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然见了那少年,好像得着了珍宝一般,立刻拱手笑道:“足下可不就是文素臣吗?”
那少年听了一怔,向他上下打量一周,点头道:“在下正是,老丈如何认得?”
澹然听果然是的,便仰天呵呵笑道:“正是天可怜我,无意中竟给我找到了。”说着,遂十分亲热地携着素臣的手进舱。
素臣还弄得莫名其妙,瞧他容貌堂堂,三绺长髯差不多已斑斑花白,知非歹人,因放心入内。素臣不敢就座,便还问道:“请问老丈尊姓大名?与鄙人如何识得?还希详细告明。”
澹然扬着眉毛儿哈哈大笑道:“异乡客地,遇我故人之子,老侄一表人才,如此少年英俊,谓我老友不死亦无不可呢。”
素臣一听,慌忙问道:“哦,老丈原来是先父的朋友,晚生因幼年失怙,一切都懵无所知,敢问伯父和先父是在何时为友?”
澹然道:“先严与令先祖为道义交,老夫任户部侍郎的时候,和令先尊尤为莫逆,彼此通家往来。那时你和令兄都还在襁褓之中。不料彼此一别,竟这么许多年了。”澹然说着,抚着飘飘银髯,大有不胜今昔之感。
素臣听了,方始恍然大悟道:“原来就是澹然老伯,这次小侄出门,临行的时候,家母亦曾吩咐,到老伯那里前来叩谒,不料反在这儿无意相遇,真是可喜得很。前曾闻说老伯母逝世消息,家母非常感伤,时系心怀。想这位庶伯母,定必康健。小侄因向少问候,方才老伯若不说出台号,小侄实睹面茫然,罪真擢发哩。”
澹然道:“说哪儿话来?彼此相隔了这许多年,况那时老侄尚在孩童时代,哪有如此好记性呢?只是贱妾却在前年过世了,剩下这两个幼年弱女,真使老夫受累不浅。”说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素臣呀了一声道:“庶伯母已不在人世了吗?伯母仁慈成性,竟这样早年逝去,真令人不胜痛惜。”素臣说到这里,眼皮儿渐渐红了起来,似乎十分悲伤。
澹然因吩咐未能摆席,向素臣道:“久不相逢,老夫与你要好好儿地谈谈哩。”
素臣听了,便向澹然执子侄之礼,澹然扶起,呵呵笑着,连说免了吧,回头要想叫容儿来见礼,她却早已进里房去了。
这时席已摆上,澹然请素臣上座,素臣执意不允,澹然只得罢了。
酒过三巡,澹然道:“今与老侄邂逅,当令小女辈拜见,想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日后要老侄帮助的地方正多,免得将来大家见面不相识。”说着,遂叫未能进后舱去传话,叫素娥服侍大小姐二小姐出来。
素臣尚在谦让,早见一个丫鬟携着小女郎,后随一个丽姝,娉娉婷婷地出来。素臣只觉眼前一亮,宛然置身天宫,暗暗不觉叹为国色。正在这时,澹然便指着介绍道:“这就是大女鸾吹,这是小女容儿,这是丫鬟素娥,她家本也世代书香,倒不是寻常婢女呢。日后倘我不在世间,主婢伶仃,老侄应加倍顾恤才好。”
素臣听了这话,一时回答不出。澹然又向鸾吹道:“这位就是你的世兄文素臣,你们快来拜见。”
鸾吹一听,不慌不忙,笑盈盈走近前来,向素臣跪了下去,容儿也随姐姐拜了四拜。素臣回礼不迭,连说不敢当。
澹然叫两人坐在旁边,素臣道:“两位世妹请坐,今日真是巧极。但若不是老伯叫我,几乎要成陌路人。”
鸾吹秋波一转,嫣然含笑道:“这是因为彼此隔久,所以反而生疏了。我记得从前,我们也只不过像妹妹一样儿高罢了。”
素臣笑道:“可不是,光阴过得真好快啊。”说着,把酒壶握着,向鸾吹道:“世妹可能喝酒?”
鸾吹连忙站起笑道:“我是不会喝的。啊呀,今天臣哥做客,怎么倒叫你来执壶,那我真太不知礼貌了。”
澹然笑道:“这话正是,贤侄可不必客气,还是交与小女吧。”
鸾吹伸手来接,因为是太匆促一些,所以两人的手儿一碰,素臣只觉其柔软若绵,宛然无骨,心中不觉荡漾一下,笑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鸾吹也已觉着,红晕了双颊,瞟他一眼,把壶接过,就在素臣杯中满筛一杯。素臣连说谢谢,澹然道:“贤侄不必客气,往后小女全仗你来照顾,只敬杯酒儿值得谢吗?”
素臣道:“这是小侄分内事。”说着,又向鸾吹笑道,“那么鸾妹自己也该喝些儿。”
鸾吹微笑道:“我的量是一些儿没有,臣哥海量,就多喝上几杯吧。”
澹然抚髯笑道:“既然你世兄这样说,我儿该奉陪一杯才是。”
素臣忙道:“鸾妹若真的不会喝,就别强饮。因酒这东西,到底是有害无益的。”
鸾吹向自己筛了半杯,眉儿一扬,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酒窝儿笑道:“但是少喝些儿,也能活血脉的呢。”
澹然笑道:“久闻贤侄少年老成,果然名不虚传。令尊是个古学家,贤侄幼年即能文能诗,想现在定大有进步了,我儿应师事之。”
鸾吹嫣然笑道:“只怕臣哥不愿有我那样愚笨的弟子吧?”
素臣微红了脸,慌忙笑道:“鸾妹妹,愚兄正应向妹妹讨教才是,怎么倒说起这个话儿来?”
鸾吹听了,垂头哧哧地笑。澹然道:“彼此不用客套,还是从实。来来来,贤侄,我们喝酒吧。”说着把杯举起。
鸾吹因又抬头,向素臣偷瞧一眼,不料素臣也正在望着自己,四目相对,都觉有些儿不好意思。鸾吹忍不住又低垂脸儿,澹然把杯放到唇边,昂头望着素臣笑道:“我知道你哥哥已经娶妻,不知贤侄可有定亲了吗?”素臣略欠身子道:“小侄于去年,家母已替娶过了……”
澹然还没听完,脸上突然变色,手中酒杯顿时落地,呀了一声道:“什么?贤侄已娶了妻吗?怎么老夫竟一些儿也不知道啊?”
素臣倒吃了一惊,忙道:“是的,小侄已娶了妻。”
澹然这时若有所失,拉住素臣的手,颤抖着道:“唉,贤侄娶妻,为何不早和老夫来谈一谈呢?”
素臣还道没有请吃酒,他所以不高兴,后来瞧到鸾吹双蛾紧蹙,粉颊低垂,似有万分幽怨无从倾诉,心中就已恍然。但既已使君有妇,又有什么办法?不觉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是喜气洋洋的一席酒筵,这时大家忽然忧愁起来。孩子不懂什么,容儿忍不住开口问道:“爸爸,你怎么啦?呀,姐姐,你又为什么淌泪啦?”
鸾吹被妹妹一说破,真是万分娇羞,而又万分哀怨,因忙拭去泪痕,破涕笑道:“妹妹又说痴话,好好儿的,姐姐又何曾淌过泪?”说着,站起来向素臣强作笑容道,“臣哥多喝一会儿,妹子少陪了。”说着转向扶素娥回进后舱。才踏进一步,那辛酸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容儿不知何事,还追问姐姐有什么不舒服。素臣当时见鸾吹离座,连忙也站起身来,眼瞧她两眼盈盈,虽辩说不曾淌过泪,但粉颊上分明泪痕宛在,好像着雨海棠,愈觉楚楚可怜,心中老大不忍,那眼眶儿也慢慢地红起来。
澹然见素臣两眼盯住鸾吹身后,虽然已经进舱,他却犹呆呆出神,因拉他坐下。老仆未能早已给他酒杯拾过,换上新的,退在旁边。
澹然道:“贤侄,老夫此来,实为小女婚事。本拟探询尊府,欲与老嫂子面洽,把小女配给贤侄。不想贤侄竟已娶室,怎能不使老夫怅然而悲呢?”说着,不觉掉下泪来。
素臣瞧此情形,心中好不难受,但这叫自己回答什么好呢?因此默不作答,唯有低头长叹。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见素臣的小童柳儿奔进来,大喊道:“二爷,不好了,快出来瞧吧!”
素臣抬头,只见阳光早已没有,天空浓黑得像涂了墨一样。一时船上诸人,及旁边船里的人,个个都喧闹起来,人声鼎沸。只听得耳中有人大喊“潮来了,潮来了”,此时天更昏黑,四面山谷全然隐灭,那潮中水势掀波,直欲接天,雨好像倾盆似的倒泻而下。船身荡摇不定,本来傍岸则泊,这时缆索早断,漂到湖心。也不知道哪是苏堤,哪是白堤,只见一片汪洋,无边无际,狂浪澎湃,夹杂着满船啼号之声,惨不忍听。澹然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为。素臣暗想:西湖哪里有潮,这一定是非常的变异了。一时也觉着慌。不料这时一个浪头打进来,把舱中桌子早已掀翻,素臣顾不得船中人,便跳出船头,踏着甲板上,预备瞧个仔细。谁知才站住脚,那前面浪涛滚卷过来,势如破竹,好像万马奔腾,船轻如叶,好像在虚空抛掷一样。素臣身子一歪,砰然一声,早随波逐流而去。
素臣被一阵浪花,将他身一卷,竟像旋风作势,愈转愈紧,霎时间已深入湖底。无奈西湖荇藻交横,且下面泥土又极松浮,根叶荡漾,既不能站住,又不能支搭,心知空明处乃是水底,不敢向下钻,只从黑层层的地方穿冒上来。但才得透过头顶,又是一个波浪,兜盖身子一滚,重新坠下数尺。这样一连有十多次,气力用尽,身体就慢慢感到沉重起来,渐渐支撑不住。
这时忽见水面上浮有一物,首大如牛,浑身碧毵毵的毛,长有尺许,身子很是笨重,在那里蹚来蹚去。素臣暗想:这不像是水牛,但湖中又没有什么猪婆龙,这究竟是何怪物呢?要想瞧个仔细,便竭力冒身穿出水面,齐巧有一根船腔木浮到面前,素臣伸手抱住,追游到那怪物身边。只见它头上两角矗起,足有二尺多长,昂起了头,只管喷水。它愈喷得起劲,那浪花愈飞溅得高。素臣方始明白湖水泛滥的原因,就是这个怪物在作祟,我若能将它除掉,岂不是替湖上人弥灾解难吗?但自己这时的气力,一半已用在那狂涛上面,现在再和那怪物抵敌,恐怕不能制它,倒反而伤了自己性命。不过转念一想,我既已浸身在水中,何不运用我生平的气力,来和它搏斗一下,能够除掉当然更好,万一敌不过,自己逃也来得及的。
素臣打定主意,遂觑定那根牛尾,将身直扑上去,两手把它尾巴拖住,但颇觉刺手。素臣狠命把身儿一纵,跨将上去。那怪物只管喷水,又因身子呆笨,所以竟一些儿也不觉得。素臣好不恼怒,将两腿在怪物腹间用力一夹,这一夹足有五六百斤的力量,那怪物方始负痛,大吼一声,回过头来。素臣见它眼珠并不大,倒是那张血口,令人瞧了毛发悚然。怪物似乎已晓得它背上有了人,便将身子乱耸,还把血口向素臣大张。素臣笑道:“你这蠢东西,想掀我下来吗?”因复将两腿一夹,一手又把它颈骨一拗。那怪物痛极,狂吼一声,直腾起来,向前直冲,波浪更狂。素臣竟被它颠落,因为一手尚拉住它的尾巴,死也不放,却被它扭断。这时水势更大,风声愈狂,瞧那怪物,早已不知去向。
素臣伏在船舱上面,趁着水势游行约半里许,方始靠近湖滨。这时惊魂略定,但颇觉乏力,遂在堤上站住,预备找座。不料那水犹没膝半尺,天空雨点仍不停地下落,里湖水势,奔腾冲突,直溢到外湖来。水流受阻,其势愈急,澎湃之声,充塞两耳,雷霆霹雳,直令人目眩神摇,骇怪万状,和方才身子出没水中又换了一番景象。远望南北山头,白天竺云林栖霞至葛岭一带,白云弥漫,游漾不定,真是一幅雨中景致。但再瞧那大佛头宝石塔顶,迤逦至普照寺后山,仍然是天黑地昏,峰峦黝暗,一派模糊,不可辨识。低头瞧那水面的倒影,只觉黑云万道,自山罅喷激而出,层叠不穷。山脚石壁间,奔泉突泻,白如练布,直灌到里湖去。
素臣瞧清楚了水的源头,知这水并非湖决,亦并不是江流灌入,这一定是山中发蛟无疑了。此时水势浩荡,雨更大注。素臣长衣早无,帽子亦落,秃头站立良久,雨水从眼皮直淌到颊上,再淌到嘴角,湿淋淋地好像落汤鸡一样,因想找一个沿堤人家暂为躲避。抬头望见孤山一带,颓垣没水,板扉竹片,荡漾中流,景象非常凄惨。跨步涉水,一路过去,忽见山凹坦处,有许多人在避水,团坐路隅,五三人一堆,六七人一堆,从风雨声中,还送来一阵儿啼女哭之声。其声哀而惨,令人酸鼻,不忍卒听。再向外湖一望,洪流滚滚,自六桥至南屏,葑田万顷,尽失所在。那湖心亭子,四隅都被涨没,只有亭角翼然浮于水面。满湖不见一船,眼前唯见丝丝雨点,如烟如雾。
素臣走近堤边,忽然瞥见堤旁有大船一只,底已朝天,舱门窗隔,零落漂流。素臣一时陡忆澹然老伯,难道一家人都葬身湖底了吗?还有我的柳儿,可怜他随我出门,不料竟遭灭顶惨祸,那真是我害他了。但转念一想,也许他们都已获救,那也不晓得的,只好等待水退了,再作道理吧。我且沿堤走去,先回到普照寺再说。
主意想定,遂转向寻路。幸堤上遍栽杨柳,水浸数尺,未经漂拔,依树而行,就浅就深,不觉已到断桥,上了桥面,暂时休息一会儿。这时素臣髻散发披,因大雨冲刷,竟像海鬼一般,脚下踏的靴子,亦不知褪在何处,袜被水浸,涨紧如桶。一路水深没膝,看不见地下草石,走不了半里,袜底洞穿,脚心被尖石子戳伤,颇觉有些痛苦。但沿路既无坐处,也只好忍痛行走。
将近普照寺的时候,天空白云散去,雨已停止,好鸟穿林,小树欲活,已是新晴光景。素臣见过去十几步路,有大石一块,因忙去坐着歇息。约有一刻多钟,路上亦有行人。那边桥上走来一个黑脸大汉,头裹黑巾,身披斗篷,腰间横着一把宝剑,容貌虽觉可怕,眉目间隐含侠义之气。因忙招呼道:“这位客官住步。”
那人一听有人招呼,遂停步不前,素臣拱手道:“请问今日湖中,遇救者有什么人吗?”
那人道:“你问他做什么?”
素臣道:“我因有个亲戚,全家覆舟,故而向先生探问一声。”
那人向素臣全身打量一下,说道:“这位先生是才从湖中起来的吗?”
素臣笑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遭灭顶之灾呢。”
那人道:“刚才我倒救起好几个人,不晓得内中是否有先生的亲戚。”
素臣忙道:“可否请先生说几个出来给我听听吗?”
那人道:“第一个是个老太太,是不是?”
素臣道:“不是,我亲戚并没老太太的。”
那人道:“第二个是个年近三十的中年男子。”
素臣摇头道:“也不是。”
那人道:“第三次倒救了两个人,好像是主仆模样。”
素臣灵机一动,忙问道:“是不是两个白发斑斑的老年人啦?”
那人道:“对了,当时问他们姓名,说是姓未,他们怎样会牵连在一块儿,也是忠义之气,感动神明,故能死里逃生。大概主人落水的时候,老仆亦赶忙跳下,钻入主人身底,要想驮他起来,所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岂不是个义仆哩。”
素臣一听,直乐得跳起来道:“正是他老人家。”一面便叩下头去,那人连忙扶住。素臣又急问现在人在哪里,那人道:“后来县知事晓得未老爷乃是抚院的朋友,所以急着人雇轿,送他们到署去。”
素臣知澹然主仆已被救,心中略安。但还有鸾吹主婢三人,不知有无下落,因又问道:“先生尚救过女子吗?”
那人道:“有一个女子,现在把她安顿在普照寺,究竟是否先生亲戚,可前去一认便了。”
素臣忙道了谢,再要请教他姓名时,他却已扬长而去。
诸位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湖海英雄叶豪,专管天下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他们的行为呢。