材,容貌倒着实生得很美丽。假使她是出身在豪富之家的话,那不用说,她当然是一个美艳的千金小姐,如何会干着女工的生活?至少她还在学校里读书,要如聪明一些,当然还有出国留学去镀金的希望。不过所可惜的,她很不幸的是生在贫苦的家庭里,所以从小就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算起来她大概读了两年书,其实这就等于没有读过书一样。所以荷芬虽然并不是目不识丁之辈,但可怜她连普通一封信都不会写。你想,她不做女工,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有能力来担任呢?
她此刻拖着疲倦的步伐,踏上了归家的道路。虽然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但早晨的天气还是寒冷。尤其是一夜没有睡过觉的人,吹着晓风,更觉砭骨生寒,全身会有些发抖。柳荷芬的感觉上,有些头重脚轻地不舒服,两眼望到街上的景物,似乎也有些昏花的样子。她这时恨不得一步跨到了家里,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她想乘车子回家,但又舍不得钱,因此只有一步挨一步地向前面走。
“荷芬姊,荷芬姊!我找了你大半天,谁知你先悄悄地走了哩!”
“自珍妹,我因为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自己先走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呼声送入荷芬的耳中。她遂急忙回头去看,原来是同事耿自珍,于是停止了步,微笑着回答,表示等着她走近的意思。
耿自珍今年还只有十八岁,比荷芬小一岁。她们是坐在贴隔壁的机器旁工作的,因为彼此接近的关系,所以两人比较知己一点儿。荷芬住在公平路,自珍住在华建路,所以两人从厂里放工回家,是可以结伴而行,因公平路和华建路是只有差一条马路。这时自珍紧走了两步,走到荷芬的身旁,向她脸上望了一眼,便低低问道:
“你脸色多可怕的,汗毛孔都一根一根竖着,你觉得冷吗?”
“还好,这是因为一夜没有睡的缘故,你的脸色也不见得好呀。”
荷芬摇摇头回答着,她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自珍伸手摸一下自己的面颊,又望了荷芬一眼,低低地说道:
“我倒不觉得什么,我见你身子也在抖着呢。因为我体格比你强壮,像你这么娇嫩的身子,恐怕受不了苦,实在是不宜做夜班的。”
“但是厂方派到了身上,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像我们这种生活不正常的人,将来的寿命一定会减少的。不过苦命的人,多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倒不如早死早干净,可以免掉许多的烦恼和痛苦。”
荷芬听她这样说,遂无限感慨地回答,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耿自珍拍拍她的肩胛,却并不以为然的样子,劝慰她说道:
“荷芬姊,你太消极了,为什么老是有这种悲哀颓伤的思想呢?比方说我吧,和你不是一样在世界上受着苦吗?可是我却很乐观,做人总要做,眼前吃苦算不了苦,我们年纪轻,说不定我们将来也会过好日子的。”
“你这话虽然对,但是我和你的环境却有些不同。”
“你这话可有趣了,我们同样是个工厂里的女工,一样环境、一样身世、一样苦命,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自珍笑了一笑,颇有些倦意的睡眼向她怔怔地望着,表示有些奇怪的意思。荷芬却一本正经的态度,哧的一声,说道:
“比方说,你的爸爸还在做生意赚钱,对于你家庭中的生活负担,你爸爸会完全负了去的,那么你工作得来的钱,你自己可以花费着用。假使今天发了工资,你见到欢喜的衣料或是鞋袜,你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至于我呢,那就和你完全地不同了。爸爸固然失业在家里,还要喝酒赌钱,赢的时候,他便买酒购烟地消耗了;但输的时候,这一笔赌债,却又是我的倒霉。再说妈又是疼爱妹妹的人,妹妹不做事情,在家里只知道吃穿,打扮得花枝招展似的。我一个人好像是牛马,一天到晚苦着苦着,永远就没有出头的日子。”
荷芬说完了这几句话,她心中是哀怨到了极点,一阵子悲酸,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自珍听了,方才觉得她的环境果然比自己更加恶劣,一时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遂低低地问道:
“你妹妹几岁了?”
“她也有十六岁了。”
“那么她也可以到工厂里去做事情呀。大家负担一些开销,那么你的肩胛也可以减轻一些责任,怎么能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哼,我不是爱多管闲事,你爸妈也太偏心一些了。”
自珍心直口快愤愤不平地说,她表示代为有些气愤。但荷芬没有回答什么,她的脸色更加惨白一些,是因为心头凄凉的缘故,所以她全身也越加抖得厉害。自珍见街旁有点心摊贩,遂拉了拉荷芬衣袖,说道:
“荷芬姊,你也不要难过,我们肚子也饿了,还是吃些点心再走吧。肚子里唱空城计,我们的精神也越发萎靡起来了。”
“不,我没有饿……”
荷芬的腹内虽然也咕噜咕噜地响着,但是她咽了一口唾沫,还摇摇头回答。自珍逗了她一个媚眼,微微一笑,说道:
“荷芬姊,你别急,我请客呀。”
“我知道,不过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用你的和用我的这是一样地舍不得,所以我的意思还是回家去吃泡饭吧,节省一些下来,还可以买别的日用品。”
“吃一些点心,这也省不了多少钱。荷芬姊,你不要客气,我们坐下来吧。”
自珍却不知在乎节省这一些钱地说,她拉了荷芬的手,硬要她一同在点心摊旁的那一条长凳上坐下了。荷芬觉得情意难却,只好不再客气了。自珍遂向摊贩吩咐,说拿两万元一碗的线粉油豆腐汤共两碗,荷芬低低说道:
“两万元太多,我吃不了,我的一碗买一万元好了。”
“你又要肉疼钱了?今天二十九号,再过两天可以发工资了。我的钱不用去一些,藏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为人在世,最要紧是吃些穿些,钱太多了,死了又不好带到棺材里去,所以我想得顶明白。”
荷芬知道在她的环境里可以吃点儿穿点儿,但是在自己的环境里就不允许这么舒服了,因此向她苦笑了一下,却没有作答。两人在吃线粉油豆腐汤的时候,自珍又低低地说道:
“这个月的生活指数不知要升几万倍,我想物价这样天天上涨,至少要升十万倍以上吧。”
“就是升十万倍以上,也无论如何跟不上物价的。你想,白米已超出两百万大关,这年头儿生活真有些过不下去。”
“唉,你记得刚胜利的时候,白米卖多少钱一担呀?”
“这倒记不起了,大约三四万元钱一担吧?想不到涨上一百多倍呢!真要不得!”
“两位小姐,这年头儿比从前更不行啦。我们做小生意的也是本重利轻,起五更,落半夜,辛辛苦苦地站在马路上做买卖,也赚不到什么钱,吃一口苦饭还觉得很勉强哩。照此下去,米价一千万的日子也会到来哩。”
那个摊贩听她们互相地说着话,遂也叹着苦经地插嘴。荷芬和自珍虽然并没有回答他,但她们却不约而同地齐齐叹了一口气。
有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线粉油豆腐汤吃到肚子里,两人的精神果然振作了不少,就是风吹在脸上,也没有像刚才那么地感到寒意了。自珍抢着付了钱,荷芬只好老实不客气地向她说了一声谢谢,于是大家又急急地赶路回家了。
公平路公平里先走到,自珍向她说声回头见,她一招手,便向华建路走了。荷芬便走进弄堂,来到十六号后门口,只见母亲蓬了头发,正在洗便桶,遂向她叫了一声妈,管自地走到后楼去了。
后楼的面积当然比前楼小,但里面却还铺了两张床。一张床是荷芬姊妹俩睡的,还有一张床当然是她父母睡的了。荷芬是个十九岁的姑娘了,她觉得父母睡在一个枕上的情形,在冷天里倒还没有什么刺眼;假使在大热的暑天里,她就觉得很不雅观。女孩儿年纪大了,多少要避一些嫌疑,所以她主张在后楼再搭半个阁楼,给自己睡在阁楼上。荷芬这意思她父母也赞成,所以荷芬现在睡的地方就在阁楼上。其实说起来,那只能算为是阁板,因为上面也不用什么床铺,更放不下什么桌椅,无非是荷芬爬上去躺下来一个睡铺而已。
荷芬因为在外面吃过点心,所以她也不想再吃泡饭,就爬到阁楼上去睡下了。柳太太倒了便桶上楼,见荷芬已睡了,便开口问道:
“阿芬,你泡饭吃了吗?”
“嗯,我疲倦极了,睡醒再吃吧。”
荷芬应了一声,低低回答,她并不告诉在外面已吃过点心,是因为怕妹妹听见了又会吵闹的。果然,荷茵这小姑娘像鬼精灵似的“嗯”了一声,说道:
“姊姊在外面一定吃过点心的。”
“我吃了点心,你便怎么样?”
荷芬因为心中气愤不过,遂忍不住恨恨地说。荷茵很不老实的语气,也大声地说道:
“你吃点心,我也要吃点心,谁要吃泡饭啦?现在是民主国家,应该一律平等,我为什么要委屈一些呢?”
“你这小姑娘真是不讲理,你姊姊会赚钱,维持我们一家生活,你怎么能够呢?所以你如何能学姊姊的样子?”
这两句话本来荷芬要说的,现在被爸爸说出来,于是自己也就不开口了。荷茵听爸爸也帮着姊姊骂自己,心中又气又恼,忍不住一面哭,一面兀是不甘示弱地说道:
“哼!她做女工赚一些钱算得了什么稀奇?我明天也找工作去,准比她赚得多一些回来。姊姊不过给你吃两杯高粱而已,我明天给你喝白兰地、为司克,看你还说我不会赚钱吗?”
“你这孩子,真是越发没了规矩,敢唠唠叨叨顶爸爸的嘴?我瞧你有什么工作好做?做女工不肯去,做女职员没有学问不够资格。我看你呀,只会住在家里吃穿,还会吵嘴而已。”
柳金虎被女儿一顶嘴,心里也气恼起来,遂恨恨地骂出了这几句话。柳太太连说:
“好了好了,大清早吵闹些什么呢?被邻居们听到了,岂不是笑话?”
在她这些话中至少还有些庇护小女儿的意思,但荷茵心中认为自己被爸爸骂了,这是给姊姊得了意,所以她感到委屈得什么似的,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结果还是柳太太说了好话,并且去买了点心来给她吃了,荷茵才气平不哭了。幸亏荷芬已经酣然入梦,所以她没有知道,否则她心中自然也会十二分地气不过。
等荷芬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柳金虎坐在桌子旁,一个人喝着酒。柳太太正从楼下盛了饭菜上来,抬头见阁板上荷芬已经醒着了,遂低低问道:
“你睡畅了没有?我给你倒脸水,快下来洗脸吧。洗好脸吃饭,已经一点多了呢。”
“妈,妹妹到哪里去了?”
荷芬一面跳下阁板来梳洗,因为不见荷茵的人,遂悄悄地问。柳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孩子个性太强硬,因为你爸爸说她不会赚钱,所以她赌气出外找工作去了。十点钟走出,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
“妹妹说话太过分,为什么老是跟我作对呢?我这么辛辛苦苦工作着,我何尝曾经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她还要这样气不过我,叫我心里恼不恼?我说妹妹也太以想不明白。”
“荷芬,你不要难受,这种小孩子,你理她做什么?她说的只当她是放屁好了。”
柳金虎一面喝着酒,一面便好言地安慰着荷芬。因为他握着杯子的时候,想到了饮酒思源,他当然是要向他大女儿拍马屁了。荷芬却没有作答,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柳太太已盛了饭,叫荷芬一同吃午饭了。
傍晚的时候,荷芬提了饭匣子,又要到工厂里去做夜班了。但这时候荷茵却仍旧没有回家,柳太太恐怕小女儿在外面发生了意外祸水,所以向柳金虎忍不住吵了起来,说他不该责骂她,现在这孩子一去而不回家,这人到底上哪儿去了?万一闯下了什么乱子,那可怎么办?正在吵闹之间,荷茵却回家来了。荷芬知道妹妹存心不良,是故意叫人急急的意思,遂也不说什么,管自地到大中纱厂去了。
荷芬走到提篮桥过去的时候,忽然前面来了两个小流氓拦住了荷芬,七搭八搭地向她调戏起来。荷芬见四下很冷静,而且天色已夜,所以心中又急又怕,红了两颊,也不开口,预备夺路奔逃。不料这两个小流氓见她是一个单身女子,很可以欺侮一下,于是动手动脚起来,还贼秃嘻嘻地笑道:
“小妹妹,你放工回家了吗?夜饭吃过没有?我们请客好吗?”
“不要啰里啰唆,你们快走开吧!”
“嘻嘻,小妹妹板面孔了,不要生气,我们一遭生两遭熟,大家交一个朋友也没有关系呀!阿狗,你瞧小妹妹脸蛋儿生得多漂亮的!”
“还有两座喜马拉雅山真是又挺又结实,让我来摸一摸窝窝心,哈哈,好像沙利文奶油面包。”
荷芬被他们这么无廉无耻地调笑着,一时急得芳心像小鹿般地乱跳,几乎要哭起来了。正在万分危急之下,忽然见斜马路内驶出一辆自备汽车来。荷芬在情急万分的时候,只好高喊救命起来。那汽车里的人听有女子呼救之声,遂把汽车停下,开了车厢,跳下身子来瞧仔细。两个小流氓一见汽车停下,知道事情不妙,遂急急地逃之夭夭了。荷芬见车厢里跳下的那个西服少年已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并且问道:
“喂,怎么?你被暴徒抢劫了东西吗?”
“不,他们拦住了调戏我。”
荷芬绯红了两颊,低低地告诉。那个西服少年听她这样说,倒忍不住笑了起来,遂向她望了一眼,这就暗想:原来是个挺好的模样,怪不得有人去调戏她了。遂又问道:
“你受了亏没有?”
“没有,谢谢你搭救了我。”
荷芬摇摇头,一面道谢,一面管自地走了。那少年见她娇羞的神情,这才想到自己这句话问得太鲁莽,因为人家是一个女孩儿家,就是受了亏,也不肯向我一个陌生男子告诉的。因为见她仍旧向很冷僻的马路上走去,一时不免代她暗暗地担心,万一再有什么暴徒向她调戏,她不是真要受委屈了吗?这个少年倒是个很多情的人,一时起了爱怜之心,遂连忙赶上去叫道:
“喂,你慢些走。”
“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
荷芬虽然是回过身子来了,但她心中却感到有些害怕,颦锁了柳眉,猜疑地问。那少年倒是愕了一愕,眸珠一转,说道:
“我问你此刻上哪儿去。”
“我……我……”
“是不是回家去?”
“不……”
“不管你上什么地方去,我想你走的那条路太冷静,要不要我用汽车送你去?”
那少年见她支支吾吾的似乎不好意思告诉的样子,一时很感到奇怪,但为了使她明白自己是一番好意起见,于是便老实地向她说明了。荷芬听了,方才恍然有悟,一时暗想:这少年不知是好意抑是歹意?但转念一想,人家是个公子哥儿,总不见得会看中我一个做女工的女子,我难道还怕他来抢劫我什么东西吗?在荷芬这么沉吟之间,那少年似乎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遂微笑着说道:
“没有关系,你不要客气吧。”
“先生,我真感谢你。”
随了荷芬这一句话,那少年已走到车厢旁,把手一摆,是请她坐上车去的意思。荷芬见他叫自己同车夫坐在一起,心里有些奇怪,但也不去加以思索,遂跳上车厢坐下。回眸见车头上座位里并没有车夫的,接着那少年从另一面车厢门外跳上来,和荷芬并肩坐下。在这时候,荷芬才明白他自己会开车,所以用不到雇用车夫的。那少年一面关上车门,一面拨动机件,低低问道:
“你到什么路去?”
“杨树浦路大中纱厂门口好了。”
“哦,你是不是到厂里做工去?为什么在夜里?”
“因为我轮到的是夜班。”
荷芬点点头,有些难为情似的回答。那少年一面开车,一面向她粉脸望了一眼,觉得这个姑娘虽然是个女工的身份,但却生得美丽非凡,而且温文大方,绝无一些轻狂的样子,一时有些情不自禁,遂低低地又问道:
“你贵姓?”
“我姓柳,杨柳的柳。”
“柳小姐念过书吗?”
“念不了多少书,要不然,我也不会到工厂里去做女工。”
那少年见她很感慨的样子回答,似乎很表同情,皱了眉尖,说了一句:“你家里很贫苦吧?”但既说出了口,心中却又好笑起来,暗想:这还用问吗?当然因为贫苦的缘故,所以才做工去的。于是连忙接着又问道:
“你爸爸有没有?”
“有的。”
“他不做生意吗?”
荷芬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却没有开口回答,显然她有些羞愧的神情。那少年暗想:做父亲的不做生意,倒叫女儿做工去维持家庭的生活,这未免太苦了女孩儿家了。他想详细地问她家庭状况,预备帮助她一下,但仔细一想,我是一个大学生,难道还预备跟一个女工去谈爱情不成?这未免被人家笑话。那少年这样想着,于是不再多管闲事了。不过他总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使人可爱,我譬如在别的地方多花费一些,还是送一些钱给她,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那少年想到这里,汽车也已到大中纱厂门口停下,遂给她开了车门,荷芬向他连声道谢,一面匆匆地跳下。那少年忽然说道:
“柳小姐,你掉落一样东西了。”
荷芬听了心中奇怪,连忙回头去望。只见他从车窗内丢出一方纸包来,接着把汽车便呜呜地开远了。荷芬低头把那纸包拾起,这就目定口呆,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怔怔地愕住了。你道为什么?原来这是一刀有封条扎好的簇新钞票,而且还全都是五千元的红关金票,显然这数目至少是一千万元钱。她想:我辛辛苦苦地做工,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两三百万光景。他竟丢给我这么多的钱,在我们穷人的环境里那不是发了财吗?但转念又想:他给我一千万元钱,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爱上我了吗?荷芬这么一想,两颊热辣辣地发烧,忍不住连耳根子都通红起来了。但她立刻又连连摇头,暗想:我这人真在发神经病了,痴心梦想,那不是太好笑吗?人家是汽车阶级的大少爷,我是个怎么样的身份?他如何会来爱上我呢?假使他真有爱我的意思,他当然把钞票亲手好好儿当面交给我了。现在他这么一丢,把汽车就开走了,可见他是慈善心肠的好人,因为知道我家贫苦,所以很同情地赠送一些钱给我们用的。他一定还恐怕我向他道谢,所以很快地把汽车开走了。想不到这世界上竟还有这么侠义心肠的好青年,那我今夜可说是遇到财神爷一样了。荷芬这么想着,遂把钞票藏入怀内,欢天喜地地步入厂内去了。
这晚荷芬在厂里工作,她真有些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起来,觉得这位先生真是难得,他完全是出于人类互助的同情心,他对我并没有存着丝毫的歪心眼。可惜我没有问他贵姓大名,否则也好让我记在心里感激着他。今生虽然没有资格可以报答他,但我希望来生能够嫁他做一个妻子。荷芬这么想着,两颊发红,连自己也难为情起来,啐了一口,暗暗地自骂着道:你这女孩儿家真是想痴了,你是个女工而已,你有福气想做有钱人家的太太吗?一会儿又想:等到来生的时候,也许我变成有钱人家的小姐了也未可知,那时候我当然可以报答他此生中的帮助之恩了。
常言道,心无二用,这句话是不错的。荷芬因为只管胡思乱想,所以把手里的工作也会弄糊涂起来,因此纱会摇断了两包。这么一来,管理员小张便对她严厉地喝骂,扣了工资不算,还要停她的生意。一班女工虽然都大感愤怒,可是都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暗暗表示同情而已。可怜荷芬除了伤心流泪之外,她当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管理员小张为什么要这样凶恶地对待她呢?其中当然也有原因的。原来小张曾经色眯眯地对荷芬不老实过,那时候荷芬也不客气地向他教训过一顿,所以小张结怨在心里,正苦没有机会来报复,因而今天当然要公报私怨地格外对待荷芬凶恶了。不过在小张的心里,倒并非是真要停她的生意,无非要荷芬向他说几句好话,那么小张便可以做一个人情饶恕她一次。万不料荷芬这姑娘的脾气也是十分强硬,她不情愿向人家哀求乞怜。因为她明知小张利用职权来欺压自己,那么将来自己处处地方恐怕还要受到他的拘束,所以她情愿打碎饭碗,绝不肯表示一些懦弱的态度。
次早放工的时候,荷芬依然和自珍结伴回家。自珍见她脸色惨白得可怕,遂表示愤激而又感伤的态度,恨恨地说道:
“照理说,小张也没有停你生意的权力,这小子真是太可恶了。不过在这恶势力的环境之下,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所以我的意思,你就忍气吞声明天向小张赔一个不是也就罢了。否则,你失了业之后,一家生计又如何是好?”
“我情愿饿死,我也不情愿跟他说好话赔错,倒让他越发威风起来了。自珍妹,这个月工资,我托你代为领了来,过几天我到你家里来拿好了。”
“那么你决心不干了?”
“嗯,我想天下没有饿杀的人,不在大中纱厂工作,我不相信难道就会死了不成?”
“好,你很有志气,但我希望你在最短期间内能够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做。”
自珍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表示十分敬佩的样子,热诚地祝祷着说。但荷芬听了她末一句话,心中却又茫然了,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荷芬黯然神伤地回到家里,她坐在桌子旁,显出闷闷不乐的神气。柳太太每天早晨照例地洗清便桶上楼来,一见荷芬这样惨然的表情,便低低问道:
“怎么啦?你跟厂里人吵了嘴吗?”
“嗯,我被厂里停生意了。”
荷芬有气无力地告诉,在她心中以为母亲得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必定要十分忧愁和吃惊。谁知出乎意料之外,柳太太却不以为意的样子,淡淡地说道:
“停了就停了,本来这种吃不饱饿不杀的工作也犯不着干。荷芬,你不要难过,我给你弄稀饭吃吧。”
荷芬被歇了生意回家,心中就只怕被父母责骂,不料母亲不但没有埋怨,而且还温和地安慰她,一时感到母亲终究是爱女儿的,她非常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来了。这时柳太太点旺了洋油炉子,把稀饭烧好,盛出来叫荷芬吃早餐,并且悄悄地告诉她说道:
“荷芬,你妹妹昨天出去了一下午,你道她在做什么?原来她已找着生意了。”
“啊!真的吗?妹妹找到了什么工作做呢?”
荷芬在万分失意之余,立刻又喜悦起来,遂展颜一笑,向她急急地问。柳太太笑嘻嘻地说道:
“荷茵这孩子平日只知道游玩,不料游玩也有游玩的好处,我也不知道她几时学会了跳舞,现在由她的小姊妹沈莉娜介绍,你妹妹从今天起,她到米高美舞厅做舞女去了。听说做舞女比做女工舒服,而且还可以赚大钱。据沈莉娜说,她每个月就有三四千万进益。你想,这和做女工不是有天壤之别吗?我也不希望荷茵赚三四千万,只要有一两千万一个月进账,那比做女工总强得多了。”
柳太太这一番话听到荷芬耳朵里,她乌圆眸珠一转,心中已经明白母亲所以没有埋怨我被停生意回家的缘故了。原来母亲的意思,她希望我能跟妹妹一样到舞厅里做舞女去。做舞女虽然比做女工舒服,而且能赚大钱,但做工到底是神圣的、清高的,拿自己血汗去换饭吃,这是多么有意义。然而舞女的名字总近乎妓女性质,给男子们搂抱着跳舞,至少是得牺牲女孩儿的色相不可。尤其是像妹妹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偶一不慎,更有失足的危险。荷芬在这么转念之下,她把笑容慢慢收起,低低地说道:
“妈,妹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她去做舞女,恐怕容易上人家的当吧。”
“你这话太会顾虑了,你自己失业回来,又叫妹妹不去做舞女,那么我们一家四口难道活活地饿死不成?”
柳太太听女儿有不赞成的意思,这就很生气地把面孔一板,冷笑着回答。荷茵在床上原没有睡熟,对于母亲和姊姊的话,她全都听明白的,这时便插嘴说道:
“谢谢姊姊的关心,但我是一个穷光蛋,我做舞女的只有问人家要钱,人家绝不会来问我要钱的,所以我会上什么当呢?从前姊姊做女工来养我,现在姊姊失业了,照理该是我养活姊姊了。”
“妹妹,我是好意关切你的前途,你不要误会我吧。”
荷芬觉得妹妹的话中多少包含了一些讽刺的成分,这就显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向她低低地解释。荷茵冷笑了一声,却并不作答。这时柳金虎也醒来了,他知道了荷芬失业的消息,反而呵呵地笑道:
“很好,很好,你们姊妹两个可以一同去做舞女。等三年舞女做下来,我可以变成大富翁了。你们每人三四千万一个月拿回来,姊妹俩人就有七八千万。除每月开销两千万,这也很惬意了。但还有五六千万一月可以积蓄哩。那我这两个好女儿不是变成了金元宝了吗?哈哈!哈哈!”
“爸爸,我不会跳舞,我怎么能去做舞女呢?”
金虎这些得意忘形的话,足以证明他是个无志无气在社会中那类寄生虫的典型人物。荷芬听了,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怨恨,这就慌忙推托着拒绝。金虎也连忙说道:
“不会跳舞,那又有什么关系?可以慢慢儿地学习呀。”
“我学不会怎么办呢?”
“学不会?天下有学不会的事情吗?你妹妹比你年轻哩,她也学会了,难道你会这么笨吗?”
“爸爸,姊姊不赞成跳舞的,你就别劝她了,反正我会赚钱来养活她好了。”
“妹妹,你说话不要太欺人,我这儿有一千万元钱哩。妈,你拿去,我至少也有两个月可以坐吃哩。”
荷茵这些话把荷芬刺激得跳起来了,遂愤愤地把一千万簇新的钞票从怀里取出,交到柳太太的手里去说。柳金虎和柳太太本来要想把荷芬怒责的,如今突然看见了这一叠簇新的钞票,他们立刻把怒容变成笑容来。尤其是柳金虎,猛可从床上跳起身子,连叫“拿给我,拿给我”。他觉得这五千元的红关金在市面上还不多见到,他抱在怀内,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道:
“好女儿,好女儿!你……你……这些钞票是打从什么地方来的呀?”
“不用问的,反正女儿是不会去偷去抢的。”
荷芬对于父亲见了钞票会笑的神情,她觉得真是有些卑鄙可耻,遂微咬了嘴唇皮子,恨恨地说。这时柳太太和金虎绝对不再谈起要她去做舞女的话,还叫她快些吃好饭休息,可以早些睡觉了,说什么当心身子,不要太受累了,夫妇俩人却一味地奉承她。荷芬觉得世界上不管父母子女、夫妇朋友,哪里及得来金钱的好呢?她非常地感慨,叹了一口气,放下碗,便也到阁板上去睡觉了。
过了几天,荷芬到自珍家里去取了工资。据自珍告诉她,说小张怒气已平,假使荷芬肯认错说几句好话,仍旧可以去复工的。但荷芬却认为好马不吃回头草,自己绝不愿无志无气再去复工。大家谈了一会儿,也就各自分开。荷芬觉得这样子老在家里空闲下去也不是个道理,所以东寻西找预备到另一家工厂里去工作。可是胜利以还,工商业并不见发达,而且女工太多,厂方因节省开支,只有纷纷裁员,所以一时之间,连找个女工职位都很不容易。
那时候荷茵在舞厅里伴舞已有半个月的日子了,每天收入虽不及沈莉娜那么可观,但半个月计算,也有八九百万元的数目。金虎夫妇两人真是欢天喜地,遂做好做歹地劝荷芬先到舞校里去习舞,然后也做舞女去。荷芬在到处碰壁之下,真是心痛万分,觉得上海女子的唯一出路,除了牺牲色相之外,恐怕是只好束紧裤带饿死了。为了不愿妹妹一个人来负担这一份家庭的生活,所以她含了沉痛的眼泪,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父母的要求。
荷芬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她在半个月之内早已学会了各种不同的舞步,于是她由妹妹的介绍,也到米高美舞厅里去过着灯红酒绿的伴舞生涯了。
光阴匆匆,荷芬在舞厅里伴舞也有半个月日子了。她的容貌、她的身段都比荷茵美妙,当然在这以美色为值钱的环境里,荷芬的发红自然比荷茵更快。这夜有人叫荷芬坐台子,荷芬不知是谁,姗姗地来到座桌旁边,只见一个身穿西服的少年站起身来,表示相迎入座的意思,但两人四目相接之下,彼此都有一个感觉,真是好生面熟的。忽然大家都想过来了,一时都有些感到意外惊喜地忍不住“啊呀”一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