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章
平地风波棒打鸳鸯两分离

一线曙光从黑漫漫的长夜里突然破晓了,院子里一阵鸡啼喔喔的声音击破了四周的寂寞。在还不到一分钟之后,这就见门幔掀起,室外走进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妇来。她穿着一套元色洋布的袄裤,脚下一双元色的布鞋,腰间还围了一方灰色的布儿,沾有几处污渍,显然她早晨起来是已经做了许多的事情了。那少妇的服饰虽然是这么朴素和粗陋,但她的人儿却并不像服饰一样庸俗。她有一头乌油滑丝的美发,虽没有烫成什么美国最新的瀑布式,可是却梳得十分的光滑,脸庞儿有些像鹅蛋,白里透红,在上面安置着整齐的五官,自有一股子令人感到妩媚的风韵。因为她全身是黑色的缘故,所以更显得她皮肤白皙一些。她跨进房中后,悄悄地走到窗旁把窗帘布拉开,轻轻地推开窗户,就有一阵轻柔的晨风吹到身上,是感到很爽朗而且很轻松的。这已是草长莺飞三月里的天气了,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照临在院子里外几株桃红柳绿的顶盖儿上,愈显得娇媚的色彩。她抬起头望着天空蔚蓝得像块青布,只觉云淡天青、鸟语花香,春天到底是个可爱的季节!她微含了笑窝儿,默视了一会儿,回过身子来的时候,只见对窗的床上那一个俊美的少年,也是自己唯一安慰的丈夫克强,还沉沉地酣睡得香甜。因为梳妆台上那架小座钟已指在七点三十分了,所以她再也顾不得地走到床边去,俯了身子向他低声地唤道:

“克强,克强,时候不早了,你该起床了。”

睡在床上的克强经过她呼唤之后便哎了一声,似乎还没有睡畅的样子,伸手揉了揉眼皮,望了她一眼问道:

“采苹,有几点钟了?”

采苹见他倦懒的神气,忍不住抿嘴一笑,说道:

“八点快到了,你要再睡下去,回头叫学生子们来拉你起床,这才难为情哩!”

克强哟了一声,慌忙从床上披衣坐起,说道:

“已八点钟了吗?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儿喊我呀?”

一面说,一面把眼睛望到桌子上去,见长针还在七与八之间的阿拉伯字母上,这才放下了心,向她白了一眼道:

“采苹,你真是个谎话者,还只有七点半就说八点钟,倒叫我吓了一跳哩!”

采苹笑道:

“你倒不要怨我骗你,假使我不说得晚一些儿,只怕你还不肯起床,回头时间不早,你又急得早饭都来不及吃,匆匆就到学校里去。这样子饿着不是容易伤身子吗?”

说着话已把他的皮鞋拿到床边来,克强跳下床来,采苹蹲下身子给他系皮鞋的带子。克强对于爱妻这几句话,并那种多情地服侍的情形,心头当然非常感动,而且在感动之中更有说不出的可爱,这就低下头去把嘴凑到她颊边去闻香。采苹因为要给他系鞋带子,倘欲躲避,时间越发慢了,也只好让他顽皮了一会儿,笑嗔道:

“你这人真待你好不得,瞧我蹲了身子已是多么吃力,你还要向我淘气哩。”

说时已把鞋带子系好站起来,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克强笑了笑,也跟着站起意欲去拉她的手儿,但采苹已很快地走到房外去了。克强扣上了中山装的纽子,走到窗口旁透呼了一会儿空气,只听采苹在身后叫道:

“克强,洗脸了,洗好脸快吃稀饭吧。”

克强回身见她早已把一盆脸水放在桌上,遂匆匆地洗脸漱口。待他洗漱完毕,采苹已把稀饭盛出。克强问道:

“母亲吃过了没有?”

采苹道:

“吃过了,她在念经。”

克强道:

“那么你就跟我一块儿吃吧。”

采苹点点头,遂又盛上了一碗稀饭。两口子在对面桌旁坐下了,在吃稀饭的时候,克强望着爱妻红晕的娇靥,低低地说道:

“采苹,我心里有一句话时常要想问问你,但我始终没有向你问过……”

采苹见他沉着脸儿,好像很怀疑的神气,一时芳心也别别一跳,凝眸含颦地望着他,不待他说下去,就说道:

“你有什么话那就只管问好了,只要我心里坦白,终可以回答你的。”

克强摇头道:

“并不是我疑心你做了什么事,因为我从学校一回家,只要是走进母亲的房中,她就会唠唠叨叨地说你待她不好。我想家里也没有妯娌、小姑,只有你们婆媳两个人,为什么还要起摩擦呢?几次我想责问你,但是瞧了你那种稳重幽静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这种不孝的人,所以我终感觉到奇怪。昨夜吃过晚饭你洗碗去了,我走到母亲房中坐坐,她又说你待她不好,时常拿话冲撞她。我想她老人家,年纪老了,什么事情终不免有些儿背了,我们做儿媳的似乎应该原谅她一些,即使她说错了,我们也就承认她是对的,反正口头上的话原没有什么要紧的。你肯对母亲好也就是对我的好,要知道母亲今年已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能有多少年再活在世上。采苹,我知你也肯听从我的话,把对待母亲的态度改过一些儿来吧。”

采苹听他絮絮地说了这一篇话,在这些话中虽然没有向自己重言呵责的意思,不过他听了母亲的话已经承认我是个对待婆婆不好的人了,一颗芳心自然是感到万分委屈,她想淌下泪来,但是她到底又觉得不敢。于是只好忍熬住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是一个纯孝的人,当然希望我也能够和你同样的孝顺母亲,我即使是一个不识字、不明理的女子,当然也不会把自己丈夫的母亲相待甚苛的。况且我是没有父母的人,孤苦伶仃,在本身确实也很需要长辈的疼爱,那么你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我如何还会待她不好。虽然我是没有进过什么学校,但幼年时在父亲教导之下,也知道了一些做人的礼节。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么何况我和你是体肤相亲、骨肉相痛的夫妇关系呢?克强,你应该相信我,虽然我和你也只不过做了一年半的夫妇,然而你终可以瞧得出我是否是这么一个不孝的女子。假使我在你面前有什么违背天良的话,那我一定没有好的结果……”

说到这里,只觉无限悲酸陡上心头,眼皮儿一红,那泪水便再也忍熬不住地落下来了。克强听她也絮絮地说了这许多话,又见她粉脸是笼上了无限哀怨的神色,秋波向自己逗了一瞥之后泪水便落了下来,心里这就又疑惑起来了,难道母亲向我说的全是意外的风波吗?不过一个做长辈的人终希望儿媳和睦的好,岂肯在儿子面前搬弄些是非出来呢?于是怔怔地问道:

“那么母亲说的是完全委屈了你吗?我想母亲也没有三男四女,统共只有一儿一媳,照理,你把她视作亲娘一样,她也应该把你当作亲女儿一般,如何她还说你丑话?所以我终感觉到好生奇怪的。”

采苹伸手拭了拭眼泪,说道:

“我也不敢说是母亲委屈了我,不过我对母亲,自问良心,终没有对待她丝毫的错处。至于母亲为什么要这么憎恨我,终怪我自己命苦。自从进了你家之后,她老人家竟会跌了一跤,把腿儿跌坏了,因此恨我这人不吉利,好像是我把她害了似的。唉!这叫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克强听到这里,方才感觉到采苹确实是太受委屈了一些了,摇了摇头,不免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苹妹,你也不用伤心,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我并非是一定责你的不是,我想只要你始终对待母亲好,她自然也会慢慢地想明白过来的。”

采苹知道丈夫是爱自己的,她心里非常的感激,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频频地点了点头,说道:

“我谅解你的苦衷,照你的处境,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这是多么为难呢!”

正说到这里时,钟嘡嘡地已经敲了八下,克强于是把饭匆匆地吃毕,抿了一下嘴唇,拿了教科书匆匆地到学校里授课去了。采苹自从知道母亲在克强面前时常说自己的不好,她心里在十分伤心之余,也感到十分的恐惧,虽然夫婿是这么温文,但有了这么一个好多事的母亲在从中作对,这日后终不会有好的结局。所以她那一碗吃剩的稀饭再也咽不下去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禁又暗暗地淌了一会儿眼泪,但又恐被母亲撞见,所以拭了泪痕,拿了碗筷到房外去了。

下午吃过饭,张老太在她一间小小的佛堂里做功课,胡采苹独个坐在客堂里低垂了粉脸在干针线活,四周是静悄悄的,一丝儿声息都没有。忽然院子里有人高声地嚷着道:

“张大嫂在家里吗?”

随了这句话,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进室中来。采苹抬起头去望,原来就是隔壁高大叔的女儿高文娟,遂忙起身含笑招呼道:

“二妹,你找我什么事?午饭可曾用过了吗?”

文娟走到她的身旁说道:

“没有什么事,我想问大嫂剪个拖鞋的花样。你这花样很好看,是谁穿的?克强大哥吗?”

她说着话见采苹手里也正在刺拖鞋,于是拿过来瞧了又瞧,又向她低低地问。采苹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这个花样我倒还留着一双,二妹既然瞧中意了,你就拿了去吧,不过你得告诉我绣给哪个穿的,是你那口子吗?”

说着一面拉了她手儿坐下来,一面望着她哧哧地笑。文娟被她说得粉颊儿浮上了一朵玫瑰的色彩,秋波白了她一眼笑道:

“嫂子又跟我开玩笑了,谁是我那口子呢?”

采苹拿了花样本子,一面找花样,一面说道:

“那你还要赖什么?我常听你爸爸说你在五岁那年不是就配给蒋姓为媳妇了吗?后来他们搬到上海去住了,听说这孩子,如今还在读大学哩。所以我说妹妹将来真好福气呢!”

文娟听她这样说,粉脸儿却没有一些喜悦的颜色,反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采苹已找出了花样,见她叹气的神情,倒是愕了一愕,笑道:

“干吗叹气?你有这么一份好夫家,难道还有什么不称心吗?”

文娟摇了摇头说道:

“嫂子,你知道什么,这种盲目的婚姻简直是害人不浅哩!”

采苹益发奇怪道:

“那是什么话,好好儿的婚姻干吗说害人不浅,这叫我倒有些不明白起来了。”

文娟拿了采苹拣出的那双花样,望着愕住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作答。采苹拍了怕她的肩儿低低地道:

“二妹,你和我就像亲姊妹似的,你应该告诉我知道一些,难道对方有什么变化了吗?那么当时做媒的是谁呢?”

文娟这才低低地道:

“听说在我五岁那一年,他们还是租我家屋子住的,当初他们就要求爸爸把我给他们做媳妇,爸爸他这人的脾气就喜欢人家奉承他,听了几句好话儿,什么事情都答应人家的,于是也没有什么媒人拣个日子,办了几桌酒,算给我们订过婚了。谁知不到一年他们就到上海去做生意了,是个朋友把他介绍到一家银行里去做事情,这几年来据说着实多了几个钱。起初他总时常有信给爸爸,在这两三年中信就少了,爸爸问孩子们婚事怎么样,因为自己年纪老了,所以该早些儿圆满了,也好放一桩心事,不料他们却推说儿子还在读书,结婚两字根本还谈不到,终得儿子大学毕了业才能大家商量结婚呢。我想这话就有些靠不住,他们发了财,自然嫌憎我们穷了,反正没有什么媒人,所以这事情将来少不得就有变化,还不是害人不浅吗?”

采苹见她年纪轻轻倒是很细心,想得周到,遂笑道:

“那也不过是你猜想而已,我想这是你过于多心了,一个人要如这么势利,那将来要好也不会好的。二妹,那么你那口子叫什么名字?比你大几岁了?”

文娟道:

“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记得他的小名叫阿猫,如今在大学里念书,当然不会再叫阿猫的名字,不过一个女孩儿家终不好意思问爸爸说自己夫婿叫什么名字,年纪好像大了我三年,大概是二十岁吧。”

采苹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论年龄原也不大,他们说待大学毕业时再结婚这句话若说他们理由错,这倒也不能说。你怕他的父亲会嫌你们穷而变卦,这个我倒相信是不会的,但有一层我给你真的很担心,就是怕阿猫这孩子在上海大学里一读书之后,人就变了。你想,大学里男女同学一块儿读书,若彼此恋爱起来这可不是糟了吗?”

文娟听了,明眸哀怨地向她逗一瞥感叹的目光,低低地道:

“我何尝不想到这一层呢!不过糟也糟不到什么地方去,无非取消了这个婚约也就罢了。”

文娟话虽这么说了出来,可是她感觉大有些儿心酸的滋味,眼皮一红,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气。不过她觉得一个女孩儿为了这些事而伤心,在一个邻居的面前是不太好意思了一些,所以她竭力又装出毫没悲哀的样子,一撩眼皮把话又转过来问道:

“你的婆婆呢?在睡午觉吗?”

采苹摇了摇头把双手合上,嘴儿掀动了几下笑道:

“还不是干那一套正经事。”

文娟瞧着神情,倒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悄声儿道:

“真也奇怪了,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干这一套把戏的,我相信自己假使年纪老了永远也不会吃斋念佛的。”

文娟这句话就说到采苹的心眼儿上去,她一面干着针活儿,一面说道:

“可不是,我也这么想,说起我婆婆真也好可怜的,她又结识了一个庵堂里的尼姑,今天说她有晦气,明天又说她有灾难,要烧香做功德消灾,因此便闹个不亦乐乎。我说这种冤枉钱实在花得叫人有些肉痛,实实在在年纪老了,买些东西吃吃,补补身子,这倒是最实惠的事情,如今她老人家去了实际,追求虚浮,真叫人劝也劝不醒的。”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文娟道:

“这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只好由她去了。嫂子,耽搁了你许多的时候,谢谢你,我拿了花样走了。”

说着身子已是站了起来,采苹把她手儿拉住了笑道:

“忙什么,我一个人也正寂寞,你给我多聊天一会儿再回去。”

文娟道:

“我也得干活儿去,明天再来好了。”

采苹于是站起身子来送她。文娟道:

“我可不是客人,嫂子还送出来干吗?”

采苹笑道:

“俗语道,公到婆家也是客,二妹如何不能算为客人呢?”

两人说笑着已是到了院子的门口,文娟和她一点头便匆匆地走了。采苹方欲关上院子的门,忽见那个静空师太又来了,她向采苹叫道:

“奶奶你别关门,我来向老太太问安哩!”

采苹见了那光头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尼姑,她心头就会激起一阵可憎的恶感,遂冷冷地说道:

“静空师太,你到我家来玩只管玩,可是在老太太的面前就少说几句流年不好,月季不利,有灾难有晦气的话,因为少爷是完全不相信的。老太太手里钱花多了,明天少爷不许你上门的时候,大家倒反而弄得不好意思了。”

静空师太听了采苹这几句话,脸儿不由得微微一红,只好强含笑颜地说道:

“奶奶,你说这话还以为我是骗了老太太的钱吗?其实这是罪过的,尤其我们出家人更不应该做那些骗人钱财的事情,这个奶奶请尽管放心是了。”

采苹也不顾和她多说话,一面掩上院子门,一面便自管走到卧房去了。静空师太见采苹走后,便噘了噘嘴,冷笑了一声,暗自骂道:

“你这没知没识的小娼妇,你婆婆欢喜这么样,瞧你奈何我不得呀!”

一面叽咕,一面遂悄悄地走进佛堂里去。老太坐在佛像的面前敲着小小的木鱼,口里不住地念佛,她见了静空师太,认为是唯一的良友,于是回过头去把手向她一摆,点了点头,表示请她坐下的意思。静空师太知道她没有念完一篇经,她是不肯开口的,这当然一则是怕罪过,一则是舍不得丢了这半篇经,因为念到一半时候说话,那以上一半念的经就要不值钱。于是她也点了点头含笑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等张老太念完了经,方才停止敲木鱼,把热水瓶拿过倒了一杯茶送到静空师太的面前,微笑道:

“老师太,你来得正好,这几天我真想念你哩。”

静空师太一面道谢,一面眉花眼笑地说道:

“老太太,我何尝不想念你,一天之中至少也得念上十多遍哩。无奈李家老太太叫我消灾,王家老太太又叫我忏悔,因此我就忙得透不过气来了。”

张老太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个年头儿兵荒马乱,屈死的冤鬼真也不知有多少,所以谁家不是有着小病小痛的。上月我叫老师太消了灾后,果然身子爽快得多,胃口也开起来。但这一个月可又不好了,一会儿头痛,一会儿腰酸,我想不知又是什么晦气碰到了,终要做些功德结结缘分才是哩。”

静空师太听了这话,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遂忙说道:

“老太太,你自己若不说出来我也要向你告诉了,因为我给老太太推算过这个月的月季又不好,犯了天狗星的咬,所以就有头痛腰酸的现象了。只要我给老太太消了灾,保证老太太脚轻手健,饭也吃得下,觉也是睡得熟哩。”

张老太听了好不欢喜,咧开了瘪嘴笑了一笑,忙问道:

“那么这次不知又得花多少钱才可以消灾呢?”

静空师太摇了摇头,故意客气十分地说道:

“这次我不要老太太花一个钱,算我给老太太尽一些义务吧。”

张老太忙道:

“这是不可以的,常言说得好,得人钱财,替人消灾。没有拿出钱财如何能消得了灾呢?况且又有香烛供菜等费用,难道我还要老师太自摸腰包不成,多少不论,我终要拿出一些才对的。老师太,这儿二十元钱你别给我客气,就收下了吧,一切都费你心,只要我太太平平,往后待我克强发了财,一定重重地谢你哩!”

说着话把手伸到怀中去摸出四张五元的钞票,这是平日里克强给她的零用钱,老太太千省万省地省下来,很慷慨地送到静空师太手里去。静空师太半推半就地终于收了下来,一面又竭力地说些祈祷着老佛爷保佑老太太身子健康的话。这时张老太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向静空师太说道:

“你详梦会不会?我昨夜做了一个梦真有些儿奇怪得很。”

静空师太在张老太面前可说是无事不会的,所以含笑点头说道:

“我稍许会一些儿,老太太且告诉我你到底是梦见了什么啦?”

张老太道:

“我是天天吃斋念佛的人,从来也没想到要吃肉的,不料在梦中我竟好像要吃肉而叫人杀起猪来,但不知怎么的一忽儿见那猪变了一个妖精向我腿上一口咬住,我心里这一吃惊便大叫了一声,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这梦不知是好是歹?老师太能告诉我一些知道吗?”

静空师太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你家不知可有属猪的生肖吗?”

张老太忙道:

“有的,不就是我的媳妇嘛,怎么啦?难道我和她是相冲的?”

静空师太心中因为恨着采苹,所以便欲设计害她,支吾了一会儿故意低低地道:

“老太太,并非我搬弄是非,非要你们婆媳之间不和睦,但这是命中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些知道,不过你千万别推在我的身上。”

张老太暗想:采苹这妮子一定是个白虎星和我相冲的,不然何以她一进门我的腿就跌折了,这还不是我被她害的吗?于是立刻急急地道:

“老师太,你放心,我决不会推在你身上的,你告诉我了,实在是救了我的一条性命哩。怎么啦?这媳妇和我冲得很厉害吧?”

静空见她很慌张的样儿,故意还慢吞吞地说道:

“奶奶这人的外表很美丽,很能干,但实际上她的命却很坏很苦的,老太太,你听了不要生气,她实在是一个八败命哩!”

张老太听了哟了一声,惊慌地说道:

“原来她的命这么坏,那可怎么办?我被她冲死倒还是个小事儿,克强这孩子有了这一个妻子,终身不是被她连累了吗?老师太,这媳妇真正不吉利,一进门我就跌折了腿,当时我就疑心她是一个白虎星,如今被老师太一说明,这就更觉得对了。你瞧别人家的媳妇多好,进了门总欢欢喜喜地身上有了身孕,她这只狐狸精只会迷丈夫,却不会生育的,我满想抱个孙子官儿,可是她的肚子终不会大起来。真是家门不幸,会娶了一个白虎星,这……这……便如何是好呢?”

静空师太听她这样说,遂又把她安慰了一会儿,说道:

“事到如此,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在佛爷面前一定给老太太祈祷,也许她的命运会慢慢地转变过来的。”

张老太听了很感激地道:

“老师太,你这人大慈大悲真也是一个老佛爷,假使你在佛爷面前能够祈祝这只白虎星早些死了,那我家就会发达起来了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因时已不早,生恐克强回来,静空师太便告别回去了。张老太待静空走后,不禁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担忧,暗想:一份人家有了一个白虎星的媳妇在着,这如何还会好起来呢?但愿观音大士慈悲为怀把这只白虎星早些赶跑了,假使死的不跑,活的终也要把她赶走了才好。但是克强这孩子偏不信命运的,他被这只狐狸精迷倒了,恐怕未必肯听从我的话,那叫我再想个什么办法来好呢?正在十分烦闷的时候,却见采苹走了进来,低低地叫道:

“母亲,中午一些蔬菜都吃完了,晚上你爱吃什么,芋艿红烧还是白煮?青菜和竹笋合烧好不好?”

张老太这时见了采苹,正仿佛是见了仇敌一样的可恨,遂冷笑了一声,回过身子,恨恨地白了她一眼说道:

“何必来问我这些事,你难道是死人不成?我家有了你这只白虎星,便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采苹没头没脑地被她这一顿大骂,真的是还弄得莫名其妙,因为一个做长辈的骂小辈的终也有一个道理,要如无缘无故地开口白虎星闭口扫帚星,这到底叫任何人也忍不住这个委屈的,所以采苹气得两颊绯红,全身有些儿颤抖,情不自主地冷冷说道:

“母亲,媳妇又有什么地方待错了你老人家了,干吗好好儿的又骂了起来。我想母亲吃斋念佛是慈悲为怀的,当然对待媳妇也是十分的疼爱,如今开口闭口骂,归根结底又说不出一个理由来,这样你纵然吃了一辈子斋,念了一辈子经,恐怕也是没有什么大效力的吧?”

张老太听采苹这么说,不免恼羞成怒,这就猛可地回过头来,站起身子把她平日手中拿的拐杖却向采苹身上狠命地打了过去。采苹冷不防着了打,慌忙把身子退过一旁,犹听张老太口中叨叨不绝地骂道:

“你这只狐狸精,你迷倒了克强,你逞威风了吗?我家可不稀罕你这只白虎星,你有人你只管跟着走好了,不要害我跌折了腿不算,你还想害我的命吗?”

采苹自落娘胎以来,可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她气愤得几乎哇的一声要哭出来。但是她又觉得在这一个野兽似的母亲面前哭泣,这是更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且愈增加了她的得意,于是她又忍熬住了悲痛,冷笑了一声说道:

“这可不是奇怪?母亲,你莫非是发了神经病吗?你这么无礼,你还像是一个做人长辈的样子吗?我有人只管跟人走,我有什么人呢?哼,那不是益发有趣了吗?瞧你活了这一把年纪的人,想不到竟是不吃饭的一样……”

采苹愤愤地正在说着,万不料克强会一脚跨进来。克强从学校里回家必定先到母亲房中去报到的,也原是他的一片孝意,谁知他一脚进房,就听见采苹说母亲不吃饭的一样。因为张老太的身子是向房外的,所以她先瞥见了克强,于是她也乱撞乱颠地哭起来,说道:

“你听听,我活了这一把年纪了,没有人教训我,倒讨你一个太婆来教训我吗?我不吃饭的,你吃饭的?这是哪里来的媳妇,简直是没有王法了!我让你也好,算我白养了一个儿子,我就到外面做叫花婆子去,也是我养了儿子的下场……”

说到这里,便号啕大哭不止。克强见母亲捶胸顿足的样子,可知她老人家实在气愤到了极点的缘故,一时心中暗想:采苹这女子倒真不是一个好人,在我面前说得那么贤孝,谁知我不在面前她就这么冲撞母亲,这就无怪母亲时常在我跟前要告诉了。在起初,克强的心中终以为母亲年老难以侍候,所以对于采苹也有爱怜之意,今日因为是亲眼目睹的事情,这还用再分说吗?所以他也恼怒起来,为了要消母亲心头的气愤,所以他竟不问三七二十一走了上去,伸手在采苹颊上就是啪啪两下耳刮子,恨恨地道:

“你这女子,还像是个做媳妇的身份吗?我母亲不吃饭的,那么是吃什么的呢?我只把你当作了好人,谁知竟是个口是心非、大逆不孝的妇人,我还要你何用?你给我快滚,快滚出去吧!”

一面说,一面还把采苹的身子向外乱推。采苹真也可怜,她想不到自己会受了这么大的冤枉,她觉得是痛心到了极点,所以再也没有向克强作明白的解说,也边哭边说道:

“好好好!你们母子一起虐待我,无非欺侮我是个没爹娘的女子,唉!我走,我就走!反正你有本领再讨个好媳妇去侍奉你这个吃斋念佛心如蛇蝎的好母亲!”

说到这里,把秋波逗给克强一个无限哀怨的目光,身子就向外面匆匆地奔了。克强会动手打采苹的耳光,原也是一时气糊涂了的缘故,如今听她这么说,心中倒不忍起来。因为采苹确实是个没爹娘的姑娘,孤苦伶仃,自己实在不应该动手打她。我是个教育界的人呢,可不是码头小工,岂能打起妻子来?所以他非常懊悔,意欲把她喊住了,但又觉得前后太矛盾,恐怕母亲心中不自在,因此他又愕住了一会儿。张老太见儿子望着房门外出神,好像大有舍不得的意思,这就愈加撞哭着道:

“克强,你把这个好媳妇去拉回来吧,我让她不要紧,叫我拆散了你们这一对好姻缘,我做娘的罪恶不是也太深重了吗?”

说到这里,把身子也撞了出去。克强听母亲说的分明是气话,于是忙把她身子抱住了,说道:

“母亲,你快不要这个样子,那叫我做儿子的也不是太难为了吗?我想采苹未必会走的,她一定是回到房中去的。母亲,你身子才好些,又受气,叫我们做小辈的如何说得过去,快躺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吧。这样不孝的媳妇,即使她真走了,也随她去是了。”

张老太被克强带拉带抱地躺到床上,叹了一口气,泣道:

“媳妇是比不了儿子,她要气死了我才肯罢休哩。”

说着连连地咳嗽不止。克强于是倒了一杯白开水,亲自服侍张老太喝了两口,并又安慰她道:

“母亲,你也别气了,自己身子保重一些吧。到底又为了什么事情呢,她竟胆敢这么冲撞母亲?”

张老太听儿子这么问,少不了又添油加醋、滔滔不绝地诉说了一阵,一面说道:

“说起来你又不相信,我是给她算过好多命,没有一个不说她是八败命、白虎星的,所以她一进门我就跌折了腿,幸亏我的福命大,所以终算还不至于跌死,你瞧李家媳妇、王家媳妇姨奶奶不都怀了喜,她呢?一年半的日子了,可曾大过肚子吗?我真担心着你和她夫妇做下去,不知会不会被她克死。”

克强听母亲又来了这一套,心里不免有个反感,望着桌子上那架座钟却是默不作答,暗自想道:采苹最后说的“你这个吃斋念佛心如蛇蝎的好母亲”这句话叫人有些疑心,莫非母亲对采苹有不像做长辈的地方,所以采苹会说她不吃饭的吗?于是他站起身子向张老太说道:

“时候不早,也应该叫采苹烧菜煮饭去了,若这样闹下去,大家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呢?”

张老太听儿子的话锋不对,知道儿子是不能忘情于采苹的意思,一时把自己欲离去采苹的话便再也说不上来了。但克强摇了摇头却把身子已走出上房去了,心中就想:母亲刚才告诉我的话也不能全相信,我得向采苹去问个仔细。假使采苹在母亲那里确实已受了委屈的话,那么又遭了我的打,她不是要气得愤不欲生了吗?唉!人家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我也不得不去安慰她一番的。一面想,一面已步进自己的卧房。这时已六点半敲过,太阳早已沉沦了,房中已笼罩了一层薄暮。克强见采苹不在房中,还以为她躺在床上哭泣,于是走到床边去瞧,谁知床上也没有采苹的人儿,他这才开始焦虑起来。回身正欲出门去找,忽然瞥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封信,没有信封,只有一张信笺。克强也来不及点起油灯,遂拿在手里急急地瞧着下去:

克强哥哥如握:

自从吾和你结婚到现在,已有一年多的日子。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我们固然没有半句龃龉,至于动手相打,这当然更不用谈起了。然而不幸得很,这一幕人间的惨剧终于在今天展开了。在展开这幕惨剧之前,最后我得向你说几句话,这几句话我本来还不敢说而且也不忍说,但事到今日情势之下,我是不得不向你说了出来,也好使你明白我这一个女子并不像你刚才所说的那么刁滑和可恶。在这里,我不怨天也不尤人,我只恨我自己命苦命薄,所以才会得到这样悲惨的下场。唉!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确实我自己也承认,真是个不祥之人。还只有我和你结婚不久,母亲会跌折了腿儿,以致使她老人家的心中对我有了一个深刻的恶感,所以她骂我白虎星也好,骂我扫把星也好,我都并不否认,我除了默默地偷弹眼泪之外,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说过一句怨语。这在你当然是知道的,因为我不忍为了一个妇人而伤了人家母子的感情。俗语道:娶了妻子,丢了老母。这在我是多么罪孽深重呀!在我的心中,以为我纵然是受了一百廿四分的委屈,但只要你能够谅解我,可怜我,我还是感到无限的快乐和安慰。母亲已是将近花甲之年,真如你所说,能有几年再活在人世。难道我连这一些忍耐都没有了吗?不过我虽向母亲有讨好之意,而母亲对我却无爱护之心,如此逆水行舟,叫我如何还能讨好上去呢?我在一再忍受之下,母亲今日竟然以杖相击,毫无怜悯之意。

窃思妹身虽贱,然平日一生无错,故自落娘胎固未尝受父母之呵责也。今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正需他人之爱护,而稍慰其心。不料安慰未得,且又遭侮辱,羞愤之余,遂也回嘴几句,讵意巧被吾哥所聆悉,以为妹冲撞哥之母亲属实,竟掌颊与妹,赶妹速滚。妹在此双重压迫之下,一寸心灵,安能经此深重之刺激?思维再三,觉母亲之虐待于妹,其委屈尚可忍受。今哥亦认妹为不孝之妇,则妹心之苦衷更欲向谁诉说?

嗟夫!人海茫茫,知音何觅?不如一死了之,以得到最后归宿为乐事耶。别矣!克强!妹今虽死,非妹寡情,不欲与哥践白头之约。怎奈何妹不死,将重苦吾哥为不孝之人耳!妹死之后,哥可再娶一贤德之夫人,以侍奉母亲之晨昏,则妹虽在九泉之下,当亦含笑瞑目矣!

哥亦胸中雪亮者也,母亲不幸之惨遭折股,其果系妹之罪恶乎?倘哥认妹亦乃一白虎星者,则今日之妹死,可谓得其时矣!言念及此,心碎手颤,书不尽言意,临别依依,不胜凄惶。

书中多有冒渎之处,还希谅鉴是幸。

薄命人 采苹挥泪绝笔

克强念完了采苹这一封留别的绝命书之后,方知采苹的回嘴,是因为母亲无理由先以杖相打她的缘故,一时觉得我也不问情由地打她耳光实属不该之至,她在受了这样的委屈之下,如何不要愤不欲生呢?克强在这么悔恨之余,他的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了下来,觉得采苹太可怜了,太委屈了。他拿了信笺,情不自禁向房外发狂似的奔了出去,口中还大声地叫道:

“采苹!采苹!” Rl4lebRavXpbflljO1/R5+N1nTAS0+GRwzIeKAHe6H2U7q19wOWjjw3wo/e6m1Iw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