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奴吃了一惊道:“怎么啦?”
拜云道:“没有什么,触痛了伤口。”
花奴道:“你躺下来吧,这样不吃力吗?”说着,遂轻轻地扶他躺下。
拜云道:“你怎么被他们胡闹的呢?”
花奴眼皮儿一红,纤手拈着自己衣角,叹口气道:“这还用说吗?社会上没有知识的人太多了,因此无法无天,全都作恶多端。我总觉太抱歉了,我不该叫你救我,现在倒累你受了这样的伤,叫我怎么对得住你的爸妈呢?”
拜云忙道:“你别说这些话,人类应有互助的义务,假使你不喊我,而且被欺侮的人不是你,那我也得出来管这事。倒是你的花篮子丢了吗?”
花奴柔声道:“陶先生,你还顾我这东西呢,你自己的书籍也全遗落在那边了。”
拜云道:“我这书不要紧,因为待我好后,立刻就可以去重买新的,只是你一篮子的花,今天不是要做买卖吗?而且你的妈还等你回家做饭呢。”
花奴见他虽受重伤,却仍细心地顾虑着我,一时心中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一眶子热泪早又滚了下来。拜云在枕下抽出一只皮夹,拣了一张五元钞票,放在床边,向她又招着手,轻轻地说道:“月儿,你这钱带着先拿回家去。我的伤势是绝无妨碍的。”
花奴抽噎着道:“叫我怎能忍心离开你呢?”
拜云道:“那么你下午再来望我好了。”说着,把钞票递着,一面拉过她手,一面塞在她的纤掌里。
花奴道:“我也不说什么客气话,我心里记着你是了。”花奴说出这话,一时又红起脸来,愈想愈不好意思,愈是不好意思,就愈抬不起头来。
拜云见她如此不胜娇媚的情态,心里感觉愈加爱怜,因说道:“月儿,你给我代打一个电话好吗?”
花奴抬头道:“你说吧,哪里有不肯的道理?”
拜云道:“给我打到黄江女子中学去,叫江寄萍立刻到这儿来。她是我的表妹,我现在也住在她的家里。”
花奴听了,答应一声,便匆匆地出去。不多一会儿,仍又进来道:“陶先生,我已打去了,她说立刻就来。”
拜云点头,见花奴依然不走,因道:“你回去吧,下午如果没有空,你明儿来也不要紧。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明儿再说吧。”
花奴听他这样说着,她原是聪敏的人,自然也理会了他的意思,轻轻叹口气,凝视了拜云一会儿,忽然又走近床边来。拜云伸手将她握住,两人望了良久良久,花奴的眼角边又涌上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拜云道:“你别难受,我知道你的心。月儿,你的境遇太可怜,我同情你,我……”说到这里,声音很是低沉。
花奴没有回答什么,她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那眼里的泪水只是簌簌地滚到颊上来,默默地花奴终于离开了床前,离开了病房。
拜云眼瞧着她娇小俏丽的身影在眼帘下消逝,不觉也滴下一点同情的热泪,拿出手帕拭去了泪,微闭着眼,默默地想:今天的事真太凑巧,似乎老天也有意要给我们做进一步的介绍。她的泪没有停止过,她只是凝视着我,欲语还停的神气。我知道她内心一定是非常感激,并且还带有抱歉,但是……
想到这里,忽然一阵急促的“云哥……云哥……”的呼声,震碎了四周的静寂。拜云连忙睁眼一瞧,只见房外奔进一个女子,脸色慌张,正是江寄萍。拜云忙叫道:“萍妹,萍妹。”寄萍早已走近床边,伏在被褥上,急得要掉下泪来道:“云哥,你到底怎么受伤的呀?要不要紧?”
拜云握着她手,微笑道:“你别急,这伤是不要紧的。”
寄萍把颊儿偎着拜云,真的流起泪来道:“早晨不是很好和我一同走吗?偏要先走一步,现在闯下这个乱子,叫姑妈和妈知道了,不晓得又在急得怎么样呢!”
拜云道:“我先走一步,可是樱儿说的?”
寄萍点头道:“你到底怎么被人刺伤的?”
拜云因把早晨受伤的事说一遍。寄萍听到流氓拿小刀刺过来时,急得极叫起来,一面一定又要瞧他胸口的伤口。拜云恐她瞧了伤心,所以不肯,道:“萍妹你不用瞧的,总之这伤是不要紧的。”
寄萍道:“我不是说云哥,你总太节俭了。每天到学校就该坐车子,为什么要步行呢?假使你坐在车中的话,这种不幸的事哪里还会发生呢?”
拜云道:“妹妹说得是,下次我一定听你话这样做了。”
寄萍道:“我这时想回家去告诉姑妈和妈妈。”
拜云忙摇手道:“不用,不用。她老人家知道了,不是要急得受不住吗?”
寄萍用手背揉拭着脸上的泪水,乌圆的眸子一转道:“你这能瞒得了吗?她们早晚总要知道的,而且知道了也总要来瞧你的。回头天晚了,反而不便。”
拜云道:“那么你也不用这时就去,而且告诉她们时候,要说受了一些微伤,不然把几位老人家可要吓坏了。”
寄萍道:“这个我自然理会得。”说着,便在床边坐下,望了他一会儿,又道,“刚才我在学校里,接到这个电话,真要急得哭起来,连忙告了假,坐车到这里。一直到现在我的心还忐忑地跳得厉害。”
拜云把她手又柔和地抚了一会儿,说道:“可不是?我知道妹妹一定要急得了不得。我真对你不起,又叫你告假累忙。”
寄萍瞅着他道:“云哥,你怎么说这话?我当时心里只是祈祷着,但愿云哥平安无事,就是我一辈子不读书,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拜云听了这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因情不自禁将她手放在鼻上闻着。
寄萍忽又问道:“你的课本书籍呢?”
拜云道:“都遗落在路上了。”
寄萍道:“我明天替你去配。云哥,你现在可以喝药水了吗?要不我来给你倒?”
拜云一瞧手表,已过一点半钟,因道:“他们看护自会来给我喝的。”
寄萍道:“那么就我们自己来也不要紧。”因站起身来,亲自给他和上了温开水,服侍拜云喝下。
拜云道:“妹妹,我想着了一件事,你替我向校中去告一声假好吗?”
寄萍道:“可以,这时我就替你去好了。”
拜云笑道:“你不用亲自去的,只要打个电话,叫教务主任来听,就和他说一声好了。”
寄萍答应,便走到电话间,拨了号码,那边就有人问道:“找谁?”
寄萍道:“教务主任王先生。”
那边道:“敝人正是,您是谁呀?”
寄萍道:“学生陶拜云,今天早晨到校来,在路上被流氓刺伤,所以要请假数天。”
那边“啊”了一声道:“什么?拜云被人刺伤吗?现在哪里?”
寄萍道:“在宝隆医院。”
说着,便即挂断,走到病室,向拜云道:“我已替你告了假,现在我回家去了。”
拜云道:“好的,你见了我妈,千万要好好地说,不可以说我伤得厉害的。”
寄萍道:“我知道的,你放心是了。”说着,便即匆匆回家。
大约隔不了一个钟点,医院门口就开来一辆汽车,里面跳下一个少女,扶下两个老妇人,脸色苍白,急急地到拜云的病房里来。拜云见了,连忙叫声妈妈、舅妈,陶老太颤抖着叫道:“云儿,你……怎么会受伤了呀?”说时,已坐到床边来,枯黄的手抚摸着拜云的头发,眼皮已红了。
拜云忙道:“妈妈,你别难过,我这伤是绝无妨碍的。舅妈,你老人家怎么也来了?快请坐吧。”
江太太道:“这些流氓竟如此行凶,真是可恶极了。但云儿你也太喜欢管闲事,你要知道上海的地方,真是万恶的场所。现在你伤究竟怎样了?”
拜云道:“舅妈说得是,这是甥儿一时瞧了气不过,所以去劝解他们。原是好好的话,不料这等流氓不知自耻,反挥拳行凶,世界上人真也太野蛮太不讲理了。”
寄萍道:“云哥,你空着两手,想和人家讲公理吗?这你似乎太不明白了。现在世界是什么世界,你要和人家讲公理,非得一手先握起枪来不可。先有了武力,那方才有公理呢。”
拜云听了寄萍的话,觉大有深意,一时心中无限感触,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候,忽见门外又走来一个女郎,云发卷曲,柳眉杏眼,两颊胭脂涂得通红,身穿乔其绒旗袍,外罩时式大衣,脚踏高跟革履,白麂皮手套,握着一束鲜花,见了众人,先是一怔。寄萍见了她,也是一呆,以为她找错了房间,正欲上前询问,忽听拜云叫起来道:“啊呀,密司韩,真对你不起,快请坐。”
倩倩听了,方知自己不曾走错,因姗姗走近床边来,娇声道:“密司脱陶,你伤在哪里呀?不知可要紧吗?”
拜云道:“谅不妨事,倒叫你来看望,感谢得很。”
倩倩嫣然一笑道:“你别太客气了。”说着,把手中一束鲜花插在桌上的花瓶里。
拜云见妈妈和舅妈、萍妹三人都呆呆怔着,因介绍道:“这位密司韩倩倩,是我校中的同学,为人是十分热心。”说着,又向倩倩对三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妈妈,这是我的舅妈,这是我的表妹江寄萍。”
倩倩忙向江老太、陶老太鞠了一个躬,口叫老伯母。陶老太、江老太因站起把手一摆道:“韩小姐请坐吧。”
这时寄萍早奔到倩倩面前,伸手和她握了一阵,笑道:“请坐,请坐。密司韩和我表哥可是一班的?”
倩倩笑道:“正是。”说着便在椅上坐下。
寄萍又给她斟上一杯茶,倩倩忙道谢。寄萍笑道:“别客气,表哥的受伤,密司韩怎么知道的?”
倩倩道:“上午你们打电话给校里请假,我齐巧也在教务室,听了这个消息,倒吃了一惊。因为彼此都是要好同学,所以来望望他。”
拜云道:“真对不起得很,密司韩,你大衣脱一脱吧。”
倩倩道:“不用了,我就要走的。”
拜云一瞧手表,已是十二点钟,因道:“你这时不是从校里来的吗?想来午饭还不曾吃过。我们这儿喊一些菜吃一口怎样?”
陶老太也道:“已经是吃饭时候,韩小姐就别客气了。”
倩倩想在这儿吃饭到底不好意思,因站起道:“谢谢伯母,我还有一些事,不能奉陪了。”说着把手套戴上,预备要走的模样。
拜云道:“谢谢你,那么恕我不送了。”
倩倩道:“说哪儿的话,我祝你早日痊愈。”说时,一面和两老太太作别。
寄萍笑道:“我代表哥送密司韩一阵。”
倩倩回头笑道:“密司江,你不要客气,请留步。”
寄萍把她手握住笑道:“那么有闲请到舍间来玩玩,我是十分欢迎哩。”
倩倩道:“改天一定来拜望你。”说着,两人握了一阵手,方始别去。
寄萍回到房里,向拜云笑道:“云哥,这位密司韩是我们未来的表嫂吧?”
拜云笑道:“你别胡说,同学们得知消息,来看望也是在情理之中,萍妹就瞎七搭八地取笑了。”
寄萍哧的一声笑道:“怎么别的同学不来,偏偏她是个多情人?”
江老太笑道:“萍儿这妮子痴了,你女孩儿家懂什么?就全嚷出来了。”
说得寄萍红晕了脸,在她妈怀中缠着不依道:“妈妈,我不要,人家和表哥开玩笑,又要你来帮助他了?你瞧表哥多得意,尽管笑呢。”
陶老太道:“萍儿,你别着急,我叫云儿不要笑。”
拜云笑道:“妈,你这话难道叫我哭吗?”
寄萍向他扮个鬼脸,忍不住又哧哧笑起来。拜云因叫医院里开了三客饭,另外又添了几只小菜。午后刘院长又来诊视一次,说热度并未增加,幸亏陶先生身体素强,抵抗力甚好,谅不妨事。如果要回家休养也好,不过最好住在院中,等一星期后,那伤就能复原了。大家听了,心中方始放下一块大石。
拜云道:“那么准定在这儿休养一星期,不过要请刘院长极力医治,能够早日痊愈,就使我感激不尽了。”
刘院长道:“说什么话?我也知道病人的性最急,但是性急是没有用的,总要静心休养,那才会好。”说着,又给拜云换去了胸口的药粉。
寄萍站在旁边,见药水棉花上全渗了鲜红的血,心里别别地一跳。拜云挥手,叫寄萍不要瞧。寄萍眼皮红红的,只好退到江老太的身边去。刘院长换好了药粉,便和看护退出房去。
陶老太又走近来问道:“云儿,你现在痛吗?”
拜云道:“我是一些也没有痛,妈,你放心好了。刚才医生不是说,最多也不过一星期吗?”
陶老太道:“可是晚上要茶要水怎么办?我想我陪你在这院中吧。”
拜云听了这话,觉得母爱的伟大真是超过了一切,忍不住含着一眶子眼泪道:“妈,你不用担心,这儿自有看护会服侍的。”
寄萍奔上来道:“姑妈,我瞧还是我和云哥做伴好了。”
拜云微笑道:“萍妹明儿要读书,晚上自己要预备功课,怎能够来做伴?我想萍妹每天下午有空的话,就陪我来聊天,晚上是不用费心了。”
陶老太点头道:“就是这样也好。云儿以后要好好的才是。”
拜云点头,江老太恐拜云乏力,叫他闭眼静睡养神,自己和陶老太、寄萍遂携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