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是一个春天的季节,但这一个房间里是充满了沉闷而又凄凉的气氛,好像是并没有一些春的气息。有一个中年的太太,脸上掩了一方手帕,在偷偷地拭眼泪,有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在暴跳如雷地愤怒着,但另外还有一个二十几岁光景的少年,却是强头倔脑表示并不肯甘心承受一种无理屈服的神气。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呢?从他们几方面谈话的情景猜想起来,方才知道这是为了一种婚姻问题。做母亲的对儿子好像还不忍大声地怒叱,她终是那么含了缓和而又劝导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春明,你这孩子终要想明白一些儿,千万不要再倔强了,做父母给你做的事情,绝不会有丝毫的恶意存在。你看去年你爸爸给你表哥说的这头亲事也多么的好,女家也非常的有财有势,现在你表哥到底谋着了好的差使,你爸爸给外甥也这样爱护,何况你是自己的儿子呢,谁不想自己儿子讨一个好媳妇呢?钱斌忠这三个字不必说了,在上海根本妇孺皆知的,你爸爸今日有这样地位,也不是全靠他的提拔?至于他女儿碧霞,我也见过了好多次,人生得真漂亮,谈吐又灵活,性情更温和,她肯嫁给你做妻子,这也不知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谁知你还一味地不要,老实地说,别人家磕破了头还求不到呢。”
“照妈说起来,她真是一件宝贝了。不过我可不是乡下人,为什么偏要去觅这个宝?”
春明回答的话,倒包含了一点幽默的成分,叫站在旁边的丫头红玉听了,几乎抿着嘴儿要笑出声音来。但他的父亲周兆光却越听越气得把手在台上狠狠地一拍。经此一拍,他嘴里衔着的雪茄烟便掉了下来。红玉连忙给他拾起来,兆光一面接了,一面便怒气冲冲地又骂起来道:
“什么,什么,你这小畜生简直是发了疯了,你母亲这样地劝导你也算是至尽至善了,不料你还是这么的不听话。我老实地对你说,你爸爸没有他们的提拔,哪里有今天的一日?我没有今天的地位,你哪里来这样好日子过?不要说没有给你到大学去读书,恐怕连黄糙米饭你也没处吃去一顿呢!真是岂有此理,混蛋之至!”
“我以为一个人生长在世界上,做了叫花子也没有饿煞的地步,只要有两只手去做,有两条腿去跑,做苦工、拉车子,什么事都可以去做,难道我就怕饿死了不成?比方说爸爸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俗语说得好,有本事赚饭吃,那你何必要他提拔?不是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在他这种衣冠禽兽下吃这一碗子孙饭,恐怕将来被人家连祖坟都掘光了呢!”
兆光这一番教训并不使春明感到一点佩服,而且还有一种强烈的反感,因此他凭了一时的血气方刚,顾不到一切地竟向父亲回答了这几句话。这是几句多么严重的话,至少是包含了无数刺耳的成分,把兆光的内心刺得血淋淋地疼痛起来。这回他是怒极了,猛可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雪茄也抛掉了,伸手要去打春明的嘴巴。幸亏周太太从中把他拦住了,一面劝,一面向春明埋怨。兆光似乎也觉得要打一个二十几岁的儿子,有点打不落手,现在既然被太太拦住了,也乐得顺水推舟地仍旧回到椅子上来坐下。不过他还气得手脚发抖地,把桌子连连地拍着,大声地骂道:
“你这小畜生,真是忤逆不孝,我做父亲的什么地方对不住儿子,你竟然这样地冲撞我?既然你翅膀长成了,你用不到做爷娘来管束了,那么你给我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春明虽然也感到自己说的话太过分了一点,这使做父亲的确实有点下不了面子。不过为了自己终身的幸福、前途的光明,他觉得是绝对不能委曲求全地苟安在这一个黑暗家庭之下。所以他把脚一顿,表示下了一个决心似的,回身预备奔出的样子。这一来把周太太急了起来,红玉似乎也了解太太的意思,她先在房门口阻挡了,因此周太太才赶上来把春明拉住了,哭起来道:
“春明,你是不是交了墓库运?你难道真的预备抛掉父母走了吗?我养了你这二十年来,是花费了多少的心血。我在人家的面前,总是说我的儿子好,我的儿子孝顺,你现在不听我的话,你叫我怎么有脸儿做人?你要是走,你先拿把刀来把我这条老命杀了吧!叫我没有看见这一回事,任便你飞到天边去,也不关我的事了。现在我这一口气没有断,你终不能离开我。春明,你难道不替我做娘的顾全一点面子吗?”
“少爷,你不要太固执了,这头婚事就慢慢地再商量吧!太太哭得这样伤心,你的良心问题到底也有些不安吧!”
周太太哭得仿佛死了什么人一样的伤心,红玉在旁边看了有些酸楚,由不得红了眼皮,也向他低低地劝阻。春明这举动也无非一时之气愤,在过去了这气愤的时间,他也有点软化下来,所以站在窗口旁的花架边,一声儿也不作答。兆光好像也知道儿子的个性,是吃软不吃硬的,所以他的态度也平静下来。在经过了这一回子沉默之后,只流动了周太太呜呜咽咽的哭声,那么刚才这一个紧张的场面,此刻倒反而又添了一点凄凉的成分。兆光在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放低了语气,又温和地说道:
“春明,你要想想你的父母都已经五十相近的人了,我们并没有三男四女,一共也就只不过是你这么一点骨血,那么你要知道我们对你的一番期望是多么的迫切。常言道,为谁辛苦为谁忙,我所以忙忙碌碌地早出晚归,在外面忍气吞声,也无非是为了你一个人。你母亲要给你早点娶亲,她是因为见别人家都做了婆太太,都有了孙子抱,所以她是多么的眼痒。要晓得男婚女嫁这是古今皆然,哪一个人逃得过这一层阶段?再说到这位钱小姐,今年十九岁,比你小一年,真可以说得上珠联璧合,一对玉人。论她的家庭,比我们要高得多,论她的容貌,比你也差不了多少,人家做丈人丈母的肯看中你,这你是多么的侥幸。老实地说,这个时代都是他的世界了,你是他们的女婿,而且他也没有一个儿子,那么你前程的远大,远不是可以说得上一句鹏程万里吗?春明,我做父亲向你恳求,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做父母的苦心,你就答应了我们这头亲事吧!”
春明听父亲说得这样可怜,好像是一个乞丐向一个路人商借什么的样子。虽然他的心也有点软了,不过他的正义之感还是像波浪一般在心胸中翻动,他觉得父亲确实非常的可怜,但这可怜是表显他的愚蠢和无知识。他的眼光是这样的短促,他的思想是这样的错误,他觉得父子间是隔开了一条远阔的鸿沟,那么两方面如何合得拢来呢?他想再反抗,再有所表示,但他见了母亲在旁边哭泣的样子,她好好养育之恩,他想到了这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竟消失了再使他倔强的勇气,因此默默地呆住了。经他这回子呆住后,周太太的眼泪收束了,拭了拭眼皮,望了春明一眼,低低地又说道:
“春明,你到底预备怎么样?你快点儿痛痛快快地说一句,我的老命反正在你的手里,你答应了,我还能见人,你若不答应,我也只好一死了之,终算我活了四十五年,也够的了。”
“那么钱小姐是否也同意这一头婚姻呢?因为两性的结合,也不能给外界随便地做主,就是我答应了,万一钱小姐在外面倒另有意中人的,这不是也枉然的吗?”
周太太是用一种死的方法威胁他,春明为了一点孝意,没有办法,所以他的话已经有了转圜的地步。周太太这才转悲为喜,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说道:
“这个你请一百二十个放心,人家做父母的当然对女儿的终身也有七分把握,所以才肯做这个主意。那么你既然答应了,喂,你可以去和钱家说妥了,我们商量拣个日子,也可以先来举行一个订婚典礼,说不定下半年就可以给他们结婚了。”
“好的,我马上就到钱家去一次,我本来还有一件公事要和他去讨论讨论。”
周太太在喂过了一声之后,以下的话就是对兆光说的了。兆光不待春明有所表示,遂接上来回答。同时他已站起身子,表示这一个婚姻问题已经有了圆满解决的神气。他戴上了这顶绅士式的呢帽,拿了司的克,便已走出房外去了。春明觉得父母的对白简直有些自说自话,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也只好由他们去办理,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回到自己的书房内去。周太太似乎还有点不放心地问他到哪里去,春明回头答道:
“人家学校里还有许多的功课要做呢!妈,你放心,我既然被你们强迫地答应了,我也绝不会再有什么意外的变化了。”
“嗳!你这孩子怎么说强迫地答应了?明天给你订婚的时候,你见了这位如玉的未婚妻,只怕你的心里就会感激我们做父母的成全你这一头亲事了。”
春明这些话听到周太太的耳朵里,她的心才觉得安定了一点,便向他笑嘻嘻地说。在这时候的房中,听到窗外那一阵小鸟的歌唱,才感到有些春的意味。春明并不回答什么,就匆匆地到自己书房里去,坐在写字台旁,做了一会儿功课。但此刻他心中有了这一层波浪之后,自然乱得十分,所以搁下了笔,抬头望着窗外春风动荡中的柳丝,他好像引起了无限的感触。一个所谓时代化的要人的女儿,她虽然是在学校里读书,不过从她的环境而说,很可以明白她至少是一个很浪漫的交际花,那么读书当然是一个名义。也许她会像杨柳这般的轻狂,像桃花那么的放浪,这种女子给我做伴侣,我实在还够不到资格。再预料将来的情形,我的生活一定是痛苦,我的前途一定是黑暗。葬送我这终身幸福的是谁?却是爱我的父母,唉!那叫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春明正在独个儿自思自叹,不知暮色已降临了大地,天空中已掩映着一钩画眉似的新月,挂在柳梢的尖头儿上,倒颇含有一点画意。这时忽然室中的灯光亮起来,春明回头去看,原来是红玉端了一碗莲子红枣汤,笑盈盈地走进来,低低地说道:
“少爷,太太怕你肚子饿了,叫我烧碗莲子汤来给你吃。”
“嗯,你放在桌子上吧!”春明点了点头并不十分高兴地回答。
“少爷,老爷回来了,你知道吗?”红玉站在旁边,抿了嘴儿却微微地笑。
“不知道,有什么消息来报告吗?”春明有些急促的神情,向她追问。
“恭喜你,少爷。他们已经把订婚的日子拣好了,是下个月的初五,算来还有一星期光景,你听了心里欢喜不欢喜?”
“吓!这是我们男家的事,为什么要他们女家来拣日子?这真是岂有此理!爸妈只知道攀高亲,明天受了气,我看他们就懊悔也来不及了。”
春明听了,不但一些没有高兴,他很忧愁地回答,而且在这忧愁之中至少还有一点生气的成分。红玉瞟了他一眼,却不以为然地说道:
“少爷,我说你这是考虑过分的缘故,也许事实上不会给你想象那么的失望。况且钱家小姐容貌漂亮,家里又富豪,将来你们结婚的时候,还有一副好嫁奁送过来,所以这是你的福气,换了别人,欢喜还来不及,谁知你还这样地烦闷着,那可不是太傻了吗?”
“你懂得什么?我就不喜欢人家那些有钱的姑娘,要知道这些姑娘,在家里娇养惯了,在外面交际惯了,眼睛生在犄角上,我们做丈夫的将来还受得了她们的折磨吗?”
春明听红玉倒也向自己埋怨起来,遂瞪了她一眼,向她解释自己所以不喜爱的理由来。红玉听了摇摇头,一面指了指那碗莲子汤,一面又低低地说道:
“少爷,我以为你说的也不过是一种猜想,猜想的事情是作不得准的,也许钱小姐倒是一个大贤大德的姑娘,她很会体谅丈夫,她很会把持家政,那么你此刻的胡思乱想,固然是太冤枉了钱小姐,而且也太欢喜自寻烦恼了。好了,少爷,莲子汤冷了,你还是吃莲子汤吧!”
红玉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回转身子,要走出书房去的样子,但料不到却会被春明拉住了。红玉回头望了他一眼,谁知少爷目不转睛地呆视着自己出神,好像有什么作用似的,一时被他看得两颊绯红起来,羞涩地问道:
“少爷,你拉住我干吗?有什么吩咐吗?”
“红玉,我看不出你一个低下人倒也很会说得上几句话,不是我有轻薄你意思地说,假使我要娶钱小姐,我还不如讨你做妻子的好。”
“啊呀!少爷,你没有喝过酒,怎么竟说出这些醉话来了?被太太听见了,这还了得吗?像我们这样苦命的女子哪里有这一种福气?恐怕是只有待来生的了。”
红玉做梦也想不到春明会说出这几句话来,她一颗处女的芳心便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一面挣脱了他的手,一面回答着,同时她急匆匆地奔出房外去了。春明望着她消失了的后影,心中倒又懊悔起来,虽然在自己是无意中的一个比方,但这多少是含有一些挑逗的成分,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里,至少使她芳心里增加了一层感触的悲哀吧!春明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又会叹了一口气。当他握着调羹柄吃莲子汤的时候,自己不由低低地说道:
“莲子的心苦,我比莲子的心更要苦着十分哩!”
“哈哈!春明,莲子的心虽然苦,但有了这几颗红红的枣子,那么莲子也就甜蜜起来了。”
春明话还未说完,只听一阵哈哈的笑声,接着便有这几句话在他耳边流动,连忙回头去看,原来是母亲的弟弟沈君毅。于是连忙站起身子,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叫了一声:“舅父,你多早晚来的?”君毅把手摆了一摆,说道:
“春明,你只管坐下来,刚才你父亲打电话给我,叫我做一个现成媒人,我一听要讨外甥媳妇了,那么我好做舅公了,心里喜欢得什么似的,所以一辆车子就匆匆地赶了来。不料你父亲告诉我,说你对于婚姻问题似乎还不大需要,所以曾经竭力地反对。我说一个大学读书的青年,对于早婚固然是不大相宜,但先订一个婚,我倒非常地赞成,因为已经有了未婚妻之后,他好像是已经吃下了定心丸,当然见了女同学也不会再有想入非非的念头了,这样使他可以专心地用功读书,不会再荒废学业去滥交女朋友。春明,你说我这个话有没有道理?”
“舅父是一个法律家,你说的话还有一个不是吗?那么又要费你老人家的心了,真是很对不起,抽烟吧!”
春明看见这一位口若悬河的舅父,素来会感到有些头痛,所以他不愿和他多发生口头上的争论,取了一支雪茄给他,表示感激十分的意思。君毅很得意地笑了一笑,接过烟来,春明又给他燃了火,君毅说道:
“给外甥办婚姻的事情,我心里十分高兴,所以你根本用不到一点儿感谢的,只要你们养儿子的时候,多给我吃几个红蛋也就是了。”
“舅父,你怎么和外甥开起玩笑来?这几天你老人家业务忙不忙?”
春明微红了两颊,笑着回答。两人闲谈了一回,红玉便来请两人到外面用晚饭去了。这天晚上,忽然落起一阵雨来,春明坐在房中看书,听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全身感到了一点凄凉的意味。就在这时,红玉抱着一床被头进来给春明床上那条被儿换了,说道:
“太太说,虽然是春天的季节,但一落了雨,天气就转冷许多,所以叫我给少爷换一条厚点被儿。”
“嗯,红玉,你给我倒一杯开水。”
红玉回身要出房去,听少爷这样说,遂又走到桌子旁,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沙发旁的茶几上,春明拿了凑到嘴边去的时候,忽然又放下了,望了红玉一眼,说道:
“太热了,有些烫嘴,你给我弄得凉一点吧!”
“我给你到太太房中去弄一杯温开水来好不好?”
“不,你给我用嘴儿吹吹凉好了。”
春明一面回答,一面依然一本正经地看他手里拿着的一本书。红玉红了两颊,由不得暗暗地想了一回,觉得少爷今天对自己的情形好像有点神秘的作用,这就呆呆地默然了一回。春明见她并不实行自己的吩咐,遂抬起头来,他不知打哪里来的一股子勇气,却把红玉的手儿拉住了,红玉站脚不住,身子向前一冲,便跌在春明的怀里。红玉心中一急,连忙要挣扎站起来,春明却大胆地把她抱住了,笑着说道:
“为什么不给我吹凉了热开水?你不听我的吩咐吗?”
“少爷,看你倒是一本正经地闹着不要结婚,谁知你完全戴了一副假面具,从你这种毛脚毛手的举动看起来,我觉得你简直不能再挨下去了,下星期订婚还是索性改为了结婚,那岂不是好吗?”
“不,因为我心里不赞成这一头婚姻,所以我心中有这么一个意思,假使你愿意我爱上你的话,我情愿带了你一同逃婚。”
红玉坐在春明的怀里,听了他这几句话,她全身的细胞都会极度地感到紧张起来,遂推开他的身子。春明却拉她在旁边一同坐下,红玉给他一个嗔恨的白眼,微微地冷笑了一声,说道:
“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你自己预备逃婚,难道把我当作你的牺牲品吗?我虽然是个低下人,但我到底还有我的清白,我岂肯莫名其妙地跟你一同逃走?你自己知道你父母做主的婚姻你不情愿,但是你就不明白你此刻对我说的话,还不是和你父母一样的一厢情愿吗?”
春明再也想不到红玉对自己有这一番教训,一时倒也哑口无言,两颊涨得喝过了酒一般地通红起来。红玉见他低垂了头儿,似乎有点羞愧的意思,一时也觉得自己说得未免太严重了一点,遂又低声儿说道:
“少爷,你不要生气,也许我是一时急糊涂了的缘故,所以说得太过分了。不过我要向你劝几句话,你父母给你做主的婚姻,在大体上说,是没有什么意外的错处,所以你应该要接受他们的好意才对。虽然承蒙少爷的热情,对我发生了爱意,但我到底是个下贱女子,学问固然谈不到,恐怕连普通的知识也浅薄得了不得。至于贫富阶级问题也相差太远了,我不但没有能力可以有帮助你的地方,而且恐怕还会降低了你的身份,所以像我这样一个庸俗的女子,怎么有资格能配得上给你做妻子呢?少爷,我想你也是一时高兴的缘故吧?此刻大概你心中也有一点懊悔了吧?”
“红玉,我很惭愧,我很对不起你。是的,我太自私了,我不应该对你有这一种轻薄的举动,因为我太小觑了你,到此我才知道你是一个有智慧的姑娘,你并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普通女子。唉!我枉为是个大学里念过书的知识分子。红玉,请你原谅我的错处吧!”
春明用了无限谦仄的目光,向她默默地逗了那么一瞥,他低低地向她赔着不是。红玉为什么竟向他这样决裂地拒绝呢?原来她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子,在饭前听了春明说过那句娶钱小姐为妻倒不如情愿娶红玉得好,她心中就早已有了一层考虑,知道少爷对自己不免有了野心的企图。虽然在自己本身而说,少爷肯爱上自己,这到底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过少爷在过去对自己并没有表示过爱意,他今天突然的举动,多少还是为了受着一点刺激的缘故。那么这种变态上的爱,是绝不会维持久长的,我不能为了一时的兴奋而上了他的圈套,否则,我的终身将会蒙到永无尽期的痛苦。红玉在事前既然已经有了这一层考虑,所以她的头脑是分外地感觉清楚了。现在听春明这样说,倒不免得意地笑起来,扬着眉毛儿,说道:
“少爷,你既然想明白了,那就很好,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逃婚的举动,因为这样子不但要伤了老爷太太的心,而且对于你的前途恐怕也会遭到意外的危险。少爷,我话虽然这么地劝告了你,但听不听当然还是你自己的主意。好了,我们不必再多说了,请少爷晚安!”
红玉说完了这些话,她和春明弯了弯腰,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她便匆匆地奔出房外去了。春明望着她去远的身子,由不得呆呆地出了一回子神,在他的心眼里对她不免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暗暗地自语着道:
“红玉,你真是一个聪敏的姑娘,为什么老天这样的残忍,要把你的身份降低到做人家家里的一个丫头?虽然丫头和小姐同样地都是一个人,但社会为什么这样的炎凉?人情为什么这样的势利?要把阶级观念分别得这样的清楚呢?红玉,我实在为你太不平了。”
春明这夜睡在床上,几乎是失了眠。但红玉睡在被窝里,和春明却同样地失了眠,她的芳心里是暗暗地细想:少爷的爱我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假使他是一片真心的话,这在我似乎失掉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因为像我这么一个低下人,若能嫁他这么一个俊美的人物,这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吗?因此她倒又暗暗地悔恨起来。但转念一想,我已经用了正义的手腕来拒绝了我这一件痛快的事,那我又何必再去恋恋不忘他呢?红玉这样一想,才算静静地睡着了。
一星期的日子虽然很短促,但兆光夫妇俩替儿子办理订婚的事情也可说是很周到了。男方的媒人是沈君毅,女方的媒人是赵秋民,秋民是一个会计师,说也有趣,两个大媒,一个是律师,一个是会计师,他们奔来奔去自然也非常的忙碌。双方商量之下,已决定假座大上海饭店举行订婚典礼,并且当日在新申两报登载一则订婚启事,草稿是两位大媒老爷拟定的,字句是这样的:
周兆光、钱斌忠为小儿春明、小女碧霞订婚启事
兹承沈君毅、赵秋民两先生介绍,并请海万里先生证明,于本月五日在大上海饭店举行订婚仪式,特此敬告亲友,诸维公鉴。
在这则订婚启事登出之后,一班亲戚朋友无不纷纷前来送礼。到了五日那天,兆光夫妇和春明、红玉等坐汽车先到大上海饭店,一班帮忙朋友在礼堂上早已陈设得焕然一新。不多一会儿,沈君毅和赵秋民匆匆到来,先向兆光道贺,兆光让两人上座,侍役们送上三道茶点,给两人用过,然后把金六礼银六礼聘物聘金都陈列在大厅上,预备给他们送到女家去。君毅见首饰箱内三克拉钻戒两枚、金项圈一副、金手镯一对、金锁片一副、脚镯一只、还有一枚钻别针,共计八件。洋红十二件,都是舶来品的花呢哔叽,灰背大衣一件、狐狸围巾一对、花呢大衣一件、元细呢大衣一件……其他扛箱二十四扛,里面都扎着红绿彩球,什么龙凤喜糕,什么鸡鹅鱼肉,五颜六色,目不暇接。两位媒老爷都说“好极了,好极了”,于是起身告别,这里脚夫人等挑着聘礼统统都是跟在后面,随了他们车子缓缓而行,向钱公馆而去。
钱公馆里今天也陈设得焕然一新,客厅中央,挂着大红喜幛,并用“雀屏中选”四个黑绒镶边的金字,四面还点缀了五色的小灯泡,因此闪闪烁烁地更是耀人眼目。一副雪亮的五事,点着龙凤花烛,台子旁边四围环绕了许多花篮,香气扑鼻,充满了整个大厅上面。这时碧霞打扮得花枝招展得好像天仙化人一样的美丽,她本来是个时代簇新人物,所以并不掩掩遮遮怕羞的样子,她像蝴蝶穿花似的飞来飞去,笑盈盈地招待着客人,显然在她的芳心里是感到这一分样儿的喜悦了。
媒老爷到钱公馆的时候在大门口先来了一阵砰砰的炮声音,继续又是三个高升,表示欢迎的意思。斌忠等知道扛箱已到,遂都迎接出外,请两位媒老爷上座,献茶敬烟。这时亲友们都在大厅里看着扛箱和饰物,大家都啧啧称赞。不料碧霞心中却认为两只钻戒太小了一点,在她当然是最好五克拉钻戒,所以心里有点不大喜欢。谁知这消息很快地透露出来,自有一班爱管闲事的朋友,不知什么地竟到男方的耳朵内。春明听了这个消息,忍不住大发脾气,说:“叫他们把饰物统统都退回来好了,我不娶她做妻子,难道怕一辈子讨不着女人吗?”兆光和周太太做好做歹地把他劝住了,说:“旁人的话是作不得准的,回头等两位媒老爷回来的时候,向他们问明白了再作计较,你此刻这样地吵闹,那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吗?”好容易才把春明劝住了。其实春明因为不愿意这头婚事,也无非是借题发挥罢了。不多一会儿,两位媒老爷从女方回来,也回过来了许多扛箱,什么鱼翅海参,什么熊掌鱼唇,什么玉堂富贵,等等,兆光向两人连说“辛苦辛苦”,一面悄悄地拉他们到里面,放着春明面前低低地问道:
“两位媒老爷,听说女家方面对于我们送过去饰物表示并不满意,不知果有这么一回事情吗?”
兆光一面问的时候,一面向他们连连地丢眼色,君毅和秋民虽然也耳有所闻,不过他们见了兆光的神态,心中就很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们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说道:
“奇怪,奇怪,这是谁造的谣言?我们人儿还没有过来,怎么你们就会知道了这些事?难道你们是顺风耳朵不成?我说这一定有什么人在搬弄是非,因为他们的亲戚朋友见了这些聘礼聘物,无不啧啧称赞,哪里有什么人表示不满意呢?我说已经结了亲眷,就千万不要有什么私见,否则弄得大家不开心,这又何苦来呢?我说最不好是传话的人,谁说这些话,我倒要向他问一个明白,我没有听见,他难道倒比我消息还灵通吗?真是岂有此理!”
君毅放出一副娘舅的架子,他说到后面这几句话,心中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兆光听了,向春明望了一眼,连说“你听你听”,表示根本没有这一回事情的意思。春明虽然不说什么,但心中对于这位钱小姐的印象,自然是格外的恶劣了。就在这时候,外面报告钱斌忠和碧霞小姐坐了汽车已经到了,于是大家不再提起,匆匆地出外迎接。周太太和一班女眷们把钱太太和碧霞迎入内厅宽坐,这里春明偷眼向碧霞望了一眼,心中不由暗想,人倒是个好模样儿,但看她那种大方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平日生活的浪漫,所以这种女人将来实在很难管束她。春明心中只管暗想,兆光早已叫他向斌忠见礼,斌忠是早已认识春明,就是因为见他的品貌不坏,所以把女儿一定要许给他。大家见礼毕,在大厅上宽坐,这时海万里先生也已到了,大家早已在里面迎接出来,敬烟献茶,略事休息,于是司仪的便来向兆光请示,问可否举行仪式。海万里听了,代为连说“可以可以”,于是司仪的便喊起奏乐来,大家一听到乐声之后,便都有了准备,所以订婚的程序相当整齐而快速,最后请海万里先生致训词,海万里并不推却,笑微微地挨近案桌,用了洪亮的喉音,即演说道:
“鄙人承蒙周兆光、钱斌忠两位先生的厚爱,邀作两家证明为其少君春明和令爱碧霞订婚,实在是非常的荣幸。周公子是才胜管鲍,钱小姐是艳比王嫱,所以两位配成一对,诚可谓珠联璧合,天生一对美满的婚姻。但鄙人还有一句话要向两位新人来说一下,就是夫妇乃家庭的起点,社会乃家庭的集合,所以有了美满的家庭,才会产生光明的社会,今日两位的订婚,就是将来新家庭的预备。新家庭应有新生活的实行,新生活是每个国民应该努力运动的日常功课,在席诸位,谅来都很明白。但我希望更要注意的两点:第一,要注意信字,信就是人的根本,孔子曰:‘民无信不立’;第二,要注意耻字,耻就是人的原则,孔子曰:‘知耻近乎勇’。家庭的腐败,必影响于社会,然社会的不良,必影响于民族民生,没有信,没有耻,根本就谈不到爱情两字。况且爱的范围很广,夫妇固然要相爱,但更希望要爱国家爱人群,这样可以图民族的生存,也可以解决民生的困难,鄙人老朽无能,还希望两位新人认真地奋斗努力才好!”
海万里滔滔不绝地演说了这许多的话,听得众人都很敬服,所以演讲完毕,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的拍掌之声,震天价响。不过无论什么事情,变化是不可捉摸的,春明和碧霞是否能美满地结成一对新的夫妇呢?这还要请诸位且看下面的转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