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很摩登的青年男女是什么人呢?诸位当然很聪明地猜到了,这就是碧霞和春明呀!不错,原来春明和碧霞到了杭州之后,暂居湖滨旅馆,开了两个房间,每天开始去游玩西湖十八景的名胜,倒也十分逍遥快乐。但春明心中对于碧霞终觉得不大满意,其所以不满意的地方,就是碧霞所说的话,在有意无意之间,包含了虚荣的气味太重。偏偏春明这人的脾气,是欢喜朴素实惠的。虽然他家的环境也不穷,但是他见了一个女子过于有奢侈的思想、豪华的举动,他简直有些看不入眼。但碧霞偏又是一个性直口快的人,她在一个未婚夫面前一点儿腔也不会装,要说什么就什么,毫不顾虑一切,因此她就吃亏在这个地方。
花枝见他们向自己叫船,遂很快地划了过去。靠近了湖滨,给他们跳下船来,坐下之后,方才问他们到什么地方。春明因为几天来也玩过不少地方,遂叫她只在湖心里划着兜圈子游玩。花枝答应一声,便握着双桨向湖心里划了过去。这时春明偶然向花枝望了一眼,觉得这摇船的姑娘倒是生得十分美丽。原来秦大妈因为花枝出外赚钱了,那么身上终要弄得干净一点,所以给她做了一套蓝底子白花的土布袄裤子。花枝经此一穿,就很觉清秀脱俗、温文可爱了。花枝见那个西服少年,目不转睛地呆望着自己出神,一时倒被他看得难为情起来了。她把俏眼儿斜了他一眼之后,却把脸儿别到别处去了。不过心里却在暗想,旁边那个少女真不知几世修来的好福气,所以才有这样一个俊美的男朋友,不,也许是丈夫吧?像他们这样一对,真是真正的美满姻缘。这就想到自己的阿狗,她心中激起了一阵莫名的悲哀,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碧霞是个爱动不喜静的个性,这样子叫她呆呆地坐着,她有点受不了。因为见花枝把双桨摇得很好玩的样子,一时也感到兴趣起来了,遂笑道:
“姑娘,你把这双桨交给我们来划一回好不好?春明,我和你一人一支划着吧!”
“划小船很好玩的,我们来试试看。”
花枝点点头,把双桨交给了她。碧霞分一支给春明,春明也不禁笑嘻嘻地回答。花枝见他们两人划着船,倒叫自己坐着空起来,那么自己倒像是个游客了。因为心里想想好笑,抿着嘴儿,有点嫣然的成分。这时湖心里游艇很多,大家划得十分有劲,竞赛似的前进。春明和碧霞不甘落后,把木浆子打在水面上砰砰溅起了不少水花,但一个不留心,那水花飞溅起来,却溅了花枝一面孔。花枝因为是冷不防的,所以由不得叫了一声“啊呀”,把手在脸上乱擦。春明见了,心中自然十分抱歉,连忙取了一方手帕,递给了她,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快擦了脸上的水渍,啊呀,把你身上也全都弄湿了。”
“不要紧……”
花枝低低说了三个字,她见了这一方雪白的手帕,似乎不好意思来接,遂撩起那件袄子的下摆,低了头去揩擦。春明递了手帕,似乎还要给花枝拭脸上水渍的样子。碧霞这就感到酸溜溜起来,遂伸手很快地抢了过来,在自己脸上揩了一下,笑道:
“我面上也溅了不少水呢!”
“哦!那么你揩吧,你揩吧!”
春明口里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却很不高兴,认为碧霞这举动,至少是有点管束我自由的意思。碧霞见他说了这两句话,脸色很沉寂的样子,于是也很生气地把手帕向他怀内一丢,却把脸儿别了转去,一声儿也不说话了。春明把手帕拿来,觉得一些没有潮湿的感觉,遂把手帕藏入袋内,因为她不和自己说话表示生气的样子,这就存心要再气气她,含笑装作毫不介意的神气,向花枝问道:
“你们每天生意很好吧?”
“也说不定,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却并不好。”
“那么你家里有几个人吃饭?难道全靠你一个人来养活吗?”
“不,并不靠我一个人的。”
花枝摇了摇头,低低地回答。春明很想问一问她的姓名,但在碧霞的面前却再也开不出口来了。碧霞见他只管和花枝搭讪,把自己却冷在一旁,心中这就怨恨得不得了,认为春明是有意侮辱自己,她静静地也等待着报复的机会。事情很凑巧,这时对面驶过来一只小船,船上坐了两男一女,男的穿着西服,女的穿着时式服装,显然都是时代的漂亮人物。那女的一见碧霞,便呀了一声,高叫道:
“碧霞,碧霞,你们也在杭州游玩吗?真是巧极了!”
“咦!苏明珠,你们什么时候到杭州来游玩的?”
两人说着话,小船的身子已并在一处。明珠叫碧霞跳到他们船上去说话,碧霞因为心中已经存了报复的意思,所以笑盈盈地就跳到明珠的船上去。明珠向春明望了一眼,笑着又对碧霞说道:
“请你这位朋友也坐过来谈谈好吗?”
“春明,你来吗?我给你介绍……”
“不必了,你谈完了话,就过来吧!”
春明因为对方船上有两男一女,而碧霞却毫不考虑地就跳了过去,并且在那个男子身旁坐了下来,一时心中已经十分不受用,觉得碧霞骨头太轻,这就可见她平日浪漫一斑了。所以他却毫不顾全碧霞的面子,这两句话简直是拒绝她来介绍的表示。因为船是在行驶的,在说完了这几句话,船身慢慢地又远开了。明珠见碧霞面色有点发青的样子,遂很奇怪地问道:
“碧霞,这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未婚夫,名叫周春明,我在上海订婚时候,你们同学是一个不知道的。”
“啊呀!这样说来,他见我这里有两个男子,大概心里很不快乐了吧?使你们发生了误会,倒是我的不是。碧霞,你快些仍旧跳过去吧!”
“不要紧,他就是这一个脾气,我们老同学在这里遇见,难道就不应该大家谈谈吗?”
“那么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哥哥苏思浩,这位是我朋友张可达,这位是我初中同学钱碧霞小姐。”
明珠听这男子是她未婚夫,生恐他们感情上发生裂痕,所以叫她仍旧回过去。碧霞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她认为春明在众人面前用这一种态度对付自己,不但侮辱了自己,而且看轻了自己的同学,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回过去,表示春明可以捏在自己手掌里的意思,装出毫不担忧的神情回答。明珠于是给大家介绍,碧霞和两人点点头,四个人就闲谈起来。
春明见碧霞居然乘了他们的船走了,不再坐回来,一时气得额角上几乎冒上黄豆大的汗点来。暗想:你这女子还像是我的未婚妻吗?好吧!你和我这样作对,明明对我有讨厌的表示,那我也绝不会当作你海宝贝的。花枝似乎并不理会他们已经是发生了意见,她见碧霞跳过那只船去,遂把木浆又拿过来,自管慢慢地向前划驶着。过了一会儿,春明抬头向花枝望了一眼,因为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遂放大了胆子问道:
“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能不能告诉给我听听吗?”
“我姓秦,不,我姓王,名叫花枝。”
“奇怪,你难道有两个姓氏吗?”
花枝听他这样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是做人家童养媳的,所以抿嘴一笑,却不回答。春明心中暗想,也许她是两家共一个女儿吧?不过见她那种意态至少还有点孩子的成分,心里这就对她有了一种好感,觉得都市里的富家女郎,真不及乡村里的小姑娘来得温文朴素。比方说,我要跟碧霞结婚,我情愿还是和她结婚来得心满意足。因为她不说话,遂又问道:
“你姓什么黄?是不是大肚黄?”
“我姓三划一直王,先生您贵姓?”
“我姓周,名字叫春明,春天的春,光明的明。你说花枝两个字是怎么地解释?不知你也在学校里读过书吗?”
“我是一朵花的花,枝是丫枝的枝,这名字不大好听,好在我们没有上过什么学堂,听了也不知道什么好坏。”
花枝微红了粉颊儿,低低地告诉,她又浮现了羞涩的笑容。春明听她一口杭州话,因为是喉音清脆的缘故,所以倒也并不感觉难听,点头笑道:
“王花枝,这三个字念起来很好听,我倒很欢喜。”
“咦!周先生,你这话可不有趣,叫你欢喜干吗?”
这话倒是把春明问住了,他也感到不好意思起来,笑了一笑,却没有回答。花枝年纪虽小,但到底也是情窦初开,见春明对自己那种柔情绵绵的意态,一时芳心里也不由动起情来。尤其想到阿狗的丑脸,她对春明这副俊美的面孔,心中更加地荡漾起来,秋波脉脉地斜乜了他一眼,笑着追问道:
“周先生,为什么你不回答我呀?”
“因为你的面孔像一朵花,是一朵很美丽的桃花,而且名字又叫花枝,所以我听了很欢喜。”
“周先生,你不要给我比桃花,我听舅父说,桃花是个轻浮的花,而且命也薄,你把我当作桃花,那我真要苦死了。”
“那么我给你比作梅花吧!寒梅吐艳,好不好?”
“梅花是冒雪而开的,是的,这倒像我的身世,我好像是冰天雪地中的一枝梅花,她受尽了风刀霜剑的压迫,她在冷酷的环境里挣扎,唉!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花枝有点自言自语的神气,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落下了几点眼泪来。春明听了她这几句含有诗情的话,他愕住了,望着她带雨海棠般的面庞,问道:
“花枝,我不相信你是没有念过书的,你……也许不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姑娘,我很想多知道关于你的一点身世,不晓得你愿意向我宣布吗?”
“我是一个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的孤零零女子。”
“可是刚才你不是说还有一个舅父吗?”
“是的,但舅父老人家在几年前也抛弃我死了。”
“嗯!你的身世真是太可怜了,那么你现在跟什么人在一块儿过活呢?”
春明一面说着话,一面情不自禁地坐了过去,竟和花枝并肩地坐下。花枝对于他这一个举动,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遂拭了拭眼泪,望着他怔怔地愕住了一回子。春明见她好像有什么隐痛的神气,遂用了温和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花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对你很同情,所以你有什么困难的事情,我也许可以帮你忙的。”
“谢谢你,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需要周先生帮忙。”
“不过……你为什么却又哭起来?”
“我没有哭呀!你不要瞎说。”
“你刚擦了眼泪,还能说没有哭吗?花枝,我问你,你现在跟什么人在一起生活呢?”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是给人家在做童养媳妇儿……”
花枝被春明逼得没有法儿,也只好含羞老实地告诉出来,她有些惭愧的意思,颊上飞起了一朵娇艳的红晕。春明哦了一声,他这才明白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处身在这个冷僻的乡村里,像她这个小姑娘,除了给人家做童媳妇之外,还有什么第二条出路呢?但是心中不知为什么却代她表示无限的可惜,于是忍不住急急地问道:
“花枝,那你丈夫是做什么的?种田的是不是?容貌生得还好吗?不知你多少年纪了?我想你……你……也许是和你丈夫洞房过了吧?”
“我丈夫……哦……”
花枝说了我丈夫三个字,她雪白的牙齿,微咬了一回嘴皮子,忽然哦了一声,便哭起来了。春明被她这一哭,倒是弄得莫名其妙,遂拍了拍她的肩胛,低低地又问道:
“奇怪,你到底有什么痛苦?你只管说出来,我不是说可以帮你的忙吗?”
“周先生,承蒙你殷殷地问我,我似乎不能不向你告诉一个详细,虽然我知道这也是无济于事的。我婆家姓秦,丈夫名叫阿狗,阿狗虽然是二十岁了,他比我大四年,但是却像十二三岁小孩子一样,憨得一点人事都不知道,而且面目的丑恶,简直叫人连隔夜饭都要呕吐出来。婆婆是凶得像一只老虎,把我痛打好像是当作一件公事干,我在这一个家庭里实在过不下去。但是……我除了这样过之外,我还有什么第二个办法呢?”
花枝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盈盈泪下。春明暗自叫了一声“可惜可惜!”因为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竟被一个憨得人事不省的呆子而破坏了身体,这老天也不是太残忍了吗?一时皱了眉头,代她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又问道:
“那么你现在给他们出外赚钱了,难道她还要这样凶恶来虐待你吗?我想你可以到警察局里去告她的,虐待婢女尚且有罪,何况你是她家的童养媳呢!”
“告她?我也没有这个胆量,就是警察局里把婆婆定了罪名,我还能够在她家住下去吗?假使婆婆出了警察局,她心里记了恨,恐怕我这条小性命还不被她打死了吗?所以我情愿吃点苦,却不愿去干这一种危险的事。”
春明听了,觉得她到底还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所以一切都甘心屈服在黑暗的恶势力下,心中真是代她十分可怜。因为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妻,而花枝也不是一个姑娘了,那么我们可说是相见恨晚,除了同情她之外,却一点没有什么可以帮助她,一时也很觉凄凉,遂低低地又说道:
“那么你总要给自己将来作一个打算,你的年纪还这么地轻,你不能把你的青春在宝贵的光阴里去丢送呀!花枝,你难道一辈子跟这么一个呆子做夫妻吗?”
“周先生,你这话……那么你叫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走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好呢?”
花枝急得涨红了脸儿,向春明低低地说。春明被她问得倒也无话可答了,愕住了一会子后,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好法子似的,说道:
“花枝,你有勇气吗?假使你有勇气的话,你可以跟我到上海去,或者我给你介绍到亲戚家中去帮佣,那也比这儿受苦总要好得多了。”
“但这个事情进出太大了,叫我一时里怎么能够回答你?所以我必须有一个考虑不可。”
“也好,你就只管考虑吧!好在我在杭州还要三五天耽搁,我想在三五天之中你一定有一个最后决定了。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有什么恶意,我完全是一片可怜你的意思,所以脱离好,还是不脱离好,一切还须你自己来做主,我是绝不会来勉强你的。”
“那当然,你是一个大少爷,我是一个乡下女孩子,况且你身旁本来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姐,你总不会把我一个乡下女孩子拐走的。”
春明知道她是指点碧霞而说的,因为从她这几句话中猜想,也可见她是一个很懂人事的姑娘了,遂微微地一笑,说道:
“既然你很明白,那就好了。花枝,我是住在湖滨旅馆二百十六号,你有什么事情,你就只管到那边来找我好了。”
“好的,我已记在心中了。周先生,你旁边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
花枝点了点头,也向他轻轻地问,同时她把眉眼儿瞅住了他,至少是包含了一点神秘的作用。春明两颊也不由微微地一红,笑道:
“你倒猜一猜看?”
“这个我哪里猜得到?也许是朋友,也许是情人?”
“难道不能再猜得亲热点儿吗?”
“情人不是已经很亲热了吗?难道你们是夫妻不成?”
“虽然没有结婚,但我们已经订了婚,所以和夫妻是没有什么两样了。咦!奇怪了,你为什么发笑?我觉得你这笑好像有什么意思般的,莫非你看我们不大像吗?”
“确实我看不出来,因为假使是你未婚妻的话,那么她就不应该坐到他们船上去,竟把你孤零零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似乎对你有点说不过去。啊呀!我真要死了,不该对你有这一种言论,请你当我是乱说吧!”
花枝既然说了出来,她倒又懊悔了,因为这不免有点离间他们感情似的,所以叫了一声啊呀,连忙又向春明低低地赔错。但春明却连连地点头,他觉得花枝这几句话实在很有道理,她丢了未婚夫而坐到别个人的船上去,那么这船上的人除非是她的旧相好,否则,难道还有比未婚夫更亲热的人了吗?一时越想越气,冷笑了一声,说道:
“花枝,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她确实很对不起我,想到她这样的无情无义,我这就感到你的多情多义。唉!花枝,假使我早几年能够碰见你的话,我一定预备娶你做妻子了。”
“周先生,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我哪里消受得起?不要折了我的福吧!”
花枝听了这一句话,芳心怦然一跳,那两颊也像玫瑰花朵儿般地娇红起来,逗了他一瞥妩媚的娇嗔之后,却又赧赧然地垂下头来。春明心中有无限的感触,黄昏的风吹在身上,虽然是春天的季节,他也会感到一阵无限的凄凉。
斜阳是慢慢地偏西了,照在苏堤春晓上那株株垂柳和红桃,渲染了一片无限美好的色彩。这时在岸上有许多骚人墨客,有的仰头吟诗,有的挥笔作画,大家都不肯辜负这一大片大自然的风景。
春明因为心中有了不如意,所以不愿意在湖心中多游荡,遂叫花枝傍岸,在袋内摸出一叠钞票,当然比原价多了几倍交给花枝,一面跳到岸上去了。花枝点了数目,遂连忙叫道:
“周先生,太多了,太多了。”
“多的赏给你吧!”
春明一面说,一面便头也不回地匆匆地走了。他走进了一家湖滨第一楼酒菜馆,一个人坐在一间房间,点了四只菜、一斤黄酒,这就自个儿吃喝起来。他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已经笼上了一层灰暗的暮色,只有在西角天际边浮现五彩的云霓,这大概是太阳将落山的一层余晖,反映到东方的一钩新月,这倒像一柄涂了银的镰刀。春明握了握酒杯,思绪高涌,这思绪都是些猜疑碧霞在过去一定有不贞节的行为,所以越想越气,越气那酒也越喝了下去。常言道,心中有事酒醉人,所以他还只喝了半斤酒,他的两颊就红得像胭脂涂过一般了。
春明虽然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不过他心里是很清楚的,他怕连回旅馆的路都摸不着,所以就停杯不再喝了。付了账单,匆匆地回到湖滨旅馆,跨进二百十六号房间,只见里面已亮着灯光了,而且还有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春明心里别别一跳,随了哭声的地方望去,原来是碧霞倒卧在床上啜泣。春明本来是十分的气愤,此刻见碧霞比自己早回来在哭泣了,因此把心中的火倒息了一点下来。但哪里知道碧霞一听脚步声,料到没有别的人,遂猛可地从床上跳起来,就泪眼盈盈的似乎见到春明通红的脸,那明明在外面和别人喝了酒,一时更加醋意触鼻,冷笑道:
“你倒开心,在外面烂污婊子陪陪,酒喝喝,看看天色是什么时候了?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发急吗?”
“咦!你不是跟了你亲爱的人一块儿玩去了吗?你还等我这种人做什么?”
春明却冷笑了一声,他自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过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来喝。碧霞听他这么地说,倒反而收束了泪痕,板住了面孔,认真地问道:
“你说的什么话?谁是我亲爱的人?难道我遇见了同学,就不能让我和她说几句话吗?老实地对你说,我的人还没有嫁给你哩,你就把我的自由完全束缚了,我是你的奴隶吗?要知道我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和妈也从来不干涉我的行动,你竟把我压迫得这个样子吗?刚才我要给你介绍我的同学,你拿这种态度来对付我,你明明看轻我,你叫我下不了面子,我问你的是什么居心呢?”
“没有什么居心,一个千金小姐,见了人家船上有两个男子,骨头就轻得没有四两重,丢了自己未婚夫,跟别人走了。哼!你还有什么资格来配跟我说话呢?”
“嚼你的舌!你这话简直不是人说的,你当我什么看待?”
碧霞听了春明这几句话,她由不得双脚跳起来,赶上一步,似乎和春明要拼命的样子。但既然赶上了一步,却又愕住了,回身奔近床边倒下,又呜呜咽咽表示十二分委屈地哭了起来。春明被她一哭,他的头脑又感觉清楚一些儿,呆呆地想了一回,方才又说道:“碧霞,你不要以为我说的太使你以难堪,但是你对我的态度,我实在也受不了。”
“我什么态度,使你受不了?你说,你说吧!”
碧霞又从床上坐起来,拭了拭泪痕,向他责问。春明的脸上也是一些儿笑容都没有,冷冷地望了她一眼,说道:
“你为什么抛了我,坐到他们船上去?我觉得你太没有自尊性!”
“老实对你说,我是存心成全了你。”
“成全我?你这是什么话?”
“哼!何必假惺惺作态,你不是明明对那个摇船姑娘发生好感吗?有我在你们面前阻碍着,你怎么还能够说得畅快呢?”
“瞎你地说!你自己水性杨花,倒反而来诬咬我一口,你简直是不要脸!”
“我什么不要脸?我是偷了人,还是盗了钱?明珠姊姊叫我和他们一同到姑妈家里吃晚饭,我都没有答应,特地赶回来等你,谁知你却和人家饮酒作乐。我问你,你是不是爱上了这个摇船的?坦白地说一声,那没有关系,反正我们还没有结过婚。就是已经结了婚,请一个律师,那么算不得一回稀奇的事。”
春明听她这样说,由不得呆呆地想了一回,难道她真的因为我和花枝多说几句话,所以她吃起醋来了吗?那么这样说来,我倒也有不是的地方。男女之间,往往为了彼此误会而引起了情感上的破裂,这实在是最大的不幸。春明想到这里,方才和颜悦色地望了碧霞一眼,低低地说道:
“你说我爱上了摇船的姑娘,那真是绝对冤枉的事情。她是一个无知无识的乡村女子,而且我和她根本萍水相逢,我为什么却去爱上她?她什么地方值得我的爱呢?碧霞,照你说,是因为你心中妒忌,所以坐到他们船上去的,那么彼此都是误会的,大家吵闹了当然没有好看的嘴脸,现在误会消失了,我们也不应该再吵闹了。况且我们欢欢喜喜从上海到杭州来游玩,现在大家闹翻了,若被双方父母得知了,岂不是也要责骂吗?”
碧霞听春明软化了,好像是求恕的口吻,一时反而伤心地哭泣起来。春明呆呆地坐在桌旁,却是一声也不响。碧霞哭了一回之后,忽然匆匆地向外走了。春明这才急得把她拉住了,问道:
“碧霞,你还预备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不是已经和解了吗?”
“哼!你自己吃饱了饭,难道我就应该饿着的吗?告诉你,我要到明珠姊姊的姑妈那里去住几天,你等着我一同回上海去吧!”
碧霞这姑娘也未免过分刁恶了,她的意思,是叫他冷静几天表示罚罚他的意思,所以恨恨地把他手儿挣脱了,真的匆匆地走了。春明拉她不住,也没有办法,颓然地倒在椅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的眼泪不知怎么也会熬不住地淌了下来。
这天晚上,春明是整整有半夜没有睡,气得全身只管瑟瑟地发抖。第二天醒来,头痛发热,春明竟然是恹恹地生起病来了。这时候春明要茶要水,却没有一个人来照料,他心中在万分痛苦之余,真有说不出的怨恨。因为碧霞忍心而走,到底是太没有情义了。现在我孤零零病在客地,叫爹不应,叫娘不理,我更有什么人来服侍我、照顾我?看起来我是病死在杭州的了。春明整整地睡了一天,幸而他发热的时候,也并不觉得一些饥饿,沉沉地直睡到晚上八点左右,他才感到有些饿了,他想叫茶房弄点稀粥吃,但茶房却喊不到。春明正在感到痛苦极顶的时候,忽然见房门开处,匆匆地奔进一个小姑娘来,满面泪痕,好像十分伤心的神气。春明定睛一看,这倒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忍不住叫了一声:“花枝,你……你……这么夜了做什么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