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村离邬镇很近,大约只有七八里光景。张家村之命名,当然因为这村子里是张姓望族的缘故。可是几百年下来,一直到现在,张姓的子孙渐渐地衰落了,外姓的人都纷纷迁居入村,因此这张家村三个字也徒有虚名的了。离张家村五六里路程,有一个芭蕉岭,因为这山峰的形状像芭蕉,故而以此名之。山岭虽不及喜马拉耶山和东岳泰山那么的高耸云霄,但遇着阴天的时候,浮云弥漫在半山之间,远远地望去,倒也颇觉形势险恶的样子。这时已经深秋的季节,小麦在田野间也已发出青青的颜色,随了一阵一阵微风的吹送,好像绿波在江潮中翻动。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几只小鸟在几处颓垣倒墙上面飞掠而过,低首俯视那留在残壁上累累枪炮的弹痕,好像在悲哀地凭吊。这一片劫后的景象,令人感到满目荒凉的意味。
张老实家的大门口,这座八字大门墙,在全村中是最好最像样的房子了。门前是一个很大的稻场,场上四围植有垂柳数十株,柳树下置有石凳,在仲夏之夜,村中人都到此地来纳凉,好像是一个公园模样。场左边有几个零零落落的牛棚,牛棚后有一座土墩,站在土墩上可以见到附近各小村庄。那芭蕉岭的山尖也模模糊糊地映在眼前。就在这时候,忽听远处一阵叫喊,“不好了,东洋鬼子杀进来了”,接着就有许多男女乡民各携衣包匆匆地奔逃过来,他们奔逃的目的地,是预备到芭蕉岭去躲避的。这一阵混乱的叫喊声经过了张老实的大门口时候,张家大门便慢慢地开了。只见张老实的身子和头在半开的大门内闪了出来,一见并没有什么鬼子兵,于是大了胆子,方才挺身而出,向众村民招手叫道:
“喂!喂!喂!大家不要跑!不要逃!”
“哦!村长公公,为什么不要逃?鬼子兵已经打到这里来了,杀人放火,不逃还有得了性命吗?”
“村长公公,你有什么办法把鬼子兵打退出去吗?”
众村民被张老实叫住了,大家都转过身子来,围住了张家大门口,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张老实像演说地道:
“你们不要慌,不要忙,也不要怕。镇上的邬振雄老爷也在避难在我的家里,他叫我来对你们说,这里已经是安全的地方,所以不必再向别处逃了。就是皇军老爷到了村子里,他有太阳旗带在身边,把太阳旗高高地挂起,就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了。”
“村长公公,你这话可是真的吗?挂了太阳旗,难道鬼子兵就不会杀人放火了吗?”
其中一个村民名叫金鹭水的,他在本村是捕鱼为业,因为他的个子生得很长,所以村中人都呼之长脚鹭水,这绰号和他做的买卖更是非常贴切。鹭水听了张老实的话,第一个先有些将信将疑,所以便向他急急地追问。张老实接着又用了很大的声音,说道:
“长脚鹭水,你看我做村长的几时对你们说过谎话?这当然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呀!假使不信,你们可以看雄老爷有几百万家当,而且还有千金小姐,他也没有逃跑呢。再说我张老实,做了你们的村长,年纪比你们大得多,也不逃走,你们逃什么?所以我一片好心来劝你们,还是安安心心地回去,看皇军老爷到了村子里,我们雄老爷也有办法跟他们讲交情的。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绝不会捉弄你们的。”
张老实说完了这几句话,似乎不愿与他们有一再解释的余地,遂回身入内,把大门又关上了。这时众村民倒弄得没有了主意,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究竟如何是好。长脚鹭水也是委决不下,这就征求大众的意见,高声地说道:
“你们听雄老爷说的话究竟靠得住吗?其实我们也不能过分信于谣言,有的说东村放了火,有的说西村放了火,但到底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过。再说大家都叫鬼子兵打进来,可是你们谁看见过鬼子兵的影子呀?所以我的意思,大家还是回家去吧,不知道众位的心中以为怎么样?”
“鹭水,你这个人我不是老在埋怨你,耳朵风最软,假使有一百个人对你说一百句话,恐怕你心中就认为一百个人都不错的了。其实主意要自己拿定的,管他靠得住靠不住,我们还是到芭蕉岭山上去避一避的好,万一鬼子兵杀了进来,那时候懊悔恐怕又感到来不及了。”
这是鹭水的妻子金大嫂说的话,她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妇人,平日自以为是个很能干的女子,鹭水平常什么事情都要得到她的同意,他们夫妇完全是启示着民主的先声。果然,鹭水经女人一说,他就不再开口,可是旁边的曹麻皮却有点儿相信的样子,说道:
“长脚,我想雄老爷既然这么地说,他不是一个含糊的人,大概总有一点儿靠得住的吧?”
“曹麻皮这话很对,你们看雄老爷他自己也没有逃走,想他在这里有着几百亩田,难道他的性命比我们还不值吗?”
小狗子也认为曹麻皮说得很不错,遂附和着说,他还用一种证明向大家解释。金大嫂不愿鹭水再去参加意见,遂把他身子拉到旁边去。这时有个秦四婆婆,她是村中一个孤老太婆,身世最可怜,年纪虽然近七十岁了,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每天还有十多里路可以走,并不感到吃力。不过她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能够不逃难,总是她心中认为欢喜的事,于是也说道:
“既然这么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穷人最宝贵的是光阴,一逃两逃,我答应人家两天赶制好一条裤子便再也没有完成的时候了。”
“四婆婆,你不要嫌麻烦就不想逃,可是鬼子兵有的是汽车,说到就到,谁知道呀?所以我们不要上村长公公的当,雄老爷为什么自己不走出来说话?说不定他自己早已逃跑了哩!”
站在秦四婆婆的旁边是小玲子姑娘,她们是住在一个屋子里的。说起小玲子的身世也怪可怜,七岁没有爹娘,跟一个孤零零的舅母过生活,但到小玲子十四岁那年,连她舅母都死了,因此她和秦四婆婆一样可怜,不过在这可怜的生活中,她也已经度过三个年头了。此刻她听四婆婆这么说,年轻的人和年老的人见解当然不同,所以她又这么地猜疑着。众人听了这话,大家又都说“对对”,因为雄老爷没有出来,这是给众人一个最大的疑点,于是众人又要向芭蕉岭跑的时候,忽听吱的一声,大门又开了,只见张老实走出来,高声地叫道: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你们看,雄老爷、宗少爷亲自来挂太阳旗了!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地方吗?”
大家一听雄老爷亲自出来挂旗了,于是又停止了步,回头向后来望,果然见一位六十上下年纪的乡绅,生了一副白胖的脸蛋,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头顶光秃秃的,发着亮光,下巴留了三截灰白的胡须。他手里真的拿了一面太阳旗,交给后面的宗少爷,系在竹竿上,高高地在门口挂了起来。有几个佃户是认识雄老爷的,所以很恭敬地上去行礼招呼,于是四下又很静悄起来。雄老爷此刻的态度显得十二分严肃,向大家望了一眼,方才朗朗地说道:
“诸位乡村父老兄弟们!你们大家不用害怕,也不用逃走,皇军老爷就是真的来了,只要大家跪下来焚香迎接,他们就不会来伤害你们,而且还会保护你们。所以你们大家千万要安静一点儿,奔来奔去,白白地辛苦,我觉得你们是很不上算的。”
“什么?还会来保护我们?这个我们有点儿不大相信。”
“小狗子,你不要太戆了,雄老爷的话是不会错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大家省点儿气力不好吗?”
小狗子虽然相信雄老爷或许有一点儿能力可以和鬼子兵讲讲交情,不过对于鬼子兵会来保护我们这句话,那似乎觉得有点儿言过其实,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先嚷了起来。这时耀宗也忍不住高声说道:
“你们这班人不要自讨苦吃,我爸爸说的话当然有相当的把握。假使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老实地向你们告诉一个原因,我是刚从镇上来的,那边已经是很太平了,而且街上照常营业,人民依旧过着太平的日子。城里我也去过了,你们总该知道我的老丈人是县里很有地位的人,现在他是维持会里的委员了,他给我爸爸介绍,同时已得到皇军老爷的答应,我爸爸就可以做镇维持会的主席了。主席两个字知道吗?好像从前皇帝一样,他的权力很大,就是皇军老爷有什么行动,也得和我爸爸商量过后方可实行。我老实地告诉了你们,你们总可以相信了吧?”
“我孩子说的完全是真话,你们要知道,皇军老爷打到中国来,是要抢夺中国的土地,又不是要杀你们老百姓。我们只要肯低头服小,还有什么可怕呢?从前清军打进中国来,也不是要我们老百姓去拥护他吗?所以皇军老爷到了这里,人生地疏,他们自然也需要我们老百姓去帮他们的忙,所以你们千万不能骂他们,预备反抗他们,一个人好歹总知道,他们见你们待他好,他们自然慢慢和你们亲热起来了。”
振雄听儿子这么说,遂又补充着向他们告诉,表示他儿子说的完全是真实的情形。一面他拉了耀宗的手,又丢了一个眼色,父子两人悄悄地又躲入屋子里去了。张老实遂也说道:
“你们大家快点儿回家去吧!雄老爷和宗少爷的话都是金玉良言,绝没有加害你们的意思。不要犹疑了,散了吧!散了吧!”
张老实一面挥手,一面把身子也向大门内缩了进去。大家听了,不免将信将疑。金大嫂平日自信力很强,而且又很谨慎,她是抱着宁可多往返一次,而不愿吃眼前亏的宗旨,所以噘了噘嘴,哼了一声,说道:
“我看这话靠不住,洋学堂里读书回来的小伙子最会吹牛皮,雄老爷虽然有点儿名气,也不能和皇帝去比在一起呀!既然鬼子兵都要听雄老爷的话,他们一家老小又为什么逃到这里来呢?再说镇上这几天混乱得一塌糊涂,昨天早晨去做买卖的人大家都吓得逃回来,谁知他偏说很太平了,所以他完全是骗骗三岁小孩子,我们可不能上他的当。鹭水,别人我们管不了,我家四口先逃到芭蕉岭上去避一避再作道理。”
金大嫂手里抱了一个才周岁的女儿小毛,手里又搀了她七岁的儿子矮冬瓜,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鹭水瞅了一眼,显然这表情是命令他快走的意思。小玲子也觉得她话有道理,遂也说道:
“金大嫂这话说得中听,他们只好在我们面前神气活现,见了鬼子兵却要跪下来叩头迎接,那就先后说话不符合了。四婆婆,你不走,我一个人跟金大嫂走了。”
“要走大家一道走,我就跟你一同逃吧。”
“对呀,中国人就不肯一条心,不管什么事情,总要合力同心才对。我觉得大家还是走了比较妥当。”
秦四婆婆一说,曹麻皮也这样地提议着说,于是众村民一齐喊了一声“跑”,便像一窝蜂般地都向芭蕉岭那边奔跑了。小狗子也想跟了众人拔脚飞奔的时候,他回头向后望了一眼,见萧家青、红二郎却站在那边没有奔,遂向他们望了一眼,奇怪地问道:
“青郎,红郎,你们两兄弟为什么不逃?难道预备给鬼子兵到来杀死吗?”
“小狗子,你这样怕死吗?那么你从前跟了江先生到处去宣传,这一番功夫不是也白费了吗?放一点儿勇气出来,鬼子兵打进来,一个换一个不蚀本,这还怕什么呢?”
萧青郎摇摇头,望着他浮现了一丝轻蔑的笑,至少是笑他太胆怯的意思。小狗子被他这么一说,两颊也不免添了一点儿羞愧的红晕,但他口里还表示强辩道:
“我倒并不是怕死,因为他们都很起劲地逃,我一个人反正也没有事情,所以跟着他们无非凑热闹。他妈的!鬼子兵也是人,又不长着三头六臂,孙子王八蛋见了他们害怕!”
“哈哈!小狗子,你这张嘴总算很灵活,我倒很佩服你。”
萧红郎笑了一阵,忍不住感到有趣地回答。小狗子忽然又叹了一口气,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时势越不太平,外头谣言也越多,因此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是我夸一声口,平日我的胆子顶大,可是被他们一阵子混乱,弄得我也六神无主起来了。”
“你不要吹牛皮,胆子大的人,江先生说,临乱也不会吃慌的。他有冷静的头脑,坚毅的精神,绝不会别人家逃,就跟了逃,别人家不逃,自己也不逃了。”
萧青郎听小狗子还要说大话,遂又笑嘻嘻地讽刺他。小狗子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遂镇静了态度,反问他道:
“你看我现在可曾逃了没有?他妈的!鬼子兵要如打进来,我就和他们拼命!小狗子没有爹娘,没有亲戚,光打光,还怕什么呢?像江先生家里有老娘,他还硬着心肠抛弃了家庭,去打鬼子兵为国效劳去呢!”
“小狗子,你又在发戆性了,现在这个时候,不是随便可以乱说的。江先生打鬼子兵去了,你在别人家面前千万说不得。这可不是玩的事,假使被鬼子兵听见了,江老太太的性命只怕就被你送掉了。”
萧红郎听他这样地乱嚷起来,遂向他摇摇手,表示劝阻他的意思。但小狗子却又不以为然起来,把个小拇指伸了出来,向他扬了一扬,笑道:
“你说我胆子小,可是你的胆子就比我更小得多,你瞧这里除了我们三个人,连一个鬼影子也没看见,怎么你就怕鬼子兵听见了呢?你正是一个起码人,还是给我躲在家里不要走出来的好。”
“放你的狗屁!你知道什么?一个人胆子大,要大在心里,光在口里叫喊,那又有什么屁用?你懂得事情就好了,那么三岁小孩子也变懂的了。”
“哼!我为什么不懂?你倒给我说出一个道理来。”
萧红郎听他还说自己起码人,这就心中一气,把脸一板,忍不住暴跳如雷起来。小狗子在体格方面是及不到萧红郎的,所以他心中虽然仍旧不服气,而口里已经有了软化的成分。红郎冷笑道:
“你还要叫我说道理,可见你这个人就糊涂到了极点。你难道没有明白现在村子里已经出了奸细吗?他们认贼作父,预备做大官、发大财,所以把我们小百姓都死人不关地出卖了。那么你若有一点儿反抗的思想,就是鬼子兵没有知道,只怕这班衣冠禽兽的狗,他们也会因媚敌而把你当作牺牲品呢!所以我劝你以后别光在口里乱嚷,要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江先生从前对我们说的话,难道你就都不记得了?”
“对对对!红郎,你这话果然有道理,好在我们是一个学校里的同学,你若不肯原谅我,那么你也得看在江先生的脸上,就快不要生气了。”
小狗子仔细地一想,不觉连说了三个对字,他肯自己认错,倒还不失是个肚子清通的人。红郎笑了一笑,把刚才那副暴躁的性子也平静了下来,说道:
“我真犯不着跟你生气,不过我劝你从今以后,把那张快嘴改得慢一点儿,别不认清楚了对方是个什么人,就随便地乱说。”
“我想邬振雄这个老家伙也太想不明白了,头发也花白了,还要去干这一种可耻的事情,这么大的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并不是我说这一句话,邬珠凤先生至少也有一点儿失了责任。”
“喏喏!你又来了,叫你不要随便乱嚷,你偏又这么地说了出来。我以为这也怨不了邬先生的,因为邬先生的哥哥是个最没有心肝的坏蛋,他和我们江先生是素来反对的。况且他的丈人峰,又是县里什么维持会的委员,那么他们的眼痒,当然还是为了这一个根子而引起的。其实我猜邬先生的心中,她一定也很痛苦的。你只要想她从前教我们历史科的时候,对于这鬼子兵欺侮我们中国的事件,她不是总归鼓着脸腮子,表示无限愤怒的样子吗?她叫我们记在心里,说鬼子兵是我们世世代代的大仇敌,我们终有一天会和他们算总账的。我想邬先生平日既然痛恨得这个样,现在战事发生了,难道立刻又掉转枪头来了吗?这个我想是不见得吧。”
萧青郎听小狗子又拉开嗓子说了起来,不由向他指了一指,一面说,一面便表示他心中这一番意思出来。小狗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
“假使江先生还在故乡的话,他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来,可惜他已经到外面去了。并不是我怪来怪去,江先生这人真也糊涂,去了这么久长的日子,好歹也该写一封信来,假使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狗养的才高兴再这样气闷的地方再住下去!”
“我想我们这里没有信,邬先生那边一定有信札往来的。几时我们遇到邬先生的时候,倒可以向她探问探问,就只怕她不肯告诉出来。”
萧红郎听他这样说,似乎也感到在这恶势力的环境之下是太苦闷一点儿。他用了一种猜疑的口吻,低低地自语着。青郎也有些感触的样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其实校长先生假使不走的话,现在也是很危险的,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才,而且又是个个性倔强的人。比方说雄老爷,他要登台,自然需要这样好人才来做帮手,假使校长先生拒绝了他,他又怕校长先生会破坏他们,他们小人的手段,一定会放不过校长先生。所以我的意思,他走了也好,眼不见为净,否则,也是要气破了肚子的!”
“只不过校长先生走后,江老太太的病就没有好过。可怜她老人家真也伤心,孤零零的一个人,若没有这个王跛子老管家侍奉了她,她恐怕早就饿死了。”
“我们昨天才到她家去望过一次,江老太太的精神比前几天好得多了,她说这病是为了校长先生而生的,因为两年来没有见面,她想得真有点儿废寝忘餐了。我劝她不要思想过度,将来母子自然有重逢的日子,可是这些空虚的安慰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处。唉,我想到了母爱的崇高,这是没有什么再可以相比拟的了。”
萧青郎听小狗子这样说,遂把昨天去望过她的情形悄悄地告诉。三个人正在说话,一个乡民右边匆匆地走来,说道:
“东洋鬼走了,两个,我亲眼看见的,手里捉着母鸡,现在叫大家可以不用跑了。”
“真的走了吗?”
“谁还骗你不成?我看他们出村子向镇上走了。”
“可是他们早已跑到芭蕉岭去了,唉,这样下去,终也不是一个解决的办法。”
萧青郎感到每日逃难,东逃西躲,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愤恨。那乡民说了一声“还是我去叫他们回来吧”,他便向芭蕉岭那边匆匆地奔了。小狗子想到了说道:
“青郎,红郎,我们还是去看看江老太太吧。外面的谣言,她老人家不知听到了没有?假使知道了,她走又走不动,逃又逃不开,心中也不晓得要怎么样着急呢。现在鬼子兵既然走了,我们也该去安慰安慰她,你们的意思怎么样?”
“小狗子这两句说得有道理,我们就动身走吧。”
萧红郎含笑低低地说,三个人正欲开步走的时候,忽见张老实家的大门又开了。三人回头去看,这倒是出乎意料地原来正是邬珠凤小姐,于是他们三个人又跑了上去,很有礼貌地向她鞠了一个躬,叫道:
“邬先生,好久不见,你也到这里来逃难吗?可是这里也不是十分安全的地方,刚才两个鬼子兵,闹得满村子里也是鸡犬不宁的。”
“我倒并不是一定说逃难来的,因为校长先生走后,学校散了,我住在镇上来一次就觉得很不方便,所以好久不曾来望江老太太,我此来一半也是为了看望江老太太。陆小狗和青郎、红郎三个人你们预备到哪里去?”
邬凤珠一见他们三个人,便微微地一笑,一面告诉,一面又向他们三人低低地问。青郎说声“巧了”,道:
“我们也是望江老太太去的,那就好了,我们还是一同走吧。”
“这样很好,你们就陪我一同走一趟。刚才一阵风似的又说东洋鬼要来,她老人家听说又有点儿不舒服,在家里也不知道是急得怎么样的了。”
珠凤点了点头,她皱了两条弯弯的眉毛,显然她的心中感到有些忧愁。红郎、青郎和小狗子听她也骂了一声鬼,不像她父兄口里叫着皇军老爷,可知她对东洋鬼绝没有逢迎好感的存心。大家互相地望了一眼,表示心照不宣。四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小狗子再也忍熬不住了,遂开口问道:
“邬先生,我们校长先生去了这么久,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也晓得他近来一点儿消息吗?”
“这个……我有些不知道,不过我猜他一定很健康,而且他的心中一定也很记挂你们的。”
珠凤所以不肯向他们老实告诉,是为了怕他们要看阅这一封信,所以她说出这两句有趣的话来。三人觉得她说的多少包含了一点儿矛盾的成分,这就向她愕住了一会儿。青郎笑道:
“我想在这两年中,校长先生少不得有几封信写给邬先生,邬先生也许怕我们泄漏出去,所以不肯说出来吧?”
“不,那倒并不是……”
珠凤被他一说穿,粉颊立刻会像玫瑰花朵般地娇艳起来,这就感到很不好意思,遂勉强镇静了态度,还一味地表示否认着。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然瞥见王跛子扶着江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可怜江老太太气喘吁吁,还一路地咳嗽不停。珠凤等四人一见,急得连忙奔了上去,大家扶住了她身子,急急地问道:
“啊呀!江老太太,你是有病的人,怎么也跑出来了呢?”
“可不是?邬小姐,你来得正好,可怜老太太听说鬼子兵来了,她一定要起床来,换了衣服,还穿上了裙,说是……”
王跛子也是个六十相近的人了,再说又是一个跛子,所以扶了江老太太,一拐一拐,正在感到十二分痛苦的时候,忽然见了珠凤等四个人,他好像觉得有了什么解决办法似的,遂向他们低低地告诉。珠凤见江老太太站在地上,紧闭眼睛,显然是两眼昏花、站脚不住的样子,于是连忙扶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也不等王跛子再告诉下去,先急急地说道:
“王跛子,你也真糊涂,老太太病得很不轻,怎么能让她在路上跑呢?”
“邬小姐,你不知道,我劝她,她不肯听,她老人家还说,只要东洋鬼子一进门,她老人家就跳井。我没有办法,所以只好劝她老人家跑到外面来,免得遇着晦气。真的,小狗子,东洋鬼到底来了没有?”
王跛子被她一埋怨,这就急急地告诉出一个缘故来。珠凤暗想:有老太太这样忠贞的母亲,所以才生下了这么一个勇敢爱国的好儿子。一时由不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狗子听王跛子说到后面,又这么问自己,遂摇头说道:
“哪里来什么鬼子兵?都是这班愚夫愚妇自吓自,叫人生气。江老太太,你老人家不要害怕,还是快点儿回家去休养要紧。”
“对呀,外面的谣言真多,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弄得民心惶惶,没有安定的时候。老太太,你这么大年纪了,而且身上还有病,千万别到外面来乱走,还是多在家里躺躺,快冬天了,外面很冷,当心受了凉,这又不是玩的事。”
珠凤听小狗子这么说,遂点头说了一声对呀,她也向江老太太低低地劝慰,一面还把纤手轻轻地捶敲她的背脊。江老太太在闭过一会子眼睛后,睁眼向珠凤望了一眼,低低叫声凤小姐,喘息稍定地说道:
“凤小姐,你真是人好心好,常常关心着我,我心里真感激你们。还有青、红二郎和小狗子也真有义气,三头两天来照顾我。其实我有王跛子照料着也尽够了。想我上燕这孩子,他为了不愿见到鬼子兵的横行,所以他抛下我走了。所以我也并不怕,一个人总是逃不了一个死,况且我的年纪也活够了,就是眼前死了,谁还能说我短命呢?死只要死得清白,比活着还好,我早就打算好了,鬼子兵进了门,我就向井中一跳,绝不让他们来侮辱我。唉,我心里这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就是上燕这孩子一个人流落在外面,也不知……”
江老太太紧紧地握着珠凤的手,她气喘喘地说到这里,不觉一阵子心酸,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了下来。珠凤见了,一面拿帕儿给她拭揩,一面心中想着难过,她眼皮也不由自主地微现红晕了,遂含泪低低地说道:
“江老太太,你心中不要难过,江先生这次到外面去,他一切都很好的,所以你老人家可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想江先生这么有才干的人,到哪里没有办法呢?虽然说在外面难免受了一些风霜雪雨之苦,不过到底比在家里眼瞧着豺狼当道总要舒服得多呢。唉,现在我想想也有点儿懊悔了,早知道在乡下受到这样的刺激,倒不如当初听了江先生的话,一起动身,免得在家里看不入眼,赛过活受罪。”
“邬小姐,你还说哩,我家少爷为了你不肯和他一同走,那天他回家就是直声地叹着气。他说你今天不走,明天一定会懊悔。想不到少爷料事如神,邬小姐真会懊悔起来,我此刻心里就真感到有些佩服。”
王跛子心中有些惊奇,他忍不住插嘴说。珠凤听他这么告诉,芳心里这就有个感觉,上燕临走的时候,他多少有些怨恨我吧?因为自己的环境是这么恶劣,将来光明到临的时候,难免玉石俱焚。想着上燕对自己那种依恋之情,一时更觉得对不住他,因此把熬住了一眶子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地滚落下来。江老太太见她伤心垂泪的样子,遂向王跛子用了埋怨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王跛子,你就知道信口胡说,也不想邬小姐心中见怪不见怪。说到当时邬小姐不走,她当然也有她的苦衷。第一她是一个女孩家,跟了一个单身男子出走了,外界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是跟人逃了。再则她的哥哥和我上燕好像冤家对头,所以我倒很同情邬小姐的处境的为难。”
“江老太太,你快不要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心好像有刀在割一般地疼痛。唉!我恨自己太没有决心,太没有主意,胆子又小,做事没有决断力。我恨我为什么要生在这一个家庭里?也许我的命运生成就是这么恶劣吗?”
“邬小姐,你不要伤心,我是绝不会见怪你没有跟我上燕一同走的。你说恨自己胆小,可是我就怨上燕的胆子太大,脾气又刚强,平日受不了气,偏也还要爱管闲事,所以难免和人家结怨。为了这样,我怕他在乡下也容易闯祸,倒不如随他向外面去走走,各人头上一方天,况且一个男孩子老是株守家园,也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当时他一定要走,我就没有留住他。只不过日子久了,好像不见了他,我的心里总觉得空洞洞的,好像是掉了一件什么珍贵东西似的难过。”
江老太太见珠凤更加流泪不止,遂反而低低地去安慰她。红郎见她们坐在路上只管说话,边插嘴说道:
“邬先生,这里三岔路口风很大,有病的人多吹了风不大好,我说你们大家还是陪伴老太太回家去吧。鬼子兵根本没有来,老太太睡在家里是只管放心好了。”
“不错,老太太,我们扶你回去吧。”
珠凤方才点了点头,连忙收束了眼泪低低地说。正在这时,忽然见从芭蕉岭那边又走过来一大群的村民。青郎等回头去看,原来正是秦四婆婆、小玲子、曹麻皮和金鹭水夫妇等一行人。金鹭水对他女人有点儿埋怨的样子,恨恨地说道:
“雄老爷一口说叫我们不要逃,你偏要逃!抱了一个,拖了一个,真是自讨苦吃,晦气不晦气?”
“我也不是神仙,怎么料到他断命鬼子一定不来呢?我两只脚跑得又酸又痛,脚底怕已经起了泡,你倒还要一路上唠唠叨叨埋怨我,看明天真的来了,你不逃吧!”
金大嫂抱了周岁的女儿,已经是汗点儿淋淋,心中也在叫着冤枉,谁知丈夫还要向自己埋怨,这就也发起性子来,瞪了他一眼回答。鹭水见妻子发脾气了,方才不再开口说话了。曹麻皮道:
“我早说雄老爷说话总有些把握,可是你们都不相信。要不如有人来送信,我们还在那边呆等哩。”
“总而言之,都是鬼子兵赐给我们的好处,不逃又害怕,逃又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唉,我这苦命老太婆还是早些死了干净。”
秦四婆婆由小玲子扶了她身子,一拐一拐的样子真叫人感到有些可怜。忽然她见到路旁的江老太,遂忙又招呼道:
“江老太,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什么东洋鬼?都是骗人造谣言,捉弄我们老太婆,是太可怜的了。江老太,你还是快回去吧。”
“老太太,你可听见了没有?他们去避难的也都回来了。那么你心中可以放下了,还是安安心心地去休养身子要紧。”
邬珠凤一面去扶她身子,一面又低低地劝告。江老太太点了点头,表示事实已相信的意思。但她把珠凤轻轻地推开了,微微地望了她一眼,说道:
“我回去,我就回去,有王跛子扶着我,你不要送我了。邬小姐,你也回去吧,年轻的姑娘,在路上来来去去地行走,这叫我是更担着心事的。”
“不要紧,张家村我是熟地方,难道还怕什么人来欺负我吗?”
珠凤却不肯让江老太自己回家,表示一定要送她的意思。但这时邬寿却从张家门口那边奔过来,高声地叫道:
“凤小姐!凤小姐!雄老爷说外面兵荒马乱,女孩家在外面行走太危险,请你回家去坐坐吧!”
“邬小姐,你爸爸在担心了,你快回去,你的好意我已领情了。没关系,这里还有青郎、红郎、小狗子,他们也都会照顾我回去的!”
“邬先生,那么你就别客气了,还是小狗子送老太太回去。”
珠凤就没有再说什么,眼望着江老太苍老的影子在树丛内消失了,她方才凄怨地走回张老实家中去。青、红二郎因为尚有他事,所以没有送江老太同行。此刻见邬寿还站在旁边,好像在笑这班走得满头大汗的人真有些自讨苦吃的样子。青郎遂低低探问道:
“邬寿,雄老爷真预备跟东洋鬼结为朋友吗?只怕名誉上不大好听。”
“你不要说傻话了,什么不大好听?看城里我家亲家胡老爷,他进进出出坐汽车、带卫队,多么威风凛凛,所以我家宗少爷就看得眼痒不得了。大概不多几天,和什么队长去接洽好了,我们老爷少爷马上就要回邬镇做官去了。那时候我说不定可以挨上一个卫队长的好差事,让我捞一点儿钞票,将来请你们喝酒好不好?”
邬寿自鸣得意地回答,他的嘴角旁是挂上了一丝欣慰的笑容。青郎、红郎听他还未达到目的,先存了捞钞票的念头,一时真觉得无限痛愤,遂忍不住冷笑道:
“我们可没有福气吃你的酒。”
“为什么?我们到底是老朋友,虽然我做了官,可是君子不忘其旧的。”
“不是这么说,此刻你认为做了官,可是中国打了胜仗,你们大大小小都是汉奸,汉奸要斫头,吃汉奸请客的酒至少也要坐监牢,所以我不敢领情。”
“青郎,你不要开口没说好话!嘴硬骨头酥,有本领对准雄老爷、宗少爷面前去说,算你有种!”
邬寿想不到自己满腹高兴,却碰了青郎一鼻子的灰,这就面红筋青地有些下不了面子,向他怒气冲冲地回答。青郎不甘示弱,正欲与他争论,曹麻皮在旁边连忙把他们劝开了,说道:
“大家说句玩话,何必认真?邬寿,你也不要拿雄老爷来压迫人,他也不是好吃的。”
“不管呀,你们没有知识的人懂得什么?要不如雄老爷把太阳旗高挂在这屋顶上,只怕你们早就被皇军老爷杀了。”
“没有知识?哈哈!真是没有出息的家伙,天生是个奴才的坯子!”
“红郎,你敢帮着你哥哥来骂我吗?”
“我骂的是没有出息的狗,谁指明你邬寿吗?真是笑话!”
邬寿气得两颊都发青了,他把衣袖一撩,似乎要和他们打架的神气。这时众村民都围拢过来看热闹,忽听有人叫道:
“不要吵,不要吵,村长公公出来了。”
“谁在打架?好好儿的闹些什么事情?”
随了这两句话,张老实分开众人拥挤进来问。邬寿见了张老实,便一五一十地告诉起来。张老实听了,向青、红二郎瞪着眼睛说道:
“青郎,红郎,你们这两个孩子胆量也太大了,我平日倒很看重你们,谁知你们竟中了江上燕的毒了吗?这还了得!我警告你们,以后谁再要口里带着鬼子兵三个字,那就是自寻死路。雄老爷说过,千万要照城里的派头叫皇军老爷,假使叫不惯,那么叫东洋老爷也可以……”
“放屁!”
张老实还是一本正经滔滔地演说下去,不料人群里面就有人大骂了一声放屁,这把张老实愕住了,涨红了脸,喝问道:
“谁敢说我放屁?”
“放屁!放屁!”
“放屁!放屁!”
“吃了鬼子兵这样苦头,还要叫他们老爷?放屁!打倒鬼子兵!”
“打倒东洋鬼!”
村民们一阵强有力的呐喊,表现了中华民族的国魂是那么伟大。张老实见犯了众怒,一时吓得不敢再说什么,到底鬼鬼祟祟地缩了身子躲进大门里去了。但众人的怒吼还是在空气中激昂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