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中亮着一盏五十支光的电灯,显得很光明的。这时,桌旁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男子,穿了一件咖啡色哔叽的长袍子,他桌子的面前放着两只大蟹,手里握着酒杯,凑在嘴边,只管一口一口地喝着。他显出很得意神气,把身子摇摆了一会儿,抬头望着窗外天空中的明月,出了一会子神后,忽又低低地念道:
“人生几见月团圆?万事不如杯在手。”
念毕,又连喝了两口,伸手去握酒壶,再向杯中筛的时候,不料里面的酒已没有了,于是扬着脸,向里面一间房中高声地叫道:
“青鸾,青鸾,志明和玉如还没有睡熟吗?”
“才睡熟了一会子,二爷,你又要拿什么东西了呀?”
随了这一句话,里面悄悄地走出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来,放低了喉咙,向坐在桌旁的梅定邦低低地问着。梅定邦把酒壶向上一提,望着她粉脸,笑道:
“酒没有了,你再给我去烫一壶来吧。”
“二爷,吃晚饭的时候已喝得不少,此刻又喝了一斤,也就差不多了。况且此刻时也不早,厨下的火也许熄了吧,留些明天不是再可以喝吗?”
青鸾摇了摇头,秋波瞟了他一眼,向他含笑着说,在这几句话中,至少是包含了好意的成分。梅定邦听她这么说,笑了一笑,说道:
“你骗谁来着?他们的牌还不曾打完哩,难道不要烧夜点心吃的吗?此刻厨下的火也许正旺着,想不到你竟比二奶奶还管束我得紧呢!”
说时,醉眼模糊地望着她,不免有些涎皮嬉脸的神气。青鸾被他这么一说,两颊自不免飞过了一阵红,羞涩地逗给他一个娇嗔,恨恨地道:
“我真不会来管束你,这全是二奶奶关照我的,不许你多喝酒的。”
“青鸾,喊她倒是喊二奶奶,喊我就是你你,难道你连这些规矩都没有了吗?”
梅定邦见她娇羞的神情,觉得自有一股子处女的美,遂望着她故意生气地责问着。
“这不是青鸾没有规矩,都是二爷自己没有了规矩,所以害得我们也没有规矩了。”
青鸾撇了撇嘴,却俏皮地说着。梅定邦听了,“啊哟”了一声,笑道:
“你这话真正岂有此理!爷们在丫头的面前,难道也有规矩吗?那你不是我的丫头,竟是我的小娘了……”
青鸾的粉脸益发红晕起来,啐了他一口,嗔道:
“你听听,这话可是爷们对丫头说的话吗?爷们对丫头的规矩就是要正正经经的呀!”
“你这话益发奇了,我叫你再去烫一壶酒,这话难道是不正经的吗?”
梅定邦乘着酒兴,便也索性和她缠绕着,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向她怔怔地发问。
“那么我听从二奶奶的话,劝二爷少喝一些酒,不是也很正经吗?那二爷怎么又说我来管束二爷,这话……”
青鸾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在抿嘴一笑之后,秋波又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梅定邦心里有些荡漾,微微地笑道:
“你真会说话,算是我的不好,爷们向你丫头赔不是,那总好了。难道你还要罚我跪在你的面前求饶不成?”
“谁跪在谁的面前求饶啦?”
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笑声送到两人的耳鼓,只见妹妹碧云已姗姗地走进房中来了。青鸾这一难为情,真把她耳根子都羞得绯红起来,慌忙叫声“六小姐”,遂借故去倒茶了。梅定邦自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的脸红因为是喝过了酒,所以也辨不出他是为了羞涩的缘故,向妹妹笑问道:
“六妹,你还没有安息吗?”
“瞧你喝酒直喝到现在还没有停止哩,我真奇怪你难道不会醉死的吗?”
碧云见二哥这个模样,心里真有些生气,遂白了他一眼,向他低声地问着。青鸾倒了一杯茶,回身走过来,听碧云这么说,便也微笑道:
“可不是!六小姐,二爷还要我去烫酒,我也不过劝他几句,谁知二爷就向我说起醉话来了。”
碧云当然明白青鸾是为了避嫌疑的意思,所以才向我说这两句话的,这就向定邦噘了噘嘴,用手指划到脸颊上去羞他,笑道:
“喝得连自己身份都忘记了,还要再喝哩,怪不得你要向青鸾跪下去叩头了呢!”
“妹妹,你不要瞎造谣言吧,我哪儿曾经向她跪过?别给我去胡说,被人家听见了,算什么意思?”
梅定邦生恐妹妹淘气,把这话传开去,所以向她很正经地说着。但碧云偏也是个不认错的,啐了一口,说道:
“装什么假正经?是我亲耳听见的,你还赖到什么地方去?”
“那么也只不过说一句醉话,可又不曾真的跪她。好妹妹,你给我留些面皮吧!”
定邦奈何她不得,只好赔了笑脸,向她低声地央求着。
“你这张老面皮还会怕羞吗?只是青鸾人家可还是一个姑娘哩。放心吧,我真不会管你们这些闲事的。二嫂牌还没有玩毕吗?我到大哥房中瞧去。”
碧云见他认了错,方才抿嘴一笑,匆匆地回身向房外走了。碧云走不了多少路,后面青鸾悄悄地跟上来,低低地唤道:
“六小姐。”
碧云回眸望她一眼,问道:
“什么事情?”
青鸾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嗫嚅着道:
“二爷酒后总有许多醉话的,六小姐千万别向二奶奶告诉,否则,生恐又多是非了。”
碧云暗想:从这一点子想,可见二哥果然有野心的,而青鸾也未始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会担着虚心地向我恳求。假使正大光明的话,又何必怕二奶奶知道呢?不过一份大家庭之中,这些事情总也免不了,我瞧着三房中的丫头,早晚是逃不了姨奶的身份了,遂笑道:
“青鸾,你真也太会多心了,瞧我六小姐可是爱管闲事的人吗?我自己成天地忙着功课还来不及,哪来工夫管这些没关系的事情?你放心吧,我也明白你们做丫头的苦。”
“六小姐,我真感激你。”
青鸾听她这样说,心头似乎落了一块大石,明眸充满了感激的热情,脉脉地望了她一眼,诚恳地说。碧云抿嘴一笑,遂匆匆地向大哥房中去了,心里可在想着,一个家庭的腐败,真会影响到整个的社会,她感到大家庭的罪恶,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碧云一脚跨进上房,只听三嫂周云英笑着嚷道:
“又是敲大哥的庄,今天大哥在真交了红运了。”
接着,便是大嫂卫素贞和二嫂李静珠的笑声充满了这个卧室中。碧云这就走到二嫂的背后,见她面前摊了一副牌,是副筒子清一色,遂也笑道:
“你们兴致也真好,已经十二点三刻了,还没有歇手吗?”
大哥梅定国一见了碧云,便伸手按着嘴,打了一个呵欠,连忙笑道:
“六妹,六妹,你快来给我代轿几副,我一个人独输呢。”
碧云见大嫂面前筹码颇多,遂笑道:
“不要紧,反正大嫂赢着哩。”
卫素贞恨恨地白了她一眼,如嗔如笑地说道:
“我赢的本领哪儿及得来他输的本领大?你瞧他一个人输三百多元,我也不过赢一百六十几元呢!”
李静珠却拉了碧云的手,乐得眉飞色舞地笑道:
“六妹,你给我算一算,这副牌有九代哩!”
碧云望了牌一眼,笑道:
“哪里来这许多代?清一色不是只有三番吗?”
“我们玩的是新式麻雀,我算给你听,清一色算四番的,碰和、断幺九一般高,自摸、门前清那不是有九番吗?满贯,满贯,大哥不用肉疼,还是快些解钱吧!”
李静珠一面向碧云说,一面望着定国扑哧地笑,于是大家数着筹码,向二嫂解钱。梅定国解毕钱,把手揉揉眼睛,又打了一个呵欠,向碧云望了一眼,招了招手,笑道:
“六妹来哟,快给我来代玩几副,我真有些受不住呢。”
碧云是有名的淘气精,她见了大哥这一副神情,便忍不住哧哧地笑,说道:
“早哩,你的眼泪鼻涕还没有淌下来,就再熬一会儿吧。”
众人听她说得有趣,便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定国白了她一眼,也笑道:
“你这妮子说话最刁,快别笑了,给我来代玩几副吧。”
说着话,身子已站了起来。卫素贞因丈夫输了这许多钱,料想他自己再也打不好的了,遂也向碧云笑道:
“六妹,你做做好事,就给他去抽几筒吧。”
“可是我不懂新式的许多花样,回头给你多输了我可不管账的……”
碧云这才停止了笑,向她认真地说着。
“那当然,难道我还叫你分输几元钱不成?不过今晚我原不存心玩的,都是她们说三缺一,若不凑一脚,那是有伤阴骘的事,所以我这钱输了,是可以不认账的。”
梅定国一面说,一面笑起来。
“你是顶顶大的大阿哥,说这句不认账的话,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碧云瞅了他一眼,又去羞他,众人听了,都又笑起来了。这时,定国已叫翠环把烟盘端到炕床上,叫她服侍自己吸烟了。这里碧云只好在定国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给他代打牌了,打了一会儿,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情,遂对大家说道:
“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你们一定还都没有知道。”
“是什么消息?你快告诉我们吧!”
卫素贞先向她急急地问着。
“四哥的未婚妻秀娟姑娘,现在已给五哥做妻子了,你们想,这不是有趣的事情吗?”
碧云一面发着牌,一面笑盈盈地告诉着。
“真的吗?这是爸的主意,还是妈的主意?”
定国躺在炕榻上,吸了一口大烟,却插着嘴问。
“是爸的主意,因为四哥执意不要结婚,爸没有办法,所以只好有此异想天开的补救方法来了。”
碧云说这几句话的神情,不免带有些不满的意思。
“那么现在五叔可曾知道了吗?”
周云英望了碧云一眼,也低低地问。
“我和五哥在院子里弹琴赏月,爸爸走来向五哥这么说的。”
碧云轻声地告诉。
“五叔怎么样表示?我想他是个思想崭新的人物,大概不见得会欢喜吧?”
李静珠倒深知定钧的心,摇了摇头猜想着。
“可不是,五哥不但不欢喜,而且还竭力地反对呢。但爸爸一定要给他做妻子,五哥没有办法,可怜他刚才还淌了不少的眼泪呢。”
碧云很同情地向他们告诉。
“五弟真是个傻子,那有什么伤心呢?秀娟姑娘小的时候我曾瞧见过,生得一副苹果的脸,两只滴溜乌圆的小眼睛灵活十分,就可知是个聪敏的女孩子。鼻梁是挺直的,嘴唇又薄薄的,鲜红得可爱。当初我曾经这么想过,四弟真好艳福,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不料四弟偏是个子,竟不爱结婚。现在给了五弟,那五弟真该喜欢才是,不料却伤起心来,那还不是个大傻瓜吗?”
定国有两筒大烟抽下了,精神就好了许多,遂笑着说了一大套。卫素贞听了,心中有些不受用,一面连喊“白板碰碰”,一面向定国白了一眼,说道:
“爷爷说给了你,你心里倒喜欢的吧?”
“那除非和你先去离婚的了。”
定国笑嘻嘻地说着玩。
“哪用离什么婚?明天我不是可以死的吗?”
卫素贞冷笑了一声,语气是十分怨恨。
“大嫂,今天是中秋节,说说玩玩,何苦来认了真?不是没有意思吗?”
李静珠瞅了她一眼,表示埋怨她不该说死的意思。
“不要紧,此刻已一点快到了,只好算为十六的日子了。”
碧云始终包含了幽默的口吻,向她们俏皮地说着。二嫂、三嫂都笑了,大嫂也只好笑起来,又恨恨地道:
“你们不听他说话说得叫人生气吗?”
碧云抿嘴笑道:
“我说一句公平话,你们两人都不好,不过在不好之中,还是大嫂先不好。大哥今年是三十五岁的年纪了,大嫂还和他喝这一罐子没紧要的醋做什么?大哥说秀娟姑娘美丽,也不是说一句笑话而已嘛。”
碧云这几句话,在静珠和云英的心中是亦有同样的感觉,不过她们两人不敢说,而碧云尖嘴小姑终于先说了出来,于是静珠、云英都笑得花枝乱抖般地直不起腰肢来了。
“六妹,你这几句话说得中听,我非常地赞成。”
定国躺在床上,连连地点头,笑着说。
“你不要空高兴,这一副四番也是满贯的了。”
卫素贞听碧云这么地说,又见众人的情景,仿佛都有说自己不好的意思,于是也不禁绯红了两颊,有些难为情起来了。正在这时,她抓了一张三万,齐巧自摸嵌三万,于是把牌推倒,她便借此把这件吃醋的事情含混过去了。三嫂静珠停止了笑去瞧,见是断幺九,缺一门,边嵌,自摸,果然是副四番,这就向云英望了一眼,笑了一笑,说道:
“你这一桩敲下来,恐怕没有什么赢了吧?”
“还输着五元钱来,这一圈牌我竟解去五十多元呢,看样子我也靠不住的了。”
云英一面解钱,一面数着自己的筹码,她末了这句话是包含了担心的成分,大家解毕钱,继续抹牌做牌。云英于是把五叔的婚事又开始议论着道:
“我想爷爷对于这头婚姻未免太盲目了一些,无怪五叔要伤心了。我以为两性结合,倒不以为钱多貌美,只求彼此性情相合,也就是了。比方你的三哥,大学毕了业,容貌又美,只是一味地在外面荒唐,你想,纵然和他结了夫妇,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所以我怨当初没有先和他交一个朋友……”
云英这几句话是推己及人,当然是有感而发的。碧云抿嘴一笑,说道:
“三嫂,你也不用说这些怨恨的话了,难道好的时候就没有了?假使没有恩爱时候的话,那么志新、玉珍这两个孩子又打从哪儿来的呢?”
周云英这就伸手划到脸上去羞她,“哟”了一声,笑道:
“六妹,这话可是你说的吗?还要难为情吗?”
随了云英这句话,室中的众人无不大笑起来。碧云也自知失言了,粉颊红得像一朵娇艳的玫瑰,“嗯”了一声,真羞得无地自容的了。一会儿,又对她们嗔道:
“你们再要笑,我可站起走了。”
定国在旁先急起来道:
“六妹,那可不行,你不是和我过不去吗?”
众人听了,又混笑了一阵子,方才静静地打牌了。在一点半的时候,方才把牌打完,结果两赢两输。定国输四百五十六元,云英输一百元,静珠赢一百八十元,其余都是素贞和头钿上的。这时,张妈已烧好了一锅的虾仁面,放出桌上,一面把牌收拾过去。定国也早抽足鸦片,先握了筷子,向大家笑道:
“来,来,大家吃了面,再回房睡去。”
碧云纤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摇了摇头,说道:
“我此刻睡比吃还要紧,好吧,明儿见。”
说着,身子便向房外走了。周云英却把她拉住了,笑道:
“为什么这样性急?又没有新姑爷等着你,我们一块儿走好了,吃不下就少吃一些。”
“新姑爷慢慢自然会有的,六妹,你说对不对?”
素贞听三嫂这么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素臣,于是俏眼向碧云一瞟,笑盈盈很神秘地说着。碧云被她们说得两颊仿佛涂过了一层胭脂,只觉热辣辣地发烧得厉害,遂恨恨地啐了她们一口,嗔道:
“你们信着嘴只管胡说吧,我真的要去睡了。”
“哦,我们不说,我们不说,六妹,你就多少吃一些吧。”
云英却拉着她不肯放松,一同走到桌旁去。碧云没法,只好和大家吃了两筷子,方才出了房门,各自回房去安息了。这里张妈把筷碗收拾过去,翠环来扫了地,关上房门和窗户,近拢纱幔,这才悄悄地回到后面房中去安息了。素贞吸了一支烟卷,见定国坐在桌旁,拿了一把小刀扦着天津雅梨,遂逗给他一个娇嗔,很怨恨地道:
“真是一场空欢喜,想不到你会输这么许多,带头输进,还要输现钞八十元,以后坐两脚打牌,我真也不高兴哩!”
“女人家量就真小,这一些钱就肉疼了。我输四百五十六元,就全数还给你是了,你性急什么呢?”
定国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噘着嘴的神情,倒反而笑嘻嘻地说。
“还我,还我,嘴里说得好听,你拿出来呀!”
素贞依然薄怒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语气是包含了十分的怨恨。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拿了去,就拿自己的钱一样,那又何必争论呢?好奶奶,别生气了,我切好了梨,分一半你吃,那总好了。”
定国见她这么说,遂站起身子,涎皮嬉脸地走到床边去,把半只扦好的梨放到素贞面前的梳妆台上去。
“这半只的梨就值到四百五十六元钱了吗?”
素贞白了他一眼之后,却忍不住又抿嘴好笑起来,接着又道:
“我怨你真不中用,偏一个人独输,其实我也不想你赢,只要你不输,那么我不是可以赢二嫂和三嫂的钱了吗?”
定国在她身旁坐下,一面吃着梨,一面笑道:
“我又何尝不想赢呢?无奈牌风不好,那叫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想这是没有赌运,真所谓命该如此的了。”
“我运道比你好,你自己运道不好哩!以后你不许打牌。”
素贞听了他末后这两句话,心头更觉生气,把烟尾向痰盂罐里一丢,又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定国暗想:靠你女人家赌运好些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你说我运道不好,我这几天标金和棉纱却都赚钱的呢!虽然是这么想,但却不敢抢白她,赔了笑脸,把半只鸭梨又从梳妆台上拿到素贞的手里去,笑道:
“我原不想打牌,今夜你自己不是也赞同我的吗?我因为你两只手痒得厉害,所以才助助你的兴致哩。”
素贞听了这话,啐了他一口,却又抿嘴嫣然地笑了,遂拿过鸭梨,放在嘴里吃了。定国这时偎过身子去,却有些涎皮嬉脸的样子。素贞红晕了脸,笑嗔道:
“鸦片抽足了,你精神百倍了吗?”
定国不说什么,却只管嘻嘻地笑。不多一会儿,室中的灯光却早熄灭的了。
周云英回到卧房,见红莺坐在灯下还在结玉珍的绒线衫裤,瞧她揉了揉眼皮,还不住地打着呵欠,从这一点子瞧,可见她是很倦怠的了,遂笑道:
“红莺,你怎么还不睡?”
“奶奶没有回房,我怎么敢先睡?时候也早哩,赢吗?”
红莺一见云英,慌忙放下活针,含笑站起,向她低低地问着。
“起先倒赢过一百三十多元,结果反输了一百元钱,你想霉不霉?”
云英一面回答,一面把身子懒洋洋地坐到床边去,换上了一只青绒的睡鞋,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显然是十分恼恨。红莺一听她是输了钱,遂不敢多说话,就去倒上了一杯香茗,悄悄地放到梳妆台上去。云英抬头望了她一眼,忽又问道:
“少爷还没有回来吗?”
“三爷没有回来。”
红莺点了点头,低声地回答。
“这死坯一天到晚在外面胡调,唉!”
云英听了这话,因为输了钱已经是很恼恨,此刻也就愈加地愤怒,咬着牙齿,骂了一声,却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当儿,只听一阵咭咯的皮鞋声触送到耳鼓,云英抬头望去,只见定钰手里拿了一个纸盒,见了云英坐在床边,先满脸堆了笑容,说道:
“咦,你还没有睡吗?”
云英冷笑一声,却不作答,站起身子,在烟罐子里取了一支烟卷,划了火柴吸烟。红莺见三奶奶这个举动已有了吵嘴的架子,这就觉得今夜这场争论又是免不了的。梅定钰也觉得情势不对,遂把纸盒子打开,放到云英的面前去,笑道:
“断命这几个朋友,瞧了影戏,还到雪园去消夜,因此迟到这个时候才回家,累你也等得这么久,对不起,肚子怕饿了吧?这西点很新鲜,你吃些吧。”
说着,回头又向红莺道:
“你给奶奶倒杯茶来吧。”
红莺见三爷大拍其马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一面答应,一面便又倒茶去。云英见他这样赔小心,一时倒也发作不出,遂回眸过来,向他瞟了一眼,因了这一瞟,倒又给她发现了秘密了。她心头的怒火立刻又直蹿到头顶来,冷笑道:
“不用推三推四推在朋友的身上,也不用瞒骗我瞧什么影戏、消什么夜,是不是在舞场里玩到这时候才回家的?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孙行者本领虽大,可总也翻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
梅定钰听她说得活龙活现的,一时倒不胜奇怪起来,望着她满面娇嗔的粉脸,不禁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良久,方又显出毫不介意的神气,说道:
“你这话又太多心了,我如何敢瞒骗你呢?好奶奶,何苦来生气?你气坏了身子,不是叫我肉疼吗?”
“我不是舞场里的舞女,用不着你灌迷汤的,你还赖什么?要不我拿凭据给你瞧?”
云英见了他这一副小丑的脸,心中愈加恼恨,绷住了粉脸,绝对不露一丝笑痕的,向他声色俱厉地追问着。定钰暗想:她可不是半仙,如何就知道我在外面的事情?一定女人家故意脱丈夫真情的本领,我绝对不能承认的。于是也很认真地说道:
“你有什么凭据?说出来给我听吧。”
“那么你且把西服脱下来。”
云英白了他一眼,正经地说。红莺第二杯茶放在梳妆台上,听奶奶这么说,一颗芳心也很觉奇怪,这就望着他们出神。
“西服脱下来干吗?”
定钰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襟,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惊疑。
“你问它做什么?你脱下来就脱下来是了。”
云英还是一本正经的,一些笑容都没有。
“你拿去,难道凭据就是这一件西服吗?”
定钰到底不敢违拗,只好把外褂脱下,交到云英的手里去,可是他的口中偏还这么地强硬了一句。云英冷笑了一声,把上褂接过,单拿了右肩胛的一方花呢,给定钰瞧望,说道:
“这是什么东西?你瞧呀!”
定钰在这一瞧之下,他不禁目瞪口呆,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好一会儿,方说道:
“这是红墨水渍,行中一个同事不小心给我沾上的。”
“放你狗屁!你竟把我当作屈死了,给红莺瞧,这是红墨水渍,还是胭脂渍?”
云英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骂声“放屁”,把衣服拿到红莺的面前去。红莺瞧了瞧,果然有个鲜红的嘴印,这就抿嘴向定钰一瞟,微笑道:
“这好像是胭脂渍,不过胭脂渍如何会到这个上面去呢?”
“红莺,你这个会不明白?三爷穷开心似的不是在跳舞吗?那舞女大概比你三爷矮小得多,所以她偎在你三爷的怀里,把嘴齐巧凑在这个上面,因此留了个记号。你不信,可以再闻肩胛上舞女按过手的地方,就有一阵香气哩!”
云英见红莺不懂,遂把这理由告诉了她,一面把西服左肩拿到她的鼻子前去,是叫她闻一闻的意思。红莺低头在一闻之后,果然有阵细细的幽香,心中这就暗自敬佩奶奶见多识广,心细如发,真有些侦探的风度,便扑地笑道:
“三爷,你不用赖了,还是招认了吧!”
云英见定钰呆若木鸡似的站着,不免恨到心头,遂把衣服丢到沙发上去,伸手一把抓住他的领带,咬紧银齿,说道: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你说呀!我和你见爷爷去,究竟我哪一处错待了你,所以你要到外面玩女人去?”
说到这里,只觉一股子悲酸触鼻,那眼泪早已涌上来了。
“好奶奶,有话不是可以说的吗?何苦一定要闹开来?红莺,你不要光瞧着,不是也该来劝劝奶奶吗?”
定钰听她要闹到父亲面前去,这就急起来,皱了眉尖,愁苦着脸,向她央求着,一面回头望了红莺一眼,又向她求救。红莺在旁瞧此情景,心里忍不住好笑,遂把云英身子拉了拉,可是却向定钰说道:
“要奶奶饶三爷也不难,只要三爷以后不上舞场也就是了。”
“不上舞场就不上舞场,再要上舞场,烂掉我的脚后跟,那总好了。好奶奶,你放了手吧,我被你要勒死了,跪在你的面前,你还不肯饶我吗?”
梅定钰说到这里,身子真的向云英跪下来了。云英虽然感到胜利了,不过她也觉得定钰这举动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便有恶意的成分,所以她放了领带,回身奔到床边去躺下了。女人家唯一的法宝就是眼泪,男子见了女人家的眼泪,心肠就会软了一半的,所以云英既躺到床上之后,她便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红莺见三爷真的跪下来,便把手指划到颊上去羞他,一面向床上努了努嘴,扑哧一笑,她便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定钰笑了一笑,这才走到床边,按着云英的腰肢,柔和地道:
“云妹,你这哭不是莫名其妙吗?假使我回你一声嘴,或者和你争吵了,那你哭倒也在情理之中。自今我知道错了,凭你这么责罚,我不敢哼一声,你还哭什么呢?”
云英听了,猛可又坐起身子,微竖了柳眉,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我气就气在你好像是个活死人,假使你也和我争论几句,我倒也罢了。偏你不声不响像贼一样,还要恶意跪下,那你不是明明地阴损我吗?”
定钰听她又这么说,倒不禁为之哑然失笑,暗想:一个做丈夫的人,总千万不可以怕老婆的,女人家实在太刁恶了,横不好,竖不好,她倒想得出这一些话来的。于是笑道:
“云妹,你这是什么话?我如何敢阴损你?我是真正怕你,不,我又说错了,说怕你,你又要不高兴的。我是真正爱你,所以我才不敢和你回一声嘴。今天是中秋节,哭得泪人似的这何苦来?好妹妹,亲妹妹,下次杀掉我的头,我也不去玩舞场了……”
说到这里,把她拥到怀里来,给她拭泪。定钰比老二小三岁,今年二十五岁,云英十八岁和他结婚,第一年就养志新,第三年养玉珍,现也有五长年六个年头了。少年夫妻的相骂,和年纪大一些的总有些不同,所以云英在定钰一味温柔之下,也失却了相骂的能力,这就偎在他的怀里,泪眼盈盈地白了他一眼,啐道:
“我问你,你有几颗头可以杀?我自和你结婚至今,这六年来,你几时好好儿伴我到外面去玩一次?只晓得自己在外面一味地荒唐,你自问良心,可对得住我吗?”
“是的,我错了,现在我真的发誓,若再上舞场……”
定钰抱着她娇躯,说到这里,云英却伸手把他嘴扪住了,说道:
“发誓难道还有假的真的吗?你这种人信用全失,我真不要你念什么誓了。”
“那么你应该相信我,云妹,明天是星期日,我就伴你去吧。时候不早,我们也该睡了。”
定钰见她不要自己念誓,遂含了笑容,向她又竭力地温存着。两人睡在被窝里的时候,云英忽然取过他的皮匣,说道:
“你给我检查,早晨我见你有三百元钱藏着,现在还剩多少?”
“只用八十元钱,你瞧好了。”
定钰低低地说着,见她一张一张地数钞票。
“我和大嫂、二嫂打牌输两百元,赔我正好,这二十元留着给你做车钱。”
云英把钞票塞到枕底下去,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媚眼。定钰见她的手段比舞女还要辣,不过把自己的妻子总不好意思去比舞女,遂笑道:
“我午夜一点半回家,只怕路上遇到强盗,但路上不曾遇到,谁知却在被窝里碰见强盗了,但强盗放良心,总算还剩二十只洋。”
云英听了,啐他一口,恨恨地打了他一下,说道:
“你不用骂我,老实说,与其把钞票送到别个女人家的手里去,倒还不如我给你拿下了好吗?”
定钰不敢说不是,含笑点了点头,于是两人遂沉沉地入梦乡去了。
次日,梅孟起打电话给竹明允,约他午后三时在大东茶室接谈。竹明允接此电话,心里十分欢喜,暗想:那一定是和我商量结婚的办法和日子了。遂喜匆匆地在三点敲过就到大东茶室去。二老相见,握手言欢。大家坐下,先拿了几客春卷、鸡饱等点心,吃了一会儿,梅孟起方才开口说道:
“明允兄,我今日约你到此来,是有一件不近人情之请,你听了之后,千万要原谅我,并要且答应我才好的。”
竹明允突然听了他这几句话,一时倒疑心这头婚姻是有了变化了,不免暗吃了一惊,但他表面上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含了微微的笑容,说道:
“孟起老哥,你也太客气了,怎么说不近人情之请呢?假使在情理之内的事情,我总没有不答应你的。”
“令爱和我老四的婚姻是远在十年以前而订下的,虽然当时没有什么媒人,不过凭我俩一言为定,当然比媒人更靠得住些。”
梅孟起握了杯子喝了一口茶后,方才这么地说了几句。竹明允听他这样说,又觉得不像有退婚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连连说了两声“不错”,微蹙了稀疏的眉峰,望着孟起的脸,又听他说下去道:
“明允兄,这当然是我所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这老四孩子,不但傻得厉害,而且也得可怜,说起来惭愧,此子是根本没有出息的……”
竹明允听到这里,再也忍熬不住地问道:
“你家老四有些傻,我也听人说起过,不过我却没有知道傻得如何程度,以为孩子年纪轻,少不得有些戆性,这也没有关系。如今听了老哥的话,莫非他先天有些不足吗?”
梅孟起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
“令爱小姐的才貌,我确实是太中意了,但若嫁给了我老四,实在是太委屈了令爱,所以我心头感到有些不忍。”
“这个……”
竹明允听到这里,心中又焦急又难受。难受的是自己秀娟这孩子,长了这一副好模样,生了这一副好性情,可怜她在家已受了后母多少的磨折,不料嫁个夫婿,又是这么傻,那难道她貌艳于花而命薄如纸吗?焦急的是,既然老四这样不成器,害了秀娟的终身,也是不忍心,那么除了退婚之外,还有什么第二个办法呢?明允急得满头是汗的当儿,只听梅孟起又徐徐地说道:
“我左思右想地忖了多日,倒给我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来。不知你老兄心里也喜欢吗?”
竹明允听他这么说,心里不觉又是一喜,伸手拭了一下额角上的汗点儿,轻松地笑道:
“老哥又有什么补救办法,你快告诉我吧!”
梅孟起见他脸有喜色,遂也很欣慰地告诉道:
“老五定钧,今年十八岁,已考入清江大学一年级,此子我认为在五个兄弟之中最有出息,容貌亦甚端整,生平颇有抱负。虽然年龄比秀娟小一岁,但照我看来,倒是一对璧人,所以我已征得老五之同意,把秀娟改配与老五,你想这个办法好不好?”
竹明允听完了他的告诉,他不禁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眉飞色舞地拍手笑道:
“老哥,你这个补救的办法真可说是好到极顶了,我赞成我赞成。你这样为我小女终身幸福着想,真使我父女俩感恩不尽了。”
明允说到这里,想起秀娟种种受委屈的情形,爸虽有爱女之心,而竟无护女之力,因为老五是个有抱负的青年,他为女儿一喜欢,几乎欲淌下老泪来了。梅孟起自然也十分欢喜,遂忙说道:
“你的女儿和我女儿一样,我如何不爱惜呢?不过我的老五说,结婚要待他大学毕业之后的。我想他现在一年级,二十二岁上半年可以毕业,令爱也不过二十三岁,这样年龄结婚也不算迟,你说是不是?”
竹明允表面上虽然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在暗想:我这个后妻实在太悍妒了一些,好像和秀娟是冤家般的,但秀娟偏是个纯孝的女儿,总是不敢回嘴,偷偷垂泪,这样子若日子久了,也许使她有郁郁成病的可能。明允这样想着,意欲向他说明原委,恳求他早些结婚,但又恐孟起笑自己惧内,因此也就始终再鼓不起这个勇气。两人既已商量定妥,于是坐了一会儿,也就付账各自回家了。
竹明允怀了满腔的喜欢,兴冲冲地回到家里,不料一脚跨进上房,只见秀娟站在一旁垂泪,那个悍妇却把茶杯、烟缸打碎了一地,指手画脚地正在向秀娟大发脾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