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臣听了叶豪的话,便不管脚痛,急急赶回普照寺来,一路上暗想:但愿这个女子就是未老伯的千金鸾吹,那么他们父女重逢,自己心中也觉安慰了。谁知到了寺中,这个女子并不是鸾吹,却是婢子素娥。
素娥一见文素臣,好像婴孩儿见了慈母一样,骤然地奔到面前,还没开口,先哭了起来道:“文爷,你打从哪儿来?我的老爷小姐,你瞧见了没有啦?”
素臣正要问她小姐在哪里,谁知她先问自己了,一时急得了不得,忙答道:“你的老爷是有下落了,但是你小姐却不知道啊。”
素娥一听,呜呜咽咽哭得泪人儿一样道:“这样我两位小姐是完了。”
素臣给她哭得伤心,一阵辛酸,忍不住也落下一点泪来。这时虽然自己已很乏力,但我怎能不去探听鸾吹的下落呢?因劝慰她道:“素娥姐,你且不要伤心,我总给你把小姐去找来就是了。”说着,遂转身便走。
素娥见素臣这个模样,心中不忍,不顾一切,上前拖住,含泪哭道:“文爷,你要走也得换了衣服,穿上鞋子,这样着了冷,叫我小姐将来又怎样对得住你?”
素臣回头,瞧她粉颊含泪,如雨后梨花,颇觉楚楚可怜,因道:“素娥姐,你且别管它,救人如救火,岂能迟延一刻呢?”说着,便托个小沙弥安顿了素娥,又急匆匆向湖滨去了。
鸾吹自知道素臣已娶了妻室,心里酸楚,回到后舱,暗暗垂泪。容儿不知姐姐心事,拉了她手,只管问姐姐为什么伤心。素娥是鸾吹的心腹婢子,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因拧把手巾,交给她劝道:“小姐,凡事都有定数,你又何必伤心,自己身子要紧呀。”
不料正在这时,忽然天昏地黑,船身摇荡起来。不多一会儿波浪又接连地打进来。容儿早已吓得哭了,鸾吹、素娥也急得浑身乱抖。不多一刻,三人早被浪头掀到湖心中去了。鸾吹一手还紧拉着容儿,容儿哭着喊爸爸。鸾吹心虽明白,身子已失自由,被狂涛一冲,容儿早已冲散。鸾吹连喝了两口水,人早昏去,也不知自己置身在何处了。
等她悠悠醒来,只见夜色已笼罩着大地,自己身子却躺在湖边一堆草丛中,周身衣服早已湿透。恍惚间想起自己好好儿在船舱里,怎么竟会躺在如此草堆里?爸爸呢?妹妹呢?素娥呢?啊,是了,想是都被狂波冲开了。但他们究竟是死是生,一时无从知晓,心中一阵悲酸,便忍不住凄凄切切地抽噎起来。
这时忽然有个粗暴的男子声音叫道:“这位姑娘,你可醒了吗?”
鸾吹一听,连忙抬头,微睁杏眼,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短裤袄,獐头鼠眼,望着自己憨憨地笑,因开口问道:“你这位是谁呀?”
那汉子哈哈笑道:“你这小姑娘好没良心,怎么连救你起来的恩人都不认识吗?”
鸾吹听他说话轻薄,心中颇不快,但他既是救自己的,倒不能不谢,遂揩去泪痕道:“原来你是我的恩公,我因昏迷不知,一切还请原谅。不知恩公尊姓大名,好待小女子见了爸爸,日后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那汉子笑道:“姑娘问我姓什么叫什么,我是水里蛟陶甲,讲到报答两字,那你年纪轻轻,怕还没有办法吗?”
鸾吹道:“明儿我找到爸爸,谢你银两是了。”
陶甲哈哈笑道:“小姑娘说话好不欺人,你打量我没瞧见过银两吗?”
鸾吹道:“恩公不要见气,那么小女子日后把恩公立一个长生位,朝晚供香,以感你的大德。”
陶甲道:“这个愈不行了,我不是一些儿也得不到好处了吗?”
鸾吹道:“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恩公究竟要什么报答呢?”
陶甲听了便笑嘻嘻地蹲下身来,望着鸾吹脸儿道:“我的好姑娘,你是个明白人,哪里会不知道我的心吗?你放心,我是个好人,不是个歹人,天也黑了,我的家就在这儿。请姑娘还是跟我一块儿回去,做我的小老婆吧。我准待你像我的妈妈还好呢。”
鸾吹不等他说完,便啐他一口道:“你这人说话好没礼貌,不应该欺侮我落难的人。”
陶甲道:“你这小姑娘真狠心,不谢我救命大恩,反骂我没有礼貌。要知道我全是一片好意,这时天已夜深,你既没有亲人在前,这时又投到哪儿去?我肯收留你,还是瞧你可怜,发个慈悲心。来来,小姑娘,我来搀你走吧。”说着,伸手去拉她手。
鸾吹含羞万分,把他手儿摔去道:“请你放尊重些,你怎知我没有亲人?我尚有爸爸和妹妹……”说到这里,便哭道,“爸爸呀,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陶甲心生一计,哈哈笑道:“小姑娘,你还想见你爸爸吗?恐怕只有在梦中吧。我问你,你的爸爸不是头发白有胡须的人吗?你的妹妹不是还只有这么儿高吗?啊呀,这两个尸体浮在湖旁边,我是亲眼瞧见的。”
鸾吹信以为真,便哇的一声哭起来,一面又叫道:“爸爸、妹妹,你死得好苦啊,你老人家灵魂且等等,女儿就跟随爸爸来了。”说着,便从地上站起,向湖滨投身下去。
陶甲慌忙把她身儿抱住,连叫道:“死不得,死不得!我辛辛苦苦把你救起来,你怎么倒轻易地要死了呢?”
鸾吹嗔道:“我自己的身子,关你什么事?快放手吧。”
陶甲道:“你是我救起的,你的身儿就是我的一样,我不许你死,你怎可以死呢?”鸾吹缠他不过,只得倒身又在草地坐下,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陶甲道:“小姑娘,我劝你不用伤心,这时你就哭哑了喉咙,也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只有我是很可怜你,很疼爱你。你的爸爸既然已死了,你便是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还是给我做个小老婆,你就有了安身之所,我们恩恩爱爱过着快乐的日子。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个歹人,我是个专门疼爱女人的好人,天下第一个好人,再好也没有了。你不相信吗?快跟我回去,过一会儿,我就给你好东西吃呢。”
陶甲涎皮笑脸地竖着大拇指,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套。鸾吹并不理他,只管哀哀地哭。陶甲向四周望了一圈,打量这时再也没有人出来干涉的,心中暗暗喜欢,慢慢地又蹲下身子,伸手意欲去轻薄她。鸾吹连忙把他抵住,一面止了哭,一面苦苦哀求,心里又暗暗着急。在这荒僻的山野中,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理,这叫我鸾吹怎样好呢?爸爸和妹妹既已不在人世了,我一个弱女子,活在世上也没意思,何不跟老人家一块儿做伴去。
心里在打定主意,便假意含笑道:“请你不要用蛮吧,我跟你回去是了。”
陶甲听了,方始笑逐颜开,让她站起。不料走不两步,鸾吹猛可把身子又向湖中扑去,却早又被陶甲抱住,一面哈哈笑道:“小姑娘,我早知你一定又来这一套,所以我防备得比你还快。”
鸾吹见已被他阻止,便呜咽啜泣道:“就让我死了吧,我是终身感激你的。”
陶甲笑道:“这是什么话,你这样美丽一个女子,我提着灯笼也没处找,怎好舍得看你死?小姑娘,我劝你想明白些儿,你虽然给我做小老婆,但是我待你实在比亲娘还好。你假使怕寂寞,我可以夜夜伴着你一同睡……哈哈……”说到这里,把嘴凑近去要闻她颊,急得鸾吹将纤手抵住他的下巴,死命不放。
正在扭作一团,危急万分,忽然草丛中走出一人,鸾吹眼尖,认得是文素臣,这时心中一喜欢,乐得心花儿朵朵都开了,慌忙叫道:“现在我哥哥来了,你快些放手,重重谢你便了。”
原来素臣别了素娥,匆匆前往湖滨去找鸾吹,直找到日薄西山,月上柳梢,依然毫无踪影。素臣腹中虽饿,但并不灰心中止,仍旧沿堤找去。约莫二更时分,颇觉神疲力倦,在沿湖坐下息力。哪知坐了多时,寂无影响,只有湖水被夜风激动得飞溅之声,与树林里猫头鹰咕咕鸣叫,嘈嘈杂杂,觉得耳烦心躁。正在无聊之间,忽听前面堤边隐隐有哭声,却又哽咽不出。素臣心中一动,黑夜里哪来女子哭声?因慌忙立起,依着声息上前审视。约走了五六十步,那哭声忽近忽远,随着夜风吹送耳际,只觉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忽扬忽抑,令人酸鼻,但终听不清楚是何方发出。因四野寂寂,好似哭声四起,不能辨其南北。素臣不觉毛发悚然,呆立许久,暗暗细揣,又像伏在草际,遂转向外边寻来,果然声音愈近。这儿本是外湖堤上最热闹的所在,附近多所古庙禅林。元末遗迹,均在左右,著名胜景,如平湖秋月,尤为游人憩宴之地。今天因突然水涨翻江倒海,自从山而下,不知底止,居人弃室而逃,所以水势虽平,尚是无人走动,见那墙坍壁倒的院子,触目皆是。
素臣走时,正在一座社庙的前面,却有几株桃杏已被大风吹折,满枝花朵早已凋零脱落,劫后娇花也显可怜模样,只有一丛杂树,夹着新芦,遮断湖光,寻不出下船的去处。望到庙后,乃是山谷树林阴翳,绝不见一个人影,那哀哀哭声,却向耳里直钻。素臣焦急十分,满心要救那女子,遂竭力拨开芦草。这时哭声却又停止,素臣心中好生骇异,在淡淡的月光下,仔细瞧去,果然模糊中有一男一女正在拖拽,却瞧不清楚是谁。
正欲上前喝止,忽然听得女子声音说我哥哥来了,因慌忙抢步上前一认,正是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现在的鸾吹小姐,不禁喜之欲狂,连忙叫道:“妹妹,你是怎样起来的呀?真累得我好找。”
陶甲一听果然有人来了,便放了手,向素臣恶狠狠地打量。素臣见陶甲脸貌不正,已猜到几分,向他拱手道:“这是我的妹子,想来是你救起的?但妹子却又为何哭泣呀?”
鸾吹道:“这位先生救我起来,要妹子同他回家。妹子不肯,所以在这儿扭结。”
素臣道:“既是救命恩人,理应报答。但今日在难中,不带银钱,且同到我们寓处,再行重谢吧。”
陶甲听了,冷笑一声道:“谁稀罕你们的酬谢?你是江南,她是江西,怎的冒认起兄妹来了?不瞒你小子说,老陶是杀人不救人的。我因她姑娘生得貌美,正合我的用处,所以把她救起。若说银钱,哼,老子怕比你瞧见多了。你这小子知趣的快与我滚,否则老子的拳头是没情分的。”
素臣听了这一套话,脸儿气得变了色,大喝道:“放屁!你管我江南江西,兄妹岂可冒认?你救人性命,行为至为可嘉;但乘人危难,故意逼人,实与盗贼无异,世上要留你这等人何用?”
陶甲哼哼两声,一面骂鸾吹道:“你这泼贱货,见一个爱一个,瞧他年轻风流,就不要我了吗?怎的就把陌路人喊起亲哥哥来了?好,好,我今天先把他结果,瞧你还不给我受用!”说时,一面在腰间拔出一柄亮闪闪的匕首,直向文素臣扑去。
鸾吹又气又羞,又恼又急,想臣哥文弱书生,怎能抵挡,芳心一时忐忑乱撞,急叫一声,早已跌倒在地。素臣见我还没动手,他却先落手为强起来,心中好笑,一面也不及安慰鸾吹,一面伸手把陶甲的手腕早已托住。鸾吹吓得浑身乱抖,面无人色,上下排银齿好似打架样地咯咯响起来。只见素臣飞起一腿,说声去吧,那陶甲啊呀一声,只见水花飞溅,陶甲早已跌入湖中去了。
鸾吹这时芳心又惊又喜,想不到臣哥竟有如此本领,慌忙跪到地下,叩谢道:“多蒙哥哥相救之恩,真不知叫妹妹如何报答才好。”
素臣让过一旁,连连道:“妹妹说哪儿话,人类应有互助的义务,是我分内的事,妹妹可不用客气。”
鸾吹坐到地上道:“今夜若没有哥哥前来,妹妹定遭这贼子的毒手了……”说到这里,万种伤心陡奔心头,忍不住又呜咽起来。
素臣道:“妹子别哭,你究竟如何被他救起?”
鸾吹一面啜泣,一面便把这贼如何无礼用蛮的话告诉一遍。素臣愤愤道:“这种人面兽心的贼子,真杀不可赦。现在可便宜他了。”
鸾吹听了,并不回答,只管凄凄切切地哭。素臣给她哭得心酸,险些也掉下泪来,因慰她道:“鸾妹不要伤心了,时已更残漏尽,夜风砭骨,着了凉倒不是玩的。还是暂随我回到寓所,再作道理吧。”
鸾吹哭道:“爸爸妹妹已死,剩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个弱女子,丢落在异乡客地,往后叫我怎样好呢?”
素臣奇怪道:“鸾妹,你这话从哪儿得来?老伯并没有死呀!”
鸾吹一听这话,急速收束泪痕,站起来破涕道:“哥哥这话可当真?”
素臣见她这份儿惊喜模样,因忙道:“这岂能骗鸾妹,老伯和未能而且已给知县接进衙门去了。”
鸾吹不胜喜悦,但忽又紧蹙蛾眉,蹲身坐下,良久方道:“真是天可怜我,谢天谢地谢神灵。”
素臣知道她无力站立,颇觉爱怜万分。鸾吹抬头,向素臣望了一眼道:“我还没问臣哥,此刻打从哪儿来?”
素臣遂把经过也诉说一遍,鸾吹听素娥亦已遇救,当然更觉欢喜,但是妹妹尚不知生死,心中不免又觉悲伤。一面柔和地望着素臣,垂泪道:“臣哥不顾一切,忍饥挨饿,受尽千辛万苦,来救妹妹,此生叫妹妹如何报答……”说到此,哽咽不成声,低头暗泣。
素臣知她言在意外,但使君有妇,徒唤奈何,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了。瞧她这样娇羞哀怨的神情,心中无限难受,不觉也掉下泪来。英雄气短,所恨的正是儿女情长。
两人相对默默良久,素臣道:“妹妹,我们走吧。”
鸾吹无奈,只得勉强站起来,轻移莲步,挨不到两步,纤腰一弯,人又坐到地上,这样一连数次。素臣见她云发蓬松,双蛾紧蹙,两颊如雨后梨花,好像捧心西子,浑身水淋淋的,又像一朵水仙花,不到三寸的金莲,那双绣花弓鞋早已尽湿,草路又高低不平,且泥水其滑如油,不要说她走着是有说不出的苦处,就是我辈走着,亦觉许多不便。一时怎能忍心,因走近她身边,低低说道:“鸾妹,你既然走不动,待我来搀着妹妹走怎样?”
鸾吹红晕了双颊,秋波盈盈瞟他一下,点头低声儿答道:“只是又要累苦了哥哥。”
素臣却不回答,伸出左臂,让鸾吹来扶。鸾吹见他如此君子的风度,心中愈加敬爱,遂把纤手攀住他臂膀,随着他慢慢走了数步。虽然上面有搀扶,但是下面两只金莲被水浸涨,又酸又疼,漫说走路不能够,就是坐着也觉痛苦,这是怎么好呢?
所以鸾吹又蹲下身子,摇头愁苦着脸子道:“臣哥,我真走不动了。”
素臣搓手一会儿,也觉踌躇,因道:“这……这样办,我扶着你好吗?”
鸾吹羞涩满脸,含情脉脉地只好点头,素臣因把左臂弯到她的腰间,轻轻半抱着。鸾吹右手搭着他肩儿,身子竟全靠倒素臣身上。两人并肩走了二三十步,因为是春天气候,衣服穿得不多,两人落水后,衣服贴在肉身上,好像变成一张纸皮。这时素臣半抱她纤腰,其软若绵,好像搂着肉体一般,她的颊儿偎着自己,只觉一阵阵的处女香,触鼻令人心醉。素臣心中不觉荡漾了一下,手儿不敢搂紧,只距离腰间约一二分许。鸾吹却只管紧偎着他。这样默默地彼此都不说话。素臣心急,走得略快,鸾吹羞得面上发烧,心里着急,跨不得两步,力已用尽,腿儿也软,脚趾更疼,不料又被石子一绊,鸾吹站立不住,啊哟一声,身子不觉又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