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曙光还只从黑漫漫的长夜里破晓,那院子里的鸡早又喔喔地啼鸣起来,这就听得有人在高声地叫骂着:“花枝!你这小贱人还不起来吗?你是不是又要我把你全身的懒筋来抽一抽?吃饱饭我看你做些什么事体?真和猪棚里的猪差一口气哩!”随了这几句恶狠狠的骂声后,就听有一个颤抖喉咙的声音,叫了一声:“婆婆,我已经在起身了。”其实花枝还只有刚刚被她叫醒,因为心中害怕的缘故,所以只好先这么地回答着说。说起花枝的身世,真是非常的可怜,她的父母在她三岁那年就双双死去的,因此她就由母舅来抚养。但她的命真是太苦了,十三岁的时候,她舅舅又抛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自管从来的地方去了。临死的时候,托付王大嫂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但王大嫂家里十分穷苦,也没有能力去养活她了,所以将花枝养了一年,终算有十四岁了,才把她领到秦大妈家里去做养媳妇。秦大妈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丈夫死了,却留下了四五十亩田,所以生活很可以过得去,也说得上一句小康之家。她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叫阿狗,今年二十岁了。但是因为先天不足的缘故,不论他什么地方都有很多的缺点:比方说面部上嘴巴有些歪斜的,比方说人是矮矮的好像还只有十二三岁的光景,说话还有口吃病,总而言之,这一副尊荣,令人见了会作呕的。花枝今年也有十六岁了,不过月份很小,她是十二月落雪天出世的,所以照实足年龄计算,她确确实实还只有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发育还没有完全,根本像一个小孩子一般,所以对于这位丈夫阿狗并没有一点儿感情作用。就这个二十岁年纪的阿狗,却比小孩子还要呆憨不懂事,比方说秦大妈发脾气责打花枝的时候,阿狗不但没有感到一点肉痛,而且还帮着母亲拿打的家生;见了花枝哭,他却会好玩地笑起来。所以花枝要承认阿狗是她的丈夫,她简直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在秦大妈倒并不希望有孙子抱,在她把花枝也只不过当作多养一只狗看门而已。阿狗既然这样的呆笨,但他妹妹可儿却非常的聪明,不但是聪明,容貌也生得很美丽,而且她也十分同情这位如花如玉的嫂嫂,觉得花枝嫁给她哥哥阿狗,真仿佛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一样。
花枝睡的地方是柴间里,那张床,其实是一块板,铺的不是什么棉花絮,却是一些稻草而已,假使换了旁的人,一夜睡下来,浑身保险会骨头痛,不过花枝却睡得很香甜。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花枝不是十个月生下来不成?原来花枝白天里操劳得实在太辛苦了,所以一到晚上,不要说她是还有稻草堆好睡,就是给她睡在硬硬的石板上,恐怕她两脚没有放下,眼睛先合上睡去了。说起来很奇怪,花枝白天里苦得这个样子,但晚上不但睡得很甜,而且还时常做粉红色的美梦。这也是老天心中也有了不平的缘故,所以特地赐给花枝在梦中也享受了那些白天所享受不到的事情,比方说,白天里她穿的破衣裳,吃的冷粥冷菜,做的苦工,有时候还要挨婆婆的打,可是晚上在梦中就完全地相反,她穿的终是花花绿绿的衣裳,吃的是山珍海味,鱼翅海参,不但不做工,而且还坐了车子在游玩;不但没有人打她,而且还有什么人在服侍她,叫她小姐。所以花枝白天里纵然苦得万分,但她在晚上总算是常常还有一点安慰。
但是反转来说,秦大妈白天虽然很舒服,不过晚上却时常做梦,梦中不是在街上讨饭,就是给人家做苦工挨打,因此一醒转来,总觉浑身疼痛难当。所以俗语说得好,人有千算,天只一算,一个人总要厚道,这是孟子所谓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一句话,否则,冥冥中是免不了有报应的。
花枝虽然是坐起身来,但她还连连地揉着眼皮,而且伸手按在小嘴上还一个一个地打着呵欠。她心中暗暗地感到奇怪,为什么今天起来好像有点腰酸?但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察到裤子上有一堆红红的颜色,一时她吓得脸无人色,那颗芳心几乎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在经过一会子愕住之后,花枝到底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慢慢地明白过来了,心中暗想:这样说来,我竟是做了大人了。因为可儿时常向自己探问这东西来了没有,起初自己还不懂什么,后来经可儿向自己解释了,才算明白了一切。不过事情真也太不巧了,昨天晚上才把一条小裤洗了,今天连换身的小裤都没有。这……这……可怎么地办呢?正在出神,不料秦大妈的恶狠狠嗓子又在高叫了,花枝慌张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把裤子一束,匆匆地走到院子里去烧水煮粥了。等她把水烧了,粥煮了,秦大妈才起身来,叫花枝倒一盆热水来洗脸。花枝把面盆端进去的时候,见到她虎起了一面横肉的脸庞儿,心中别别地乱跳,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花枝刚刚把面盆在桌子上放下,秦大妈就撩起手来,向花枝劈头劈脑地一记耳光,大骂道:
“你这贱货!我早晨要喊你几遍你才可以起来?要不要我来服侍你?啊呀!我打还没有打着你,你就哭起来了,是不是你要哭死了我,你心里才欢喜吗?你说你说,你倒给我说呀!贱货!你还一声不响吗?是不是你生了噤口痢疾?你……你……这……贱货呀!”
“啊!婆婆,我……我因为没有听见呀!”
花枝很明白自己处身在这个环境之下,不开口固然要骂,开口也是犯法的,但比较还是不开口来得好,所以她拭了拭眼泪,默不作声。在平日秦大妈也许这样算了,但今天她的精神特别好,也许她是睡畅了的缘故,因为花枝只揩眼泪不回答,遂又暴跳如雷地赶上来,伸手拧着她面颊死命地不放,把个花枝痛得两脚在地上乱蹬,所以只好向她开口求饶了。不过后面这一句话又触犯了秦大妈,她又是兜面孔一记嘴巴,接下去骂道:
“死坯!你是聋子吗?我这么响的喉咙,你还没听见?你明明和我作对!”
“婆婆,我怎么敢?我怎么敢呢?”
“贱货!你预备逃吗?你走过来,你是不是要我拿铁条来打?”
花枝向后倒退着,见了这个恶魔实在怕得有点心碎,但秦大妈却诬她一口说她逃走。她要打花枝,但还要花枝挨近身子来受打。花枝虽然没有这样的贱要送上去给她打,但是听了铁条这两个字,她是急得死灰了面色,只好走上来给她打。秦大妈在她面部上用手当作扇子般地挥动着巴掌。花枝不敢喊痛,也不敢哭,她知道婆婆脾气,是越哭越打的。秦大妈这才心满意足了,遂叫她跪在墙根边不许站起来。然后她拿了面巾,低了头儿,才慢条斯理地洗面。在她好像是早晨起身后,终算已干完了一件很要紧的工作。
可儿已经是十八岁了,她当然比花枝要懂得许多。她此刻匆匆地从房内走出来,见花枝面壁而跪,自然知道又在挨母亲的责打。心里不知为什么,代为先难过了一阵子。忽然她的视线发觉到花枝裤子上有一点桃花的颜色,一时她就明白了,遂对秦大妈说道:
“母亲,你早饭吃了没有?”
“还没有哩!空了肚子就受气,你想这贱货还能算是个人吗?”
“那么你叫花枝跪在地上,不是没有人端饭菜给你吃了吗?我想还是叫她起来吧!”
“她起来也可以,早饭饿一顿不许吃。”
“这是为什么道理?她的身体可也是肉做的呢!饿了肚子还能做得动事情吗?”
“那么罚她挨磨,问她下次还要偷懒吗?”
秦大妈被女儿问得无话可答了,只好取消了饿的责罚,而改变了挨磨。可儿点了点头。因为这工作本来她也每天做的,就是不罚,也是免不了的事情。所以把花枝扶起来,悄悄地走到了院子外,向她附耳问道:
“是不是这个东西来了?回头你到我房中来一次,我给你东西。”
“你给我什么东西呀?”
“你不要问呀。回头你心里就明白了,难道你沾了一裤子不觉腌臜吗?”
可儿听她还这样问,显见得她完全还是一个小孩子,忍不住瞅了她一眼,笑起来了。花枝知道可儿是爱护自己的一个人,当然不会有捉弄自己的事,所以也就不作声了。姑嫂两人把粥锅子碗筷都端进草堂,阿狗也已起来了。他早晨起身从来也不洗脸,只把两只长满了指甲的手,挖了挖眼睛,然后缩了缩鼻涕,又把舌头伸长了在嘴唇外面舐了一圈,这样子他是算把面孔洗过了。此刻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见花枝拿粥菜进来,便猛可地跳起身子,笑嘻嘻地说道:
“粥……粥……烧……好了。我……肚子来唱……空城计了。”
“一起来只想吃,你面孔洗了没有?”
可儿见了他这副肮脏的面孔,心里很生气地问他。阿狗呼噜噜地把鼻涕用两指捏了出来,在地上一甩,又把手儿在胸襟揩了揩,格格地说道:
“你……你……看我不是洗得很清洁了吗?母亲,你见我面孔好看吗?”
“好看,好看,像唐伯虎,还有点像贾宝玉。好了,不要多开口,还是坐下来吃早饭。”
秦大妈一面说,一面在桌子旁坐下。可儿抹着嘴儿,几乎要笑出来。花枝盛了四碗粥,秦大妈向花枝瞪了一眼,好像是她做应该吃不应该的样子。花枝是吓得不敢抬头向她正眼地望,只管低了头儿,唏哩呼噜地喝着淡粥。等她吃完这碗淡粥,正要再想去添一点,秦大妈却拍桌子骂道:
“吃粥就大大方方地吃,你看你这一对贼眼,溜发溜发地好像在想什么诡计似的,我真是越看越讨厌了。”
“母亲,你要不要打她一顿?我给你拿棍子去。”
阿狗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望着他母亲贼秃嘻嘻地笑,秦大妈一时倒有点回答不出什么话来了,倒是可儿白了阿狗一眼,怨骂道:
“阿狗,你自管自地吃饭,要你多什么嘴?我看你一年一年地饭吃下去,也不知是倒在垃圾桶里,也不知是倒在阴沟洞里呢?”
“可儿,你也不要没大没小,阿狗虽然生得憨一点,但到底是你的兄长,你怎么可以向他这样地侮辱呢?”
秦大妈还是庇护着儿子,向可儿这么地责备着,可儿哼了一声,却不再作声了。花枝见秦大妈眼睛睁大了只管盯住了自己,她这就有点明白了,因此她虽然肚子还有一点饿,却不敢站起再吃毕这餐早粥,花枝连忙收拾过碗筷。秦大妈要她去挨磨,可儿觉得花枝不会有空闲的时间,遂向秦大妈说要花枝先帮自己到房中去做一点活计。秦大妈听女儿这般说,也就罢了。这里可儿领花枝到了卧房,拣出一条小裤并几块布条子,又向花枝耳边低低地说了一阵。花枝微红了两颊,秋波斜乜了她一眼,表示无限感激的意思。可儿又向她低低地说道:
“我听妈这样说过,假使你做了大人,就要把你和我哥哥洞房,因为她现在也想一个孙子抱抱。不过我替你想想,假使你事实上真的做了我哥哥的妻子,我很替你表示可惜,所以对于你这一件事,你还是不要给我妈知道,可以过些清净的日子。”
“姊姊,你真好,我实在太感激你了,真的,我见了你哥哥,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就会感到害怕起来。”
“这也不是你心里感到害怕,就是我也何尝不见他讨厌呢?不是我心眼儿不好,说这一句话,假使老天爷有眼睛,还是把他早些儿生个急病死了得好,也省得害了你这么一个如花如玉的姑娘。”
可儿心直口快地说了这一句话,急得花枝连忙伸手向她摇了一摇,表示被婆婆听见了不得的意思。就在这个时候,只听秦大妈在外面高声地叫道:
“可儿!花枝干好了活计没有?时候不早了,可以挨磨去了呀!”
“嗳!婆婆,我马上去挨磨了。”
花枝听了秦大妈的叫声,真比听了虎啸狮吼还要害怕着十分,她向可儿一点头,便拿了可儿送给她的东西匆匆奔出去了。在柴间里不到十分钟,她已换了可儿给她的裤子,这才走到磨坊里,去做她牛马一般的苦工去了。
时间是一分一分地过去,太阳在大地上走完了一日的行程,已向山脚下慢慢地沉沦下去。花枝推着磨柄,在那间暗沉沉的磨坊里,一刻不停地工作。她两眼已经发花,她全身骨脊都疲倦得疼痛起来,额角上冒着汗点,嘴里喘着气,同时她的明眸里已经充满了晶莹莹的眼泪了。
“花枝!你可曾贪过懒没有?”
正在静悄悄的当儿,忽见阿狗拿了一只皮球匆匆进来向她问。花枝一见了阿狗,想着了自己已经做了大人婆婆要我和阿狗洞房,洞房就是做夫妻,做夫妻晚上就得睡在一张床上,想起睡在一张床上,同时再望到阿狗这一副鬼相,她几乎急得整个的心都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阿狗见花枝不回答什么,遂把两脚一蹬,显出那副凶恶的样子来说道:
“花枝!你敢不回答我?是母亲叫我来问你的,你若不服帖,回头母亲抽了你筋剥了你皮,你可不要哇哇地乱哭乱叫,面皮也不要,这么大的年纪还哭,真是哭鬼!”
“你看我挨磨挨得满头大汗,哪里曾经偷过懒?你不要冤枉人,我挨了打,你又没有好处。”
阿狗简直是七八岁孩子似的,还哇哇地学着哭的样子。花枝听见他骂自己哭鬼,想想又好气又好笑,遂指了指自己额上的汗点,向他回答。阿狗似乎还不相信的模样,把头凑过来张望。在他头儿凑近的时候,花枝就闻到一阵奇臭,几乎要把自己呕吐起来,一时又想到阿狗竟会做了自己的丈夫,假使他来和我一同睡的话,那我情愿不要做人了。阿狗见她果然是满头大汗,遂点了点头,表示她没有说谎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又低低地问道:
“花枝,我要问你一句话。”
“你要问我什么话?”
“我在外面和村童游玩,人家都说我有福不会享,这样一个美丽的老婆放在家里不受用,还是一天到晚外面乱逛,真是呆子。我问他们说,老婆是什么东西?谁是我的老婆?他们回答我,说花枝是我老婆,老婆陪着可以一同睡觉。我心里怕他们骗我哄我,遂回家问母亲,母亲说你现在还不会生儿子,所以不能陪我一同睡。我一听你会生儿子,我益发稀奇起来,难道你明儿大了以后也像鸡笼里的鸡一样会生鸡子吗?哈哈,这倒是挺好玩的!”
阿狗一面唾沫横飞地说,一面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花枝听他痴痴癫癫地说着话,一时也为之忍俊不禁。但细细地想起来,却非常忧愁。因为外面的人都爱同阿狗开玩笑,阿狗本来是莫名其妙的,假使被他们慢慢地也引坏起来,万一倒向我常常来缠绕了,那叫我不是比做苦工更要痛苦了吗?一时她更加地难过。阿狗见她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遂又向她追问道:
“花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老婆呢?”
“我不知道,你不要瞎七搭八地多说话,被母亲知道了可要打你了。”
花枝乌圆眸珠一转之后,方才向他这么恐吓。阿狗摇了摇头,噘了噘嘴。因为他的嘴本来有些歪,此刻一噘之后,这就更加地歪了,这叫花枝看了有些害怕起来,阿狗才哼哼地说道:
“母亲说我是宝贝,她真不会来打我。你常常被母亲打,真是厚皮,打了都不痛的。”
“对呀,你真是一个宝贝!世界上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真的吗?我高兴极了,你说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宝贝,我告诉母亲去。”
花枝是拿话去讽刺他,可是阿狗并不懂,他反而欢喜得跳起来地接受了。花枝想不到他反而以为十分荣幸地要去告诉婆婆,心中这一急,遂顾不得许多地连忙伸手把阿狗拉住了。但事情太巧了,秦大妈正从外面一脚跨入,阿狗这就笑嘻嘻地说道:
“母亲,花枝叫我宝贝!”
“好好!你这贱人真了不得,还没有做大人,就知道拿迷汤功夫来迷你丈夫吗?该死的奴婢!”
秦大妈见花枝拉住了阿狗,同时又见阿狗对自己这么地说,一时就误会了,还以为花枝在阿狗面前卖风流。遂忙把阿狗拖在一旁,劈面地向花枝又是一个巴掌,打得花枝哭又不是,笑又笑不出,因为怕羞的缘故,所以低了头默然不作声。这时秦大妈又发现了花枝身上那条裤子,是可儿的东西,她一面伸手去抓,一面说道:
“啊呀呀!你这贱人真是吃豹子胆,竟敢偷了可儿的裤子穿在身上吗?”
“不不!这……这是姊姊送给我穿的。”
“她为什么要送给你?你自己的呢?……啊!这……这是什么?”
秦大妈伸手已摸着了一块布条子,她惊讶地问起来。花枝羞得像一朵玫瑰花朵儿般的,垂了粉颊,却是一句也回答不出。秦大妈见了她的神情,心中有点明白过来,放了她的手,笑了一笑,低低问道:
“什么时候来的?”
“才今天早晨……”
“好吧!时候不早,你就去休息一会儿吧!”
秦大妈见她那种娇羞不胜的意态,好像强盗放良心似的对她说了这两句话。花枝在她家吃了两年苦饭,不是打便是骂,最客气的是白眼,然而对于今天这一种优待,实在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她出乎意料之外地望了她一眼,但却不敢就走,秦大妈又说道:
“你看你自己这副死腔,真像养媳妇的样子,叫你去休息,你又呆呆地愕住了。”
花枝这才像皇恩大赦地连声说是,便悄悄地回到柴房间里去了。可怜她此刻坐在木板上,只觉腰酸手麻,浑身疼痛,遂躺身倒下,想起一天来婆婆打了不知多少记的耳光,不由十分悲伤,掩着嘴儿,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正在哭的时候,只见可儿悄悄地走进来。花枝一听有人进房,遂连忙收束了眼泪,可儿说道:
“花枝,你在哭吗?为什么这么伤心?是不是母亲又打你了?”
“不,不,婆婆没有打我,我也没有在哭。”
花枝从板铺上坐起来,摇了摇头,有些害怕的样子回答。可儿在她身旁坐下了,把她手儿拉过来抚摸了一回,至少表示有点儿爱怜的意思,向她低低地埋怨道:
“花枝,你为什么这么样的不小心?”
“姊姊,什么事情呀?”
“我关照你,叫你不要把这个秘密漏给母亲知道,现在母亲却也晓得了。刚才她对我说,下个月初一,要给你们洞房了,算来还有十天光景,我问你,你欢喜和我哥哥睡在一起吗?”
“不,不,我绝对不希望!姊姊,你千万可怜可怜我,能够救救我吗?”
花枝一听到了这个消息,她急得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了。可儿皱了眉毛儿,也表示无法可以挽救的样子。花枝却向她又连连地追问,要她解救自己。可儿摇了摇头儿,却只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初一那一夜,花枝的睡处已由柴房而迁居到阿狗房中来了。阿狗那张半新旧的木架子床上,今天已换了一条红绸被,还有一对绣花的枕儿。阿狗好像很得意,而且又好像十分忙碌地奔进奔出。只有花枝坐在床边,却暗暗地担着心事。到了夜阑人静的时候,这一间卧房里是只有阿狗和花枝两个人了。阿狗好久被油腻遮蔽着的那张脸,今天才算被秦大妈用强洗过一次,但洗一次是并不会干净,然而第二次她要再洗,他无论如何也讲不通了。虽然他今天穿了新衣服,但袖子管已有了好几堆鼻涕渍。此刻他见床边坐着的花枝,被一对融融花烛笼映之下,两颊仿佛芙蓉出水,真是白里透红,有说不出的娇艳,一时倒也欢喜起来,遂悄悄地走了上去。花枝见他挨近身边来,这就急得站起身子,抬头逗了他一瞥又害怕又讨厌的目光。阿狗猛可想到了什么似的,恐怕她开口说话,就急急地先说道:
“花枝,你不要开口,让我先说话。”
“为什么?”
“我先说话,你可以先生儿子。嘻嘻,你知道吗?”
阿狗向她笑嘻嘻地说,这一句话,把个花枝羞得连耳根子都臊红了,暗想:我倒看不出阿狗会这么的聪明,于是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这是你自己心里说出来的,还是有什么人预先教你的?”
“是母亲教我的。花枝,我真不相信,单我这么向你说了一句话,你就会养儿子了。那么每天早晨起来,终是我先向母亲开口说话的,为什么母亲却直到现在还没有生过一个儿子呢?”
“对呀,对呀,我想这也许是母亲和你说着玩玩的。”
花枝听阿狗这样说,几乎扑哧的一声笑出来,遂故意附和他的意思,表示母亲的话是完全靠不住的。阿狗却呆呆地愕住了,望那对花烛出神,花枝怀疑地问道:
“阿狗,你在想什么心事?”
“我在想,我在想母亲关照我对你说的第二句话。”
“哦!你今夜对我要说的话,都是母亲预先叫你背书般地背出吗?”
“你不要来吵乱我的心思。我记得了,花枝,时候不早,我们可以睡了。我来给你脱衣裳吧!”
阿狗一本正经地想了一回,忽然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似的,一面说一面伸手要来解脱花枝的衣裳。花枝急得向后倒退了两步,摇了摇手,她这时一颗心的跳跃几乎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阿狗一怔,问道:
“花枝,你为什么倒退呀?母亲说过了,我给你脱衣服,你也会给我脱衣服的。”
“我当然要给你脱衣服,但是我的衣服我自己会脱的。”
花枝没有办法,她一面给他脱衣服,一面在大动脑筋怎样才可以逃过今夜这一个关头。阿狗脸上浮现了得意的笑容,等花枝脱完了自己衣服,就一骨碌钻身到被窝里去,笑嘻嘻地说道:
“奇怪,奇怪,母亲大概是半仙,怎么她全都知道呢?现在我就照样地一句一句对你说吧,让我统统地对你说了,你也可以统统地依顺我,这样一句一句地多么麻烦呢!嗳!花枝,那么你也可以睡了,不要怕难为情,你只管跟我一头睡下来。母亲关照我,说我们要传宗接代了,你把裤子松一松,让我骑马了。嗳嗳嗳!花枝,后面这一句话我不大明白,而且也忘记问母亲了,房间里没有马,怎么叫我去骑马呢?不知道你懂不懂?”
阿狗一个人自说自话,好像在背书般地背着,背到骑马的时候,他有点疑难似的,向花枝嗳了两声,急急地问。花枝见他呆得这样有趣,一时心儿倒放宽下来,因为他根本是莫名其妙木头无知,我当然有办法可以向他应付了。于是花枝在地上伏下,向他招招手,笑道:
“你快来骑,你快来骑,我这样子不是好像一只马吗?”
阿狗见她趴在地上真的当作马儿一般,要自己去骑,心中一高兴,立刻从被窝内翻身跳起来,在花枝身上一骑,还把屁股送了两送。他欢喜极了,由不得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了。在骑过了一回之后,阿狗又立刻翻身跳下,很快地睡到被窝里去,直挺挺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动也不动装作睡着的样子。花枝爬起身子,见他这个情形,由不得暗暗奇怪,遂低低问道:
“阿狗,你这个做什么呀?”
“是母亲对我最后一句嘱咐,骑好马之后,最好不要多说话,立刻闭了眼睛养神,假使早点睡着的话,那是更好了。所以你不要来吵我,我要静静地睡着了。”
花枝巴不得他有这一句话,一时乐得眉飞色舞,暗暗念了一声佛。果然不到一会儿,只听他呼噜呼噜的鼻鼾声是已经震天价响的了。花枝这才在床边轻轻一歪,撩过半条被儿盖上了身子,胡思乱想地想了一回,才沉沉地睡去。第二天起来。花枝向阿狗关照,说我什么全都依了你,你对母亲要告诉的。阿狗点了点头,匆匆洗脸毕,秦大妈笑嘻嘻地进来,问阿狗道:
“阿狗,你昨晚开心吗?”
“开心,开心极了,花枝都依我的,我骑马骑得真开心。”
阿狗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忍不住又笑起来。秦大妈听了,十二分安慰。只有可儿知道了,代替花枝暗暗可惜。从此以后,花枝每天晚上趴在地上给他骑一次马,阿狗也很满意地睡着了。有时候在村子里游玩,人家问他洞房后开心不开心,他说骑马,真开心,引得一班村里人都捧腹起来。
天气渐渐和暖了,桃花红了,柳丝绿了,西子湖畔的游人也慢慢地多起来。秦大妈家里本来有两只小船,每在春天的季节,便和女儿到西湖里去向游客揽生意,贴补家用。现在花枝长大,秦大妈自己不去了,叫她们姑嫂两人早出晚归,倒也可以赚不少的钱。这天下午,花枝站在船头上,向湖滨公园里游客们高叫着:“要船哦!要船哦!”这时就有两个很摩登的男女,向她招招手,那当然是向她要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