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凤小姐如握:
秋风是不停地吹送,天空中的浮云,灰白色的,微微地毫无目的来去驶行。那一钩镰刀似的新月,一会儿躲藏,一会儿显露,好像是害羞,好像是沉吟,显出那样愁眉不展的样子。这是在醉月轩酒楼我们话别的那一夜,大家手里握着酒杯,抬头望着窗外的云和月,各人的脸上都浮现了凄凉的意味。显然,歧路分袂,河梁惜别,谁能不勾引起了无限依恋之情?别后天各一方,劳人草草,终日奔波,所以虽易二度寒暑,才至今日,作书问候。并非嵇生性懒,实在无暇握管,还希原宥才好。
在这里我虽然有许多话要对你告诉,不过事实上我觉得很难说出来,不过使你可以安慰的,总算贱躯尚称顽强。现在我还是把两年前离别后的情形来说给你听听。这次出门,幸托上天庇佑,一路平安。沿路的风景真是十分美丽。我在船中闲着无事,每日站在甲板上以欣赏风景为消遣,觉得长江口子的形势真是险恶得很。金山和焦山的秀丽,仿佛二八女郎那种婀娜的姿态,层峦密密,好像杨柳细腰。还有小孤山矗立在江心之中,黄鹤楼高耸在云端之际,无不使人景仰,引人入胜。想你蛰居乡村,一定要感到没有同行为憾了。
汉口的气候与这里相仿,现在正是深秋的季节,这几天里已经是很寒冷了。做客在异乡的游子,尝到的滋味无非是一灯做伴,和那四壁的虫声罢了。回忆过去和你在故乡的时候,漫游在青山绿水之中,踱步在花晨月夕之下,那当然是大不相同的了。
不过我猜想今日之家园,当然也绝不会像两年前那么令人感到山明水秀、风和日暖的情景了。在我脑海里构成了一幕幻象,也许是残壁颓垣,遍地豺狼,恐怕是满目疮痍,令人会感到无限的悲凉吧。我话虽然是这么地说了出来,但我的眼眶子里已贮满了心痛的泪,这泪绝不是懦弱的表示,我要把这泪来雪我心胸中的愤怒和积郁。
我相信我和你虽然是远隔在两地,不过你绝不会改变你从前对待我那一份的忠诚。所以我很放心,我也很感激,我的母亲一定会得到你尽心的照顾。假使我还有和你见面的日子,我当然不会忘记你这一番给我代子尽职的大恩。
校中几个同学,他们大概都很安好吧?萧家兄弟青、红二郎的性子太躁,小狗子的脾气太戆,还得请你常常向他们劝诫才是。最后,我希望你会去支配恶劣的环境,千万不要让环境来支配你才好。不过我相信你是个洁身自爱的姑娘,你当然会珍爱你自己的前程吧。
夜是深沉了,话也说得很多了。我的精神有些疲倦,就在这里搁笔了。祝你健康!
江上燕书于汉口郊外三鼓
九月十日
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叶十分茂盛,在绿油油树叶内掩映了两扇很洁净的窗户。窗户是打开着,凭窗有个二十许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灰青色的旗袍,头发是乌油滑丝的,十分光亮,披散在脑后,更衬托这那个白里透红的脸娇艳得好像是朵玫瑰花般的美丽。因为她只显露了上半身,所以这好像是一幅扇面的画片,令人感到十分可爱。她一手托着红喷喷的香腮,一手展着那张信笺。原来上面这一封信就是从她樱口之中轻轻地念出来的。珠凤在念完了这一封信之后,她两眼抬上去,望着那棵高大梧桐树的顶尖上,呆若木鸡般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间她的双蛾一蹙,两行热泪便从她粉颊上像蛇行似的爬下来了,芳心中暗想:上燕的猜测是准确的,我真佩服他的料事如神。现在故乡哪里还像以前一样令人感到诗情画意那么可爱了,它是笼罩了阴暗灰黑满显着乌烟瘴气的意味。唉!天高公道蔑,人少畜生横。遍地虎狼,这叫人还有什么可说呢?珠凤一面想,一面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取出一方手帕来。拭揩了一下眼泪,接着又想下去:自从战事开始以后,上燕预料到这战局一时不会结束,而只有扩展,所以他宁愿把一手创办的学校暂时放弃,而抛弃老娘,离开家乡,出外去寻找他的新生。果然在两年后的今日,战局蔓延到整个的中国,而甚至于整个的世界。现在敌人已进占了我们的邬镇,因为爸爸胆子小,生怕日本军有什么大屠杀的残酷行为,所以带了我们到张家村来避难。好在村长张老实从前是受过爸爸恩惠的,所以张老实把他西厢房一共三间安顿我们父女住下,虽然说不上什么舒服,但作为暂时避难之用,当然还不算局促。珠凤正在细细地沉思,小丫头柳五儿悄悄地拧上了一把面巾,低低地说道:
“凤小姐,江先生在信中到底写点儿什么呢?你干吗伤心得流下眼泪来了?我给你拧了一把手巾,你快擦个脸吧。”
“哦!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写的是敌人到处杀人放火,强奸妇女,那种残酷的行为真是惨无人道,所以我忍不住伤心起来了。柳五儿,我问你,刚才你和少爷从镇上回来,不知道江先生这封信少爷也瞧见过吗?”
珠凤接过手巾,她在擦脸的时候,向她低低地告诉。忽然想到上燕这一封信是写到邬镇家中,幸亏自己叫柳五儿到邬镇家中去拿取物件,所以把信带了回来。不过她怕这封信给哥哥也瞧过了,因此她又叫了一声,向她低低地问。柳五儿摇了摇头,说道:
“邮差送信来的时候,少爷齐巧到城里去拜见胡老爷了,所以他没有知道。我也晓得江先生在着的时候,少爷和他的性情很合不来,所以我也没有告诉他。况且江先生本来是写给小姐的,我为什么要去告诉他呢?小姐,我对你说一件消息,恐怕你听了也会生气。少爷做人太糊涂了,这次我们逃到这里来避难,少爷因为少奶奶还在城里娘家胡老爷家里,所以少爷说迟一步逃,预备陪了少奶奶回来一同逃到这里来。可是我听邬寿说,并不是为了这些事情,原因是少爷的丈人胡老爷在城里已组织了什么维持会,而且做了会长,因此少爷很眼痒,预备去讨个差使来干。人家都说维持会是给日本人做事情的,想不到我们为了日本人而逃难,少爷却还要替日本人去做事。亏他还是一个从上海大学毕业回来的知识分子,就是我没有上过学校的柳五儿心中想来,实在也是太不应该的了。小姐,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哦,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想不到亲家胡老爷还会认贼作父,更有我哥哥去讨一个走狗来做做,这真是太没有灵魂了。柳五儿,那么少爷从城里回来,可有什么别的消息吗?为什么我嫂嫂依旧没有一同带了这里来呢?”
珠凤想不到柳五儿絮絮地会告诉这一大篇的话来,一时芳心不觉别别地乱跳,同时她和柳五儿一样地绷住了面颊,表示内心真有无限愤怒的样子。柳五儿听小姐又这么地问,遂把小嘴向外面努了一努,冷冷地说道:
“少爷说,城里太太平平,少奶奶住在那边真舒服。虽然东洋鬼在胡老爷家中常有进出,不过彼此都是客客气气,所以少奶奶不肯回来,她说谁高兴逃到乡村里来受苦,那才是傻子!”
“柳五儿,好了好了,有其父必有其女,你也不要说下去了,叫我听了,连肚子都胀破了。此刻少爷在哪里?我想他和爸爸一定会在商量做官的事情。”
“少爷和老爷正在谈点儿城里的事情,小姐倒不妨也过去听听消息。”
柳五儿见小姐非常生气的样子,遂向她低声告诉。珠凤遂把信笺塞进信封,藏在袋内,悄悄地步出书房外去了。
西厢房原分作三间,左首就是珠凤和柳五儿住的卧房,右首是珠凤父亲邬振雄的下榻,现在耀宗少爷也来了,当然可以和他父亲睡在一个卧房。中间原是个客堂陈设,此刻却堆满了箱笼等杂物。珠凤跨出卧房的时候,却见邬寿打了一盆面水,匆匆地正向右首房中走进去。珠凤连忙闪身躲入小天井里,偷眼向窗户外望进右首的房中去。只见哥哥耀宗把小小一个白手包打开来,取出一个白瓷的小缸,倒非常灵巧,他伸手打开缸盖,递到父亲的面前,低低地说道:
“爸爸,你倒试试这个看,岳父说,这是东洋来的,不但力道足,而且香味更好。我在岳父家里已经试过两筒,觉得比云土还要高一肩。你闻一闻,香味怎么样?岳父说带来给爸爸尝尝味道。”
“嗯!香味儿确实好,云土还不及它香。倒难为亲家想得到,不知道这里多少分量?”
振雄接过烟缸,在鼻子上闻了一会儿,脸上堆了笑容,赞不绝口地说,一面向耀宗望了一眼,又低低地问。耀宗一面走到桌边去预备洗脸,一面回答道:
“这里只有三两五钱,岳父说,假使爸爸很对口味的话,下回可以再去多带一点儿来的……邬寿,邬寿,这洗脸水怎么这样凉?”
耀宗把手巾擦到脸上去的时候,忙又直起身子来,连叫了两声邬寿。这时张老实站在旁边,因为邬寿放下面水就走出去了,遂连忙自己接上去说道:
“宗少爷,我屋子里有热水,我去拿来给你。”
张老实一面说,一面匆匆地出外,不多一会儿,他提了一壶开水进来,在面盆内又掺和了半壶开水,然后在杯子里冲了茶,笑道:
“雄老爷、宗少爷,你们请喝茶,乡下地方什么都不方便,爷们在镇上住惯了,到了这里,难免就处处都受了委屈。”
“张老实,你不要客气,我们是避难来的,还有什么讲究呢?我觉得承蒙你这样招待,已经是很舒服了。耀宗,你看城里的风色究竟怎么样呢?胡老爷亲家是不是一定肯帮忙呢?”
振雄觉得张老实说得太客气,倒反而叫自己心中过意不起,于是摇摇头,表示很满意地说,但说到后面,又向耀宗望了一眼,轻轻地问。这时珠凤站在小天井里,听爸爸这样问,方知道哥哥到城里讨差使,在事先和父亲已经有过一度商量的,想不到他们爷儿俩就瞒着我这一个女孩子,一时想起过世的母亲,心里无限悲伤,几乎流下眼泪来了。就在这时,忽见哥哥抬起头来,他有点儿哭里带笑地“啊”了一声,把他手指上的伤痕示给爸爸看,一面说道:
“爸爸,你看我的手,说起来,这种人的野蛮,的确有些像强盗!”
“啊?怎么啦?你指上的戒指呢?”
“抢走了,还算运气,没有把我这二两半的烟膏子抢了去。”
“奇怪了,想不到他们眼孔这样小,难道连一枚金戒指都要的吗?你在什么地方遇见他们被抢了的?”
“我从城里回来,快要到邬镇的时候,不料就遇见了他们。他们一个个的手上都提着鸡呀鸭呀,有一个拉着我,看见我手上有金戒指,不等我自己脱下来,就使劲地一勒,害得我把皮都擦破了。幸亏我身上有城里维持会写给镇上山村队长的信,哦,我忘记告诉了爹,老丈人说,叫我们明后天拿了这封信见山村队长,看来事情大概有七八分的把握。”
邬振雄听了儿子这样报告,不由皱了眉毛,觉得这些野蛮民族到底不大好对付,所以心中也有些感到忧愁,望着儿子的脸,急急地问。耀宗一面回答,一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遂把手水渍揩干了,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他父亲看。振雄虽然是看了一会儿,但看得明、摸得平,却是一些都不知道里面说的什么,原因里面都写的日本文,一时感叹地说道:
“从前清政府打进中国来,说话虽然两样,但文字总不会变的。现在换了东洋文,我活了这六十多岁来,实在是视若无睹,真所谓狗看星星一天明哩!”
振雄在毫无思索之下而说了这一句话,但仔细一想,他的两颊也不由红了起来,暗想:我这人真是老背了,怎么说出这一个比方来?难道我连自己都承认是狗吗?幸亏张老实是个村夫,而且年纪还比自己长了一二岁,他大概也不了解这一句话的解释吧。振雄自己宽慰着自己,所以他的态度又显得自然了一点儿。但张老实在旁边忽然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道:
“说起认识东洋文,我们村子里只有江上燕这个孩子,可惜他在两年前就逃到别处去了,不然也在村子里倒大有用场,因为他不但认识东洋文,而且还说得一口好东洋话。”
“哎,你说这个江上燕,是不是在这里乐民小学里做过校长的吗?他这个孩子,我倒看见过两三次,人才是很不错,就是性子太刚一点儿,这种人往往容易闯祸,假使把他弄得得法,倒未始不是一个好帮手。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办事,家里也常常有书信到来吗?”
张老实的话倒把振雄提醒了。他心中暗自盘算,假使我要登台的话,像江上燕这样人才倒是少不了一个的,所以他向张老实低低地刺探,在他是很希望把江上燕利用的意思。但耀宗不待张老实回答,先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道:
“其实说了几句东洋话,也算不得什么稀奇,我只要用心学习半个月一个月,包管也会和东洋人对付一下。江上燕这家伙,我看见了顶讨厌,眼睛生在头顶上,好像除了他就没有旁人的样子。中日战事一发生,他好像是中国主席,喜欢瞎起劲,一天到晚连课也不上了,叫学生们和那班乡民去演说,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现在皇军转眼到了这里,他便逃得无影无踪,害得几个学生子无知无识地还是说什么抵抗啦、奋斗啦,被皇军听见,结果白白地牺牲了性命。你想,这家伙不是害人精吗?他这次要还在这里的话,我不给他一点儿颜色看,他也不知道我的厉害呢!”
珠凤站在院子外,听他们说到江上燕的头上,而且哥哥把江上燕仇视得这个样子,于是她再也忍不住地奔进房中去,向耀宗冷笑了一声,说道:
“哥哥,我倒要问你一句话,你和江上燕心中到底有些什么过意不起?想他也是一片爱国之心,假使个个人民不爱祖国,恐怕中国早就亡了。就是因为中国人自私心太重,所以分出什么党、什么派,大家各为地盘,争权夺利,把国内建设置之于脑后,工商业更不必谈,连中国以农立国的农产都弄不好,到处荒年,再加上兵灾,民不聊生,你想,在这种情形下,如何不要叫日本人不侵略到中国来?谁知还有你们这一班自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大学生,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去做狗!去做傀儡!我试问你是否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呢?”
“什么?什么?妹妹,你敢拿这些话来侮辱我吗?哦!原来你和江小子有了交情啦,所以帮着他来向我反对了,很好,很好!你既然是个爱国分子,你为什么也会怕死?有勇气,你就不用跟爸爸逃到这里来!”
耀宗冷不防妹妹会从外面奔进来向自己教训了这一番话,一时两颊涨红得好像血喷猪头似的样子,他气得全身有点儿发抖,几乎暴跳如雷起来。珠凤听他反过来向自己嘲笑,遂也毫不容情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我怕死,你不怕死?所以你还想巴结日本人,预备做官去对不对?”
“放你的屁!我做的事情,由你来管吗?爸爸,你听妹妹这样欺侮我做哥哥的,你爸爸也得说句公平话呀!”
“珠凤,我和你哥哥在说话,你是一个女孩家,原不该来插嘴吧!”
耀宗在言语之间对付不了妹妹,因此只好向父亲讨救兵。振雄虽然把珠凤疼爱得像掌上明珠,不过对于她刚才说的一番话却也并不以为然,所以用了严肃的态度向珠凤喝住着,是叫她不必多管闲账的意思。张老实在旁边也劝解道:
“凤小姐,他到底是你的哥哥,你总得让他三分,还是省几句话,马马虎虎算了吧。自己人争得面红青筋的,也很不好意思呀。”
珠凤听大家都有庇护哥哥的意思,一时把脚一顿,哼哼地响了两声,掉转身子愤怒地走到自己那间卧房去了。张老实见耀宗向前跟上一步,好像还有什么言语要发作的神气,遂伸手把他拉住了,赔笑说道:
“宗少爷,你不要跟她女孩子一般见识,凤小姐年纪轻,到底不大懂得事情,所以你看在雄老爷的情分上,也就原谅她三分吧。”
“张老实的话不错,耀宗,你就不要和她计较吧。看她从小没有娘,你就可怜她一点儿。女孩子心中一有了气,回头又得哭一场。”
耀宗听爸爸和张老实都在劝解自己,那么终算也有了一点儿落场势。不过他口里还显出很生气的样子,说道:
“不是我说句马后炮,女子就不能受高中的教育。假使她没有在中学里混上了几年的话,她有胆量向我说出这几句话来吗?所以我说十个女子倒有九个是被读书读坏了,我想这大半还是受了江上燕这小子的影响,所以她的思想便越说越不像话了。”
“算了算了,不要再提这个话了。耀宗,你刚才怎么说?幸亏这一封信……怎么样呢?难道他们抢了你的金戒指后,还不肯放你通行吗?”
振雄摇了摇头,他把谈话的主题又回了上去,似乎很需要听他说出一个结束来。耀宗咳嗽了一声,说道:
“是呀,他们抢了我的金戒指不算,听他们口气,好像还要给他们找寻女人的样子。因为他们除了‘花姑娘、花姑娘’这两句中国话,别的我就一点儿都听不懂。一时我也吃惊起来,没有办法,急中生智,才把这一封信拿出来给他们看。想不到这薄薄的一张纸片真好像有千斤那么的分量,他们看了后,就点点头,叫我走了。我想这一封信显然是有些道理的,明天山村队长见了这封信,想来一定也会欢喜的。爸爸你说是不是?”
“啊呀!这样说来,今天少奶奶幸亏没有跟了来,否则倒真有些危险得很。”
“可不是?否则,至少要受一点儿虚惊。”
耀宗说着,点了点头,也表示幸亏没有一同回来的意思。振雄皱了眉毛,似乎有所为难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所以我常常说的,这个局面也不是好弄的。前两回,镇上他们再三地要我出面,我心里总觉得踌躇不决。就是为了这些人言语说不清楚,往往容易发生误会。况且我平日就最怕的是兵,俗语说得好,‘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何况他们又是日本兵。这是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此刻需要我们维持,就客客气气地对待我们,万一翻起脸皮,恐怕也会变毛皮畜生吧?”
“爸爸,你倒不要说东洋兵不好,他们也很讲道理的,只要你们不反抗他,欢迎他,他们绝对不会丝毫损伤你的。倒是从前北洋兵作乱的时候,闹得天翻地覆,不管好坏,逢人就杀,见色就奸。我听我老丈人说,只要有鉴貌辨色、顺风驶船的迎奉手段,这是毫无问题的。像城里,比方说他们需要花姑娘,就给他多开几家窑子;比方说他们喜欢吃鸡和蛋,就给他们多搜罗一点儿,我想这也不是一件难得没法办到的事情。”
耀宗听爸爸好像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一时觉得很为着急,遂说得天花乱坠地竭力地怂恿。振雄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倒并没有十分理会儿子的话,他只管在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有点儿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是老躲在乡下不出面吧,也不是一个极妥当的办法。因为没有人维持这局面,事实上的混乱一定不堪设想,生意做不成,租米又不能收,难道我费了一生一世的心血,得了这一份家私,就白白地抛送了不成?再说这地方上的事,本来我就是商会会长,什么开店揭幕,都非要请到我不可,我足足地也管了三十多年,哪一桩事情我不出面调解才办得好。现在不知哪里来了一个什么区长,大小事情都得他做主,神气活现,进出汽车,还带了卫兵,难道我这一把年纪还及不上这些血渍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吗?所以我心中真也有点儿受不了。”
“就是为了这样,所以我说爸爸无论如何不能畏畏缩缩。常言道:怕痛怕痒,做不来外科医生。一个人胆子要放大,况且如今有我老丈人出信推荐,这是一件再妥当也没有的事了。爸爸,你不提起这个姓陆的小子倒罢了,一提起了他,我的火星就会从头顶心冒上来。他妈的!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在从前无非是开了一个小浴堂罢了,我去洗澡的时候,他弯了腰招待我,仿佛是晚爷一般地恭敬。现在不知怎么的给他钻到了这一个位置,因此他就不免头重脚轻起来。最可笑最可恨的,是我那天在一家燕子窝里吸鸦片,他部下把我抓了去,他居然把我当作不认识的样子,摆起臭架子,把我一本正经地教训了一顿,气得我有口难说话。假使有一日给我找到了机会,我若不打他几个嘴巴子,怎么能出了我心中的一口怨气?据说他做了区长后,马上讨了四个小老婆,专门叫部下人在外面敲诈,搜刮民脂民膏。唉!照此下去,难怪乎中国要亡国了。”
耀宗一面劝爸爸不要三心二意,一面他想到了自己所受的委屈,所以他觉得非弄一个比区长更高的职位来,和姓陆的来较量一下不可。张老实在旁听了,似乎也有一点儿气不过,他多少包含了一点儿拍马屁的性质,说道:
“唉,这个年头,混乱得太厉害,有地位有声望的绅士倒反而隐埋了不出面,让这些扦脚的、挑粪的来做大亨,这当然是非弄得一塌糊涂了。照理,雄老爷年纪老了,有些地方照顾不到,那么还有宗少爷接管。想宗少爷是个大学毕业生,什么书本都念熟了,难道不够资格吗?所以这情形,不但宗少爷要生气,就是我旁人代替想想,心中也大大地不平呢!”
“所以我说爹切勿再迟误了,因为这个机会失掉之后,以后恐怕很难找的了。”
耀宗听张老实的话,心中更有了一点儿刺激,遂微红了两颊,向振雄低低地催促。振雄沉吟了一会儿,他心中其实也早有了一个计划。不过他不愿被人家说是他自己喜欢登台,他要人家知道他的登台是为了维持镇上的市容、人民的生计,表示万不得已的意思,所以又这么地说道:
“昨天镇上的花三爷,他亲自来打听你到城里去的消息,并且他也竭力要我出面,还说他一定帮我的忙。其实他是最乖的人,平常那种刻薄人家的脾气,也知道他是绝对不会热心公益的事。我想他说帮忙两字,无非是敷衍而已,想早点儿恢复市面做生意,使他几家铺子不会有所损失,那是他的目的。不过我不管人家怎么地在利用我,我为了整个邬镇的幸福、人民的生活,我觉得出面来维持这个危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反对我吧?张老实,你是这里的村长,你当然很熟悉这里村民的个性,假使我出面来维持,不知你们这里的一班种田人以为怎么样呢?”
振雄说的完全是为了大众,并不是为了个人,所以自己出面那是有些义不容辞的意思。张老实听了,把胸脯拍了拍,说道:
“雄老爷如果肯出面维持,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乡下人不懂得什么,只求过太平日子,他们谁敢反对?再说我是村长,对于村民大概可以镇压得住。不过只要雄老爷有办法对付东洋老爷,镇压得住他们不来伤害我们,哪一个还会反对?恐怕拥护你还来不及呢!”
“唉!张老实,你也说得好容易的,压得住三字我可不能保险。他们是打进中国来的皇军,我要镇压他们,那我可不是变成了太上皇军了吗?所以我们对付他们,也无非自己乖觉一点儿,肯低头服小,处处地方逢迎他们一点儿,他们认为很满足了,那么他们自认也不会十分地野蛮不讲理了。”
张老实这些话听到振雄的耳朵里,一时由不得苦笑了一笑,在叹了一口气之后,方才低低地向他解释。因为在这局面之下,不是自己得势,所以出面维持,也无非是一种委曲求全的办法。张老实点了点头,说道:
“这样就好了,他们不来害我们,哪个还敢去犯他们呢?我们种田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只要有田种,有太平日子过,谁来坐龙廷我们都不管,只希望能够活得下去,那就很满足的了。”
“爸爸,你听张老实真是个有见识的明白人,说的话到底很有道理。所以我的意思,只要上面安排得好,下边就毫不成问题。哪一个乡下人不怕死呀?老实地说,江上燕这小子就不知死活,没有逃走之前,到处宣传抗日,我倒认为是个大害。现在他逃走了,那倒好弄了,我们不用再防他暗中来破坏了。至于这里乡下人,大半都是我们佃户,他们要种我家的田,如何还会来反对我们呢?所以我认为这次出面,绝无意外的阻碍。爸爸,你尽管把胆子放大一点儿好了。”
耀宗一心一意要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所以他说的都是怂恿他父亲早一点儿出面实行的意思。振雄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但他忽然又有了一层考虑的样子,说道:
“话虽这么地说,不过现在的情形和从前也有一点儿不同了。乡下人好像也懂得了一点儿爱国的思想,我自从到这里来避难,有时候常常可以听见大门外在喊什么‘打倒日本乌龟’的口号,我听了真代他们胆寒。他们喊得都不知不觉,可是我却给他们捏了一把冷汗。张老实,你听见过没有?不知道是哪几个人?我想你既然是一村的村长,那倒不能不负一点儿责任呀,所以你要把他们叫来,非好好地教训他们一番不可!”
“是呀,我也这样地想,都是那些不务正业的毛头小伙子,东荡西逛,不懂事情,无非是喊着好玩的。”
“啊呀!该死!该死!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被皇军老爷听见了,岂不是斫头不拣时辰吗?我说中国人就是这些劣根性不好,人家打进来,不犯你们也有得好了,谁知还要嘴发痒,去惹惹他们,所以有几处地方遭到大屠杀,也都是中国人自己去寻找来的。我说这种害群之马倒不要让他们留在村子里才好,免生后患。”
振雄连说了两声该死,他表示这样严重的一件大事,绝不能把它当作一件儿戏看待。耀宗听爸爸的口吻也有一点儿生气的意思,于是他先发挥其狐假虎威的势力,冷笑说道:
“我猜这都是江上燕那小子留下来的余孽!所以爸爸的话很有道理,斩草不除根,必生后患。张老实,你该知道到底是哪几个浑蛋,他们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在自寻死路。你快告诉了我,我马上把他们捉到山村队长那里去,抽了筋,剥了皮,才知道皇军老爷的厉害哩!”
“宗少爷,你千万不要生气,我会去警告他们的,叫他们以后不许再随口地乱嚷就是。你第一步若用武力去对付他们,他们心中自然也会结怨你们,所以无论什么事情还是先礼后兵,警告再不听从,那时候叫这班毛头小伙子也可死而无怨了。”
张老实听他一下子就用武力压迫起来,心中也吃了一惊,于是用了缓和的口吻,向他一本正经地劝慰。振雄到底是个老奸巨猾,比不得耀宗似小鬼当了大权那么鲁莽和威吓,遂向耀宗瞪了一眼,埋怨着道:
“你们这班年轻的人呀,没有经过大事情,所以火气太大,性子太躁。要知道,干公事也不能太性急的。那些乡下人原是无知无识,不懂事情,所以听了旁人的煽动,便只知道凑着热闹。如果有人把利害关系向他们讲明白了,当然再也不会胡乱起来。像你这种干法,逼得他们狗急跳墙,那时候人心一变,倒反而显得难办了。”
“雄老爷这些话是做人之道,也是办事的经验。其实他们懂得什么?明天我向他们警告,保叫他们吓得伸了舌头缩不进去,恐怕躲在家里起码三天不出门呢!”
张老实说的乡下人脾气,倒也并不是过甚其辞,但这是一部分愚蠢的村民,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振雄对于张老实的话很赞同,觉得张老实很有能力把握得住这些村民,那么自己倒也少不了他做一个帮手,于是说道:
“张老实,我把村子里的事全都交付了你,你得好好地管教他们一下。只要他们不闹出别的花样精来得罪皇军老爷,这就是你的功劳,我将来一定会给你许多的好处。”
“雄老爷,你肯为了我们老百姓出面维持生计,我当然应该努力替你老效力。不过我生成是个种田人,而且年纪又老了,不懂公事,不见世面,所以你老还得随时指教才好。至于好处,小的也不敢想,只不过小的这一点点小家私倒也费了一生的心血,我的儿子又生得老实不中用,所以我求求雄老爷能够保全我这一份小家私,我纵然给雄老爷赴汤蹈火,也情愿把老命去效死了。”
从张老实这几句话中听来,也可知他是个“只管自家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的自私小人。他们的目光是浅近得可怜,他们只知道度过一时的苟安,只要自身不受亏,管得了什么全村的生命财产?连全村都没有一点儿同情心,这还谈得了国家和民族吗?不过眼看目今政治舞台上的要人尚且如此,这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老百姓?所以言念及此,真不免为中华民族而痛哭哩!
“张老实,你放心,凭你这一点儿家私,我可以给你保险。单拿我镇上这一爿米店来说,可以抵抵你的家私吗?所以你尽管不必担忧。我叫你帮忙,也不是要你跟日本老爷去直接谈判,无非是叫村中人不许再高叫打倒……的话,因为闯出祸水来,你身为村长,恐怕也脱不掉罪名的。”
“是呀,谁反对皇军老爷?不要说房屋田产都化为乌有,连生命恐怕也难以保全了。张老实,你不是糊涂人,我不说出来你也总该知道。”
“是是是,我岂有不知道的理由?只要能保全我这一份家产,爷们的吩咐,我可以完全地照办。”
张老实再三地点头称是,他拿了刚才冲茶的热水壶匆匆地走出去了。振雄拿了水烟壶,呼噜噜地吸着水烟。他的思绪是很复杂,似乎在通盘计划着这次出面后的工作。忽然他的视线又接触到放在茶几上这一封信,这就望了耀宗一眼,低低地问道:
“喔,耀宗,那么这封信中到底写的是什么话?你自己可知道吗?”
“看是看不懂,但我老丈人曾经给我解释过一遍的。他说县里维持会请爸爸和我同山村队长接洽组织邬镇维持会的事件,县里已经内定我们做维持会的委员,不过还得当面问问山村队长的意思好不好。我想山村队长既然再三地要请爸爸出来,那么爸爸做个主席当然是十拿九稳的。还有……我想明天去的时候,最好向山村队长帮帮忙,另外再组织一个区维持会。上回弄区长没有弄到手,被姓陆的夺了去,现在我一定要好好活动一下。爸爸,你明天见了山村队长,也要给我代为做一个说客。假使事情成功了,爸爸是镇维持会长,我是区维持会长……那时候谁还敢和我们父子两人来作对呢?”
耀宗听父亲这么问,遂把这封信拿来,一面清清楚楚地看,可是一面却糊糊涂涂地解释。说到后面,他趁此又说到自己的头上来,似乎大有雄心勃勃的样子。振雄却摇摇头,微微地叹了一声,说道:
“你这孩子的脾气就改不了,刚说过,倒又性急起来。我说你别忙,你的年纪还轻得很,有的是前程,现在且不要想一步登天,欲望太大。暂时先帮着我弄像了一个样子再说,一个还没成,你倒又想另起炉灶地弄第二个局面,这你的野心也太大了。你该知道,这种事情虽然说办就办,但也绝不是一件儿戏的事。一则,他们是日本人,蛮不讲理,说翻就翻,弄不好也是吃力不讨好;二则,乡下人也早已吃过他们的苦头,他们表面上老实,心中恨得什么似的,大家没有不想把日本人的肉来咬几口。所以我们要去说日本人好,他们也未必个个甘心。虽然我没有进过什么大学,念过许多的书本,不过我比你至少是多吃了几年的饭,单说六十几年来所瞧到所听到的事情也比你要多上几十倍呢!比方说我这次要组织维持会,先叫你到城里去和亲家和胡老爷商量过,叫他来撑我们的腰,我方才敢大胆出面,这些都是我做事情的稳健。至于你的事,我以为只要你能干,有办事的魄力,那么多操练一个时期,小小的区长算得了什么?就是要做县长也不算是件难事呀!我是逼不得已才出面的,因为像我这一般年纪,难道还预备打天下坐龙廷吗?可以安安静静地享两年清福,已经是上上大吉。假使你可以有把握拿得稳的话,我这个主席就让给你做也不要紧。”
“不,不,爸爸,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做主席我当然还不到这个资格。不过,我也是为了面子着想,比方说,我老丈人是县里维持会的委员,不久爸爸又可以做到镇上的主席,但我连一个区长都弄不到手,那究竟太不像话了。况且我吃了姓陆小子的气,我也该扎一点儿台型回来才对呀,要不然,连爸爸的台都坍完了。”
耀宗听父亲说了这一大套的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教训的成分,但说到后面,他又把主席的地位要相让给自己,因此心中就开始急起来,连忙摇头,说了两个不字,一面急急地辩白,表示他自己还有这一层苦衷在心里。振雄似乎有点儿疲倦的样子,他伸了伸两手,打了一个呵欠,正欲再向耀宗有所劝慰的意思,忽听外面有很多人正在大叫道:
“鬼子兵打进来了,我们快逃呀!”
“见了女人就强奸,见了男人就杀!不得了,不得了,快逃,快逃!”
“啊!东村已放了火……”
“不!是西村放了火,而且还杀了人!”
大门外这一阵子杂乱胡嘈的嚷声,播送到房内振雄父子两人的耳朵里,大家的心头都别别地跳跃得厉害,同时脸上也变成灰白的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