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晚上,天是碧青的,月是光圆的,晶莹玉洁,像个少女的脸庞经过一度化妆之后,比往日似乎是格外白嫩和圆润了。它吐着一缕缕柔软的光芒,笼罩着院子里一池塘青青的莲蓬,越显出娇绿得可爱了。微风吹动着池水,荡漾起一圆圈一圆圈的波纹,水面上仿佛浮现了一片晶莹莹的水银。在池塘旁几枝飞舞着绿波的柳丝,它是没有像春天里那么娇嫩得鲜美了,它是苍老了。柳丝舞动时奏出的瑟瑟的声响,犹若在惋惜它青春的易逝。在柳树的下面,有着一张小小的大理石的圆桌子,桌上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还有一盘西瓜子和一盘红红绿绿的奶油糖。桌旁坐着一对年老的夫妇,他们闲嗑着瓜子,欣赏着这一年一度难得见的月华。从夜风中飘过来桂子的幽香,使他们心头更感到了欢悦的意味。
从清辉的月光照映之下,可以瞧到那男子是穿着一件蓝缎圆花纹的夹袍子,外面还罩了一件元色缎的马褂,头顶是光秃秃的,青得好像在发亮,眉毛稀疏得很,已经掺和了几许灰白的颜色。从这一点子看来,这个老者是足足已有六十开外的年纪了。那个妇人虽然是穿了旗袍,可是却梳了一个头,一双脚是缠得小小的,瞧她年纪至少也在五十以上的光景。两人正在静静地欣赏着月华的当儿,忽然见那边树丛内奔出许多矮小的黑影子来,他们的小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小星,瞥见了两人之后,一个喊祖父、一个喊祖母地大嚷起来。这仿佛是一群小狗儿围在两人身子的四周,只听那你一句我一句的声音,几乎把两人的耳朵都要震聋了。那个做祖母的梅老太只管把小脚往里面缩,当然,她是怕孩子们踏痛了她的小脚。做祖父的梅孟起,瞧了这一群的孙儿女,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欢,尤其在这月圆如镜的中秋之夜,他更感到得意一些,拉开了嘴,呵呵地笑得合不拢来。他叫大家排在一起,把桌上那盘糖果你一把他一把地挨次分了过去。他在月光下似乎瞧不清楚谁是哪一房里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拉拢来细细地认,这才瞧清楚那是大房里的志光和玉英,这是二房里的志明和玉如,这是三房里的志新和玉珍。玉珍还只有四岁,在六个孙儿女中年纪最小,她两只滴溜乌圆的小眼睛望着盘子里的糖果出神。梅孟起在给她一把奶油糖之后,抱起她的小身子,在她颊上还亲亲热热地吻了一个香。
六个小东西在得到了祖父的糖果之后,他们奔奔跳跳地又一哄而散了。做祖母的连忙喊“慢些奔,不要绊了跌”,可是任她这么着急,却一个也没有理会她。大家只管笑闹着成一堆,小身子在黑魆魆的树蓬内又消失了。
夜静悄悄的,四周依然恢复到原有的沉寂。梅孟起夫妇俩望着那桌子上那只已空的铜盘子上,被月光是映得雪亮的,竟有些闪人眼目。这时,大房里的翠环、二房里的青鸾、三房里的红莺,都慌慌张张地从假山背后走过来,向两人急急地问道:
“老太爷、老太太,小少爷和小小姐他们都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你们也太不小心了,怎么管顾孩子管得人都找不到了?还来问我们,那可不叫人生气吗?”
梅老太的心里有些不自在,瞅了三人一眼,这两句话是包含了埋怨的成分。翠环听了,慌忙含了笑容,向梅老太太低低地告诉道:
“小少爷们原在草地上游玩的,我们就坐在假山旁休息一会儿,不料一转眼间,人便都不见了。”
“看管这几个孩子真也太不容易,一会儿奔到东,一会儿奔到西,一天到晚就只好跟在他们的背后,真是怪吃力的。”
还是老太爷能体谅她们的苦,忍不住笑着说。一面又把手向那边树蓬内指了指,接着又道:
“都到那边梅林去了,快去跟着他们,叫他们早些回房去睡了,别让他们出了乱子哩!”
翠环、青鸾、红莺三人答应了一声,转过身子,匆匆地都向梅林那边追上去。在柔和的月光照映之下,消失了她们窈窕的身影。
“我倒又想起一件心事来了,老四竟傻到这个程度,这妻子都不要娶,那真叫人又好笑又好气的,你瞧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好?”
梅孟起眼瞧着三人的影子消失了,他拿起玫瑰茶来微微地喝了一口,忽然若有所思般地向梅老太望了一眼,皱了他两条稀疏的眉毛,低低地说出了这几句话。梅老太听他提起老四这个孩子,摇了摇头,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孩子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没有傻到这个模样,以为年龄大了,总会慢慢地改好的,不料这八九年来,傻的程度一年深如一年,连吃饭都躲在厨房里独个子吃。妻子又不喜欢讨,早知他长大了二十岁还是这个样子,我们就悔不该给他定下这个亲事了。”
“可不是嘛。但这头亲事原是他幼年时定下的,谁料到他会这么傻气呢?现在那对方这孩子也有十九岁了,论年龄,彼此实在很可以结婚了。前星期我碰到竹明允,和他一同在茶室里吃些点心,听他的话中,似乎也有催我赶快把他女儿娶去的意思,那么彼此也好完了一桩心事。我虽然也和他有同样的意思,无奈我心头的苦衷又不好向他尽情地告诉。唉!我真梦想不到老四会傻到这一份模样,没有理由能够可以和他说话,这真是要命的了。”
梅孟起听她这么地说,一面把亲翁竹明允的意思向她告诉,一面望着那轮光圆的明月,也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梅老太听竹明允已有来催婚的意思,这就微昂了脸,对着明月也自不免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她打定主意般地立刻回眸望了他一眼,毅然地说道:
“我想这傻子既然执意地不愿娶亲,那么这头婚姻也得趁早地解除,反正你和竹明允原是极要好的朋友,对于这头婚姻,好在当初也没有什么大媒,都是你们两亲家自己接洽的。现在你和明允说,老四这孩子实在傻得没有用,还是解除了婚约的好,否则倒反而害了她女儿的终身。我想明允听女婿是个戆人,心里当然也不喜欢,自然也会赞成的。你想,我这意思好吗?”
梅孟起听老太婆想出解除婚约的办法,虽然这办法也是为了人家姑娘终身的幸福着想,但他曾经见过秀娟姑娘的人,觉得很不错,所以有些舍不得,遂也说道:
“我记得订婚的那一年,这儿是曾经拿过去五千元钱作为聘金的。假使婚约解除了,竹明允也是个很爽快的人,他当然会把这五千元的聘金送还过来,这样子在秀娟姑娘的心中,自不免十分难受。况且这个姑娘,天赋她的丽质和慧质,一望而知是个温和幽静的姑娘。我们大房里的素贞、二房里的静珠、三房里的云英,哪一个能及得来她?这样一个美而贤的姑娘,明明是我家的媳妇了,现在若一旦地放弃,那叫我怎么舍得?”
梅孟起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轻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感慨着,儿子太笨了,媳妇太贤淑了,这是怎么好呢?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不禁以手加额,连拍了两记,把忧愁而改变了喜悦,笑了一笑,继续又道:
“有了有了,我倒有一个好法子了。老四既然不要娶亲,我们不是还有一个老五吗?老五今年十八岁,虽然比秀娟小一岁,我想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的,这一对配起来,才可说是郎才女貌,不知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梅老太听老头子说完了这两句话,脸上显出特别兴奋和快乐的样子,遂撇了撇嘴,瞅了他一眼,很不乐意似的道:
“你快不要给我提起老五这个孩子了,一提起了他,我心里就会感到生气的。自从前年和我斗了几句嘴,这两年来就没有喊过我一声妈。你瞧他的性气高傲不高傲?害得这个十七岁的妹子也老是说我妈的不是,什么旧脑筋、旧思想,还说我是个没落分子。虽然不知道没落分子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我总也知道他们是怨我年纪老背了,我气得真没有了法儿,所以打定主意不管他们的闲事。管得好,他们也不会向我妈赞一声好,管得不好,倒反来怨我做妈的害了他们了,所以我劝你这个主意还是不要想出来为妙。”
梅老太说到这里,想起了自己给孟起做填房以来,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的偏是个子,小的虽聪敏,不过太聪敏了,不免也带有了骄傲的样子,因此自己养的三个儿女,一个都不合自己的意思。倒还是孟起前妻养的三个儿子,他们见了我,还都顺我的心意呢!梅老太有些失望的感觉,忍不住又叹了一声。梅孟起倒忍不住哑声地笑起来了,望着她说道:
“老夫人,你怎么和孩子一般见识了呢?且老五还是你养的呢,我以为这孩子很有些志气和勇气,将来恐怕倒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哩!说老大吧,我瞧他人虽然精明能干,但每天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地抽大烟,把一些志气都消磨了,终非成大事的人。说老二吧,除了喝酒之外,还喜欢赌博,喝酒已经能够误事,那何况赌博呢?所以也不是成大业的人。说老三吧,虽不吸烟喝酒,却成天地在外面沉醉女色,这和吸烟喝酒赌博一样可恶,荒唐之人,安能成大事耶?说老四子,更不足为谈。只有老五这个孩子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玩女人,偶然瞧瞧影戏、玩玩公园,这无伤大雅,所以我说他是个前进的青年。”
“你怎么知道他这样安分?他在外面荒唐,你又不跟在他的身后,你哪儿知道呢?”
梅老太听他一个一个地批评着,还算老五最有希望,因为老五究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也有些喜欢的感觉。不过想到这孩子倔强的态度,她有些怨恨,脸上浮了半喜半恨的神色,向孟起望了一眼,低低地追问。
“虽然我没有随在他的身后,不过只要瞧他每学期考试的成绩,我就可以明白他是个好青年。俗语道:心无二用。假使他在外面荒唐的话,学业还有这么进步吗?”
梅孟起把事实向她作复,表示老五的确是个好孩子。梅老太听了,沉吟了一会儿,又道:
“话算这样说,不过他对待我做娘的总欠孝顺一些,所以我感到很不快乐。”
梅孟起伸手抓过一把西瓜子,嗑了一颗吃着,一面又道:
“他也并非不孝顺你,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年纪是老了,思想是陈旧了,说出来的话就会和他们年轻的人背道而驰的。老五这孩子偏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听得不受用,不但在你的面前,就是在我的跟前也会抢白的。有时候我也生气,不免向他喝了几句,可是他就恨恨地走了。所以我也不常去说他,因为他到底没有别的什么大错。你假使认为这头婚姻换一下是好的,那么我明天就和老五说了,再向竹明允商量去,你瞧好吗?”
梅老太听他把秀娟赞美得这么好,心中自然已是一动,又因为老五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所以也就答应了,点头说道:
“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主意,只要竹明允答应,你喜欢,那也就是了。”
梅孟起听夫人没有异言,心里很是喜欢。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一阵哼京调的声音从夜风中度到耳中来。这不合节拍、高低不匀的调子,很明显就是老四的声音了。孟起抬头望去,只见老四手里拿了一根竹竿,边走边唱,好逍遥自在的神气,遂叫道:
“定铮,定铮,你过来,一个人又在捣什么鬼了?”
梅定铮听爸爸这么叫他,他很快地丢了手中的竹竿在老远就“哟”了一声大叫起来了。这一下子,倒把梅孟起夫妇大吃了一惊,只见定铮已奔到了面前,他脸无人色地叫道:
“爸爸,你说鬼在哪儿?鬼在哪儿?”
梅孟起夫妇这才恍然大悟了,一时真有说不出的好气又好笑,遂喝道:
“胡说,哪儿来什么鬼?这样好的月色,我问你一个人在做什么呀?”
“我又不曾见什么鬼,还不是爸爸故意拿话来吓我吗?”
梅定铮这才放宽了心,望着孟起的脸嘻嘻地笑。梅孟起夫妇俩见他穿了一件灰哔叽的夹袍子,衣襟上全是一堆一堆的油渍,头上虽是留了西发的式样,但乱得像稻草似的,脚上那双黑纹皮的皮鞋,鞋头差不多已变成白麂皮的了。瞧了他这一副的模样,心里当然很难受,而且也很生气。梅老太绷住了脸孔,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还是这么傻头傻脑的,像个什么东西?爸会来吓你吗?真是叫人生气的。瞧瞧你身上的衣服,这还是上个月新制成的,好好哔叽长衫,穿在你的身上,就会变了样子。头发也不梳梳整齐,外面的叫花子比你也整齐一些哩!唉!养你这么一个孩子,真叫人灰心,我瞧你的心肝究竟是怎么样生着呢?”
梅定铮被妈这一顿大骂,把笑容就收起了,噘着嘴,眼泪汪汪地望着两人,说道:
“好好地在院子里散步,偏把我喊到面前大骂了一顿,我到底有什么错?见了我没有笑,只有骂,那么你来理我做什么呢?让我死了,也不关你们的事……”
说到这里,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以袖拭泪,他的身子便向后匆匆地走了。梅孟起听了他这几句的话,觉得至少带有些可怜的成分,一时心中也由不得悲伤起来,叹了一口气,向梅老太说道:
“你也不要见了他就骂了,因为在他完全是先天不足,本身上已经是够可怜了,我觉得他很伤心,因为他并没有罪恶,他实在是太不幸了。”
说到这里,又把他叫住了,问道:
“定铮,你不要走,我问你,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爸已给你定下了一头亲事,这个姑娘非常美丽,有这么美丽的姑娘做妻子,你为什么不要结婚呢?”
梅老太被丈夫这么一说,她心中也很替定铮伤心,常言道,自养自肉疼,当然梅老太也会感到他的可怜,因此望着他那副如醉如痴的神情,她几乎也要淌下泪来。这时,梅定铮被爸又喊住了,遂回转身来,摇了摇头,却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方才说道:
“我不要结婚,我就这么一个子好了。”
梅孟起见他执意到底,心中奇怪,遂又问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要娶亲?总也该有一个道理的,你倒给我说出来听听。”
梅定铮这回却没有回答,尽管木然地出神。梅老太想起自己和丈夫大都已衰老之人,他日亡后,定铮这孩子免不得要受苦了,所以又劝他说道:
“好孩子,你不要傻了,瞧哪一个男子有不娶妻子的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古今皆然。你瞧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娶了妻子,而且也养了儿子,不是很幸福吗?因为有了孩子之后,将来年纪大了,便可以给做父亲的帮手,像你不要妻子,就没有了儿子,那么将来一个孤老,靠谁去过活呢?所以我的意思,你快结婚了,说不定养个儿子倒是大富大贵的,那你往后也不会吃苦的了。”
不料定铮听了,依然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妈,你这话错了。我常常见到大嫂、二嫂、三嫂和大哥、二哥、三哥吵嘴的情景,我觉得他们都很痛苦的,有时候还把东西都掷碎了,从这一点子瞧,娶了妻子绝不会得到什么幸福的。与其是结了婚后痛苦,还不如我一个子好吗?至于儿子也没有什么用的,比方二哥喝醉了酒,赌输了钱,便和爸妈来寻事情吵了;比方大哥抽足了鸦片,也会拿话冲撞爸妈;三哥花完了钱,没有钱用的时候,也跟爸妈来吵。就是我吧,虽不会向爸妈寻事吵,但爸妈却喜欢见了我就骂,因此也时常生了你们的气,所以我说儿子愈多,气也愈多,那么做人何苦要这么自寻烦恼?倒不如我一个人幸福得多了吗?”
梅孟起夫妇俩听他絮絮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觉得这子倒别有见解,仿佛是个看破红尘的槛外人之言语,那么他不是戆,却竟是个大智慧的人了。因此面面相觑,倒不禁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良久,方齐声地问道:
“那么你是抱定主意不结婚的了?”
定铮点了点头,却没有作答。
“既然你不想结婚,现在我把你定下的那个姑娘,改配给你五弟做妻子了好不好?”
梅孟起向他又这么地问了一句。定铮依然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将来你弟弟结婚了,你见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你心里不会懊悔吗?”
梅孟起把手指在桌上弹了一下,向他追问了两句。
“假使我要懊悔的话,我倒愿意结婚了。不会的,不会的,我也读过书,也识得字,既然说出了口,岂有懊悔的道理吗?”
这次梅定铮方才开口回答了这几句话,他的身子便又向前面匆匆地走了。从夜风中犹送过来他一阵不入调门的哼声,在清高气爽的天空中流动。
“孔子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其信然矣!”
梅孟起见他走远了,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自语了这两句话。秋夜的风扑面吹来,颇感有阵说不出凄凉的意味。梅老太的心中也颇觉感伤,慢慢地垂下头来,望着月光下自己坐着的黑影子,又愕住了一会子。这时,上房里的紫霞匆匆走来,说道:
“时候已不早了,老太太还不预备回房去安息吗?”
“你把茶杯和瓜子盘都拿进去了,我们也就回房来了。”
梅老太遂微抬头,望了紫霞一眼,向她悄悄地吩咐,紫霞答应了一声,遂先拿了茶杯回上房去了。这里两老站起身子,移着极缓的步伐,向前一步一步地走了。穿过了一架葡萄棚,前面是一座假山,假山上有一个茅亭,旁边也有一个池塘,人到茅亭,须走过一条板桥的。假山上植有桂枝两棵,倒映水中,黄黄的花球反射着水银的月光,在水面上荡漾的时候,真有说不出的好看。忽然间,播送来一阵吹口琴的声音,还掺和了一阵弹月琴的声响,悠扬地触到他们的耳鼓,只觉其声清脆而柔软,悠扬而铿锵,十分悦耳动听。梅孟起凝眸望去,见那池塘的旁边,两株柳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两个年轻的男女。男的身穿西服,怀抱月琴;女的身衣绯色绸的旗袍,斜卧地上,吹奏口琴。正是老五定钧和老六碧云,兄妹两人一个抬头望月,一个凝眸望着池水,倒真好逍遥自在的。
“定钧、碧云,时已不早,你们怎么还不去睡觉呀?秋凉天气了,如何还躺在地上?真正的太孩子气了,快站起来吧!”
梅孟起见了老五、老六的清雅,由不得微微地一笑,但想到他们躺坐草地生恐受寒,所以向他们又急急地喊着。定钧和碧云听了喊声,遂停止了奏乐,抬头望去,一见了爸妈,便一骨碌地翻身跳起,各自叫了一声“爸爸、妈妈”,一同笑道:
“十一点钟还没有到哩,睡觉太早,这样好的月华,一年一度难得见的明月圆如镜,不是该多玩一会儿吗?”
“那么你们也该叫雪雁端两张椅子来坐,瞧你这孩子的臂胳多凉呀!”
梅老太走上一步,伸手去摸碧云的柔荑,瞅了她一眼,有些嗔怪他们的意思。碧云纤手撩上去掠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发,俏眼向她斜乜了一下,哧地笑道:
“妈,一个人的皮肤总有些阴凉的,其实我没有感到寒意,我只觉得轻快爽朗。你们也坐一会儿,我和五哥弹月琴、吹口琴给你们听,真悦耳呢!”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顽皮……”
梅老太听碧云的话,至少是包含了一些淘气的成分,遂抚摸着她柔荑得意地笑。这时,梅孟起想到了刚才和梅老太商定的主意,遂望着定钧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定钧,老四这么戆,竟不要结婚,但人家姑娘的年纪也不小了,那可怎么办呢?”
定钧听爸爸这么问,心里倒不禁为之愕然,暗想:这如何来问我呢?我可不是四哥呀!因此望着父亲,倒是怔住了一会子。不料碧云听了,立刻别转身子,瞟了定钧一眼,笑道:
“爸爸,我倒有一个好法子,四哥不要结婚,那么就给五哥做嫂子好了,这不是一样的吗?”
碧云说这句话,原是说笑话而已,故而弯着腰肢,笑得花枝乱抖起来。不料梅孟起却听到心眼儿里去了,笑了一笑,正欲说话,却见定钧红了脸,啐了妹妹一口,笑嗔道:
“妹妹,你再胡说白道地取笑我,我可不依你的。”
谁知梅孟起很认真地说道:
“定钧,你妹子虽然说的是一句笑话,可是我却很有这个意思,你听了不要奇怪。因为你哥哥既然不愿结婚,这个亲事势必要解约了,不过我和竹明允在社会上也是很有地位的人,这婚约解除的消息,若被外界众友朋所知,实在很不好意思,而且对方的姑娘心中也十分难受。为此,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把秀娟姑娘改配与你做妻子,不知你心里可喜欢吗?”
碧云想不到自己说了一句笑话,竟真的成起事实来了,因此倒反而停止了笑,望着五哥的脸出神。只见他两颊由红变青,由青变白,很不自在地说道:
“爸爸,你这话打哪儿说起?婚姻大事,比不了别的东西,四哥不要结婚,我做弟弟的就把嫂子去顶替了来,这被外界知道,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梅孟起听儿子这么说,又见他的神情,显然他是十分不赞成,遂忙又说道:
“这又有什么笑话?况且外界因我的儿子多,也未必知道详细的。你以为秀娟姑娘不好吗?论年龄只不过长了你一岁,论容貌真和她名字一样秀娟,性情更好得了不得。其实我是因为舍不得放弃这么一个才貌两全的好媳妇,所以才有这一个办法的。你放心,将来结婚的时候,总不会使你感到失望的,她又不曾和你四哥结过婚,这‘嫂子’两字又打哪儿来呢?所以你千万不要违拗我的意思,我明天便和竹明允立刻去说妥了。”
定钧听了这话,急得两颊由白又变成绯红起来,本来身子是很凉爽,此刻额角上的汗也冒了上来,急急地道:
“爸爸,并不是我嫌她的容貌和才学不好,因为终身大事并不是儿戏的,这种盲目的婚姻,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为了哥哥的不愿结婚,岂可以把我拿去当作牺牲品呢?况且我的年纪正轻,在读书的时代,根本就谈不到这个问题上去呀!”
“孩子,你这话说得太以过分了,怎么说把你当作牺牲品呢?你的意思,我是早已明白了,大概为了读过几年书的缘故,什么事情都带了新派,以为两性的结合是一定要自由恋爱的,对不对?不过我也并非反对新派的自由恋爱,只怕你在外面恋爱的女朋友,没有像秀娟那么美丽,没有像秀娟那么温和吧!”
梅孟起听他这么说,心头虽然有些恼怒,但是他还竭力和平了脸色,向他低低地劝告着。
“不,任她怎么美丽和温柔,对于这头婚姻我总不能答应的。”
定钧觉得这事关系自己的终身,岂可以贸然地屈服在这个愚孝之下?所以他鼓足了勇气,竭力地反抗着。
“那么我问你,你在外面学校里是不是另有爱人了吗?”
梅孟起见他这样决绝的样子,遂向梅老太望了一眼,似乎有叫她也劝劝的意思,不料梅老太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地只管装木人,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又对他这么地问了一句。定钧摇了摇头,说道:
“我以为在这个求学时代,根本谈不到‘爱情’两字的。”
梅孟起听他说得嘴响,遂又说道:
“既然没有爱人,为什么你执意地不答应?我也并不是立刻就要给你们结婚的,只要你答应了,我可以和竹明允商量,给你们先走动走动,我想你见了秀娟姑娘之后,你心里准定会欢喜哩。”
“不,对于四哥的未婚妻,我总不愿意占为己有的。假使爸爸欲强迫我的话,那我情愿终身不娶的。”
定钧抱定主意,摇了摇头,始总是竭力地反对着。梅孟起心中暗想:老四欲抱独身主义,不料你也以此作为拒绝的借口了。这就愤怒地说道:
“老四的不愿结婚,是因为他神经有病,我同情他,我可怜他。但你是一个聪敏的孩子,竟也以此二字来伤老父之心,汝可谓不孝极矣!现在你还没有长成,就这样不听我话,那么将来还当了得吗?老实对你说,你要拒绝这头婚姻的话,那么你即刻离开家庭,反正你心目中也没有我爸爸这个人了……”
说到这里,犹怒气冲冲的神气。梅定钧在无限怨恨之余,意欲返身就走,但他到底忍熬住了,他想到年已花甲的老父,假使因我一走之后,也许会受不了这个刺激的,万一有了不幸,我的良心何在?我更有何面目见天下的人吗?想到这里,一阵悲酸,两行热泪早已滚下颊上来了。碧云站在旁边,见事情已成了僵局了,于是不得不开口说道:
“爸爸也太性急,五哥也太决裂,什么事情总也该有个商量的地步。四哥的妻子突然要改嫁给五哥了,这在五哥当然感到一件难堪的事情。不过五哥也不用拒绝得这么快速,也许秀娟姑娘真是一个人才,那么就此定了,也未始不是一个缘。但爸爸也不能叫五哥立刻就答应,因为婚嫁的事情到底不是买青菜萝卜,难道就这么一说便成了吗?”
梅孟起被女儿这么一说,倒是半晌没有回答什么,又见定钧淌泪的情形,一时也深悔自己的话未免伤了父子之情,遂又转婉和了口吻说道:
“我给他们婚前先走动走动,这也总算特别开通了。我是一些也没有用强迫的手段,因为秀娟真是一位才貌卓绝的姑娘,做父母的心里,总希望儿子有个美而贤的媳妇,岂肯把丑恶的女子来害自己的儿子吗?唉!你真也想不明白的。”
梅老太太这时也方才说道:
“我是晓得这两个孩子的脾气,所以我曾劝你不要多管这个闲事,老四既然不愿结婚,就此解除婚约也罢了,你偏又想出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现在你看,他肯不肯依从你啦?所以我是绝对不劝一句的,那么将来我也不会做难人了。就是碧云这妮子,将来对于嫁丈夫的事情,也是多么难定哩!”
碧云被母亲这么一说,她的粉颊顿时笼上了一朵玫瑰的花朵,“嗯”了一声,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却是赧赧然起来了。不料出人意外的,定钧这时却含泪答应了,说道:
“既然爸爸一定要把秀娟姑娘嫁给我,我也只好答应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结婚须在我大学毕业之后的。”
梅孟起听他这样说,暗想:他已是大学一年级了,待他毕业,也不过在二十二岁上半年,那时候结婚也不算迟。于是很喜欢地答应,遂和梅老太一同步回上房里去了。
梅定钧待爸妈走后,他方才颓然地又坐到草地上,怀抱了月琴,含泪望着池水中荡漾成碎片的明月的影子,手指弹在月琴的弦线上,发出哀怨之声来。碧云觉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若巫峡之啼猿,犹如夜半之鹃声,听了这音韵,就可以明白五哥的心中是多么凄悲啊!于是也在他身旁坐下了,用了温柔的口吻,低低地问道:
“五哥,你怎么就答应爸爸了呢?”
“我不能伤老父的心,我没有办法,我除了答应之外,难道我竟抛家出走了吗?那我如何对得住良心?唉!我只有用功我的学业,把我的心灵完全寄托到将来的事业上去。”
梅定钧回眸过来,望了妹妹一眼,他的眼泪更像泉水一般地涌了。碧云明白五哥的答应完全是为了他一片的孝意,她一颗芳心很感动,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五哥俊美的脸,偎过身子去,取出手帕,亲自给他拭泪,说道:
“五哥,你不要伤心,爸爸既然说秀娟姑娘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我想也许不会骗你,倘若果然是个有思想的女子,那么也真是你们的良缘了。”
定钧见妹妹给自己拭泪,又这么温柔地劝慰自己,心里非常感激,遂低低地说道:
“妹妹,我虽然没有和秀娟姑娘见过一面,不过我也并非生恐她生得难看。美貌丑陋这又是一个问题,不过对于四哥的未婚妻竟嫁给我做妻子了,我心头总感到不自在。”
当然,定钧这几句话是激起了碧云无限的同情,因此微蹙了眉尖,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夜已深沉了,光圆的明月也慢慢地偏西了,四周是万籁俱寂,只有秋虫的鸣声继续地似乎正在为它的生命做最后的挣扎。定钧是很哀怜这些秋虫的孤弱,觉得真和自己一样可怜,虽然中秋夜的月儿是分外明、特别圆,而自己也意外地得了一个妻子,但他并没有感到幸福和快乐,他只有感觉无限的悲酸,觉人生中变幻的事情,犹若流水无停,浮云没踪。他含泪仰望着天,手指弹着月琴上的琴弦,其音韵之哀怨,真所谓大有令人凄然泪下之慨。碧云听了一会儿,不觉全身生寒,遂低声道:
“五哥,夜深露重,不如回房去吧。”
定钧点点头,站起身子,可是他的手指并没有终止他的弹琴,两人移着凄婉的步子,在草地上拖着瘦长的黑影,慢慢地在清澈的月光笼映之下,终于把他们的身影被黑魆魆的树蓬里所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