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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徒劳往返受愚又遭灾

天空还只有发鱼肚皮的颜色,太阳还没有从东方升了起来。田野间显得十二分的静悄,此刻连一个鬼影子也看不见,只有包含了无限寒意的秋风,尤其在一清早的空气里,更带了一点儿刺人肌肤的冷酷。枯黄的叶子,在秋风的动荡中仿佛是小鸟正在徘徊歧途找不到归宿那么焦躁和凄惶,瑟瑟地好像是发出了悲哀的鸣声。

这时候忽然间有一阵悲悲切切的哭泣之声,冲破了这晨曦的天空。只见一个土馒头的旁边跪着一个年约二十六七的少妇,身旁同跪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从他们身上戴着那样重孝的情形看起来,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母子两个人。那个土馒头里长眠不醒的一定是她的丈夫了。寡妇孤儿的哭声是多么令人酸鼻,好像是巫峡猿啼,又好像是杜鹃悲鸣,哭得太阳不敢向东方上升,一层蒙蒙的浓雾却弥漫了天际,使天公也有点儿愁眉不展起来了。

这个痛哭流涕的少妇是谁呢?原来就是张家村李大哥的媳妇李大娘,身旁的孩子就是她的儿子李阿宝。那么李大哥是怎么样死的呢?说来当然是万分悲痛。因为李大哥是樵柴为生的,所以他的家里也是非常清苦,虽然他们两口子勤勤俭俭省吃省用的,多少也有些积蓄,不过在一个混乱的日子中,不能到镇上做买卖去,也不免坐吃山空起来。因此李大哥十分着急,他等不得镇上有开市的消息,就挑了柴担,冒险到镇上去做买卖去。谁知在回家的路上,有两个鬼子兵,喝得酩酊大醉,拦住了李大哥要花姑娘。李大哥是个忠厚的乡下人,见了鬼子兵那种疯狂的态度,因此拔脚飞逃。不料触怒了鬼子兵,就向他开了一枪,可怜李大哥就中弹倒在地上了。

幸亏天可怜的,青郎在路上经过,碰见了他。那时李大哥已经奄奄一息,由青郎负到他的家里。李大哥因流血过多,已经不能救治,临死对大娘说道:

“阿梅,我是被鬼子兵活活地害死了。虽然在这个年头做人根本不及是一只狗,生死好像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稀奇,但我死了之后,留下你们寡妇孤儿,以后怎么样地过生活好呢?唉!我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我希望你把阿宝养大之后,叫他去当兵,我已不相信这一句好男不当兵的陈旧老话了,因为我要阿宝当了兵,替他可怜的父亲报仇,替不幸的祖国报仇……”

李大哥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就闭下眼睛死了。剩下孤苦伶仃的李大娘哭得死去活来,村中人也都代为她暗暗地伤心。离开李大哥死后一星期的今日一清晨,可怜李大娘做不起头七,所以她只好把面粉做了三个馒头,在馒头上插了三支香,带了阿宝,到李大哥三尺新碑之前来悲痛地哭祭一番。虽然她不会作一篇动人心弦的祭文来令人同情落泪,但她这一阵子痛哭已经足以使天地为愁、草木凄悲了。这时听她还呜呜咽咽地说道:

“唉!可怜的阿元呀!我想不到你这次到镇上去竟会被鬼子兵杀死了,鲜龙活跳地去,却是血淋淋受了重伤回来。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现在你是死得这样悲惨、这样伤心,今天是已经头七了,可是家中是苦得这一份儿样,农村破产,种人家田,也是活不下去,谁知打柴度生,连性命都送了。我现在连几碗小菜都买不起在你坟上供祭,你倘然魂而有知的话,你一定也在淌眼泪了吧?想你死后的一切,还是萧青郎给我想法子,向人家四处捐募,才能把你草草地下葬。人家有钱的,连家中一只狗死了,还买了一具好棺材困,谁知我们穷人竟会苦得这个样子。阿元!阿元!你在九泉之下等着我吧,我不久总可以和你来见面的……”

“啊!爸爸!爸爸!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呀?爸爸呀!爸爸呀!”

李大娘母子两人痛哭得死去活来,这时村中人也都起来工作了。秦四婆婆手臂上挽了一筐子鸡蛋,远远地走了过来。她在李大娘身旁站住了,听了这凄凄切切的哭声,她的老泪也流了下来,低低地叫道:

“李大娘,你也不要哭了,人死了,哭是哭不活转来的。假使你哭出毛病来,叫阿宝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孩子不是更没有办法了吗?唉!李大哥这么一个忠厚老实的好人,死得确实伤心,但又有什么法子呢?他们有的是枪、是刀,他们要杀你,你还能叫谁来帮忙呢?李大娘,我劝你不要哭了,还是勤勤俭俭地把阿宝养大了,再等机会和他们算账。好在大家都说今天镇上开市了,又可以做生意了。他们还说今天村子里到处都贴了告示,说太平了。可是我跑了这许多路,却没有看见一张,所以我的心里倒又开始疑惑不决起来。矮子肚肠多,诡计多端,不知道他会不会叫我们上当呢?唉!鬼子兵这么可恶,菩萨为什么不生眼睛,叫他们一个一个地路倒尸哩?”

秦四婆婆东一句西一句地自说自话地说了一大套,但李大娘和阿宝却没有理会她,依然呜呜咽咽地哭得十二分伤心。秦四婆婆揩揩眼泪,叹了一口气,因为怕时候不早,遂自匆匆地走了。走过土地庙的时候,方才见墙壁上有一张告示,但下面已被人撕去了一块,只见王跛子站在旁边,抬了头细看。秦四婆婆连忙赶上两步,叫道:

“王跛子,你看这是不是东洋鬼的告示吗?他们在里面说些什么?真太平了吗?”

“哦,秦四婆婆,这正是东洋鬼的告示,大概说太平了,可以开市了。我眼睛也花了,抬上头去看了大半天,只见一撇一捺地不知写了些什么。我想大家都到镇上做买卖去,看来不会假的。时候不早啦,人家都去了,你再不赶了去,怕早市就要完了。”

王跛子回头向秦四婆婆望了一眼,一面招呼,一面告诉着说。秦四婆婆点头说道:

“我也马上要去了,王跛子,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是到镇上去请医生的,因为老太太的病还不见十分痊愈。邬小姐这人的心眼真好,她的爸爸和哥哥这样看不起我家上燕少爷,但邬小姐却依然待我们老太太像自己母亲一样。前天她跟了雄老爷回镇上去了,还来看望我们老太太,并且留下了一点儿钱,说老太太要想吃什么给她吃一点儿。你想这么一个好小姐,还不像媳妇一般地尽孝了吗?”

王跛子一面说,一面匆匆地向镇上走了。秦四婆婆听了这些话,心中很有点儿感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暗自想道:这是江老太太的儿子养得好,个子高高的,脸蛋白白的,不但小姐们见了欢喜,就是我老太婆见了,心里也好不羡慕。所以我就苦在一个儿女都没有,假使我也有像江上燕这么一个漂亮的好儿子,不怕没有小姐像媳妇般地来侍奉我。但无论什么事情都配好的,就是因为我没有儿女,所以身子才这么强健,假使我也像江老太太那么衰弱多病,那我恐怕早已要活活地饿死了。一面想,一面她也抬上头去望告示,心中是狐疑着,不知道开市的消息真不真?告示上是否有写明呢?就在这时,小狗子从张老实家门口走过来。秦四婆婆一见,连忙招了招手,叫道:

“小狗子,你快过来,你是在学堂里念过书的,这些告示总看得懂,里面写的是不是真太平了?”

“秦四婆婆,不用看了,我已看过四五遍了。”

“那么你一定看得很详细了,快告诉我吧,我是亮眼瞎子,看了大半天,白纸上有黑字,却不知道写点儿什么。大家说今天镇上开市了,我恐怕这话有点儿靠不住,所以我还没有胆子到镇上走一走。”

“今天是开市了,村长公公很有把握对我们说的,所以大家都赶市去了。你怎么还不走?小脚伶仃,恐怕来不及了吧。”

“张老实的话尽欢喜吹牛皮,我现在有点儿不大相信。小狗子,那么你自己干吗不去做买卖?”

“我和鹭水合伙了,他说代我到镇上去,回头四六拆账。”

“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却喜欢偷懒,不是我搬弄是非,你和鹭水合伙要吃亏的。鹭水倒还老实,他的女人就能干精明,只算进不算出的。”

“我反正一个人,过一天度一日,吃亏也好,反正都是中国人,利权总不会外溢。假使叫我吃亏在鬼子兵的手里,那我心中就有点儿不肯罢休。”

“小狗子,你倒是很爱国,像你这样想头就好。我听人家说,中国人都是自私自利,做官的就和强盗一样,一个是明,一个是暗的罢了。假使给你去做官,我想中国就不会弄得这样腐败了。”

小狗子听她这样说,倒忍不住好笑起来了,摇了摇头,说道:

“秦四婆婆,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有资格去做官,鬼子兵就不会打进中国来了。啊呀!你老人家不要尽管跟我在这里聊天呀,到镇上也有十来里路程呢,难道你预备到镇上吃午饭去吗?”

“我胆子太小,你既然把告示看了四五遍了,你快念给我听,假使真太平了,我便马上就走。”

“啊呀!秦四婆婆,你怎么老逼着我?我和你一样,也看不懂呀!”

“什么?你也看不懂,难道你这两年书就白读吗?小狗子,老太婆很可怜,你还捉弄我不成?”

“秦四婆婆,你这人真说不明白,告示上又不是写的中国字,都是画花样的鬼子文,除了我们校长先生看得懂,谁也没有这样好学问认识它,可惜校长先生不在这里了。老实地跟你说,我若把上面这些字都认得了,还跟你在这里闲谈?早已跟雄老爷和什么三寸四寸队长一桌子吃酒去了。”

小狗子说到后面,脸上至少有些忧愤的样子。秦四婆婆却显出惊奇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说起来,东洋鬼也是势利的多,雄老爷家中有钱,他便请雄老爷吃酒,可见世界上不论东洋人、外国人、中国人,都是一样的。”

“哎,你不知道,这桌酒不是好吃的。不是雄老爷一个人,还有他儿子宗少爷,还有镇上开铺子的花三爷,还有……大概十多个人,吃了这一桌酒,据青郎说,他们会帮了鬼子兵来杀害我们同胞的。”

“真的吗?阿弥陀佛!这桌断命酒千万吃不得,那不是仍旧不太平吗?我想鬼子兵在酒里一定下了迷药,不,不,也许是兽性药,所以吃下了,人就会把性子都改变了吗?”

“秦四婆婆,你这话说得对了。哦,时候真的不早了,你该赶路了。我若在这里再站下去,可要耽搁你的正经事了。”

小狗子听她越谈越有味了,这就怕她赶不及市,遂向她一点头,匆匆预备走开的意思。不料秦四婆婆却把他拉住了,好像有什么央求似的神气,说道:

“小狗子,我知道你是热心人,人家叫你帮忙,你一定不会推却的。”

“秦四婆婆,你不用奉承我,我这人是爱管闲事,热心两字倒谈不到。那么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要我能力及得到,我一定可以答应帮你的忙。”

小狗子这才又回过身子来,向她很认真地回答,确实他是很有一点儿侠义的心肠。秦四婆婆把手里那筐子鸡蛋向上提了提,然后说道:

“我家里这几只老母鸡总算很争气,它们也可怜我是个孤老太婆,没人赚钱,所以这一星期来就生下五十多个鸡蛋,到镇上去卖了倒很值几个钱。不过我胆子太小,见了东洋人就发抖。刚才我遇见李大娘母子两人在李大哥坟前哀哀地哭,想到李大哥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尚且被东洋鬼杀了,所以我心中更加感到寒噤噤不敢前去。我想把这件事拜托了你,请你代我到镇上去卖了吧,卖去了后,给我买一斤盐、买两升米带回来,我一定请你吃夜饭,不知道你肯代我走一趟吗?”

“代你走一趟是没有关系,我夜饭倒不稀罕吃,吃你的饭真是要犯天打的。不过我代你去了,万一遇见了鬼子兵,我这人脾气你也晓得,情愿死也不情愿被辱,所以一个换一个不蚀本。但是这五十个鸡蛋可也保不牢,我不问你赔性命,你也不能问我赔鸡蛋,你说我这个理由对不对?”

“哦,小狗子,慢慢交,你这样火气大,我有些放心不下。丢了五十个鸡蛋倒小事,牺牲你这一条性命,我可担不起这一个罪孽。”

秦四婆婆听他这样说,又见他伸手来接竹筐子,这就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摇了摇头,表示不肯拜托他的意思了。就在这个时候,小玲子姑娘胁下夹了一个包袱走过来,一见秦四婆婆还在这里,不禁“啊”了一声,说道:

“四婆婆,你说等不及我,要早走一步,怎么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上市去呀?时候真的可不早了呢!”

“玲姑娘,你把布织好了吗?也好,那么我们此刻就一同上市去吧。”

秦四婆婆一见了玲姑娘,因为有了一个陪伴,她也只好张了胆子,和小玲子一同急匆匆地过桥到镇上去了。

小狗子呆望着她们去远了,因为自己一清早和金鹭水捕好鱼后,鹭水就往镇上去了,他叫小狗子先到他家中去知照一声,是免得金大嫂记挂的意思。所以小狗子匆匆地走到金鹭水屋子的门口,一面敲了几下,一面高声叫道:

“鹭水阿嫂在家吗?矮冬瓜,快开门!”

“咦!小狗子,你怎么回来了?我的鹭水呢?”

金大嫂开门一看,心中倒是别别一跳,脸上显出惊慌的样子,向他急急地问。小狗子忙微笑道:

“大嫂,你不要着急,鹭水哥到镇上卖鱼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一同去?”

“本来说一起去的,后来一算,不到二十斤鱼,没有多少重的分量,所以就让他一个人去了。”

“哼!小狗子,我不是说你这人最调皮,铜钿要进账,事情最好不做。”

金大嫂一听这个话,心中就不开心起来,遂绷住了脸,冷笑了一声,这话有点儿讽刺的成分。小狗子听了,心里暗想:这女人真厉害,果然名不虚传。遂笑嘻嘻地说道:

“金大嫂,你不要气量太狭窄,鹭水可也不是老实人,我们说好了四六拆账,这也可算很公平的了。”

“还说公平哩!记得上个月鬼子兵还没打进来,你和鹭水也合了一次伙,但你张来的鱼又小又少,我们鹭水张的鱼又多又大,我说四六拆账还是你便宜,回头鹭水回来,我跟他说,起码三七拆账。断命鹭水这死人,老实得不像样子,什么地方都吃亏。幸亏我还只养了两个孩子,要不然怎么还养得活这一家呢?”

金大嫂说到后面,又滔滔不绝地骂起鹭水来了。小狗子听了,有些不大入耳,遂冷笑了一声,很生气的样子,说道:

“金大嫂,你不要唠唠叨叨地骂鹭水,我小狗子这个人虽贫穷,但眼界倒很高,钱算得了什么?吃得光用得完,不要说三七拆账,就是二八拆账,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你话要说得好听一点儿,什么调皮啦,什么铜钿要进账,最好事情不做,这种难听的话以后少说。”

“好!凭你这一句话,二八拆账,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狗子说了许多话,金大嫂一句都听不进去,只有这一句二八拆账,她心中感到有点儿满足,遂故意敲钉转脚地追说了这一句话。小狗子见女人家贪小得这个样子,倒由不得好笑起来,遂说道:

“你以为我说过要赖吗?放心,小狗子不是这样的人。二八拆账算不得什么,你以为还不够便宜的话,我就一个钱都不要了,全数送给了你吧!”

“不要赖,不要赖,回头鹭水要卖了钱回来,你要分一分,你是我养出来的!”

金大嫂也有点儿东洋人的算盘,得寸进尺,这是秦四婆婆说的,她是只算进不算出的,这句话就一点儿不错。小狗子听她还占自己的便宜,一时气红了两颊,正待发作几句,忽见萧青郎匆匆地过来,问道:

“小狗子,为什么?和女人家面红筋青地也不像一个男子汉!”

“青郎,你不知道,我和鹭水合伙捕鱼,因为鱼不多,只十八斤半,鹭水说他一个人到镇上去卖了,回头四六拆账,我说随便好了,没有关系。谁知金大嫂认为他们吃亏,要三七拆账,我说二八也好,就是全数他们拿也不值几个钱,我并没有和她争论呀。我很懂,和一个女人家吵闹,我觉得坍台。”

小狗子听青郎向自己埋怨,遂急急地解释着说。青郎也知道金大嫂很精明,于是点点头,微笑道:

“其实你们且不必争论,今天能不能开得成市,恐怕也还是一个问题呢。”

“怎么?难道又有变化了吗?青郎叔,你打哪儿来的消息?我说不,不会的!村长公公昨天亲口对我们说,今天一定开市,他自己也叫儿子福生挑一担米去卖给米店呢。”

青郎这两句话倒把金大嫂一颗心又说得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她睁大了眼睛,一面向青郎急急地问,一面又自己慰着自己地回答。青郎望了她一眼,低低地笑道:

“你何必急得这一份样儿?我也不过猜想而已,因为鬼子兵的诡计最多,一会儿善了,一会儿凶了,捉摸不定,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了,我想鬼子兵也没有这样好良心,他还会肯给百姓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吗?假使他们真有慈善的心,那么也不会来侵略中国来了。”

“你们不用吓我,我可不会相信你们,东洋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坏的。况且第一次贴的告示,总也应该弄一点儿信用出来给我们老百姓看看。青郎叔,你说是不是?”

“嗯,是的,是的,金大嫂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你的见解大概总不见得会错吧?小狗子,你吃了早饭没有?大饼油条,我请你客。”

萧青郎向小狗子丢了一个眼色,他是不愿再和这种无知无识的女人谈话下去的意思。小狗子早晨的确还没有食物下过肚子,被他一提起,果然咕噜噜地一阵子怪响起来,于是和萧青郎点点头,便向那边大饼摊旁走过去了。这里金大嫂对矮冬瓜说道:

“嗯!不,我提不动!”

“小鬼!你要死了,越大越懒,提一桶水都不肯,你还想吃饭吗?”

“人家真的提不动,早晨又没好好吃饭,这会子两脚还软绵绵地一点儿气力都没有?”

矮冬瓜赖在小竹椅子上没有动一动,他鼓着小嘴儿,很难过地回答。在他眼角旁,可以看见他还涌了一颗晶莹莹的眼泪。金大嫂见儿子那副可怜的模样儿,心里也难过起来。但周岁的女儿又抱不脱身,家中更没有帮手,也只好用了哄骗的手段,对矮冬瓜笑着道:

“矮冬瓜,你爸爸就可以回来了,但愿菩萨保佑,这些鱼全都卖了。他一定会带扇子糖来给你吃。好孩子,你乖点儿,把水去提一桶来,说不定你在桥上就和你爸爸遇见了。”

矮冬瓜听了“扇子糖”三个字,他把小舌尖儿在嘴唇上舔了一下,不知怎么的他好像也觉得有点儿甜味的样子。这才把他懒洋洋的身子振足一点儿精神出来,拿了小木桶,便像一只小狗似的奔蹿出去了。金大嫂见了,倒又忍不住好笑,暗自想道:这孩子倒会装腔,一听有扇子糖吃,谁还及得上他跑得快呢?

矮冬瓜提了小木桶,匆匆地往河边走。忽然瞥见爸爸和几个乡民从那边走过桥来,他心中这一欢喜,立刻忘记了取水,急急奔过去,口里还笑嘻嘻地叫道:

“爸爸,你回来了,扇子糖带来了没有?快拿来我吃吧!”

“小鬼,什么扇子糖?看我扇你两个巴掌吃!”

金鹭水满面怒容,垂头丧气地一路回家,此刻一见矮冬瓜还问自己讨糖吃,这就把一肚子气全都出到他的头上去,喝了一声小鬼,撩起手来,在他小颊上就是啪啪的两下子耳光。矮冬瓜冷不防被打,身子向后一仰,便跌了一跤。幸亏他人小体轻,一骨碌又翻身爬起,提了小木桶,掩脸大哭,逃回家中去了。这时其余两三个乡民大家口喊倒霉,也就各自散去。青郎和小狗子两人正嚼完了一副大饼油条,远远地见鹭水那样颓然的神气,知道事情尴尬,遂匆匆地奔上来,问道:

“鹭水,怎么啦?脸色多难看的,到底开市了吗?”

“鱼儿可曾全卖了?干吗堵起了嘴呀!”

“小狗子,你还问卖了多少鱼?一条都没卖,一条都没带回来,他妈的!上了大当!逃了性命已是上上大吉,鱼儿翻在街上,被人踏成了泥酱。哼!什么开市?开他妈的鬼市!说起来好听,其实是鬼子兵趁火打劫,把我们赶市的全都抢了,还开枪。唉!以后谁还再信他们说的鬼话!”

金鹭水满额暴露了青筋,而且还冒着黄豆大的汗点儿。他此刻却不想回家,在桥脚下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来,表示走得吃力的样子。青郎愤愤地说道:

“不是我放马后炮!我早就料到东洋鬼不是好东西!他们能讲究人道的话,也不会打进我国来了。”

“这真是岂有此理!他妈的!我若有一支枪的话,我一定去当兵,杀他们这些鬼子去!”

小狗子也是摩拳擦掌的样子,他还咬牙切齿,大有和敌人拼命的神气。这时矮冬瓜哭回家里去,金大嫂倒大吃了一惊,还以为他不小心在路上跌了跤,遂急急地向他问道:

“你这该死的小鬼!这一点点小事情都做不成,你还想吃饭吗?中饭给你饿一顿,看你会拿了空桶回家来。”

“妈!你还骂我,爸爸打我两记耳光!”

“什么?你在活见鬼,爸爸上市去了,一会儿难道回来了吗?”

“回来了,真的,你不相信,你看那边桥下坐着的不是吗?”

矮冬瓜听母亲还不相信,遂揩干了眼泪鼻涕,把手向门外指了指告诉。金大嫂听了,连忙探首向外一望,果然见鹭水远远地坐在桥脚下,旁边还有青郎和小狗子,指手画脚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话,一时只道鹭水和小狗子拆账不开,所以在争吵起来。这就立刻把抱着的小猫交到矮冬瓜的手里,便飞一般地奔了过去。她问也不问清楚,就急急地说道:

“小狗子,你这人真也太不讲理了,嘴里说得很漂亮,怎么现在鹭水回家了,你就跟他争多论少起来?老实告诉你,本来马马虎虎三七拆账,现在偏一分也不给你,谁叫你自己说得太漂亮的!”

“唉唉唉!大嫂子,你不要火气太大,我本来就一分也不要呀!”

鹭水和青郎、小狗子三人正在感到万分愤怒的时候,万不料金大嫂会来势汹汹地向小狗子说出了这两句话。大家一时还弄得莫名其妙,但小狗子却早已明白,忍不住“唉”了三声,笑起来回答。金大嫂对于小狗子这一种说话的态度也是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反而怔怔地愕住了。鹭水听女人还要跟小狗子争论拆账问题,便向她啐了一口,没好气地说道:

“你不要给我在做梦吧!什么三七拆账?一分不给?老实告诉你,东洋鬼骗人,叫我们老百姓上市,他们却等在那边,一阵风似的,把什么东西都抢了一个干净。他们还开枪,有好几个老百姓受了伤,我总算祖宗有积德,才不曾吃流弹!”

鹭水这几句话听到金大嫂的耳朵里,方才知道自己有些误会了,一时懊悔不该太以鲁莽,因为小狗子望着自己在发笑。从这笑的神态上猜想,觉得至少有些讽刺的成分。因此她内心感到一阵子羞愧的焦躁,两颊也会变成一个血喷猪头那么通红起来。不过她还竭力镇静了态度,想了一会儿,问道:

“那么十八斤鱼被抢了?难道这只渔篓子也丢了吗?”

“唉!你这女人真想得到还会问出这些话来?我问你,逃命要紧?还是拿渔篓子要紧?我要如中了流弹,不要说渔篓子,就是我这个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鹭水对于妻子这种精明过分的打算,心中不免有些怨恨,遂向她逗了一瞥讨厌的目光,埋怨地说。谁知金大嫂却指手画脚地大骂起来,说道:

“啊呀!我看你这个杀千刀真是变死快了,我早晨这么关照你,叫你捕好了鱼,回家来一次,也好留几条下来自己吃,谁知你偏不听从我的话,就这样地走了。现在白白地费了一整天工夫不算,把这十八斤多的鱼全都送给东洋鬼吃,赔了气力不说,还送了渔篓子,你这……不是死人吗?照理那只渔篓损失的钱应该和小狗子对分的,因为你们不是合伙做生意的吗?那么你总不能太吃亏的呀!”

“金大嫂,不是我青郎来说一句话,你的盘算真也太好了。卖了鱼回来,你倒要三七拆账二八拆账,现在渔篓丢了,便要小狗子赔一半损失。我说你无论什么都要照理照理,那些东洋鬼抢了十八斤鱼去,你为什么不照理叫他们赔还呀?这个年头儿,兵荒马乱,谁保得住性命是自己所有的,更何况是身外之物呢?所以你这种手段对付同村的人,问问旁人说句公正话,到底该不该呢?”

青郎听金大嫂这样,一时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不待小狗子回答,他就代替小狗子打抱不平说。说到末了,又向围在四面来听消息的村民望了一眼,是要大家来说句公平话。众人听了,也都说金大嫂太厉害了。金大嫂这就弄得没有落场势,女人家别的没有新花样,心中自以为受了委屈,她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金鹭水虽然在平日是有点儿怕老婆的,不过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之下,他也不禁大发脾气起来,猛可跳起身子,大喝道:

“是不是我中流弹死了?要你哭得这么伤心!我瞧你这女人呀,也太想不明白了。你再要撞撞哭哭的话,我就揍你这两个嘴巴子,看你预备怎么样?”

“好!好!你打!你打!我被你打死了,也省得在这活地狱里受苦受罪!”

鹭水只不过把手扬了扬,还只有装作要打的姿势,不料金大嫂就一头撞了过来,大有和鹭水拼命的神气。小狗子却把鹭水拉开了,对金大嫂说道:

“不要吵,不要吵了,我小狗子虽然是穷光蛋,但一只渔篓子我还赔偿得起,就是我全数赔还也不要紧。你说吧,值几个钱?为我这些小事,害你们夫妻不和睦,这倒是我的罪孽了。”

“对了,对了,小狗子这话说得有义气,这种女人倒也少有的!”

“看鬼子一到村子里,她还背了渔篓子逃走?恐怕性命都不是你的了,还争天夺地的。”

看在旁边的人都有点儿不服气,遂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起来。金大嫂越想越气,便哭天哭地地大哭起来。还有几个和金大嫂合得来的女人,遂把她带劝带拉地拖回家里去。就在这个时候,张老实急匆匆地奔过来,一面还急急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里围了一大群的人?啊,鹭水,你已经从镇上回来了吗?你怎么垂头丧气的?到底开市了没有?我的儿子福生可曾见到他吗?”

“你还问哩!我们都上了你的当!你事情不弄弄清楚,却叫我们去上市,现在几乎把性命都送了,谁还看见你的福生?不知道!”

鹭水见了张老实,心中就有点儿气鼓鼓,这就把脸一板,大有埋怨的神气。张老实红了脸,不由吃了一惊。急道:

“什么?东洋人难道真又动手了吗?”

“还不是真动手,难道是假的不成?我十八斤鱼丢了不算,还把渔篓子都送了,你想倒霉不倒霉?村长公公,你活了这一把年纪,以后做事别太粗鲁,事情总要打听得真确一点儿,不要拿了鸡毛当令箭,损失十八斤的鱼倒还小事,吃流弹连性命都活不成呢!”

鹭水因为心中怨恨到极点,所以也顾不得他是村长公公,就毫不客气地一再地向他埋怨。张老实羞愧地涨红了耳根子,急得跳起来,说道:

“鹭水,话要摆正了牙齿再说,雄老爷关照我这么说,我也对你们这么地说,况且布告贴在村子里,你们都亲眼看见的,怎的埋怨我给你们去上当?你们上了当,我有什么好处?再说我自己也不是叫福生去上市的吗?所以你这种话把我气得血都吐得出来的。”

“不错,不错,这倒不能怪到张村长头上来的,因为他自己也上了当呀!”

忽然人群中有人这么地说,大家把视线都集中那说话的身上去,原来是王跛子。张老实一见王跛子,便猛可走上去,急急地问道:

“王老兄,你怎么地说?你在镇上可曾见到我的福生吗?”

“你的福生吗?他把你一担米全都丢了。”

“啊!全丢了吗?哎呀!这个死人哪!”

这消息听到张老实的耳朵里,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他眼前一阵子金星乱冒,几乎急昏倒到地上去了。大家听了,都也连喊可惜,这一担米的损失可不小呀!王跛子遂接着告诉道:

“我给老太太到镇上去请医生,谁知医生都逃走没有回来。我心中暗想:既然太平了,为什么他们还没有知道呢?后来我走过大顺公米行,看见粜米的人真多,福生也歇在一边等候。不料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风来,说东洋人在四处抢东西拉女人,还要开枪杀人,吓得大家丢了东西只顾逃命。我看见福生也丢了这一担米,跟着大家逃跑了。”

“啊呀!该死该死!这福生小鬼真是死人哪!白丢了一担米,他不会挑了米逃的吗?这小鬼真是太糊涂了!都是雄老爷害人精,害得我损失了一担米,这……不是叫我太心痛了吗?”

张老实越听越急,急得团团地打转,眼泪几乎也落了下来。大家都也言论纷纷地骂起雄老爷做事糊涂,不该给人上当。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阵子号哭的声音由远而近。大家回头急视之,只见秦四婆婆和小玲子姑娘从桥那边呜呜咽咽地哭过来。秦四婆婆有点儿神经失常似的,逢人就告诉道:

“啊呀!五十个鸡蛋一扫光,一个钱也不给。这是我的命根,抢我鸡蛋,还是把我老命杀了好呀!那些断命的东洋鬼,杀千刀,杀万刀,断子绝孙,死了也要打入地狱里去的!啊!天哪!天哪!”

秦四婆婆越说越伤心,她连路也走不动了,就坐在地上,拍手拍脚地大哭起来。青郎、小狗子等都走上去,大家探问道:

“四婆婆,你去了也没有多少时候,怎么也会碰见了东洋鬼?”

“我和四婆婆一同到镇上去,还没有到镇,谁知在半路上就蹿出来两个东洋鬼,一句话也没开口,扬了扬刺刀,就把四婆婆鸡蛋连筐子都抢跑了。”

小玲子姑娘眼泪鼻涕地也忍不住带哭带泣地告诉着说。秦四婆婆却依然哭天抢地地哭骂着,好像是死了人一样,说道:

“作孽呀!我是一个苦老太婆哪!无田无产无子无孙的苦命人呀!我是靠着鸡蛋活性命的,你们抢了我的蛋去,不知道我的蛋里有毒的呀!吃下了烂舌头烂肚肠的,一个一个的都要路倒尸的呀!断子绝孙的东洋鬼,你们都要变炮灰的呀!”

秦四婆婆骂到后来,倒好像包含了一点儿带着小调的成分。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好笑起来。青郎见小玲子胁下仍旧挟着一个纸包,遂向她低低地问道:

“玲姑娘,你的布倒没有给他们抢去,这真是你的幸运呢!”

“怎么?玲姑娘的裤子被什么人扯破了?”

小玲子没有回答,忽听村中一个小孩子向她这么地问,一时大家都注视到小玲子的下身上去。小玲子涨红了粉颊,却大有娇羞的意思。秦四婆婆代为向众人告诉道:

“这到底是年纪轻占了一点儿便宜,给鬼子兵捏了几把大腿,把裤子都扯破了,才算保牢了这两块布。看我这苦命老太婆,跪在地上向他们叩头求饶,他们也装作没有看见呢!”

“四婆婆,你不要胡说!”

小玲子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脸上来,一时把耳根子都羞红了,却向四婆婆逗了一个娇嗔,大有怨恨她多事的意思。青郎脸是已变成了铁青的颜色,小狗子的牙齿也是咬得那么紧紧的。这时忽然萧红郎也匆匆地从镇上奔回来,见了众人,急急地告诉道:

“不得了,不得了,鬼子兵在镇上又杀人放火起来。我亲眼看见曹麻皮被一个鬼子兵戳了五六刀,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不会动了。”

“真的吗?红郎,那么我的福生呢?米被抢了,人怎么也没逃回来呀?”

“福生在路上跌了一跤,我想去拉他,但一阵子人拥过来,我就被他们挤散了。”

“啊呀!这样说来,我福生不是被大家踏死成泥饼了吗?唉!我去找他,我去找他!找不着福生,我跟雄老爷要儿子去!”

张老实虽然是个老奸巨猾的私利人,但事情临到自己的头上,他也急糊涂了,好像发了疯狂般地奔过了桥向镇上飞一般地跑了。青郎向四婆婆劝慰道:

“四婆婆,不要难过,丢了鸡蛋倒小事,没有被他们杀死,到底还是不幸中之大幸哩!”

“青郎,你不知道,丢了我的鸡蛋,和丢了我性命差不多。我老太婆无依无靠,这可推板不起呀。”

“事到如此,也没有办法,我想法子凑三十个鸡蛋的钱送给你吧。”

“这个我怎么好意思?是鬼子兵抢了我去,却要你赔钱,我如何说得过去?”

“没有关系,你太苦了,我们一村子的人不帮忙谁帮忙?玲姑娘,你快扶四婆婆回去,我把钱随后就送过来。”

秦四婆婆这才站起身子,千恩万谢地和玲姑娘一同回去了。小狗子见鹭水兀是呆若木鸡般地不回去,遂笑了一笑,拉了他一下身子,说道:

“鹭水哥,你放心回去,和大嫂去说,渔篓我小狗子赔,不要害怕,我小狗子不会叫你做难人!”

“小狗子,你这是什么话?我怕女人吗?你不用赔钱,她跟我吵,我就杀了她,譬如鬼子兵进了村子来杀死!”

鹭水听小狗子这样说,明明笑自己怕老婆,这就红了脸,恨恨地回答了这两句话,他把脚一顿,便奔回家中去了。小狗子待要追上去,却被青郎拉住了,笑道:

“小狗子,你别急,他是口硬骨头酥,没有关系,绝不会闹出事情来的。”

王跛子等都笑着回去了,这里只剩下了小狗子和青、红二郎三个人,他们心中都有一阵子反抗的意思,东洋鬼不打走,是永远不会有太平的日子!

时候齐巧是正午了。

虽然是秋天的季节,太阳的光还是那么热辣辣的。青郎等三个人觉得背心上有着一种刺激性的压力,于是他们的血液在准备着沸滚起来了。 woa2QIdf1cGvQ+5XtOMf7v4ZuztF1R6IwC9ihbX9ekoxIcrhPPSmGQwgEO9llQ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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