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公园的门口,站着一个妙龄的女郎,身穿条子呢的单旗袍,外披天蓝色时式大衣,一双粉红色绝薄的丝袜,配着那双湖色的高跟皮鞋,益发显得亭亭玉立,十分美妙动人。她一会儿抬头仰望,一会儿凝眸远眺,看她意态似乎很焦急似的,显然她是等候着一个人。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呼道:
“碧云,碧云。”
碧云回眸去望,见是个身穿西服、外披薄呢大衣的一个俊美的少年,正是自己的意中人田丹枫,这就芳心宽松了许多,扬着眉毛,嫣然地一笑。但忽然她又噘着小嘴儿,露出一脸娇嗔的神情,说道:
“好大的架子,是你约了我,还比我迟来,你说该怎么地罚一罚呢?”
“那简直是该打该死,因为我吃好午饭,想起头发这么长,胡须又像毛刷似的,所以到理发所里去剃一个头修一个面,不料就累你等久了。好妹妹,你原谅我好吗?”
田丹枫握着她手,一面向她告诉,一面又笑嘻嘻地向她赔不是。碧云听了,把娇媚的秋波向他掠了一瞥,掀着酒窝儿笑道:
“现在这个世界真掉了一个头,你瞧我们女子头发蓬松松的,一些香油都不上的,你们男子的头发却亮得光可鉴人,那再过几年,你们男子不是要穿起旗袍来了吗?”
说到这里,却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田丹枫拉了她手,一面向公园里面走,一面也笑道:
“那不是这样说的,因为时代的进展,化妆也改良了。你们女子头发长,一般读书的学生又不爱烫发,因此把头发都卷起来,头发一卷之后,假使上了油,反而嫌俗,这是为美丽起见,所以你们女子才不上油的。我们男子头发短,若不上些油,被风一吹,都要乱得散开来,这又是为了礼貌起见,所以没有法子,才上些油的呀。”
碧云秋波白了他一眼,啐道:
“女子是为了美丽,你们男子却为了礼貌,这话好不混账!既然你们怕被风吹乱,那么何不去剃一个光头呢?这不是省却许多麻烦吗?”
丹枫听她这么说,心中暗想:这妮子倒是刁恶的。遂笑道:
“这里又有一个缘故,就是为了女子爱美丽的道理,所以我才不剃光头的,因为我剃了光头之后,和你走在一处,你一定会感到讨厌,深恐被熟悉的人瞧见了,说梅小姐怎么有一个寿头寿脑的朋友呢?这话若给你听见了,你心里不是会不高兴吗?”
“你现在是说话学校毕业了,谁还说得过你呢?”
碧云听他说来说去,还是说为了女子爱美丽的缘故,这就恨恨地打了他一下,忍不住哧哧地笑了。丹枫有些得意的感觉,望着她倾人的粉脸,也不禁微微地笑了。两人慢慢地携手偕行,迎着稍带凉意的秋风,因为彼此内心都兴奋热情的缘故,所以倒反而感到十分爽快。前面是一个假山,山下有一片树丛,树丛下有一把亮眼的长椅子,丹枫和碧云遂在椅子上坐下。他们的面前还有一个池塘,假山上也不知打哪儿来的水向池塘里倒泻下来,这仿佛有些像瀑布似的,水流在池面上,都起了一个个的水泡,飞溅起了水花,觉得十分好看。两人凝眸望了一会儿,丹枫却向碧云瞟了一眼,碧云的感觉是相当灵敏,遂也回眸斜乜他一眼,齐巧成个四目相对,这就问道:
“你望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你的家……”
丹枫微微地一笑,轻声地回答。
“想我的家?有什么可想呢?”
碧云听了他的话,心头感到有些奇怪。
“我觉得你的家就像散沙的一样,各管各的,虽然是个大家庭,但走到你的家,还是冷清清的,一些也不热闹。”
丹枫因为和定钧是同学,所以他曾经到碧云家里去过几次,凭他几次去的感觉上所得,他们的家庭是很散漫的。
“古来大家庭都是这个样子,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碧云听了,心里有些感触,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瞧起来,你和定钧比较谈话的时候最多,其余差不多都不在一处的。尤其你的四哥,我认为是最孤独、最可怜了。”
丹枫见她翠眉含颦的意态,遂又低低地说。
“你不要提起我的四哥了,我听了心里会感到难受,昨天为了四哥,却累五哥哭了一整夜。唉!”
碧云摇了摇头,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缘故?碧云,你快告诉我吧!”
丹枫把身子侧过去,望着碧云的粉脸,怔怔地出神。碧云微叹了一声,秋波掠了他一下,说道:
“这事说起来也好笑也好气的。四哥幼年时定下一个姓竹名叫秀娟的姑娘为妻子,现在四哥二十岁,那秀娟姑娘也有十九岁了,两家父母便欲给他们商议办结婚的事情了,不料四哥却固执地拒绝不愿结婚。爸爸见他蠢得可怜,想到人家姑娘的终身问题,所以也不相强,可是他老人家却异想天开,说把姓竹的姑娘改配给五哥做妻子,虽经五哥竭力地反对,但到底不敢违拗爸爸的意思,因此不许你不答应地承认了。你想,这叫五哥心中如何不伤心呢?因为这种盲目的婚姻,究竟是太使五哥难堪一些了。”
丹枫听了她这几句话,脸上也显出很代为焦急的神气,说道:
“这……这……如何可以呢?假使你爸爸为了人家姑娘终身幸福着想,那么尽可以把那婚姻解除呀,如何能够张冠李戴地就此给定钧做妻子了?这岂不是笑话吗?”
“就是为了这样说呀!但父母既出了这个主意,叫我们儿女又有什么办法好呢?唉!”
碧云见他很同情哥哥的样子,遂一撩眼皮,瞟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声。丹枫听她这么说,心中颇不以为然,自不免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以为父母的话,做子女的虽然应该听从,但也瞧情形而定的,像这一件事情,定钧若不答应,这也不能责他为不孝。因为婚姻大事,究属是关系切身的幸福,说句笑话,那到底不是你爸爸娶妻子呀,所以在这个时代,我们也不能太以愚孝的。”
“话虽这么说,不过五哥还在求学时代,经济不曾独立,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所以在他的答应,我谅解他内心必有说不出的苦衷。”
碧云听他心直口快地说着,遂也把五哥的苦衷向他低低地解释。不料碧云这几句话并不能博得丹枫的同情,他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你五哥究属太没有勇气了。西哲有言,不自由,毋宁死,我们岂能因偷生而做被束缚之罪犯吗?”
碧云听他这么愤激,一时倒有些感到奇怪,秋波脉脉地凝望着他英俊的脸,不禁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丹枫这时忽又握住了她的纤手,诚恳地道:
“碧云,我和你说一句笑话,你听了不要生气。假使你也遭到和定钧同样的情形,我问你是不是也屈服在这旧礼教的婚姻制度下吗?”
碧云是个聪敏的姑娘,心中这才恍有所悟,原来丹枫所以愤激的意思,他是不在彼而在此的,于是粉脸一层一层地娇红起来,仿佛涂上了胭脂一样娇媚,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正色地道:
“丹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和五哥的地位又不同,假使我遭到了这样的变故,有谁能同情我,而能够帮助我不屈服在这恶势力范围之下的话,那么我一定鼓足了勇气,向光明的道路上奋斗的。”
说到这里,又向他嫣然地一笑,接着又逗他一句道:
“只怕你没有这样的勇气吧?”
丹枫见她既说出了这末后一句话,却又显出不胜娇羞赧赧然的神气,一时心头真有说不出的安慰,遂握住她纤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笑道:
“碧云,你放心,我若没有这般的勇气,我一定不会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好,那么我们往后瞧着吧。不过我总希望我的环境不要有这种不幸的变故才好。”
碧云自然很感动,把娇躯偎过去一些,微仰了粉脸,秋波逗了他一瞥感激的目光,倾人地甜笑。
“自然,我也和你有同样的希望。”
丹枫半抱了她的肩胛,点了点头,低声地回答。秋风扑送到他们脸颊上的时候,这才感到有些凄凉的意味。静悄悄地过了一会儿,丹枫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什么似的,说道:
“那么这个秀娟姑娘不知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们可曾瞧见过她吗?”
“我们没有瞧见过她,据爸爸说,秀娟姑娘是个才貌卓绝的人,但究竟如何,我们既没有亲眼目睹,自然也不得而知的。”
碧云摇了摇头,方才低低地告诉了他。
“假使真是个才貌兼美的姑娘,那倒也罢了。这里尚有个问题,就是你的五哥不知他心目中可已有了情人吗?”
丹枫听碧云这样说,遂点头笑了一笑,又这么地低低地问。碧云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昨天我见哥哥很沉痛的神气,遂也问过他这句话。五哥说情人是并没有一个,只不过原是四哥的未婚妻,突然要给他做妻子了,所以觉得太难堪罢了。五哥话虽这么说,但我明白他在外面少不得有个知心朋友,这点也无非是推托而已。”
“是的,我觉得定钧的遭遇确实是太不幸了。”
丹枫认为碧云的话说得不错,点了点头,他为定钧而感到郁郁不欢,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听得一阵嘤嘤的笑声,只见假山洞内钻出两个女子来,丹枫回眸望去,见其中一个女子正是自己已嫁的表姊张翠萍。这时,翠萍也已瞧见了丹枫,丹枫因为已不能躲避,只好含笑站起,招呼道:
“咦!表姊,你们也在这儿游玩吗?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表姊张翠萍女士,这是我朋友梅碧云女士。”
丹枫说时,回头向碧云又低低地介绍,于是两人含笑弯了弯腰,大家招呼了。翠萍又向旁边那个少女给他们介绍道:
“我也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初中时的同学竹秀娟女士,这位是我表弟田丹枫先生。至于梅小姐和竹小姐谅来你们刚才都已听到,我也不多噜苏了。”
大家听了,笑了一笑,遂重新见礼。这时,丹枫和碧云听那少女就是竹秀娟姑娘,两人相互地望了一眼,遂不免把她细细地打量起来。只见秀娟生得一个鹅蛋的脸,因为她并没有涂什么胭脂,所以两颊并不红晕,但皮肤是细腻而白皙,因此更显得秀娟可人。至于她的五官,真所谓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双眸明如秋波,两颊艳若玫瑰,修短合度,秾纤得衷。两人不免暗暗地喝了一声彩,原来秀娟姑娘竟是个这么的人才,真不愧这“秀娟”两个字了。秀娟见两人目不转睛地呆望着自己,一时芳心中好生奇怪,遂也望了他们一眼,见梅碧云也是一个容貌超人的少女,而田先生的英俊也是少年中的人才,这就暗暗羡慕。想起了自己的夫婿,听说是个蠢的人,心中又感到难受,因此很灰心似的垂下头来。
原来竹秀娟对于这头婚姻因为是自小儿配成的,说句可怜的话,除了夫婿姓梅的外,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那何况是小姑有几个,又叫什么名字呢?所以她是并不知道碧云就是自己的小姑,她只感到碧云是个幸福的少女。碧云见她怕羞的样子,还以为她知道自己就是她的小姑,因此自不免暗暗地好笑,不过为了要试试她的口才起见,遂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秀娟见她同自己很表示亲热的样子,因为是惺惺相惜的缘故,遂也和她含笑地谈着琐琐碎碎的各种事情。两人在经过一阵子谈话之后,只觉情投意合,十分相得。碧云暗暗地欢喜,她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神秘的缘分,她为五哥欢喜,又为秀娟庆幸,于是她颊上的笑窝儿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丹枫见她们这么亲热,遂俏皮地笑道:
“梅小姐、竹小姐谈得好亲热,真可谓一见如故,其实梅、竹原是一家人哩!”
翠萍、秀娟还以他说的是两人的姓字,谁知他其中还含有这一层意思呢。但碧云很明白的,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是抿着嘴儿哧哧地笑了,大家坐着聚谈了一会儿,于是也就分手各自别开了。碧云望着秀娟远去了的背影,点头叹息道:
“今睹秀娟之美,我不及她多矣。”
丹枫笑道:
“何必自谦?我见你们并站一处,一个仿佛笼烟芍药,一个犹若出水芙蓉,真所谓是无分轩轾了。”
碧云听他这样说,秋波逗给他一个又羞又喜的娇嗔,也不免得意地笑了。两人到各处又去游玩了一会儿,方才到外面吃点心去了。
张翠萍和竹秀娟别了两人,走到一个茅亭里坐下,翠萍笑道:
“表弟倒也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女朋友,当初我却不知道。”
秀娟含笑点了点头,但不知怎么的,一个感觉之下,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翠萍似乎有些明白她叹气的原因,心头也感到有些黯然,遂拉了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娟妹,我说你到底太懦弱,你应该为你的终身幸福着想,要鼓足些勇气,向你爸爸要求解除这个婚约的。凭你这一副的脸蛋儿,难道会嫁不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少年吗?娟妹,我一向同情你的环境,把你当作亲妹妹一般看待,所以我这话也不是拆散你的姻缘,实在为你的前途感到太可惜了。”
“我当然明白翠姊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虽然我屡次想和爸爸说明我的心事,但我怕母亲又会骂我不要脸,说在外面做了不正当的事情,所以才会把父母配的婚姻不要,那还当了得吗?老实说,我见了母亲,像老鼠见了猫,听了母亲的骂声,我的身子就会不寒而栗的。虽然有时候我愤极了要回嘴几句,但我想着自己生娘会早早亡故,说来总是我的命苦,因此我除了哭泣之外,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唉!我是没有一个知音的。”
秀娟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那眼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了。翠萍见她淌泪,虽然也代她伤心,可是却非常愤怒,说道:
“娟妹,你也不是个三岁两岁的孩子了,难道就这样怕她吗?她既无做长辈的情义,你又何必尽小辈的孝道?现在这个世界是欺善怕恶的,你太老实了,她会爬到你的头上来,所以凡事也得瞧情形而论,我就不赞成‘愚孝’二字,何况她还是你的继娘呢?”
“姊姊,我并不是怕她,我心中原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因为我若回了她的嘴,可恨她并不和我吵,她跟爸爸面前大闹大吵。可怜爸爸是个近六十岁的人了,他为了我总是长吁短叹,暗自伤心,所以我为了爸爸少受些气,我情愿是多受一些委屈的。”
秀娟揉擦了一下眼皮,把自己的苦衷向她又低低地告诉了。翠萍摇了摇头,感叹地道:
“娟妹,你真是一个孝女,虽然你的人格自是伟大,然而你的用心亦可谓良苦矣。我劝你不要太郁郁于怀,自伤身子,盖积劳所以致疾,而久郁因以丧生。假使你在家里不高兴住的话,那么你就不妨到我家里去住几天玩玩,也省得这个老不死把你视作眼中钉了。”
“翠姊爱护我之情,真使我心头感激涕零……”
秀娟说到这里,忽然连连地咳嗽起来,遂取出绢帕,吐了一口痰。翠萍斜眼望去,见她痰中略有血丝,遂微蹙了眉尖,向她悄悄地问道:
“你咳嗽多少日子了?为什么不请个大夫瞧瞧呢?”
“我的咳嗽是老毛病,十五岁到现在差不多已四年多了。秋风起的季节,咳嗽就厉害了一些,爸爸也给我诊治过几次,但钱花多了,母亲又会说话的。我想这么环境之下,能够早日死了的话,倒也干净,免得多受许多的痛苦……”
秀娟言念及此,不免又凄然泪下。翠萍听了鼻酸,眼皮也微红起来,暗想:这样说来,她自小受后母之磨折,抑郁在心,直到现在莫非是患了痨病了吗?若果然如此,这孩子危险了。遂恨恨地道:
“这样悍妒的妇人,可谓世所罕有,令人切齿,我想你妹子丽娟莫非从中在搬弄是非吗?”
“这倒不要冤枉她,丽娟见我被责,有时候总劝阻母亲的,她见我哭泣,也会陪在一旁淌眼泪。所以我真奇怪,这样好妒的妇人,却也会生这么一个好的女儿。”
秀娟摇了摇头,她想到妹子待自己的好处,遂代她低低地辩白着。翠萍道:
“这不是她的天性,根本是你爸的天性,所以你们姊妹俩才会相像呢。我想你现在恐怕已成了病,所以你应该向爸爸恳求,到医院里去疗养几个月,因为我很替你担心。娟妹,我和你知己,才说这句话的,你应该听从我才好。”
秀娟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
“翠姊对我说的没有一句不是为的我好,我如何不知道?但要想到医院去休养,这也无非是梦想罢了。爸爸纵然是答应了,但妈妈要阻拦起来,她寻死觅活都做得出来的。你想,我们如何抵得住她的泼辣?翠姊,我老实地说一句话,我生长在这个世界上,亲娘是死了,未婚夫婿又是个子,那我根本已没有了希望,与其活着感到痛苦,倒不是死了清爽吗?所以我倒也并非因有病而感到伤心,我只感到十分快慰,因为病根深一天,我痛苦也可以早脱离一天。”
秀娟嘴里虽然是这么说,但她内心的肝肠已经寸断,眼泪却如泉水一般地涌上来了。
“娟妹,你快不要这么说,叫我听了心里伤悲。你是一个才十九岁的姑娘,岂可以抱这种消极的思想?我希望你应该要积极一些。唉!只可惜我不是你的亲姊姊,假使是的话,虽然我已出了嫁,但我总也不能眼瞧着你受这么委屈的。”
翠萍听她说得伤心极了,她抚着秀娟的肩胛,眼泪也在眼角旁涌现了。秀娟心头是说不出的甜酸苦辣的滋味,也叹了一声,倒在翠萍的怀里,情不自禁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说道:
“是的,我假使有你那么一个姊姊的话,母亲也不敢这么欺侮我,而且我的一切,也可以由姊姊给我做主了。”
翠萍知道末了两句话她是包括可以解除婚约的意思,因此她也为秀娟而伤心,抱着她的身子,两人默默地淌了一会儿眼泪。因为那边有游客来了,翠萍才扶起她的身子,叫她收束了泪痕,说到外面去吃些点心吧。秀娟没有表示不可,遂跟她一同走出了法国公园的大门。吃毕点心,两人在锦江茶室的门口,翠萍握了她手,说道:
“今天就跟我回家去玩几天好不好?这种人不见到她,也就罢了。”
“多谢姊姊,我过几天准定来玩吧。”
秀娟心中虽然很感激,但她却婉言谢绝了。
“那么你最要紧的就是身子保重,心头烦闷的时候,只管到我家来玩玩,我是很欢迎你的。”
翠萍再三向她嘱咐着,语气是十分诚恳,秀娟点头称谢,两人遂握手分别,各自回家。秀娟到了家,先到上房里去报到,只见竹太太坐在沙发上吸烟卷,见了秀娟,便脸一板,指了指桌上的座钟,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瞧瞧桌上的时钟吧,你还可以晚一些回来了!”
秀娟见她这副嘴脸,遂也沉着粉颊,冷冷地说道:
“还只不过五点钟敲过,也算不了这么迟呀!”
“还不算迟?你午饭吃好就出去,原说一会儿就回来的,我问你,这四五个钟点到底在什么地方玩?哼!已经将出嫁的姑娘,还要在外面东西乱走,明天干出不名誉的事情来,叫人家说起来不是我做娘的没有家教吗?”
竹太太见她嘴犟,遂恨恨地把手中的烟尾掷到地上去,睁了她那双三角眼,向她大声地叱喝着。秀娟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又羞又急,又怨又恨,气得涨红了脸,说道:
“我在同学张翠萍姊姊家里游玩,她约我去公园坐一会儿,怎么就会干什么不名誉的事情来?这岂不是笑话吗?妈,你只管放心,我秀娟还得替已死的亲娘争一口气哩!”
秀娟这几句话原也说得不老实,所以这就触怒了竹太太,把茶几用手一拍,说道:
“我做娘的这话难道就说错了吗?你不给我争气,倒给死鬼争气,死鬼养了你怎么要紧地走了?你又为什么不把她拉得牢呀?一个女孩儿家,成天地在外面荡来荡去,还算个什么大姑娘?我这话就得罪了你小姐吗?回头你爸回来,我叫他来评评,看到底我可曾管错了你?”
秀娟听了,几乎气得要哭出来,因为气得过度,倒反而笑了,说道:
“我母亲没有得罪你,你别骂我的娘。要知道,一个人的生死有命,岂可以笑人家早死呢?妈管束我原也应该,不过你怎么不说妹妹呢?妹妹和我一同走出瞧朋友的,她此刻可曾回家?难道你怕我会干不名誉的事,你倒放心妹妹不会丢你的脸吗?”
这几句话听到竹太太的耳里,心中一气愤,愈加暴跳如雷,她猛可地站起身子,把茶几上的茶杯和烟缸伸手掼了一地,指手画脚地骂道:
“我偏骂死鬼,你敢来干涉我?丽娟是从小有母亲的人,她绝不会丢我脸的。你是个没娘的野孩子,谁知道你在外面干些什么勾当?你的命好,你也不会死了娘,你也不会配了这么好宝贝的夫婿,这是你的命呀!哼哼哼!你这不要脸的贱货,我骂了你,你也难道也好骂我的吗?”
秀娟听了她这一篇话,她伤心极了,悲酸极了,她的眼泪终于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了。她觉得她的心之毒甚于蛇蝎,所以她也不想再回说什么,正欲回身走出的时候,忽然见爸爸一脚跨步进房。竹太太见了明允之后,这就愈加乱撞乱颠地哭闹起来了。明允和孟起在大东茶室会谈之后,欢欢喜喜地回到家里,但做梦也想不到家里已经是闹得天翻地覆的了,这就皱了稀疏的双眉,问道:
“秀娟,怎么啦?到底为了什么事你母亲又发脾气了?”
秀娟没有回答,只管扑簌簌地落眼泪。不料竹太太听了明允这样问,又恨他问错了话,遂停止了哭闹,冷笑了一声,说道:
“我发脾气?我得罪了你的好女儿呀!她在外面走了一下午,我问她在什么地方玩,不料这句话就问错了,她说我只管她,不会管丽娟。你想,我好意管她,还是恶意管她?常言道,父亲床前走过,也得叫一声娘,何况我是堂堂正正花轿抬来的,难道我就管不得她了吗?你说,你说,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刻让她……”
说到这里,把两只小脚乱蹬,仿佛是发了疯的模样。秀娟听她在父亲面前又是这么一番话,可知她人格的卑鄙、手腕的龌龊,真是可耻到了极点,所以她也不愿辩白,抬起满颊是泪的粉脸,说道:
“妈,你也不用说这些话,一切总是我的错,使你老人家生气,也是我的罪恶,你不用向爸告诉。只要你爱打爱骂,任凭你怎么按摆,我总没有一句怨言的。”
竹太太听了这些话,心头愈加可憎恶,恨不得把秀娟咬了几口,但表面上还向明允哭道:
“你听听,我是这么凶恶吗?我敢动她一根汗毛吗?她这话不是明明说给你做爸听的吗?我准定让她……让她一生一世和你爹在一处……”
竹太太边说边撞,在她意思,是最好借明允的手去打秀娟几下。就在这当儿,幸喜仆妇张妈、林妈、赵妈等都上来了,劝的劝,拧手巾的拧手巾,倒茶的倒茶,打扫的打扫,才把竹太太疯狂的神态按坐到沙发上去了。竹明允除了心头气愤之外,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因此泥塑木雕地坐在椅子上出神。竹太太用手巾拭了眼泪之后,兀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了,不料回视房中,却已不见了秀娟,于是又向明允说道:
“瞧你这种人有做爸的资格?好像是一个哑子,一句话都没有,那就无怪做女儿的胆子越弄越大了。我瞧你再下去,可以喊她娘的了!”
竹明允究竟是个涵养功夫已深的人,他听了太太的话,便望着她笑起来,说道:
“都是你们说话,我哪里还插得进去说一句话?也不是只好瞧着你们说好吗?我做爸的老实说一句也做得怕了,女儿虽然不好,但到底不是三岁五岁的孩子,我做爸的也不能将她抓来捶一顿。说一个十九岁的女儿还要被爹打的话,这被仆妇们说起来,也未免是笑话嘛!我说秀娟已是许人家的姑娘,在家的日子也是算得出的了,那么乐得客气一些,将来回娘家来走走,究竟也是一个女儿,何苦大家要像冤家似的,这也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林妈是竹家多年的老妈子,差不多还是明允娘手下用下来的,秀娟一周岁就死了娘,从小全仗祖母抚养成长,到十三岁,祖母死去,一切起居便由林妈照顾的。此刻林妈听了明允的话,遂也含笑说道:
“老爷这话也说得是,太太这样地爱护小姐,小姐总也感激你的,将来结婚后,做了梅家的人,再见面的时候,也就客气的了。”
竹太太虽然觉得林妈的话至少有些怨恨自己的作用,但是因为她说得很好,所以也奈何她不得,只有暗暗地恨之。过了一会儿,张妈、赵妈走下去了,林妈收拾房中,竹太太遂向明允问道:
“梅孟起约你大东谈话,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竹明允听她这样地问,心中倒又喜欢起来,遂含了笑容,告诉道:
“梅亲翁对我商量一件事,说他的老四实在是一个不中用的人,因为生恐害了秀娟孩子的终身,所以欲把秀娟改配给他老五定钧。老五比秀娟小一岁,现在大学读书,才貌俱全,和秀娟实在是一对璧人。我听了这个消息,真是喜之不胜,当下立刻应允。太太你想,本来是戆大女婿,现在换作了一个年少英俊又聪敏又能干的快婿,这不是要欢喜煞人吗?”
竹太太听了他这几句话,她心里不但一些也不喜欢,而且还非常妒忌,暗想:我刚才讥笑她命苦,配一个子女婿,不料一忽儿之间,她竟然换一个聪敏的了,这是叫人多么羞恼呀!所以她冷笑了一声,噘了噘嘴,说道:
“梅孟起这人也糊涂,怎么老四的妻子可以给老五呢?那被外界知道了,岂不是笑话吗?”
“你这话也叫人好生不明白,难道你倒喜欢一个戆大女婿吗?这也不是我们去要求梅家,是亲翁自己的主意,承蒙他爱惜我的女儿,这岂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吗?”
竹明允听她这么说,心中倒是一怔,不免望着她愕住了一会子。竹太太于是无话可答了,遂也不再说什么。这时,林妈心中却暗暗地在谢天谢地,真是非常欢喜,她悄悄地走出了上房,到了大小姐的房中,不料见秀娟躺在床上,却正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